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没问周队长。不过我问了那个人的女儿。”

“你是说那个女孩?”

“嗯。”林晚松对妻子微微一笑,“我想,你可能会想知道。”

春霞心里觉得暖,这个男人对她确实很好。她想起半年前她和林晚松的对话。

“你怎么知道她是个女孩?”

“因为马桶的边缘一点都没有湿,地板上也是。”

“呃,这又说明什么呢?”

“说明她是坐在马桶坐圈上解手的,我是指小便。用完以后,她会把坐圈掀起来,一方面是基于讲礼貌的习惯;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想让别人发现她是坐着小便的。”

林晚松呆望着眼前的这个农村女子,说:“你好厉害!”春霞俏皮地吐了下舌头,这个表情在她脸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看到她的样子,林晚松不禁又呆了几秒钟。

“因为担心那个女孩子尴尬,所以你让那对父女使用休息室的厕所吗?”

“嗯,那是个半大的女孩呀,一大群男人在她面前解手能不尴尬吗?而且她还要帮她爸爸解裤子……正是因为尴尬,所以她才会装扮成男孩的样子。那个孩子心里一定不好受,所以我希望能够帮助她。”

林晚松叹息道:“你真好,我早就说过,你有一颗比别人更善良的心。”

春霞摇摇头,神色黯然起来:“但是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说,会对那个孩子的心理造成很糟的影响吗?”

“不会的,那个孩子一定很感激你。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林晚松拉住春霞的手,轻轻把她拥入怀中。这个举动让春霞吓了一跳,因为那时候他们正在林晚松的办公室里,门也开着——但是听到林晚松的话,她心里又暖又软,头就枕在了他的肩膀上。半年后,春霞看着丈夫的眼睛发问:“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她不是个哑巴。”

“啊,她会说话?”

“嗯,只是原本不愿意说,所以周围的人才会以为她是哑巴。”

“为什么不愿意说?”

“谁知道呢,可能是一种心理疾病。但是,现在已经克服了,听说可以转到普通中学去。”

“那真是太好了!”

“而且,”林晚松微微一笑,“她的头发留长了。”

“头发留长了?”

“嗯,周队长说,那个孩子长得很漂亮。她的头发从帽子后面露出来,披在肩上像可爱的松鼠尾巴。总之,虽然她还是总戴着帽子,但是留长了头发。”

“这样子……”

“我想,那件事以后,她一定是渐渐恢复了自信——因为你给了她力量。”

春霞呆了一下,她迎上林晚松认真的眼神,明白了丈夫希望她解开心结这番心意。她嘴角露出甜蜜的笑容,伸手搂住丈夫的脖子。

两人相拥片刻,春霞叹气说:“可是,那个孩子没有妈妈,现在爸爸也去世了……周队长他们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那孩子以后要怎么办呢?”

“这种事情,警察也无能为力的。”

春霞沉默不语,林晚松轻抚妻子的头发说:“你不要担心,她一定会积极地往下过自己的人生的,和你一样。”

春霞点点头,转身回到厨房里。牛腩和鱿鱼的香味很快又飘散开来。

林晚松心满意足地拿起报纸,坐在沙发上看。过了一会儿,他随口说:“对了,下周我要搬办公室。”

“啊,调令下来了吗?太好了。”春霞用筷子搅拌肉汁。

“嗯,我也觉得能调到人事处是个机会,就是以后没有专属休息室用了,哈哈。”

“你就从来没用过嘛,我要是不把钥匙还给你,你都不记得了。”

“嗬,我昨天才发现,那间休息室锁上以后能用钥匙从外面打开。原来我还以为那对父女是忘记锁门了呢。”

“你说什么?”

“那对父女在休息室里的时候,刘穗玲不是直接闯进去了吗?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他们既然想避人耳目,怎么就不知道把门反锁上呢?现在一想,可能是刘穗玲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钥匙。”

春霞放下筷子,因为她的手微微抖动,她担心会拿不稳筷子,从而被丈夫听见。她想起自己经常把休息室的门关上的场景——无论那对父女有没有来。这么做的目的,是让其他人更快注意到休息室的异常。而当那对父女来了以后,她每次都会用钥匙悄悄把门锁打开。她知道,总有那么一次,刘穗玲或者别的什么人会忍不住闯进去。只要有人进去一次,知道那对父女的事情就好了。她只是希望她做的好事会被人发现。

门外响起了开锁声。

林晚松叠起报纸,站起身。

“哎,小宇回来啦!”

春霞听到客厅里传来“咯咯”的笑声,她知道丈夫正在和儿子玩飞机人的游戏。她连忙把纷乱的心绪排出脑海,重新拾起筷子。她轻轻搅拌,幸好快了一步,瓦煲里的肉差点就带焦味了。

第二章

保险营销员的儿子

1

尹古声解开衬衫的扣子,把公文包丢在沙发上,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坐在沙发上,一边喝水一边揉着小腿的肌肉,酸疼让他咧开嘴角。他很快发现,那种酸疼不但来自小腿,腰杆、后背还有肩膀都有不同程度的疼痛。

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呀,尹古声心里想,而且现在的楼房都越建越高,一栋一栋楼按门铃的工作方式快要到极限了。

这时,尹古声听到儿子房间里传来声音。他走过去,看到门关着,他敲了敲门。过了片刻,儿子尹大同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干吗?”

“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学校不上课吗?”

“今天没课,我回来拿些东西。你有什么事吗?”

“难得回来了,问问你在学校的情况。到你房间里说吧。”

“问什么嘛。”

大同嘟着嘴,但还是把门打开了。尹古声走进去,环顾了房间一圈。他好久没进儿子房间了,平时儿子住在学校里,人不在时房间都关着。只有周末回家,他才允许他妈进来打扫卫生。

尹古声看到儿子穿着宽松的T恤,头发也被压出一个角,看上去刚睡了一觉。

“你是一整天都在家里?”

“都说今天没课嘛!”

“你急什么?我是说你回家来怎么不和我们说一声。”

“我就回来一阵子,一会儿就走了。”

“晚上不在家里睡吗?”

“哪能呀?宿舍要点名的呀。”

“哼,就你们那个学校,管理根本没有这么严吧?”

大同脸色不好看了:“什么叫‘你们那个学校’,儿子只能上个大专让你丢脸了是吧?”

尹古声虽然心里不悦,但考虑到平时和儿子说话的时间就不多,这时候不想因为这些事和儿子争吵,于是摆了摆手:“你弟呢?他没回来?”

听父亲提到那个人,大同不耐烦的神情写在脸上。

“我怎么知道,我和他又不是一所学校,他上的是技校!”

“但是在一个地方呀。他刚入读,你要多照顾照顾他。”

“我没觉得他需要我照顾,我根本看不到他的人。”

“你没在学校见过他?他学习和生活都还好吧?”

“你到底是要问我的事还是他的?”

“啧,问你的事啦。”尹古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你也坐吧。”儿子微微“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床上。

“你们快到毕业设计的阶段了吧?”尹古声想了想,开口。

“你听谁说的?”

“你妈呗,不过从时间上看也差不多了。”

“哪里差不多?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才交毕业设计。”

“但是毕业设计的题目得先定下来吧,你打算做什么呢?”

“说得好像很懂似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毕业设计?”

“就是计划书一类的东西吧,你爸也经常要做计划书。”

“你是说保险计划书?”

“人寿保险也需要制订方案,和你的毕业设计不是同类的东西吗?”

“别开玩笑了,我要做的是设计,设计的关键是具有前瞻性!”

“前瞻性吗?”

“当然,必须清晰把握某个行业未来一段时间的发展趋势,做出来的东西才具有市场价值。这和照本宣科地做方案是两回事。”

“好吧,看来我确实不懂。”尹古声摸摸下巴,承认道。

“你别小看专科学院,论专业性,比那些所谓的综合性大学只高不低。”

“那就好——你打算设计什么呢?”

“初步考虑是围绕电子通信方面。”

“哦,电子通信呀……”

“爸,你知道吧,移动电话以后一定会越来越普及,而且体积也会越来越小。”

“移动电话?你是说大哥大?”

“爸,‘大哥大’这种说法已经过时了。现在的移动电话叫手机,就是说只有手这么大。”儿子伸出手掌比画,“完全可以装进裤袋里,很方便。”

“这么小呀。”

“是啊,所以像BP机这种东西——”

“啊,你等等。”

尹古声别在腰间的BP机赶趟般响起来。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说:“我去打个电话。”说完走出客厅,拿起餐桌旁边的固定电话打电话。过了几分钟,他走回儿子的房间,挠了挠下巴。“有个客户上厕所摔倒了,我等会儿过去一趟。我们再聊一会儿。”说着,他低头看了看表。

儿子沉着脸,站起来:“我要回学校了,你去忙吧——出门记得打上领带。”

“什么?”

“没什么。”大同开始收拾书包。

“稍等一下,我就想问你个事,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大同停下手,淡淡回答:“能有什么打算?尽量找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积累几年经验,再考虑自己创业。”

“创业呀。”父亲点点头,“有想法是挺好的。有考虑再上一个本科的函授班吗?以后的社会,对学历的要求会越来越高……”

“你又来了,说到底你还是对我考不上本科看不过眼。”

“不是看不过眼,但是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努力都不晚。”

“你是说我不努力吗?”大同将书包重重放下,眼睛斜望着自己的父亲,“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放心好了,我再不济也不会去卖保险。”

尹古声骤然黑了脸,说:“你看不起卖保险的?他们起码能帮到别人。而且,国家马上要出台政策,以后销售保险需要参加资格考试。听明白了吗?没有对应的学历水平,你连保险都卖不了。哪怕能卖也没法晋升层级!”

大同嘻嘻冷笑:“原来如此,所以你一把年纪了也只能当个四处跑楼的业务员。自己不去努力,却希望由儿子来弥补自己的人生遗憾,这样的想法,真够天真和自私的。”

尹古声被儿子戳到痛处,说不出话。大同可能觉得自己说得过了,也沉默起来。

父子正打着冷战,房门突然被推开。邓淑华出现在门口,一脸惊诧地望着房间里的人。

“咦,你们父子俩都在呀。”

大同站起身,对他妈说:“我回学校了。”

“呃,都回来了,不在家吃饭吗?”

“不吃了,晚上学校还有活动。”

大同说完,拎起书包走出去。邓淑华把儿子送出门口,走回来,看见丈夫还坐在儿子的房间里。

“怎么一回来又和儿子吵架?”

尹古声“哼”了一声,说:“我已经够沉得住气了,我实在没法和他沟通。”

“如果你拿出对客户的那种耐心来,哪里有和儿子沟通不了的道理?”

“别说客户客户了,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的职业。”

“那是你自己瞎想,你能拿出证据来吗?”

“恶劣的态度就是证据呀。”

“那只是表达的问题,天底下哪个儿子会对父亲甜言蜜语的,但是心其实都连在一起。”

虽然妻子这么说,但是尹古声不认同。他心想,她刚才没听到儿子是怎么说的,他说再不济也不会去卖保险,这难道还不是看不起他父亲的证据吗?

他闷闷地站起,看到儿子的书桌上摊开一大张纸,上面印着毕业设计的表格。尹古声拿起来扫了一眼,纸面上左写右涂像道鬼画符,好不容易有几行连贯的字,但是又被粗暴地全部画上叉。

“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尹古声把那张纸丢在桌子上,转身走出了儿子的房间。

2

一早起来,尹古声摇醒邓淑华。

“和你商量个事。”

“怎么了?大同的事?”

“不是……也有关系吧……”

“什么事呀?”

邓淑华起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尹古声看着妻子穿衣的背影,腰围圆滚滚的。他想起十几年前两人刚相识时,妻子也拥有引人注目的曼妙身材。那时候,保险公司还没有营销员,保险基本属于国家配给的概念,业务好做得很。他在一家国有保险公司当核保员,日子既滋润又体面,媒人一上门,带来的就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到了80年代末市场化改革,保险公司像雨后春笋般竞相设立,市场份额的争抢越发激烈,每家公司都将资源向一线倾斜,后援部门拿着死工资,收入不断缩水。营销员制度引入以后,尹古声听说营销员按单计酬,加上考虑到自己只有小学文凭,在公司难有大的晋升,脑子一热便放弃了劳动合同,转成个人代理人。几年干下来,虽然他存了点钱,但是跑业务的艰辛让他身心俱疲。每天爬上高楼敲开陌生人的门,热情洋溢地做一番演讲,然后压着公文包低头弯腰离开,这样的苦闷尹古声也能接受,但是社会上对于保险业务员的风评日益不友善,让他十分惶然。邓淑华原来在一家国有企业当会计,两年前成为第一批下岗工人,现在在一家很小的民营公司当出纳,薪水很低,家里的经济基本靠尹古声一个人支撑,这个局面让尹古声无法停下奔走的脚步。一回头,看到自己和妻子都已垂垂老去,尹古声一面嗟叹岁月的流逝,一面觉得自己没有给妻子和家人带来更安定、有质量的生活而感到有愧于心。

尹古声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暗自下定决心。

“转回劳动合同的事,我想,算了。”

“呃,为什么?”邓淑华转过身,有点惊诧,“因为公司不同意?不是说有最后一批机会吗?”

“我仔细想了想,我这个岁数再回到后台,公司不可能给我安排好的职位,而且收入会少一大截。现在家里开销挺大的,大同他们的学费也不便宜。”

“但是养老会比较有保障吧,毕竟能够买社保,还有退休金。”

“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而且如果业务做得好,完全可以弥补那点微薄的退休金。”

“但是不是说业务不好做吗?40多的人了,你也快跑不动了吧。”

“我有个想法,我想自己开一个工作室。”

“工作室?”

“现在新式小区越来越多了,我想找一个住宅楼比较集中的小区,在里面开一家固定的门店,有保险需求的客户可以直接上门咨询和采购。只要经营、服务得好,逐渐建立口碑,以后就不用天天跑来跑去了。”

邓淑华呆了一下,因为从丈夫口中说出的事情,对她来说太过新鲜。而且她从来没想过,她的丈夫能够提出这种大胆的设想来。

“这……可行吗?会有人主动上门买保险?”

“客户的需求是摆在那里的,现在保险销售的问题是做法过于强硬,让客户缺乏信任感。设立一个固定的服务点,正是为了解决信任感的问题。相比于上门推销,客户其实更倾向于自己去选购商品,他们会觉得更自主。不过,我刚才也说了,这得建立在服务到家的基础上,而且口碑的积累也需要时间。我是觉得,在服务方面,我还比较有信心。”

邓淑华想了想,说:“公司那边会同意吗?”

“我试试和公司谈。目前,这种操作还没有人尝试过,监管政策也是空白,我觉得对公司来说尝试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反正我只是拿佣金,能给他们带来保险费就行了。我把劳动合同的名额让出来,这样他们也就没话可说了,说不定还能给我安排更好的佣金政策。”

尹古声停了一下,继续说:“而且,我是这么设想的。刚起步的时候,我开一家门店,也不挂牌,或者在工商那里办一个个体户的执照,这样税费能减轻一些。如果经营得好,就申请办一家保险中介公司。我听说有些地方已经有人注册,可以销售好几家保险公司的产品,变成一个保险百货商店,这样竞争力就有了,不用再仰仗保险公司的鼻息。关键是,工作室和公司可以继承。有一家店留给大同他们,我们也安心了。”

邓淑华怔怔地看着丈夫,似乎要重新认识自己的枕边人。

“固定的店面吗……”过了片刻,她谨慎开口,“那么,需要投入一笔钱啰。”

“嗯。”尹古声点点头,“我算了一下,租一个好的铺面,加上装修和前期宣传的费用,大概需要3万元的样子。所以,这件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邓淑华抿住嘴,沉思了片刻,说:“这会儿赶着上班,我们晚上回来商量吧。”

尹古声说:“好,我等会儿回公司,再把有关政策摸一摸。今天有点晚,我自己在外面吃早餐,你就别忙了。”

邓淑华说“好”,看丈夫穿好衣服,她问了一句:“小霜在学校还好吧,他昨天怎么没回来?”

“不知道,大同说他们平时也很少碰见。”

尹古声耸耸肩,走出了房间。

走在去公司的路上,尹古声想,刚才回应尹霜的问题的时候,自己会不会显得过于漠不关心。虽然说这样的态度主要是展示给妻子看的,不过演过头也不大适合。

尹霜是尹古声姐姐尹湘萍的儿子,不过,严格来说,他和尹古声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因为尹湘萍虽然名义上是尹古声的姐姐,实际上是继姐。尹古声的母亲在他16岁那年病逝,第二年,尹父续了弦,尹古声就多了一个比他大一岁的继姐。尹湘萍性格叛逆,虽然在母亲的强硬要求下,改了和继父同样的姓氏,但是并不愿意和尹古声一家同住。一满18岁,她就离开家门,其后几乎断了音信。直到十多年以后,她才带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跑回来。那时候,尹古声的父亲和继母已相继过世,他自己也娶了老婆,生了孩子,算下来自己的儿子尹大同还要比姐姐的儿子大四岁。两家人简单叙了旧,但是因为本来关系就疏远,加上多年不见,也没有共同话题可说。尹古声只知道尹湘萍离了婚,所以让儿子随自己姓。不过,在饭桌上,当尹湘萍听说继弟在保险公司上班,当即说要买一份人寿保险。

“我给我儿子买。”尹湘萍一边说,一边抱着儿子亲了一口。

虽然那场面看上去很温馨,但是尹古声觉得她的动作和神态都有点做作。事实上,尹湘萍略带炫耀地说和丈夫离婚,从而拿到了一大笔钱的时候,尹古声也有类似的感觉。尹古声心想,继姐无非是不想被他们一家比下去而已。

那次碰面以后,两家人相互留了通信地址,但是从来没有实际联系过。直到一年前,尹古声接到公司的电话,说好多年前挂在他名下的一张保单,客户去世了,他才惊悉继姐的死讯。他赶到尹湘萍家里,发现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千米。尹古声原本住在县城,而尹湘萍住在城中心,后来城市改造加快,周边几个县级市被归并进城区。也就是说,两家人其实住在同一座城市,如果坐地铁的话,半个小时就能到。

尹古声不禁懊恼,自己怎么会十年都没有和住在同一座城市的继姐联络呢?虽然说彼此之间没有真实的感情,但毕竟是亲戚,这样的行为在别人看来会显得很不近人情。这种懊恼,是在警察向他问话时生出的,因为对方投来的眼光里有某种责怪和怀疑的意味,让他很不好意思。

尹湘萍死于一宗刑事案件,听说是被别人用刀刺死的,而且住的房子被烧毁了。尹湘萍的家说是在城中心,其实是在城中村里,房子一面用来住人,另一面开门做生意,而且做的生意不怎么见得光。知道这一点以后,尹古声又觉得这些年和继姐断了联系其实也不无道理,至少原因不全在他自己身上。

尹古声拜托调查的警察,请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抓住凶手。但他自己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线索,心里也没对这件事抱有什么期待。让他最感惆怅的是继姐留下的14岁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外甥。那个孩子叫尹霜,上初中三年级,平时在学校里寄宿,但是周末总得有家可回。作为那个孩子唯一的亲人,加上人家母亲买的人寿保险也是自己一手经办的,尹古声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做出了领养的决定。

草草处理了继姐的后事,又办了监护人的手续,他把尹霜带回家里。家里无端地要住进来一个外人,妻子和儿子的脸色自然不好看。尹古声的家虽是三居室,但是地方也不宽裕。除了夫妻两人的主卧,还有儿子尹大同的房间,以及一个不大的书房。已经上技校的大同表示,虽然他在学校住,但房间不能让出去。邓淑华想了想,也婉转地说,她有时候需要在书房做针线活儿,而且她父母有时会来,总得有个机动的地方。商量来,商量去,尹古声最后在玄关和阳台连接的地方做了个简易的分隔,放了一张小床。尹霜那个孩子倒是很懂事,他对舅舅一家说,他在学校住得挺好,没什么事就不回来了。这个承诺尹霜贯彻得很好,他偶然回来吃个饭,放下饭碗说学校还要上自习课,就背起书包离开家门。周末回家睡觉,他也总是一早静静离家,直到很晚才回来。由于新加入的家庭成员自觉地不给别人添麻烦,再加上尹古声从一开始就告诉妻子,保险公司支付了一笔比较可观的赔偿金,能够负担那孩子上学和吃穿用度,邓淑华也就不再提意见了。

就这样,一家三口变成了一家四口,生活还算相安无事。尹古声对待尹霜的态度很是注意,尽量表现得不温不火。因为他知道妻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不大痛快,自己如果对外甥过于关心,说不定就会激起家里的矛盾。尹古声虽然觉得那个孩子可怜,但也无暇投入更多的心力。毕竟,工作上的事情,还有不长进的儿子,已经够他烦心了。

尹古声时常想,贫贱夫妻百事哀,如果家里的经济条件好一点的话,不顺心的事情就都能迎刃而解。所以,他在努力跑业务的同时,暗里观察保险市场的走向,学习各种政策知识,并且到处取经问道。考虑自己开店的设想,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功课,绝非随口一说。这事能成,越是分析,他越是坚定自己的信心。剩下的问题,就是取得家人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