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溪趴在他的肩头,咬着嘴唇,慢慢地想。

第十五章 尘埃落

爱情里最让人伤心难过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舍不得。

他就那样一路背着她,穿过沈家大宅里那么多人惊异的目光,脸上一点不耐烦也没有,一点都没有。

其实夕溪早就跟他说想要下来,这样的温柔她只要享受一点点时间便好,不被别人看到,只放在心里细细地品着,就很快乐。但他好像不是那么想的,穿过一个个黑瓦白墙的院落,人们看到他们都会立即停下手里的事情向他们鞠躬行李。夕溪不是没有看到那些人眼中一闪而逝的讶异,等她回视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沈御风,我可以走了,放我下来好吗?”越往餐厅的位置走,夕溪心里的紧张和尴尬就愈加强烈。她在沈家本来就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现在如果被长辈们看到,还不知道他们对她对沈御风有什么想法呢。

她哀求着,耳朵根也好像燃烧起来,但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稳当,直到他们在回廊的尽头遇到廖淑仪和廖静之。

沈御风顿住脚步:“母亲。”

平日夜仪态万方的廖淑仪,绝没有想到会在大宅里看到这样的一幕。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下一秒只剩下厌恶。

夕溪不是没看到她的表情,她挣扎着从沈御风的背上跳下去,站到他的身边,因为动作太大,还有些摇摇晃晃,靠着沈御风扶了她一把,这才站稳,接着就对廖淑仪行了礼。

心里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夕溪心里懊恼,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料却被身边的人握住了手。

“母亲不用午饭了吗?”沈御风礼貌性地再次开口。

“吃不下了。”廖淑仪淡淡地回道。

夕溪的肩头微微地抖动了一下。沈御风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将她揽在怀中,微微侧身,为廖淑仪和廖静之让路,示意她们先走。

廖淑仪微微一怔,很快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便带着廖静之走了过去。

两人走过,带出的风都是冰冷的。夕溪一直尽力保持恭敬的姿态,直到她们走远了,沈御风带着她向前走时,她回头去看了一眼,那一眼正好同回视他们的廖静之对视。两个女人,一场心事,夕溪忽然觉得她好像从廖静之的眼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今日一起用餐的人并不多,所以在进门时夕溪一眼就看到了程一辰。她不由得想到,廖淑仪的离开,是不是因为这个人?

已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再见到程一辰,她仍心有余悸。当初他如同一个地痞流氓,以远在法国的糖糖相要挟,令她害怕到了极点。沈御风进门,所有人都自然地起身,程一辰却没有,他坐在原地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脸上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

夕溪蹙眉,她不知道他的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下一秒就看到沈妍用胳膊碰了碰程一辰的手臂,他仍然保持原有的姿态,用一种无比鄙夷和厌恶的目光看了自己的太太一眼:“既然怕我对他们不敬,又为什么要求着我来?”

言辞之间,狂妄至极。

夕溪明显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她忽然伸手把握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她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沈御风对家人的重视。曾经那样威胁她的程一辰,如今却还有机会坐在这里,那一定是因为沈妍的极力挽留,而这“极力”,也许包括了这位高傲的大小姐放弃了自尊。

“大哥,大嫂。”沈妍见气氛不对,立刻开口叫人,而程一辰的话,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如此卑微的姿态,是夕溪从未见过的。曾几何时这对夫妇的地位,现在竟然是反着来的,那时候不可一世的沈妍,还曾经因为夫妻间一时的口角,当众给了程一辰一个耳光。也许这段婚姻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产生裂痕的。

凡是外人看上去不合情理的事情,似乎都有它的前因后果,所谓的冤冤相报,大抵也是如此。

夕溪想到这里,偏头去看沈御风的侧脸,想起心里的那个身影,竟然也觉得微微苦涩。

因为夕溪的主动安慰,沈御风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这次程一辰来是他看在沈妍的面子上首肯的。想到妹妹躺在病床上哀求自己的样子,他最终还是没有理会程一辰的挑衅,为夕溪拉开椅子,让她先坐好,自己随后落座。

沈奕是最后到的,见到在座的都是小辈,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许多,大剌剌地走到夕溪身边抽了椅子坐下。

菜被一道道端上来,很快摆了满满的一桌子。沈御风用餐的习惯,落箸无声,因为这几天第三的事情频频发生,大家也都闭上嘴巴,老实吃饭。

哪知道才吃了没多久,夕溪就听到对面的沈妍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明天有个电影颁奖礼在江城,你也要去吗?”

沈妍话里的这个“你”,自然指的是夕溪。

夕溪听她提起了这个,心忽然一动,在余光中看到沈御风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沈妍无心也好,故意也罢,这样的场面,都由不得她不回答。她沉默良久,才镇定下来转头才沈御风道:“《侠骨》剧组也在被邀请之列,而我又住在江城,所以必须去……”

“今天我去店里买衣服,之前看上的礼服似乎被人抢先取走了,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夕溪出席颁奖礼穿的。听说是买不是借,全世界只有一件,你们可真是大方。”沈妍笑得淡然,一脸无辜地望着夕溪。

夕溪本来就有着千头万绪的心事,听她这样提起,心更是乱到了极点。

“明天吗?”沈御风忽然开口,语气竟然是颇为遗憾的,“本来想带你去趟宋庄,现在似乎不可能了。”

“可不是,”沈妍笑起来,“夕溪现在可是大明星了呢!”

沈妍将哥哥的话接得天衣无缝,夕溪心里更觉得诡异。

“二姐消息真灵通。我这个跟剧组的都不知道还有颁奖礼这回事儿,你倒是门儿清,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关心娱乐圈的事情了?”

沈奕将夕溪的尴尬看在眼里,话锋一转便转到沈妍的身上。

沈妍被他问得一怔,眼珠子转了两圈才道:“我也是听朋友说的……”

“二姐,你朋友可真多,还都挺关心嫂子的嘛。”沈奕毫不犹豫地揭穿沈妍的谎言,也不好好吃饭,抱着双臂悠然地笑。

夕溪最怕这样,就如同前一晚的家宴,最后会成为一个令人难堪的局面,实在是令人难以应付。

她还在想着,忽然感觉身边的人牵住她的手,动作温柔而不失霸气地将她拉起来站好,他一双鹰目环视四周后,向在场的人低声抛出了一句:“你们慢慢吃。”便带着她离开。

他走的速度比平时要快一些,夕溪没有他的步子大,跟在他的身后几乎是一路小跑。一直到走出了餐厅所在的院落,他才慢下来缓步走,但方向并非去熙园。

夕溪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另一只手覆住他牵着自己的那只手,问:“沈御风,我们去哪里呀?”

他这才停下来看着她。因为刚才走的速度太快了,她的脸有些红润,她也看着他,一双眼睛亮得不像话,站定后,耳边的发丝仍在微微地摆动,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样子。他就这么看着她不说话,但是那种深情,却能够透过眼神传达到她的心里。

夕溪被他看得不自在,拼命地咬了咬下唇。

“本来是想带你出去吃饭。”他说。

“那现在呢?”夕溪见他久久没有下文,尝试着打听。

哪知沈御风突然俯身到她的耳边道:“现在,想吻你……”

没有任何征兆,他就是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用一种再正经不过的语气说出这样一句情话。

这是夕溪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作一本正经的挑逗。

他说完,在她的脸颊上印上一吻。

夕溪一愣,接下去又觉得很不好意思,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对着地面抱怨:“你怎么这样,沈御风。”

他见过这个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却没见过如此动人的景象。这在春日午后的温暖日光里,她不假思索地对他轻轻说出一句小小的抱怨时美好的神情。

李巍然这两天都异常忙碌,这几日他像是坐牢一样被关在豪华却窄小的会议室里。参与金星辰奖影片评奖的活动,跟一群电影圈的能人在一起,不断地争论,同时也不断地做出选择。评判的间隙,他走出会议室透了口气,坐在门口的朝晖朝着他摆了摆手。朝晖是承办方的人,所以可以自由地出入这里,不受限制。

李巍然走到好友的身边,从他的手中接过烟头蹙眉道:“邀请函拿到了?”

朝晖点点头:“这次,多亏你。”

“怎么忽然要这个,你不是对这种虚华的场合一点兴趣都没有吗?”李巍然想换换脑子,于是同他闲话起来。

朝晖摇摇头:“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不过是帮一个老朋友的忙。”

李巍然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地看了他几秒,忽然一笑:“是女人,对不对?”

朝晖耸耸肩,一点也不在意他的目光,笑了笑道:“随你怎么想。”

“所以你也要参加咯?”李巍然问,“后面的,正好我可以介绍几个朋友跟你认识。”

朝晖抬眉:“李巍然,你确定你还有这个时间?”

李巍然抿唇,住口。

静默在两个朋友之间延续,李巍然此时也不看朝晖,而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摇动的树。

“你真的想好那么做了?帮一个陌生人打击夕溪?她可是已经结了婚的人了。”朝晖不放心友人的决定,再次同他确认,朝晖见过夕阳之后回去见他,从他的口中知道了他的决定,他要帮助沈妍进入颁奖礼,并给她质疑夕溪婚姻的机会。

李巍然勾了勾嘴角,脸上露出凄凉的神情,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来:“如果我说我没想好,你能相信吗?”他叹了口气,脑海中又浮现出夕溪的样子,“爱一个人那么多年,连自尊都可以不要,最后我爱的人居然并不幸福。这个结局,我不能接受。”

“巍然,”朝晖实在是有点心疼老友,“现在谢谢还来得及。就算是她过得不好又怎么样?她并没有离婚。你现在帮助别人去做这样的事,如果他们夫妇最后真的不在一起了,难道你就不后悔了?你现在的状况,再差也不过是放弃自尊心,但要是那人承诺你的事真的发生,你在没有自尊心的同时,还会鄙视你自己的。再说,你跟那个沈妍根本不认识,何必参与人家的家事。”

“既然结婚了,就要幸福,不是吗?”李巍然掐灭手中的烟,他又想起了那个叫作沈妍的女人对他说的话,她言语之间对夕溪的轻蔑一眼即知。李巍然想到这里心里就痛得难以忍受。他简直不敢相信,夕溪在婚后居然过着这样的日子,而那一天的自己居然还容忍沈御风在片场把夕溪带走,气愤主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紊乱而急促。

李巍然的胸口剧烈起伏,许久又道:“我这次来的目的,我拍《侠骨》的目的,你比谁都清楚,结了婚又怎么样,”他轻笑了一声,“如果那个人不能给她幸福,我就要把她抢过来。因为失去过一次,我比谁都更能理解她的珍贵。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加爱她!”

“得了是了,我就是随便那么一问,其实咱们要做的也就是很简单的事情。最后的选择权还在夕溪不是吗?”朝晖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料到李巍然的回答竟然这样的严肃和认真,他太了解这个人了,李巍然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朝晖思忖了一会儿又问,“但是,你那天忽然打电话给我追问资金的来源,不就是觉得这整件事情大有问题吗?现在怎么查出幕后主使是沈妍之后又不提这个事儿了?”

李巍然眼波一闪,冷声一笑:“这也是我为什么答应沈妍的原因之一。我没有找她,她却自己找个门来了。沈妍跟我说了很多,却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是你,难道你不好奇吗?究竟是什么样的动机,才会让一个人甘心下如此力气将另一个人从她的家里赶出去,而那个人不过是她的嫂子。整件事情经历了多么大费周章的铺垫啊,先要找到私家侦探了解到夕溪生平的经历以及同她有关的人员,继而大笔地投资这部电影支持我们的拍摄,还有就是,那个连我们聘请的侦探都查不出的秘密,关于夕溪进入沈家的原因,”李巍然歪了歪头又重新摆正,“按照沈妍的说法来断定夕溪是未婚生女,以孩子要挟沈御风娶她?如果这就是真正的原因,那叫糖糖的小女孩,为什么会被一直藏匿在法国而不是被她带在身边?看一看夕溪出道以来出作品的时间表,她哪里来的时间生孩子?以她的为人会做这样的事?我不相信。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可你想想,以她当红的程度,她怎么可能藏得住?在圈内的人、媒体和粉丝这众目睽睽之下,在兰云的监控之下,还是……她一直在受委屈,因为连沈妍都查不出的原因?我非常想知道。”

“我对别人的私事,可一点也不好奇。”在朝晖看来,李巍然现在真的是有点魔怔了,他总觉得,这些年李巍然陷在一个叫“得不到”和“已失去”的怪圈里,兜兜转转地出不来。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仿佛在做最后的努力,“其实你好好想想,这么多年你也没有见过她,就算是一起拍戏,也因为她的刻意疏远,而交流不多。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在你脑海里的人,还是不是眼前的这个人了?反正这次的事情,从那个叫沈妍的女人来找你,我就觉得蹊跷,现在就更不好说了。你有的时候就是太爱钻牛角尖,生活不是这么来的,感情更是强扭的瓜不甜。又不是拍电影,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有一个好结局。其实,得不到的爱人,放在心里头就行了,别因为这种事把自己、把对方都逼上绝路,不值得。”

朝晖的这一番话,是真的苦口婆心,李巍然黯然不语,许久嘴角才弯起一个向上的弧度,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怎么放心里?我不会,你教教我?”

“别的不说,就说这次的安排、电影颁奖礼的晚宴,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叫沈妍的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是要在这样一个场合拆穿夕溪吗?说她隐婚?说她有孩子?还是要说点别的什么?”朝晖理智地分析,“你想要得到什么我很清楚,问题是沈妍想得到什么我们不知道,你难道忍心看夕溪在那样一个场合里被人揭穿?”

“揭穿不是正好?”李巍然莞尔,但很快那笑意就在嘴角隐去,“那些人的眼光算什么,只要她肯,我就带她回美国,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