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溪姐,夕溪姐。”直到夏天在身边摇动她的肩膀,夕溪才惊醒,一身冷汗。

她当真是傻了,光天化日也能想到他的吻。

夕溪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唇,竟然觉得他给的那一吻,余温犹存。

“夕溪姐,你傻笑什么呀?要开拍了。”夏天觉得她的表情很诡异,前一秒陷入沉思,后一秒又像个小孩子一样旁若无人的傻笑,“你不会是被冻坏了吧?”

“没有,就是想起一些事。”夕溪找了句托词把自己呆傻的样子掩饰了过去。她很快站起身脱下羽绒服,春寒料峭,咋暖还寒,一阵风吹过,她忍不住抖了一下,可心仍停留在他给的温暖里。

夕溪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酝酿情绪。

这一场拍摄的是女主角投江的戏,此时卫国被来,宁速已死,对于简歌而言,宁速在她怀中咽气的刹那,她的魂魄已随着他去了,从此以后再无来生,一代刺客最后的宿命,不过是抱着尸骨未寒的爱人投江自尽。既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便选择同年同月同日死,是这个倔强的女人对于爱情最终的回答。

今日的夕溪素服乌发,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的配饰,因为要表现出憔悴的样子,她的脸部几乎没有上妆,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苍白。投江是整部戏的结尾,也是将观众的情绪引发到顶点的部分,所以夕溪不能也不想用替身。只是经历了上次的意外,她对水开始有戒心,不像以前,游泳高手的她可以很坦然地面对。

她朝着江边走过去做准备,李巍然却意外地从摄像机的后头起身走向她。她走得很慢,李巍然的速度比她快一些。等真的走到近前了,看他忽然抬手,夕溪微微地靠后,他伸出去想要帮她整理刘海的手顿了顿,终于尴尬地落下来。这一幕,两人之间的情绪微妙,周遭忙着布景的同事们都没有发现。

“害怕吗?”李巍然低声问,声音依然是温和的,“如果实在害怕的话,我们可以改用其他的办法,或者让甄心……”

“不,不必了。"

他的身后,是流动的江水。看上去波澜不惊,事实上却暗潮涌动。

夕溪不是不怕的,但是她觉得更重要的是她作为一个艺人的职业精神。更何况她不想被人说自己是靠着同导演的关系才拿到这个角色的,而在整部戏拍摄的过程中,李巍然对她的照顾,太多太多了。正是因为这样,消息传出去,关于她和李巍然之间的绯闻在各种社交网络媒体上被炒得不可开交。各方面的粉丝在相互掐架的同时,又引出了之前张曼妮的事。这样的结果是夕溪当初没有想到的。她所有不想被卷入的困境,接二连三都出现了,虽然她自己不玩这些,但多少还是会被人告知。而她最担心的并不是别人的看法,而是沈御风和沈家会不会知道。夕溪想到这里,肋下不由得剧痛了两下。

“怎么样,开始吗?”这时,梁晨走了上来,他早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夕溪。两人对视,都想起了之前出事的样子,这次的夕溪要抱着他一起入江。两人的身高体重差异太大,这也让整场戏的难度系数增加,所以彼此眼神交换,都给了对方鼓励的意思,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全靠之前培养的信任和默契。

因为梁晨的介入,李巍然欲言又止,刚才暧昧的氛围也被打破。他拍了拍梁晨的肩膀后,挥手示意,工作人员随即赶紧跑上来为两人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武术指导上来交代时也亲自替两人检查了一遍才算是通过,可以进行拍摄。

夜幕降临,场记拍了场记板,镜头才开拍。

寒冷的夜里,下起倾盆大雨,夕溪饰演的简歌坐在江边,轻轻地抚摸爱人的脸:“你这个人说话不算话,走的时候从来都不带着我。”她说着说着,笑起来,镜头推进,可以看到她的眼角眉梢尽是苍凉。她停了许久,睫毛都在微微颤抖,仰天深吸一口气才又道:“可是你也知道我的,这辈子爱你也好,恨你也好,都要跟着你。你去卫国我就去卫国,你去死我也去死。宁速,你永远也甩不掉我。生生世世,都不行。”她说着,用右手捏起了他的一撮头发。顽皮地拽了两下又放开,叹了口气道:“宁速,宁速。这辈子我一直都追着你,实在是太累了,下辈子,换你追我,好不好?”

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嘴角明明是上翘的,但是声音早已沙哑,脸上毫无血色,双目通红,泪如雨下,那是简歌这个外刚内柔的女子,穿越了一生的眼泪,从年少的惊鸿一瞥,到现在的万念俱灰。所有的执着,到此为止,又从此开始。是谁说,别样觉悟必以死句读,眼前这苍茫江水也许就是他们这段感情最好的句点。

夕溪说完了所有的台词,早已被洒水车洒下的水浇透了,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还要站起身,抱着爱人的尸体,踉跄地朝着江水的中心走去……

因为要渲染气氛,洒水车的水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夕溪本来抱着梁晨就费力,加上这滂沱的水幕就变得更加狼狈不堪,以至于她最后几乎没听到李巍然喊“CUT”的声音。

一场戏结束,夕溪像是丢了半条命。回去洗澡换衣服的时候,夏天都忍不住抱怨:“导演也太狠了,这杀青戏拍得跟杀人戏似的,好像前面攒着多少恨今天都发泄到你身上一样。好不容易你的病好了,今天这样还不得又要生病啊?”

这边刚抱怨完,那边门铃就响起来,夏天去开门,正看到李巍然的脸,她因为之前才说了人家的坏话,看见人后被吓了一跳:“导,导演……”

李巍然倒是没有介意她的表情,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到穿着蓝色T恤的夕溪正拿着毛巾擦头发。其实夕溪的T恤下面还穿着一条长裤,但是如此场景,看在他的眼里依然是非常香艳。然而,她身上的那件男士衣服,到底是谁的呢?

“我有些事想同夕溪谈。”李巍然对夏天道。

他的表情非常的职业,让夏天一时间转不过弯来,愣了片刻才吐出两个字:“哦,好。”

夏天说完真就乖乖地走出去了,连李巍然都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

夕溪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并没有发现夏天走出去,而李巍然走进来,她的头发已经是半干状态。所以擦了几下之后就蹲在行李箱前面找东西,直到感觉有人蹲在她的面前,抬头才发现李巍然。

她惊了一下,李巍然下意识地扶住她。她因为是向后倒的,他一顺手便捉住她纤细的腰,瞬间的动作,却无比自然。

“我是来给你送药的。”他不等她说话,在她稳住身体后放开她的手,晃了晃手里的板蓝根冲剂,“今天睡觉前冲一包喝下去,明天才不会生病。”

灯光下,李巍然的眉眼有种独有的温柔,手腕上被他抓过的地方,似乎还有余温,因为知道了他的心意,夕溪现在特别不适应同他近距离相对,沉默了好久才木讷地问:“夏天呢?”

“我说想跟你谈谈,她就出去了。”李巍然当然感觉到她的戒备心,距离这么近,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可以尽收眼底,他心里不是没有苍凉的,等待了这么久, 他还深爱着她,然而她早已经把属于他们之间的记忆都忘掉了吧。

他想到这里,勾起嘴角轻笑了一下,有点自嘲地说:“我也不是什么灌水猛兽,你不必这么害怕我。”

夕溪看着他的眼睛,李巍然一闪而逝的眼神里面好像住着一个受伤的大男孩。就像是大学时,舞会结束的第三天,关于他劈腿的校园绯闻满天飞,他到她的宿舍,想跟她解释什么,她却没有等他开口,自己就说:“李巍然,你跟那个女孩真登对。”

心里的感觉就像是早已缝合多年的伤口又一针一针的爆裂开来,李巍然只觉得气血上涌,想发火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或者说面对这样冷静的她,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进不得,退不能,停不了。

他拳头握紧。指甲在掌心处陷入,微微的刺痛感无法缓解心中的压抑。头顶的吸顶灯变成聚光灯似的,烧得人睁不开眼。李巍然沉默了好久,直到把气息重新调匀,才慢慢地吐出那些年憋在心里头的话,他说:“夕溪,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残忍?”

夕溪没料到他会说这么一句,尽头一震,竟然无言以对。

这短短的人生,她的前半段比很多人过得都要漫长。然而从未有人同她说这样一句话,并且用“残忍”二字来形容。

她显然是被他的话惊到了。他看着她的瞳孔慢慢地缩小,又渐渐地放大,良久才微微笑了一下,“当年你就是这样,发生了那些事,听了别人说的那些话,你自己就做了决定。不找我,也不问我。我去找你想同你解释你也不想听。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可以摆脱我。当时我还不清楚,你为什么会这样薄情,但是夕溪,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心里就已经有我们的学长沈御风了?”

突然间从他的口中听到自己丈夫的名字,夕溪仓皇的眼神一闪而逝,这是她深藏多年的秘密,甚至连沈御风都不知道,那么久远的事情,他又怎么会一清二楚?更何况,他们这些做学弟学妹的,根本同沈御风没什么交集,李巍然又是拿什么来判断出她的感情的?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当时沈御风来拍摄基地,抱着夕溪上车,几十号人的眼睛看着这一幕,他亦是其中之一,是他吗?是他吧。原来自己是输给了一个这样的男人啊。李巍然的心里如同被人用车子来回碾轧过,最后连感觉都没有了,看着那辆绝尘而去的车子,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了,于是他找到朝晖,第一次开口对自己最好的朋友说:“帮我查?”

而在那之前,他对她的过往是绝对无视的。他早已下定决心,追到她点头为止,他对自己有信心,她终将站在他的身侧。可是他错了,在缺席了这么多年以后,他最爱的女孩早已成为别人的妻子。

隐婚,李巍然没有料到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是沈御风要求的吗?还是她做的决定?李巍然把这件事交给朝晖,是因为朝晖认识私家侦探界顶级的专家,于是后来在收到厚厚的资料时,他竟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她。她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都好像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只觉得她有一些神秘,却没有料到,她会在那颗心里,保留了如此之多的秘密。

她的。秘密。

放在沙发上的手机振动了一次又一次,夕溪根本无暇去顾及。她隐隐感觉李巍然今天来说这些话并不是他凭空推测出的,他竟然会记得沈御风。并且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么他还知道什么, 知道多少呢?她怔怔地看着他,想问,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若是他都知道了,那么她也没有问的必要,若是他还什么都不太清楚,那么她也就更加不必问了。

李巍然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眼里翻涌出无数的情绪,但最终都归于平静,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苦笑了一下:“你根本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就是那种你明明没有罪,却被宣判罪名成立。当你想要申辩的时候,对方却说‘好了,你不要解释,我原谅你’,这种感觉真是比死还难受。”

夕溪看到他脖颈上那根细细的经络微微跳动了一下,她呆了一会儿,才迟疑地问他:“李巍然,你想解释什么呢?”

好像等待了上千年,今天终于等到了这个申辩的机会,等到她问出这句话,准备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也许对别人是一件很小的事,对他而言却有着天大的意义。他可以跟他解释,为什么自己会在舞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去牵起另外一个女孩的手。

那是因为想要让她嫉妒啊。在社团里混迹的日子,李巍然不是没有荒唐过,那个年纪的男孩子,荷尔蒙充斥大脑,眼里全都是漂亮的女孩子。但他是真的喜欢她,因为喜欢,所以才特别在意,甚至在意她是不是关注他。可她的眼神呢?总是那么飘忽,有时候同他说话,说着说着,就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就像是捉不住的风,忽地一下就会消失在眼前似的。所以他做出了生平最愚蠢的一个决定,就是当着她的面走向另一个女孩子。他并不是被那个人吸引,而是想看她嫉妒的样子,想确定她对他是真的在乎,然而人生就是这样,感情经不起试探,一瞬间的决定,导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偏离了他预想的轨道,再也回不去了。然而真的到了这个当口,他却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扪心自问,这样做,又何必,根本无法改变既成事实,不是吗?

长长的沉默后,李巍然欲言又止,最后在她平静的注视下,深深地抿了一下唇问她:“夕溪,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峰回路转的谈话,夕溪的大脑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短路。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约定?”

心又被撕裂了一下,只是没有之前那样痛了,像是大雨来临之前的天气,闷得叫人喘不过气,他长叹一声道:“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着拿起手机,在上面点击了几下,放在她的耳边,里面传来了十九岁的夕溪曾经说的话。

那时候的她声音还未经过专业训练,有种少女特有的清亮,还带有一点戏谑和理直气壮,夕溪听到自己说:“如果李巍然成了国际性的大导演,我就答应他三个要求,一定不会拒绝!”

然后她听到二十岁的李巍然标志性的“嘿嘿”坏笑,在录音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清晰,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时光如录影带一般倒回,她没想到他竟然把多年前的音频还保存得这么好。她朱唇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巍然,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温柔。她不是个木头人,她知道这是自己曾被一个男孩深深爱过的证据。

李巍然收回手机,人明明是笑着的,眉宇之间却生出化不开的阴郁:“你也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么懒,虽然很受女生欢迎,但是专业并不如别人想象的那样好。要不是你,我想我不会走到今天。这件事你可以忘记,但是我不行。”

在她之前从未有人对他说过那句话,在她之后,谁对他重复说也都没有了意义,在纽约上学的他并不是一帆风顺,还有拿着剧本四处碰壁的时候,他都靠着这个简短的音频才坚持下来。为的不过就是不让她失望罢了,可是现在,这些经历,要他怎么说呢?他竟然早已经失去了对她诉说衷肠的资格……

“李巍然……”夕溪的眉梢蹙着,无限怅然。

“这话还算数吧?”李巍然的神情像是一个等待着大人给予确定答案的孩子,天真得不像话。

她的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情,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会让你违背道德的底线和良心,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再对你爱下去了,这多年前的三个愿望你就当作给一个朋友的分手礼物吧。”

这已然是非常卑微的请求了,夕溪知道这样的姿态让李巍然做出来是有多么的难。她真的没想到这个花花公子一样的人物,现在却在她的面前祈求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最后夕溪终于还是轻轻地咬了咬唇,呆着脸缓缓地点了点头。

到此,李巍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舒展的笑意:“这样的话,真是再好不过了。”他说到这里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很快地收回来开口说:“谢谢你,夕溪,我还以为我的愿望清单不会实现了,那么你先休息,我走了。”

“李巍然,你不把愿意说说看吗?”他真的转身就走。夕溪倒是有点慌了,叫住他,那三个愿望,就像是三张开出去的空头支票,悬在心里着实不是滋味。若是他现在就能说出来,她的心里至少还有个底。不是吗?

他转身笑了笑:“三个愿望这样金贵,你也要给我时间让我好好地想一想啊。也许从此,你就再也不愿意跟我见面了呢。”

他的话像是射出去的箭,正中靶心。夕溪讶然,他对于自己是真正的了解,以她的个性,两人之间又如此坦白,她根本也无心再同他做朋友,这部戏杀青后,她也只想一个人远远地躲开,毕竟这样才能够更好地忘记啊……

然而李巍然,连她这点小心思都猜到了。

“你真的要学着管理一下自己的微表情。”李巍然这时候倒是有心情奚落她了。他说着转身走开,门在他的身后“咔嗒”一声关起来。

夕溪怔怔地瞧着他离开,而夏天紧跟着又回来。

“夕溪姐,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啊?”夏天才进门就发现她的不对。

夕溪这才惊醒似的,抬手摸了摸脸颊,发现真的是滚烫的,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敷衍道:“可能是因为暖气开得太足了。”

十五分钟后,长廊尽头的套房里,坐在沙发上的李巍然拿出一根烟,朝晖走过来用打火机帮他点燃。他重重地抽了一口,又将那烟雾从心肺中过滤后吐了出来,感觉清醒又混沌。

“真的打算好了?”朝晖看他闭目养神又不开口,停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

李巍然心神未定,睁开眼睛,目光在房间的各处游走,发了好一会儿呆,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 锁重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