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松用脚踢着路边的石子,这是他心里不畅快时的小动作。

“今年保洁科还是只有一个正式工的编制,虽然领导对你的工作很认可……”

春霞轻轻“哦”了一声,没有说话。她明白林晚松的意思,保洁科已经有刘穗玲这个正式工,如果不增加编制,自己自然没有机会转为正式员工了。

林晚松说:“你再等等,我想让你调到仓管科。等下次征求意见的时候。”

春霞苦笑了一下:“人家库房可能对我没什么好印象哦。”

林晚松奇怪地问:“为什么呢?”

“没什么。”春霞摇摇头,“你不用麻烦了,我觉得在保洁科挺好。刘主席不是说,哪怕是我们也能为人民服务吗?”她低头想了想,“我想我能帮上别人的忙……”

林晚松定神望着这个农村女人一会儿,喃喃自语。

“你真好,如果别人也知道你的好就好了。”

3

星期六的下午,春霞看见那对父子从药房拿完药,向厕所走去的时候,她主动走上前,拍了拍那个戴帽子孩子的肩膀。

“你们需要上厕所吗?”

那个孩子吓了一跳,眼睛里满是惊讶和慌张。他的脸庞这次不再带着瘀青,看上去五官俊俏精致,但是比平时更苍白。

春霞觉得把人家吓到了,不好意思地笑:“别担心,阿姨带你们上厕所。”说完心里又觉得懊恼,因为自己这个说法还是很可疑。

那孩子不解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父亲瞪着不聚焦的眼睛向前看,粗声粗气开口:“怎么回事,谁挡路了?”

春霞急中生智说:“那边的厕所在维修,请到这边来。”

春霞在前面领路,把那对父子带到后勤部的休息室。那个房间本来是给员工休息用的,但是也不知道是考虑不周全还是故意为之,因为太靠近后勤部主任的办公室,平时都没有人使用,结果就变成了领导的专属休息室。

春霞指了指房间,在那个孩子耳边说:“厕所在里面,是单独的。”

那个孩子疑惑的眼神渐渐变化,他说不出话,只能向春霞点头,然后又望了一下门。

春霞微笑说:“别担心,你可以把门关上。”

说完,她轻轻把房间的门带上。本来她想离开,但想了想,还是站在走廊上等待。过了很久,她听到那个男孩打开了门,扶着他的父亲慢慢走出来。经过春霞身边时,男孩再次向她点头,嘴角露出笑容。

春霞也笑起来,她轻声对那孩子说:“你们以后也可以用这个厕所,平时没有人。”

那孩子向她深深地低头。

看着那对父子走远,春霞心里对能够帮助到别人感到骄傲。她想,如果林晚松看到这一幕,一定也会很高兴。她走进林晚松的办公室,发现林晚松不在。

春霞从走廊里走出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她原地站着,手里拿着打扫厕所用的地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到有点失落。

4

春霞从休息室走出来时,和工友张玉华碰了个正着。张玉华像一只惊奇的兔子睁大了眼睛,她不由分说地把春霞拉到楼梯间,用神秘而责怪的声音说话。

“哎呀,别人说我还不相信。”

春霞问:“什么不相信?”

“难怪刘穗玲最近脸色越来越难看,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呀?”

“很多人看到你最近经常出入林晚松的休息室,你和林晚松是怎么回事?”

春霞心跳加快,她尽量用镇定的语气说:“就是林主任安排我打扫卫生……”

“但是门关着呀。”

“什么?”

“如果只是打扫卫生,为什么要关门呢?而且,以前林主任从来不用那个休息室。”

“我也不知道,可能他最近开始用了吧。”

张玉华狐疑地盯着她的工友,突然说:“还有人看见你们在街上并肩走,就你和林主任两个人。”

春霞心里又剧烈跳了一下,口上说:“哦,就是下班刚好碰见了……”

“你别装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霞心里很明白,在这个阶段,哪怕是对好朋友也不能乱说。而且,虽然说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但是对方到底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春霞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她坚持道:“真的只是碰见了,你说还能是怎么回事?”

“真的吗?那个人不是对你有意思吧?”

“你胡说什么,林主任怎么可能对我有意思?”

张玉华上下盯了春霞好一会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眼神里有失望,又有释然。她喃喃说了一句“我也觉得不可能”。春霞听见了,她为自己没有把和林晚松的事情说出来感到庆幸。

春霞开口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过,我觉得你和领导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保持距离?”

“我们当然相信你,但是保不准刘穗玲会怎么想。”

春霞说:“她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怕她给你穿小鞋?清洁剂的事她告诉你了吧,但是你根本不知道她把你说成什么样儿。仓管那边以为你是小偷!”

看到工友严肃的表情,春霞微微低头说:“我知道了。”

张玉华笑了:“没事儿,有姐妹们在,不怕她。”她拉着春霞的手往回走。走到门口时,她又说:“对了,我们今年的体检报告出来了,但是刘穗玲还没给我们。”

春霞惊讶道:“怎么在她那里?”

“她以我们的班长自居呀,而且工会那边也乐得有人代收、代领。”

“那……家属的体检报告也在里面吗?”

“嗯,都在一起。”张玉华点头,神情很欢快,“在医院上班就是这一点好,就算是临时工的家属也可以享受免费体检。小宇今年身体还好吧?”

蓦然,春霞心头的情绪变得强烈。

快下班的时候,林晚松经过春霞的身边,递给她一张字条,让她下班等他一下。一下班,春霞就快步离开了医院。快到家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喊她,她回过头,看见林晚松追了上来。

“怎么没等我?”林晚松微微喘气说。

“林主任找我有事吗?”

林晚松惊讶地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春霞摇摇头:“没什么?”

“到前面说话好吗?”

林晚松指了指转角的小巷。两人走到巷子里,四下没人,林晚松看着春霞的脸,关心道:“你没事儿吧?

春霞叹了口气,看着林晚松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林晚松想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语,“我今天看到小宇的体检报告——”

春霞打断他:“你怎么会看到?”

“呃,就是……”

春霞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是不是刘穗玲给你看的?她怎么能这样做?!”

林晚松表情有些尴尬,解释道:“其实按照规定,主任可以看员工的体检报告……”

“是的,你有权利看我的一切。”

林晚松呆了一下,他看着春霞,但是春霞不看他。他只得无奈地摆手:“先不说这个,我看到小宇的转氨酶有点高……”

“对,他的身体有问题,我也一样。”

林晚松睁大眼睛:“真的吗?”

春霞说:“当然是真的,我男人是得肝癌死的,他的孩子、他的老婆,早就全部被传染了。”

林晚松细细看对方的神情,反而松了口气。他点头说:“原来你在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你以后别找我了,也别找小宇,我们会把你也传染的。我们很脏!”

春霞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大,林晚松伫立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慢慢说:“对不起,不过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们不合适,我会给你添麻烦的。”

林晚松摇摇头:“我这才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你误会了,我只是想问问小宇的情况,如果需要,最好来医院检查一下。”

春霞说:“他没事,只是体检前一天感冒了。谢谢你的关心,我先回去了。”

林晚松忍不住抱住春霞,春霞想推开他,但是林晚松抱得很紧。春霞说:“你疯了,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林晚松说:“看见就看见了。你说的是真心话,我说的也是真心话。我想照顾你们母子俩。”

春霞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低声说:“我真的很脏,我是一个洗厕所的女人。”

林晚松抱着春霞说:“我不介意,我一点都不介意。你是最好的。我一定会帮你换一份工作。”

春霞心里既感动又难过,如果他不加后面那句话就好了。

5

星期六的中午,林晚松跟春霞说他下午要和刘主席一起出去开会。

“什么会呢?”春霞问。她对林晚松和她说开会的事情感到奇怪。

“省里的会,关于双休日的。以后我们一星期可以休息两天了,星期六和星期日都不用上班。”林晚松看上去很高兴,他的样子就像一个急着和别人分享喜悦的孩子。

“那真好呀。”春霞也笑笑说,“不过我们搞卫生的还是得轮班吧,何况我们是临时工。”

听到这句话,林晚松有点尴尬,他说自己会努力为大家争取福利政策,然后对春霞说,下午开会的事情先不要和其他人说,春霞点头答应了。

下午,春霞在医院楼顶的平台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走下楼,在楼梯间里碰见了张玉华和其他工友。大家看到她,露出奇怪的神情,似乎她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

张玉华站起来问:“春霞,你怎么在这里?你去哪儿了?”

春霞说:“我去天台晒晒太阳,怎么了?”

“你刚才不是说去给林主任打扫休息室吗?”

“嗯,现在准备去。林主任下午出门了,不着急。”

“林主任出门了?”

“好像是。你们为什么都看着我?”

张玉华的表情有点不自在,其他人看上去也差不多。

“怎么了?”春霞又问了一次。

一个工友说:“刘穗玲带着刘婷和仓管科的小兰,到休息室去了。”

春霞皱眉问:“去干什么?”别人不说话,她就望向张玉华。

张玉华用类似肚子疼的声音说:“因为休息室关着门,而且……你和林主任都见不到人。”

春霞猜想是张玉华把自己说去休息室打扫这件事告诉了刘穗玲。

她冷冷说:“你们真无聊。”

张玉华说:“是刘穗玲她们无聊。”

又有一个工友嘀咕:“可是为什么休息室会关门呢?”

春霞呆了一下,发出“呀”的一声,脸色也变了。

“糟糕,今天是星期六!”

“什么星期六?”

春霞没有回答,她几乎小跑起来,其他工友都跟在她身后。

一行人来到医院一楼,还没走到休息室,就听到了争吵声。很多路过的人朝走廊里张望。

春霞走上前,看到工友刘婷和仓管科的小兰站在一旁,尴尬地垂着手。刘穗玲和一个中年男人从休息室里一前一后走出来。

“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

中年男人拉扯刘穗玲的衣袖,气急败坏地低吼着。

“你们才是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刘穗玲同样地气急败坏,她想挣脱中年男人的手,却没有成功。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等,等一下,你不能走。”

春霞看见那个戴帽子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两人身后。他像刚发过高烧,脸上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红色。

刘穗玲用力推开那个中年男人,对方没有扶住墙壁,一屁股蹲坐在地。那个孩子惊慌地去拉他父亲的手。

春霞冲上前,制止说:“别这样,他们是病人!”

刘穗玲愣了一下,春霞的出现让她更加狼狈。她看到周围的人在看她,大声抗辩道:“谁让他们到员工休息室的?而且,而且……”她耳根发红,说不下去。

“是我让他们用的。”春霞挺起胸膛。

刘穗玲又愣了一下,然后脸上展露笑容:“哈哈,原来是你,那责任都在你身上了。”

“什么责任呢,为有需要的病人提供便利有什么不对吗?”

“少把病人病人的挂在嘴边,旁边就是男厕所,有手有脚的人不能多走两步吗?”

春霞咬着嘴唇,不说话。刘穗玲说:“没话说了吧?为什么要搞特殊化?他们是你什么人?你自己和林主任说还是我去说?”

春霞低声说了一句,刘穗玲听不清,问道:“你说什么?”

“那个孩子是女孩!”

春霞朝那个长期欺侮她的人大声叫道。一瞬间,她觉得心中的不忿和郁闷全部都发泄了出来。

她眼角看见林晚松和刘主席从医院大堂走了过来。

6

林晚松脱下外套,一边搓着冻得发红的双手,一边走进厨房。

“今天吃什么?”

他原本缩着脖子,但是因为闻到浓郁的香味,不由得抬起下巴。

“萝卜焖牛腩。”春霞回答说。她专注地看着瓦煲里腾腾的热气,没有回头。

“闻着像海鲜煲。”

“放了干鱿鱼。你快出去吧,烟熏得很。”

林晚松笑起来,他走出厨房,然后又转过身来。

“刚才在街上碰见周队长了。”

“哪个周队长?”春霞在厨房里问。

“周延生,之前抓贼摔断了腿的那个警察,住院的时候经常和我下棋。”

“哦。”

“他刚从八福山回来。你猜:谁死了?”

“你说什么?”

因为牛腩有点干,春霞加了点水,瓦煲发出很大的“滋滋”声。

“周队长去殡仪馆参加别人的葬礼了。”林晚松重复道。

“葬礼?”

“嗯,一说起来,原来死的人我们也认识。”

“咦?谁呀?”

“就是那个患了视网膜萎缩的病人,带着一个女儿的。”

春霞停下手中的活儿。

林晚松以为她没想起来,补充说:“你让他们到休息室里上厕所的那个,好像是姓秦……”

春霞熄了火,从厨房里走出来。

“我记得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哎,牛腩煮到一半关火不好吧?”

春霞白了丈夫一眼,她为对方的轻描淡写感到不满。在她看来,那对父女在某种意义上对她有恩。因为半年前那次争吵事件,春霞热心帮助病人的行为得到了大力表彰。医院不但将她转为正式员工,还安排她到卫生学校参加了三个月的护工培训。而且,她和林晚松的关系也得以公开,不久之后两人就结婚了。

现在听说那个父亲突然离世,她心里不禁抽动了一下。

“你先把事情说完。”她对丈夫说。

“具体我也不知道,听周队长说是自杀的。”

“自杀?”

“嗯,周队长是这么说的。你怎么了?”

林晚松看到妻子面露忧色,他立刻明白过来,忙道:“你别想多了,和半年前的那件事情肯定没有关系。”

“但是,刘穗玲一直说……”

“哎,还提那个人干什么?她是为了推卸责任,所以什么话都敢乱说。正是因为她品质太差,医院才会把她开除了。刘主席也没说什么。”

春霞双手在围裙上轻轻擦着,虽然林晚松这样说,但她并未释然。她心里始终萦绕着那时候的情景。虽然医院为了突出事件的正面意义,完全没有采信刘穗玲的话,但是春霞觉得她说的未必是假话。何况,这种事情一下就传开了,传的人也好,听的人也好,根本不会管事情的真假。一想到这种传闻的影响力,春霞心里就觉得不安。

可能是看出春霞还在胡思乱想,林晚松把手搭在妻子肩上,柔声说:“真的和那件事没有关系,其实那个人是卷入了某起案件。”

“某起案件?”

“说是之前旧街那边的城中村出了一宗纵火案,那个人有些嫌疑,周队长也找他问过几次话。没想到那人突然就死了,现在也搞不清到底他是不是畏罪自杀。”

“纵火案?听起来很可怕,有人受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