她眨眨眼睛,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又听到他说:“傻瓜。”

而他自己呢,更傻。下着大雨的夜晚母亲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沈家严格的家规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母亲以为是他勾引沈妍犯错,气得拿着皮带抽他。谁能料到一向温和的母亲,那晚下手之重前所未有,那种疼痛的滋味,至今回想清晰可辨。他知道沈妍一根筋,外面又下着雨,他不是怕疼,而是担心她会一直等下去,最后会因为他而生病,所以想了又想,只好吐露了他们约定的地点。也因为这件事,母亲在沈家抬不起头来,三日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带着他离开了江城。江城是母亲的家乡,是她的根,却因为他,她老人家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再回去了。他那时候年纪轻,没有想过自己做出的决定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嘴上说着责任自己扛,但是他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

年少的爱情可以是美好的想象,也可以是万劫不复的深渊。都说食得咸鱼抵得渴,可母亲在那个时候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 他,他从出生起就要配没有吃得咸鱼的资格。因为那个人,是沈妍。

然而这些他都不想解释。既定的事实并没有让对方理解的必要,所以他对她说:“疯发完了吗?我送你回家。”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她的身后,为她拿起外套。沈妍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却是一脸的执着:“秦刚,今天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告诉我,为什么,那天你为什么没有来,你告诉我原因,我死也死得痛快!”

一直在舞蹈学校就读,长期处在全是女生的环境里,她生命中的桃花本来也就不多,第一次秦刚背叛她,第二次程一辰以更残忍的方式结束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不懂这是为什么,是她做错了什么,才会总是这样一厢情愿地爱上别人吗?她不甘心。她不能去问程一辰原因,但她总可以问他吧?

秦刚只是沉默地从她的手下抽回自己的手,紧接着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起来,又用外套将她狠狠地裹起来。她的领子乱了,他便凑过来为她整理,歪着的脑袋正巧在她脖颈的旁边,他开口时,她的皮肤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嘴唇的变化,他终于回答了,不是他想的那些复杂的原因,或者是他不堪重负的事实,而是轻飘飘的一句,他说:“因为爱得不够。”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可反而是这句话,让一个晚上都气血上涌的沈妍忽然安静下来。她就这么怔怔地被他牵着,走出了酒吧。

西湖的冷风吹来,沈妍打了个冷战,格外清醒。今晚月圆,月光流泻,树影斑驳,不远处一对情况坐在路边,吻了又吻,旁若无人。心里有热泪,眼睛却干涩难忍,沈妍的嘴角抖动了两下,终究没有再问下去。

这世上的一切感情,若是最终没有个好结局,皆因爱得不够。

秦刚若爱她,就不会违背他们私奔的约定,一声不吭地消失在她生命中。程一辰若爱她,就不会在被沈御风逼上绝境的时候过来求她,请她再为他牺牲一次,哪怕她还怀着孩子。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得不够。所以她才羡慕夕溪,羡慕到嫉妒,嫉妒到怨怼。为什么夕溪就可以得到旁人都无法享有的爱情?为什么大哥就可以为了她而无视沈家的家规?为什么她还是过得这么好?她真的很恨她。

秦刚还打算送她上车来着,她却突然抬手招了辆出租车。车子在他们面前停下来,沈妍打开车门,回首对他轻飘飘地说一句:“你可以滚了。”

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沈家大小姐的模样, 矜持骄傲、高不可攀。

秦刚抓着车门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又慢慢地松掉,最后就这么看着她侧身进入车内。她的身影那么瘦,肩头耸起,朝向他的瞬间,甚至可以在他的心上割出一条缝儿。

冷风拂过,疼,却不能喊。

秦刚回到家中,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夜已深,秦刚却意外地瞧见沈御风一个人在亭子里喝着酒,一杯复一杯。他停下脚步,嗤笑一声,跳过勾栏,大步朝沈御风走过去并坐下。他没拿酒杯,而是直接拿起青瓷小酒瓶灌了几口。

头更晕了,心却更加清醒。这才是最悲哀的。

沈御风微微抬起好看的眉毛盯着他,良久才问:“看到沈妍了?”

秦刚一愣,又偏头干笑了一下:“你早看出来了?老狐狸!你怎么知道我是去见她?不想问问她都干了些什么吗?”

他这时才恢复自己本来的样子,在朋友面前嬉笑怒骂,有血有肉。

沈御风放下手中的酒杯,不置可否。又沉默了半天,他才缓缓吐了口气,将胸中的郁闷都发散出去:“她来杭州我是知道的。沈妍现在太需要找人发泄了,这种时刻,除了找你倾诉以外,不做第二人想。”他说着,又瞥了秦刚一眼,“何况她找的是你,我也放心。”

“你就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秦刚心里憋闷,太难受了,他从见着沈妍的那一刻开始,心就像被煮开的沸水一遍一遍地淋上去。起初还疼,后来也就麻木了。可麻木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最后会觉得自己左边的胸腔处空了一块,现在挖出来看看,也许早已没了心。男儿有泪不轻弹,秦刚闭了闭眼方才叫沈御风的名字,他说,“沈御风,以我的经验来看,夕溪这个女人,你可一定别放她走,不然你会后悔的。”

这人世间,所有的轻易放弃,就像是处心积虑的得到,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不期然听他说起夕溪,沈御风的眼角眉梢都松弛了一些,不过很快便恢复,又开了一瓶酒为秦刚满上,自己先举杯,仰头喝下去。

秦刚看着眼前的一幕,心像是又被人撕裂了,端起酒杯也一口气灌下去,任烈酒烧得他从喉头到胃部都灼热起来:“你和沈妍,真不愧是兄妹!”

一模一样的动作,他在同一晚上还要再回忆一遍。

沈御风哂笑道:“你也不要不甘心。这些年你以我为借口,游离在沈家之外,不就是为了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吗?”

静寂的深夜,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冷。秦刚好似腹部被重重夯了一拳,半天吐不出胸口那口气。自沈妍之后再无爱恋,不让任何女人近身,不相亲也不结婚。他这辈子,只不过希望像个小偷一样,以最卑微的姿态看着她。他秦刚的人生也就只剩下这一点念想了,想安静地看着她笑、看着她闹,也可以安然地看着她幸福。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会看着她沦落到这样悲惨的境地。可为什么她混到这么悲惨的地步又要把自己叫到跟前呢?是为了折磨她,还是奚落自己?

秦刚现在才明白,相爱的人若不能在一起,那还不如这辈子都不再相见,也许才是真正的福气。

“沈御风,你真残忍。”他看着老友的侧脸,一字一句地说。是的,这些事,聪明狡黠如沈御风,他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他从来不说罢了。

沈御风看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手指绕了酒杯口一周,嘴才渐渐合拢:“谎言才美好,现实都残忍。”

秦刚幽幽地望着前面的小路,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也不要得意,我没了沈妍还能抱着回忆过活。可你要是失去夕溪,还拿什么来回忆你们这段感情?你啊,根本就没有好好陪过人家。”

沈御风似微微一怔,收回目光望着不远处植物的暗影,身影如雕塑一般。冷风吹过来,浮动他的衣袖才能看出是个活生生的人。秦刚的这番话似乎触动了他的心弦。不久前他在病房里看着夕溪奄奄一息的样子,还在睡梦中偶尔叫出他的名字,他却还是没能待到她醒来才离开。原因很简单,他沈御风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整个家族。这些年来为了稳定这个大家族,他的付出远超所有。然而最近,当他一个人独处时,总是不断地问自己,这些年来他虽然试着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保护她,但好像真的没有认真地跟她在一起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急于离开。那天知道她出事故的时候,他简直快要发疯了。他从小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心里珍惜的东西总是守不住,第一次的失去就像是从他的心上剜一块肉,鲜血淋漓的。每一回都痛到极点,以为自己撑不下去,可咬咬牙又忍了过去。但他现在知道自己的忍耐终究是有限的,那极限就是夕溪。原来人世间最痛苦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舍不得。可现在他明明将手握紧了,却还是感觉她时时刻刻会从指缝间溜走似的。也因为她太痛了,他不想让她再难过,试过像别人所建议的那样去割舍,却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

夜半微醺,沈御风和秦刚也散了,只有园子里的秋千被风吹拂时会轻轻摆。沈御风沿着回廊走着,快到的时候,发现房间的灯还是亮的。他瞧着那光亮,明明很微弱,却又觉得明亮异常。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但真正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心里泛起的踌躇让他的脑子有些混沌,不久前秦刚的话还犹在耳边。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对她的小癖好却一清二楚。夕溪不拍戏的时候,作息时间很有规律,十点钟一定上床睡觉。不仅如此,她还对光线十分敏感,习惯在黑暗的环境中入睡,是个走到哪里都要戴着真丝眼罩的家伙。可她的这些小习惯一旦涉及他,就会一百八十度打转。只要跟他在一起,无论多晚她总要等着他,就好像有种天生的仪式感,他人不来,她就不上床休息。她不会又趴着睡着了吧……

沈御风这么想着,抬腕看表,现在已接近凌晨。他摇了摇头,定了定神,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却意外地看到夕溪还醒着。看到他来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愣怔地瞧着他,迷迷糊糊地喊了句:“沈御风……”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忽然安静下来,刚才坐在院子里喝酒的愁绪不知不觉就消了一半。不过下一秒他又觉得她的神情跟往日不同,语调也凄凄婉婉有些委屈的意思,于是定了定神问:“怎么了?”

夕溪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到他面前,还没等他看清楚就自动自发先道歉:“对不起,我好像过敏了。”

明明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却好像很尴尬似的,说完就移开了眼,不敢跟他对抗,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沈御风蹙眉,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去瞧。果然,从手背开始往上,她的胳膊上出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红斑:“是什么过敏?晚上的饭菜吗?鱼虾?还是别的什么?”

“莴笋。”夕溪嘤咛似的回答。

晚上成嫂做了一大堆菜,里面有道石锅鱼,配菜是莴笋,是老人家的拿手菜。成嫂在一旁招呼沈御风为她夹菜,他欣然给她夹了那么一筷子。

“你过敏为什么不说?”他有些急了,非常直接地问。

“可……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夹菜啊,所以我想吃。”她说到这里,脸又红了一层,竖起手指比了一个“1”才说,“只吃了一小口而已,我以为会没事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又觉得见他拽着自己的手看得仔细,脸上的绯红延展开来,不知不觉连耳根子也红了起来,很没出息地出现了比过敏还要严重的缺氧现象。

他们之间的每一个第一次,她都无比珍惜。

她的皮肤原本就跟冰玉石似的白得通彻,这样一害羞,连身上的肤色也起了点变化。沈御风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了,慢慢放开她的手:“你先进卧室不要吹风,我去找秦刚。”

后悔。沈御风前所未有地体会到这两个字的意思。他不但不该给她夹菜,还不该把本来就已经醉了的秦刚给灌得昏迷不醒。

好好的一个名医,被他从床上拉起来,只能摇摇晃晃地硬撑着最后一点理智,给他找了口服的过敏药和涂抹的外用药膏。

“真的不需要去医院看一看?”沈御风几乎是扯着他的衣领子,摇晃着他问道。

秦刚差点被他晃得吐出来,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说:“没,没那个必要。”

他回答完这句话,沈御风才放开他,由着他栽倒在软软的床上。

夕溪觉得自己刚刚回到卧室坐下没多久沈御风就回来了。她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看了又看:“秦医生呢?”

他还在看药品说明,头也没抬地对她道:“睡了。”

接着他就拿起杯子为她倒水。她很少见他亲自做这些事,但好像并不是特别生疏,相反他好看的手同白瓷的茶壶茶碗还十分相配,看上去赏心又悦目。她就那么瞧着,心里感觉有什么滋生出来,连带着身上的小风疹都没那么痒了。可心……

他准备好后,又对她道:“伸手。”

她就乖乖地把手伸给他,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沈御风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上翘了一下,最后只见他把药倒出两颗放在她的手心里,又将水杯递给她:“吃了它。”

那语气,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样子既生疏又温柔,让夕溪莫名想起被他抱的两次,一颗心就像是被人软软地戳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陡然生出无数的甜蜜一。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接过药丸放在嘴里,再灌了一口水仰头吞下去。

是真的很苦,很苦。但因为药是他给的,她甘之如饴。正拧着眉头消化口中的苦味呢,他就像变戏法儿似的向她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颗糖。

夕溪愣住了。他的手却又向前伸了一下,语气十分温和,盯着她的眼却似笑非笑:“不是怕苦吗?”

他是怎么知道的?夕溪呆呆地瞧着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下一秒就看见他将糖纸剥开,拈出奶糖,亲自塞进她微微张开的嘴里。

香醇的甜味在口中四溢开来,顷刻便将药丸的苦涩带走。不知为何,这一刻那张她原本熟悉的俊脸,在这别样温暖的时刻竟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眼前的人分明是他,却又好像不是往日的沈御风。说是在梦里吧,过敏的痒和口中的甜又是真的。她正发着呆呢,恍惚又感觉他再次牵起自己的手,在灯下认真地帮她涂药膏。

他的指尖格外软,擦拭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摩挲自己最心爱的宠物。怎么会这样呢?夕溪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心里既空虚又充实,是梦游般的感受。只有手上的暖意绵绵确切地传递着,如同春日里柔柔的风,倒不是吹在脸上,而是吹在心头。

第九章完

第十章 鸳鸯怜

你若在身旁,我便能奋不顾身。

同沈御风在一起的晚上,夕溪一整晚都睡得很好。他虽然很忙,但仍保持良好的起居习惯,起床轻手轻脚自不必说,难得的是睡不着的时候也绝不翻动。他起床从来比她要早,今天也是一样,夕溪睁眼时也不过七点,沈御风早已不在房间,但他在的地方,她总不会缺人照顾。沈家都是些极有眼色的人,才听她这屋里有动静,已然有人在门外问要不要准备洗漱更衣。夕溪刻意没有让人惊动成嫂,洗漱完毕又用了早饭之后才去找她。

今日阳光明媚,成嫂正在院子里浇花,见着她来,满脸堆笑地热情招呼:“这么早就醒啦?他们两个去爬山了。”

夕溪点点头,转眼就瞧见院子里的秋千,跟后花园的那个不太一样。她行动仍然不太方便,慢慢挪动着想过去。成嫂看见了,急忙放下水壶,过来搀着她的手坐上去。

“这里……好像有很多秋千。”夕溪在上面悠悠地晃动着,仿佛从这件简单的小事中找到了一丝童年才会有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