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学梁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你的手艺很好,下个月可以开始学理发,半年学徒期结束以后,工资可以提高一些。我个人也希望你能当上发型师,然后留在明爵继续服务。”

玥珍觉得眼眶发热,喉间哽咽说:“老板,谢谢你!”

黄学梁说:“不过,你在明爵的合同期需要改成五年,这样可以吗?”

玥珍连连点头:“那是肯定的。”

她回到理发店,小肖正在吃午饭,看见她回来立刻放下了饭盒。

“我还以为你会很久……”

玥珍不说话,拉着好友往外走。两人走到街上,小肖轻声问她:“你没事吧?”玥珍眨了眨眼睛,嘴角就弯起来:“没事,借到钱了。”

玥珍把中午的事情告诉了小肖,小肖听罢露出意想不到的神情:“没想到那个人还有人情味的一面。我倒不是说他是坏人,他人平常也还可以,我只是以为当老板的都很抠门儿。”

玥珍笑笑说:“好人还是有的。”

小肖坏笑说:“说到底还是漂亮女孩有特殊待遇,要不你再勾引他一下,说不定能当上老板娘。”

玥珍用拳头捶她,两个女孩子的心情都明亮起来。小肖问玥珍要不要去吃饭,玥珍说还是快点联系老孙。

两人打了电话,那边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吊嗓门的男人,自称姓王。老孙看来是被支开了。小肖和对方理论了半天,男人最后同意先支付5万元,等人救出来了再付剩下的2万元。小肖和玥珍又跑到银行,等到下午营业,把钱汇了过去。那边说,等着,现在去谈赎人的事,最迟明天上午给答复。

到了第六天的中午,那边还没有来电话,小肖打电话去催。那个男人说谈是谈好了,但是伊志军上午被组织里的人带出了门,去上“练胆课”,现在还没回来。玥珍一度放松的心又开始揪紧,她问什么是练胆课。

“就是拉到大街上,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

“到外面吗,那是不是会有逃跑的机会?”

那个男人在电话里不屑地说:“哪有这么容易,有好几个人看押。而且,到这个阶段,洗脑就洗得差不多了。”

玥珍静默了一下,突然说:“我也过去。”

“什么?”

玥珍下决心地说:“已经六天了,我不要继续在这里等,我等等就坐车去福州,和你们一起找。”

姓王的男人沉默了一下,问道:“你确定吗?”

玥珍说:“那边放了人也需要去接吧?接到志军以后,我陪他回家,也不用麻烦你们送了,可以吗?”

那个男人说:“随便你,反正人捞出来你们就把尾款付了。”

玥珍说:“好,不过我想和老孙一起行动。”

那个男人想了想,说:“行,到时我和老孙一起去车站接你。”

挂了电话,玥珍问小肖:“仓山是在福州吧?我没有说错吧?”

小肖看着好友说:“没错儿,你真厉害!”

“什么厉害?”

“刚才那一瞬间,你很有气势,我想那个姓王的都给你震住了。我有点能理解老板为什么会答应借你钱了。”

玥珍脸红,低下头说:“没有的事。”

小肖说:“我陪你一起去福州。”

玥珍愕然抬头,小肖说:“什么都别说了,难道我会让你一个人闯龙潭虎穴吗?”玥珍说不出话,伸手抱住对方。小肖也抱着她,用手抚摩她的头发说:“傻瓜。”

两个女孩向黄学梁请了假,说回家办点事,可能得一两天。老板没有追问,只看着玥珍说了一句:“去吧,小心点。”玥珍心头一暖,点头说“嗯”。她的神态连小肖看在眼里都有了醋意,酸酸打趣:“老板对你真好嘛。”

两人买了下午两点的大巴车票,预计到达的时间是晚上10点,和那个姓王的人约好在车站门口碰头。开车以后,两人一起守着手机等进一步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玥珍心里渐渐焦急不安,小肖劝慰她休息一下,说不定睡一觉醒来,志军已经救出来了,然后下车就能相见。玥珍摇头,不肯睡,小肖就不再劝了。

大巴又摇晃了一个小时,小肖睡了,玥珍也疲惫得快要睡着,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两人登时惊醒,按下接听键,听到了那个姓王的男人的嗓音。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气急败坏,玥珍后背全是汗,也不知道是半睡半醒时流的,还是一下子惊出来的。

“那边说人跑了!”

小肖怒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叫跑了?”

“有一个头目背叛了传销组织,带着几个人跑了,其中就有你们的那个朋友。”

玥珍和小肖发呆对望,两个人都蒙了。

姓王的男人说:“那个头目上午带着几个人出门上‘练胆课’,其实是想逃跑,所以组织那边才会一直联系不上。直到刚才有同行的人回来报信,说那个头目把他们支开,随后就不见了踪影。现在情况已经明朗,你那个叫伊志军的朋友已经脱离了传销组织。”

玥珍呆呆问:“那……他会去哪里?”

姓王的男人没好气地说:“跑掉了自然会回家,除非脑子被洗彻底了。建议你们回家等。”

小肖问:“那个头目是谁?不会又把我们朋友带到别的地方吧?”

“听说姓尹,其他事情我们也搞不清。反正呢,既然打过招呼,起码那个组织的人不会把你朋友抓回来,所以该我们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

“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那个姓王的男人可能也觉得自己理亏,滞了一下说:“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也没办法,尾款等你们找到人再付吧。”

挂了电话,两个女孩在大巴车上一筹莫展,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是该继续前往福州,还是打道回府。商量了好阵子,玥珍坚持先到福州去,说志军身上没有钱,可能会滞留在福州走不了。小肖拗不过她,也同意了。

大巴又前行了大半个小时,在一个服务区停下来加油,司机朝车里乘客喊:“都下去吧,休息10分钟。”这时候车子已经走了四个小时,往前不远就是靠近福建省界的中途站。小肖拉着玥珍的手下了车。她们随身带着两万元赎人用的尾款,本来打算见人给钱,小肖不放心,把包背了下来,两个人就轮流看包和上厕所。小肖先上,然后换玥珍去。小肖把背包接过来,说女厕所人好多,后面有个员工专用的没人,建议去那边。玥珍绕到加油站后面,看见一大片荒地,连接着远处的高速公路。天色已渐渐昏暗,公路上陆续亮起又长又细、蜿蜿蜒蜒的两排路灯,远远看去似乎在摇晃,像从天而降了一群萤火虫,但是又听从指挥认真地排着队。玥珍心中怅然,不由得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灯火发怔。

忽然,黑乎乎的荒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玥珍猛然吓了一跳。一个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而且满身泥污。玥珍向后连退两步,准备退第三步的时候停下来。下一秒,她向前飞奔,一把抱住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

那个男人双眼发直,失去聚焦,口里呢呢喃喃说:“到哪里……我到哪里了……”

玥珍紧紧拥抱他,满是泪水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泥污变成一道一道的。

“已经到家了,志军,我找到你了。”

5

CSN乐队Helplessly Hoping的乐曲声渐小,灯光亮起,掌声响起来。过了片刻,掌声加大,几个人从舞台的左边鱼贯走出来。为首的男人身材高瘦,戴着眼镜。

玥珍兴奋站起,一边拍掌一边说:“快看快看,导演也来了!”因为身边人没有回应,她转头去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男朋友伊志军早已呼呼入睡。

玥珍心里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明明是他兴致勃勃先买了电影票,到头来根本就没有兴趣看嘛。不过,这也难怪,也不是谁都喜欢看动画片。如果不是她上职高的时候,一个室友特别喜欢看动画片,并且经常向她推荐,她也不会对那个人造的瑰丽世界渐渐入迷。

“我哥好厉害的,他在省城的大学里念平面设计,而且在学习制作动画片呢!”

那个室友珍而重之地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有七八个男女学生,男生有的穿着皮衣,有的留着长头发,显得锐气而不羁;女生则个个都娇艳动人。

“我哥和几个高年级学生一起创办了一个动画工作室,这是他们的合影。”

室友指着最左边一个留着平头、一脸讪笑的少年:“这就是我哥,叫宁晓宇。”

那个少年相比于他的那些帅气师兄师姐,自然是不显眼的。玥珍的注意力,集中在照片正中的那个男学生身上。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衣,戴着眼镜,样子说不上很英俊,衣着也很普通,但是玥珍觉得他身上散发着某种特殊的气质,无论他旁边的男女多么耀眼,其实都在衬托他,谁也掩盖不了他的光彩。

室友还给她看了一段几分钟的动画短片,月光把一望无际的茂密森林染成淡蓝色,玥珍一瞬间就被那个景色迷倒了。她室友骄傲地对她说,这就是她哥的工作室制作的动画片,以后是要做成电影在电影院的巨大屏幕上放映的。后来,室友的哥哥没有一直做动画片,毕业以后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室友也投奔她哥哥去了。玥珍和她也没有保持紧密的联系,但是玥珍心中却始终没有忘记那部动画短片的名字——《月亮之森》。

再后来,玥珍在某个网络论坛看到关于《月亮之森》的消息,听说那个团队始终顶着困难坚持制作,她心里就一直关注和期待着。现在,这部电影终于上映,掰指一算,从她最初知道这部动画片的名字,已经过去了七年。

“今天,《月亮之森》要下线了。”

身穿白色衬衣的电影导演站在大屏幕的前方,拿着麦克风陈述。

“有人问我,为什么首映和下线都选择把观众见面会安排在这座城市。我说,这很正常呀,因为我是在这座城市出生和长大的。这部电影,也是在这座城市出生和长大的。在电影的制作过程中,这座城市的人给予我的支持和帮助,也是最多的。所以说,没有你们,就没有这部电影。”

观众席掌声雷动,有人猛吹口哨,有人大声说“我爱你”。

“当然我也有私心。”

等喧哗的声音渐去,导演继续说道。

“我想见一个人,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座城市。这些年,我走了很多地方,但是经常回来,因为我觉得她也许没有远行,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想,如果她知道这部电影上映了,一定会来看吧。”

主持人问:“就是说,这场和观众的见面会,其实是白导和某个女孩的私人见面会?”

导演不加掩饰地点头:“是的,其他人无所谓,我只是想见她而已。”

全场静默了一秒,然后观众席开始窃窃私语。这个回答未免太过直白、太过骄慢。只不过,这个导演不顾后果的个性早已声名在外,很多影评人都说,若非他具有这种个性,这部小众的电影本不可能公映,并取得奇迹般的票房数字。所以,当主持人开始带头鼓掌时,全场再次掌声如潮。

玥珍心头骤然有一种温热感,原来他一直在寻找他的爱人,幸好,她的爱人已经找到了。

“谢谢,那再见了!”

导演向观众席鞠躬,把麦克风递给主持人,走下台。

电影的主创团队离场以后,观众也开始起立。玥珍推了推还在睡的男朋友。伊志军揉眼睛,语气有点气呼呼:“怎么了,走了吗……”

玥珍没好气地说:“走了,你的救命恩人都已经走了。”

“救命恩人?”伊志军皱眉头,他看上去还没睡醒。

“《月亮之森》的制作人呀,如果没有这部电影,你怎么能平安回家?”

伊志军眨眨眼睛,过了片刻,撇嘴答道:“你说得对。”

玥珍脸上装着不悦,但在心中微笑,想起两天前伊志军告诉她的惊险历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姓尹的突然答应帮我。”

“在知道你买了《月亮之森》的电影票以后吗?”

“嗯,那天清早,那些人把我们驱赶起来收拾东西,说要转移,我不肯走。姓尹的过来扇了我一巴掌,又叫人搜我身,我放在裤兜里的电影票就掉了出来。他看到以后呆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就丢到了地上。到了新据点,他在巡房时问我,为什么会带着电影票。我说,我早就买好了票,打算和女朋友一起去看,我们非常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但是现在看不了了。他的神情随即改变。我感觉到他的动摇,所以极力哀求他放我走。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到了第二天,他把我还有另外几个人带出门,然后偷偷放走了我们。那时候,我身上只剩下50元,不够买回家的车票,所以只能坐上到漳州的车。我心里唯一想到的是,远远离开那里,越远越好。然后是到靠近你的地方,越近越好。”

玥珍亲吻男友,轻轻说:“我就在这里,你已经回来了。”

伊志军说:“看来那部电影具有神奇的力量,把恶人都改变了。”

玥珍微笑说:“嗯,一定是这样,《月亮之森》把你带回了我的身边。”

伊志军回来以后,玥珍把捞人用的2万元尾款用转账的方式支付给了反传销志愿者。虽然小肖说应该扣一部分钱,但是玥珍没有这么做,她觉得做人要信守承诺。她也没有告诉男友,为了救他她一共花了多少钱。她不想男友心怀歉疚,而且,她很高兴男友相信那部电影具有神奇的力量,因为她也愿意相信,既相信那部电影,也相信人性中的善意总会被激发。

伊志军伸着懒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吧,我肚子饿了。”

玥珍望着男友俊俏的面容,一瞬间在心里原谅了他打瞌睡的事。两天前他还被困在魔窟里,身心该有多疲惫呀,但他还是答应陪自己来看《月亮之森》的下线式。他其实对动画片并无兴趣,却提前买好了电影票,只是因为他想陪伴她。

玥珍挽着男友的手臂,肩并肩向场外走去。离开前,她又望了一眼巨大的电影屏幕,以及挂在上方的宣传横幅。电影的配乐Helplessly Hoping再次开始循环播放。

Helplessly hoping her harlequin hovers nearby

Awaiting a word

Gasping at glimpses of

Gentle true spirit he runs

Wishing he could fly

Only to trip at the sound of goodbye

Wordlessly watching he waits

By the window and wonders

At the empty place inside

Heartlessly helping himself

To her bad dreams he worries

Did he hear a goodbye

Or even hello

They are one person

They are two alone

…………

她心想,真是一部好电影,虽然结局并不美好,但是毋庸置疑,具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6

玥珍从医院出来以后,心情有点惆怅。尽管从上个星期开始,她终于开始学习吹发定型,但这件喜事并不足以吹散她心中的阴霾。她也不知道学徒期还会延续多长,什么时候能够学到全部的技艺。虽然老板黄学梁照顾她,但自力更生显然更加重要。她很想请教小肖是怎么熬过学徒期的,或者只是聊聊天,但总是拿起电话又放下。自从半年前小肖离职以后,她就再也找不到能够聊天的知心朋友。她知道小肖去了很远的地方发展,和她那位毕业以后到了北京的室友一样,人和人之间的联络就日渐稀疏。玥珍想,所谓人生,就是不断的相聚和分离,不断地变得熟悉和陌生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玥珍走着走着就觉得累。走到长顺街附近,她看见一家星巴克咖啡厅,于是走进去,坐下来休息。平时她不敢到咖啡厅喝咖啡,因为觉得太奢侈,她的收入根本承担不起。但今天她生出一种放纵自己的情绪。

因为想喝甜的,玥珍点了一杯巧克力摩卡。她一个人摇着吸管,望着窗外发呆。她想起半年前看的那部叫《月亮之森》的动画片电影,电影导演在观众见面会上演讲,说不知道自己的爱人现在身在何方。直到今天,玥珍才发觉自己真正代入了对方的心情,也就是思念一个人的心情。

半年前的传销事件结束以后,男友伊志军找了一份外地的工作,两个人聚少离多,在电话里总是吵架,很快就分手了。玥珍当然也心疼,她为那个男人付出了很多,关键是她爱他,但是她做不出大吵大闹的事情来。感情没了,人留下来也没有用。但是,她很思念伊志军,她不知道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此刻身在何方。她觉得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没有边际,可以把两个人远远分隔。而这时候,当她望着窗外繁华的街道、匆匆穿梭的人群时,她觉得其实一座城市就已经足够大。一座巨大的城市有好几千平方千米,哪怕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哪怕彼此思念,也可以永无交集,永不相遇吧。而且,由于城市太大,人们太漠不关心,每个人都如此独立,又如此渺小。许多人来了又走,却从来无人察觉;许多人在这座城市奋力生存和流连,人们却以为他们从未存在过。许多人像鬼魂一样不完整,也从来没有人问你曾经到过什么地方。

玥珍想着想着,孤独感笼罩了全身,泪水不禁浸湿眼眶。她想回家了。但是她知道这不可能,所以只得摇摇头,驱散自己的幻想。

这时,玥珍感到面前出现一团阴影。她扭过头,看见一个人走到咖啡桌旁边,然后径直坐在她面前,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她呆了一下,那是个戴着白色口罩的男人,乍一看像医生或者护士,但看身上的衣着则显然不是这么回事。虽然现在走在大街上,也有不少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戴着口罩,模样也说不上多打眼,但是玥珍看着那个男人的脸,却莫名感到心慌。那个男人眼睛狭长,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片,从宽大的口罩上方越过,直直地投过来。玥珍看见他望着自己,急忙擦去眼泪。

“你……你要坐这里吗……”

“我找你,龚玥珍。”

玥珍觉得有一种恐惧从心底蔓延,不只是因为坐在她面前的男人打扮古怪,行为突兀,而且眼神冰冷。人有时能感应到灭顶之灾,或者说他们在很早以前就在某个层面意识到了灭顶之灾的可能性,只是不敢承认。这个时候,从玥珍心中升起的就是这样可怕的预感。这种预感让她的心狂跳,她想拔腿逃跑。

“我不认识你。”玥珍说完,随即站起。

但是在她转身之前,那个男人击碎了她的侥幸心。

“我认识你男朋友。”

玥珍停下动作,那个男人又说:“而且你也认识我。”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就发生了改变。

玥珍坐下,她很快辨认出了对方的声音。那个人故意挤压自己的喉咙,让嗓音变得粗哑,听上去就像动过声带手术。虽然过去了很长的时间,但是因为那件事让人印象深刻,玥珍清楚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之前自称姓孙。

“你……你是孙……”她惊愕地望着对方,喉间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男人收回桌子上的手,拿出一只黑色的皮包,然后再次平放在咖啡桌上。

“这个给你拿回去。”

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那是一种干净的声音。

“那是什么……”

“你的钱,一共7万元,你拿回去吧。”

玥珍心中惊惧更甚,这一次,她努力从嘴角挤出笑容。

“你是……孙大哥,你好……可是为什么要把钱还给我,那钱是你们……”

姓孙的男人打断了她。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认识你男朋友,也就是伊志军。”

玥珍笑着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听不懂就算了,总之,把钱拿回去吧。”

男人把包留在桌子上,准备离开。玥珍大声说:“等一下!”咖啡厅里的人都望过来。

玥珍脸上失去血色,她艰难喘气,无力地伸出手:“请你等一下,求求你。”

男人看了她一眼,坐下来,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叫一次,我会头也不回地走,并且把钱也带走。”

说着,他用左手拉开口罩左边一角。玥珍看见口罩后面有一道伤疤,几乎从左边耳根延伸到嘴角。那疤痕颜色鲜红,像一条刚蜕过皮的蜈蚣,看上去是新近伤。

姓孙的男人把口罩重新戴上,玥珍手足发颤,不敢说话。但过了一秒钟,她心里又突然觉得,他做那个动作也许并非意图威胁,而只是告诉她不要喧叫的原因。因为那个男人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恶意。

男人说:“你有三分钟,你想问什么就抓紧时间,我马上就要走。”

玥珍手指互缠,说道:“我……我不知道要问什么……你是谁……”

“别再绕圈子了,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我和伊志军是合伙人。”

玥珍想问“什么合伙人”,但嘴唇张启,却发不出声音。

“你被骗了。”那个男人直截了当地说,“半年前没有传销事件,伊志军没有被人抓起来,他也没有去福建。那几天,他每天在洗浴中心睡觉,其间问问我们电话打得怎么样。”

玥珍浑身发抖:“你胡说,什么洗浴中心,什么洗浴中心?!”

“金麒麟,听过吧,就在你打工理发店的对面马路上。你别误会,他不是怕你到他家里找人会露馅儿,他只是刚好想去消费而已。他在洗浴中心楼上向外望,可以看见你坐立不安的样子。虽然说对‘兔子’进行监控也很重要,但是对他来说更像一种恶趣味。”

“骗人,你说志军没有走,但我是在福建找到志军的!”

那个男人嘴角抽动,笑了一下。

“这算是他失策。本来他想吊吊你的胃口,毕竟一给钱人就回来的安排有点不够可信,但他没想到你真的会去福建。为这件事他还发了脾气,责怪打电话的人为什么不拒绝。我说对方起疑心就麻烦了,他无话可说,只得开车往福州赶,车就跟在你坐的大巴后面。不过,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叫了停车。因为连夜跑到福州,还得在当地住上一晚,他觉得很麻烦。所以后面才加了逃亡的那一出戏。”

玥珍拼命摇头:“我不懂你的话,你是骗子。”

男人淡淡地说:“是的,我们是职业的欺诈团伙,已经搭档了很多年。你被我们盯上了。”

玥珍咬牙瞪住对方,然后又低下头。那个男人说:“如果还是不相信,你就自己仔细想想,事情从开始到结束,除了几个电话和几条短信,有其他证据证明传销事件确实发生过吗?”

“你发给我的照片也是假的吗?人员名单、出租屋……”

“伪造那种东西不能再简单了吧?”

“志军不是骗子,他有自己的网页,有他的个人简历和照片……”

“你可以看看那些网页现在还能不能登录。”

玥珍内心不断变冷,但她立刻想到一件事,于是猛然抬头:“不可能——是我自己联系你的,怎么会和志军有关系?”

戴口罩的男人望着她说:“你确定是你联系我的吗?我的电话号码是谁给你的?”

玥珍感觉自己向更黑、更冷的深渊坠落,她惊骇莫名,挣扎着站起,但是双脚一软,又坐回座位上。

“你骗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玥珍像一个溺水的人,想抓住周围能抓住的一切。相比于男朋友伊志军的面目,她更无法相信另一个被拆穿的真相。但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虚弱无力。

男人说:“死心吧,其实你自己很清楚。我刚才已经说过,干我们这行,必须时刻监视目标的动态,并且加以引导。但是,这件事不需要由伊志军来做,他也做不来——不一直在你的身边出现,这件事就做不来。所以,负责这件事的是肖恩英。”

这个名字让玥珍心中的线骤然崩断。她默念这个名字,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她突然发现,自己以前老是叫她“小肖”,其实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全。

男人说:“你想说肖恩英在理发店上班,所以不可能和我们是一伙的吗?确实,她是最近才和伊志军搭上的。只不过,这次把你选作目标,却是她的提议。她是伊志军的女人,可能对你抱有忌妒之心吧。这件事办完,她就跟着伊志军跑了。”

玥珍悲声说:“求求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男人不理她,继续说:“她负责两件事:一件是监视你和穿针引线;另一件是摸清你有多少家底,他们不想让你留一分钱。那个女人虽然是新手,但是手段很老练,连伊志军都吓了一跳,可能这就是女人的天赋。”

玥珍再也无法忍受。伊志军和小肖微笑着喊她“傻瓜”,和她紧紧相拥的情境还历历在目,然后,他们的笑脸开始变形,笑脸后面的窃窃私语越发响亮,像秃鹫一样盘旋,那两个可爱的人物形象渐渐支离破碎,进而化成漆黑的泡沫。玥珍的泪水涌了出来,她叫道:“我不要再听了!”

男人冷冷说:“现在哭还早了点……”他本来想继续往下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他拿出一包纸巾,放在黑皮包的旁边,说,“我走了,钱你自己收好。”

玥珍说:“我不要钱。”

男人已经站起身,他站在咖啡桌旁边,望着她:“为什么不要?”

玥珍用发红的眼睛瞪着对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