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本是夕溪的本分,总不能借着检查身体这个缘由就离开剧组三五天。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遗憾,是舍不得这里别样融洽的氛围,还是舍不得一点一点变得温暖的沈御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最后收拾完自己的衣服,夕溪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紫檀木的盒子一并装在旅行袋里,她用衣服裹着,这样就不会从旅行袋外面看出棱角,很隐秘的心思,她是

不想让沈御风发现。一如她借阅素描本时一遍一遍地嘱咐成嫂,这件事不必让沈御风知道。她不确定旁人能否理解自己这样的心理,这种感觉就像是她曾经那样

偷偷地、无望地喜欢着一个遥远的人,虽然知道不会有结果,却可以体味到过程中的快乐。反而最后真的得到了却没有那么欢喜,并不是因为对方不够好, 而

是因为自己变得越来越贪心,才会叫人不幸福。

一直到坐上车子,夕溪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沈御风还未上车,沈忠就递给他一摞文件,他坐进来,只揉了揉眉头便开始工作。夕溪一开始只偏头看向窗外,如今冬季正在悄然远离,车子驶过山路,可见盛开的梅花,梅树枝干遵劲绵延于碧空之下别有一番动人景致。她忽然想起他上一次去片场接她的样子,那时候梅花也开得正好,如此场景叠合在一起,叫人恍惚,她的目光渐渐转移到他的侧脸上。真的是不由自主地会被他吸引,他的样子实在是好看,从额头到下颌弧度饱满线条流畅,若不是沈家家大业大,他也许会被人带上演艺圈之路也说不定。但她又想到他的性格,好像又真的不太适合这个圈子。夕溪想到这里,微微地勾起嘴角,要笑起来的时候,沈御风恰巧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霎时的对视,就像是被人发现的小偷,夕溪的眼神躲闪不及,那个笑停留在半弧处上不去下不来,好不难受。可他好像是成心的,看到她的尴尬却不移开目光,而是坦然看着她,好像在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

片刻的静寂,却全然无法让夕溪的心情平静,最后她只能在慌乱中咬了咬唇,脑袋发蒙地说:“那个……你的脸上有根睫毛……”

如果她没看错,沈御风的嘴角好像微微地向上挑起,但是又很快地隐没。

很快,她清晰地看到他将脸凑过来,距离她不过寸许,以一种别样低沉的声音道:“哦,是吗?”

这种靠近,分明是让她帮忙的吧。真的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动作,她身体僵直,脖子微微地向后撑了一下,好像忘记了怎么呼吸。她使劲地眨眨眼睛之后,才抬手用指尖轻轻地将他的睫毛捏了起来,又放下手:“好了。”

她说完,又坐正身体,可脸颊的两朵红云又出卖了她。她不禁懊恼,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她居然像是十几岁的少女,对他哪怕是善意的靠近都毫无招架之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反应,不想错过她眼角眉梢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好像需要求证一般,瞧得那么认真。嗯,是认真而满意。他笑了一下,接着又垂着去处理那些文件。

夕溪用余光看他收回目光,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胸中仿佛有颗种子,被初春的和风细雨滋润一场,竟然开始慢慢地发起芽来了。一瞬间,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她的心被渐渐地放大变暖。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不知道何时睡着的夕溪感到了一丝晃动,张开眼时发现他们的车子刚刚停在了一间地下车库。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的脑袋还靠在沈御风的肩头,便抬头坐直了身体,神情狼狈,不敢正眼看他。直到沈御风帮她打开车门示意她下车,她才潦草地扫过他的眼睛,轻声地说了句“谢谢”,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落在他的左肩上,怔了许久才想起来问:“这是哪里呀?”

他却没有回答,而是无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夕溪惊讶地看向他,他却早已与他十指相扣。突然来临的幸福,超越了之前所有的时光,并不是这个动作,而是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人。在没有任何人的地方,他的亲近是因为他想,而不是因为要做给别人看。正因为有了这种认知,让夕溪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坐了那么久的车子,下了车才体会到晕车的感觉。

今天是周末,而这整栋大厦似乎都在等待他们两人的到来。她任由他牵引着,一起走进电梯。透明的观光电梯一直向上,直达顶层,她却无心欣赏脚下的美景,直到电梯门“丁零”一声打开,她才发现这里是电影院。

偌大的电影院,没有一个人。只有服务台的机器还在运行,爆米花的味道香甜四溢。她恍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是生平第一次进电影院。

此时此刻好像不需要多余的话,他不说,夕溪也不问。他牵着她的手走进放映厅。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也像寻常的情况那般寻找自己喜欢的座位。他最终选择了靠近后排中间的位置,选择的过程略微有些长,很可能是因为他很少或者从来不来这样的地方。夕溪的心里有微酸和极甜两种味道交替出现,直到接过他递过来的爆米花,那种奇异的感觉才被慢慢地压下去,继而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是他所做的努力吗?努力地想要挽回她或者他们之间的感情?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眼里出现了一丝困惑。

他好像发现了,终于开口问她:“不想吃?”

他伤势要把那大桶的爆米花拿走,她却忽然把整桶都抱在怀里,眼里的神色坚决而羞怯:“不是的,我喜欢,我想吃的!”

沈御风倒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也没料到她会这样高兴,心里也觉得畅快,神色越发柔和,便拉了她一起坐下。随着他们落座,灯光也一瞬间变暗,电影就正式开始了。

只是刚刚响起音乐,夕溪的心跳忽然就加快了。那是她看了好多次的电影,买了全套珍藏在家中的爱不释手的《哈利-波特》。她瞧了他一眼,又回过神,垂下眼皮,睫毛如蝴蝶的触角,微微地抖动。至此,情绪的堆叠好像到了顶端,她的手轻轻地按在胸前,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那被他牵着的手微微地动了动,他感应到了,转脸看向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想要装得淡然一点,话说出来却带着微微的颤音,怕一大声,梦就要醒。

可他,是沈御风,所以永远答非所问,开口就是:“不想看吗?”

当然,不是。

夕溪只是轻微颔首,但心里已波涛汹涌。想看、想看、想看。想要跟他一起看自己最喜欢的电影,想跟他说一说漫无边际的体己话,想分享他的沉默,想要跟他永远在一起,哪怕这一路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这么多话都堆积在心头,已经到喉咙了却又生生吞咽下去。因为知道太肉麻,知道他不是一个习惯应付这种情绪的人。夕溪的手指动了动,眼里的神色瞬息万变,只是抿着嘴角轻轻地道:“只是没想到能等到这一天。”

说没有奢望过,当然是假的,但会在些微的奢望之后立刻否定自己。因为已经太辛苦,不想因为奢望而让日子变得更加难熬。就这么反复地把心事压在最深处折磨自己,还要装作并不太在意的样子。可还是有微薄的祈愿,在流星划过天际的时候,在每个烛光熄灭的瞬间,哪怕已经做了决定要彻底离开,也还是忍不住心存幻想。

电影开场,他们不再说话。夕溪努力平复自己的内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电影上。她不知道沈御风微微偏头看着她在微光里的侧影,他觉得她如一缕花中精魂,轻轻吹一口气就要飘散。而她面色苍白,神情安宁。这一瞬间的想法腾起,他心里忽然有些惶恐又有些难过。他蹙了蹙眉头,将目光又移回去,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手,拇指摩挲她的指尖,从此不愿再放开。

第十一章 春衫薄

爱情的意义是给予而不是交换。

夕溪在拍《侠骨》的杀青戏时,已经是早春时节。

那次出事之后,夕溪一直被保护得很好。这时候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但可以拍文戏,也可以拍一些动作不大的武戏。

南方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迎春花抽枝发芽,沿着江边的围栏和矮墙开得热闹非常。夕阳西下,作为背景的江面映着阳光像是撒了碎金子。泛起点点金光,美不胜收。

布景师还在忙碌,夕溪照例坐在椅子上背剧本,她身旁的两个人在热烈地吵架,多日以来他们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

沈奕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嘿嘿地笑着对甄心说:“哪天你毕业了,想嫁了的时候可以考虑一下我,其实我也很不错啊。无论身高、样貌或者家世,没有哪一样配不上你。何况咱们都这么熟了,我也不会害了你,是不?”

“就你?”甄心冷笑了两声摇摇头,一脸不买账的样子,“我看还是算了吧, 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你说是吧,夕溪姐?”

她骄傲地回应着,还不忘把一边观战的夕溪拉下水。

沈奕和甄凡同时看向她这个仲裁者。夕溪抿抿唇,知道自己非得要开口不可了,于是皱了皱眉头道:“这个问题嘛……”她停顿了一下,弯起眼睛看了看甄心,又瞧着沈奕,这个大男孩的双眸里写满了认真。她心里有某种情绪在氤氲发酵,是对沈奕的理解,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看透和不忍。因为看透了甄心的不爱,才不忍对沈奕说出她所感觉到的真相。

然而甄心并没有等到夕溪说完,已经站起来背着双手,渐渐地走向远处了。是怕听到真实的回答,还是觉得尴尬,余下的两人并不十分清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远离。

许久,沈奕才低声地问夕溪:“我喜欢的姑娘很有个性,是不是?”

那种语气不是没有带着骄傲和宠溺的。

“嗯。”夕溪不由得点头,“是的,是很有个性。”她说到这里顿住,暗忖了一下又说,“可我总觉得她心里好像有一个人。”

沈奕似乎并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才又笑出来,那笑只到唇边就停止了,并没有到达眼底,他想了想才慢慢地点头:“是的,谁说不是呢。”

“可是这样的话,真的会比较辛苦呢,沈奕。”夕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

因为沈御风要在国外待上一段时间,沈奕就一直留在剧组陪着夕溪,这好像是他们兄弟两个说好的。这段日子不但沈御风和夕溪之间的气氛有所缓和,沈奕跟她的感情也变得更加深厚,也正是因为心疼他,夕溪才说出这番话。就像是一个姐姐看着自家的弟弟爱上一个深爱着别人的女孩,不忍心让他也走上如自己这般辛苦的路。

沈奕看着远处在阳光下影影绰绰的茂盛的植物,半天才道:“爱情的意义是给予而不是交换,我以为你会比任何人都理解这种感情。”

夕溪愣愣地听完了他的解释,他的神情那样坦荡,语气简短却有力,就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以生命交换忠贞的誓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默然而不求回报地守护也许是另一种幸福。有什么情绪像雾岚一样,从她的心底缓缓地升起。

她想起那天晚上跟沈御风一起看电影的情景。偌大的影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连影片都是照着她的口味挑选的。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有如此任性的一面,然而他真的做到了。片刻的温馨,如佛前的长明灯,闪烁间,在她的生命里重新燃起希望,似乎可以照亮来时和归去的路,以至于那天她第一次觉得被他送回剧组的路变得那样短促,好像都还来不及紧紧握住他的手,就已经要分开了。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分别的时候,他这样对她说。所有之前的隐忧好像都在那一刻放大,她抬起头看他,眼里是毫不遮掩的仓皇无助。生怕这是他最后一次跟她告别,而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因为要告别才做出的补偿。

她分明没有说话,心意却被他全部感受到了。他似乎对她的反应有点吃惊,伸手慢慢地替她整理好脖颈上的围巾,动作轻而生疏,眼神却是别样亲切动人。最后他的手在她的围巾边停了许久,手指的关节处正巧轻轻地戳在她嘴角的梨窝处,半晌才说:“基金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但我会记得常常跟你通电话。”

这也是第一次,他跟她交代他的去处,并且做出这样的承诺。很贴心,也让人有些奇怪。

几天以来,夕溪心里的问题终于还是压不住,嗫嚅了两下问他:“沈御风,你所做的……是在补偿吗?”

他做这些事,是在弥补他们虽然在一起却眼睁睁错过的时光吗?或者说想要让离别变得不那么难看,所以刻意地变成不是自己的样子,只是为了适应她?让最后的分手缓慢而默契地展开?虽然已经下定决心 ,并且一切都是她自己先提出的,然而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心里仍酸酸涩涩地难过,想要从他的嘴里听到确切的答案,却又害怕听到。所以问完问题之后就一直垂着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因为事到如今,他只要一句否定,就好像是否定了她的整个青春。

他的回答太难等了,要不就是因为等待的时间过得比平时都慢。也许根本不该问出口,然而还是想向他要一个解释,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反正他们之间已经无路可走,只要他肯开口她便可以毫无牵挂地走开,不再留恋。

安静和沉默到了可以让人窒息的程度,夕溪就像是一个等待着被判死刑的人,就那么一直一直等待着他的回答,等到她脖颈都酸了,不得不想要活动一下。她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就像是望向了一片暗夜里的深海,深沉而安宁。她被这种眼神迷惑了好久,之后他才微微笑了一下,缓缓地道:“我是在挽留。”

并不是在弥补,而是在挽留。

用尽他所能够想到的方式,希望能够让她感受到他的心意。

他是这样一个不擅长解释的人,如今却对她说出这样的话。五个字而已,却仿佛等待了千年。

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呆呆地注视着他比海还要深邃的目光,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挽?留?”

她的双唇紧紧抿着,但她还是听到了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那一个肯定的答案。昏黄的路灯下,他缓缓颔首,靠近,最后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在他的靠近下慢慢地闭上眼睛,他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一只手轻轻地托起她的脸,夕溪只觉得自己周身都是他的气息,能够感受到的只有他的温柔,身体相依偎,唇齿的触碰,让她如在大海中迷失的船只,觉得眩晕的同时又感受自己找到了归属。那矛盾的心理状态,在她的心中缠绕,直到他发现了她的不认真,用更加深入的试探,让她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