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沐摇摇头:“还没呢。”

“不介意就在我这儿吃吧,我来做几个菜。”

“这当然好,但是会不会太麻烦老板?”

“哪里的话,这是民宿应有的服务。而且,我的手艺还不错。”

“那我要期待胡八老板的作品了。”

“叫我阿八吧,我猜我们年纪差不多。你在房间休息一会儿,饭好了我喊你。”

胡八兴冲冲地向楼下走,秦小沐拉住他的手臂。

“我不喜欢坐在一边看别人忙碌,我也去帮忙。”

“好啊!”

两人并肩走到厨房,厨房有点小,两人几乎靠在一起。胡八有些尴尬,侧过脸,走到一旁把食材摆开,询问:“我只会做一两个云南菜,你习惯吃南方菜吗?”

“我是南方人。”

“真的?我也是呢!”

“不会吧?但是你在这里开旅馆……”

“个中曲折我等会儿和你说,现在先下厨。”

“既然如此,那我们做家乡菜好了。”

秦小沐把围裙系上,两人相视一笑。胡八很高兴,他成功用上了卖关子的手法,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

两人麻利地把饭菜备上,在潮热的厨房里都有点出汗。胡八偷偷望了对方一眼,感觉汗珠从自己脖子上淌过。

“你的朋友和你联系了吗?”

秦小沐靠在水池子旁,甩了甩手上的水,扬起下巴,若有所思。

“联系了,今天估计到不了。”

“哦……”

“所以饭菜准备两人份就好。” 秦小沐笑笑说,“我和阿八老板边吃边聊聊天,说不定我们真是异乡相逢的老乡。”

“哈,那我得备上酒水。”胡八鼓起勇气说,“我去买几罐啤酒吧,能喝啤酒吗?”

秦小沐脸上稍微浮现犹豫之色,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好,阿八老板一定有很多故事。”

胡八闻言又侧过脸去。

2

两个人酒量都浅,各自喝下去一罐啤酒后,脸色都红润起来,谈话的气氛也慢慢活跃起来。一开始,胡八时不时留意女孩望向自己的目光,但当发现对方的视线哪怕在他脸上停留也带着笑容,他就放下心来。他平日不是话多的人,但今天多少想表现,不但滔滔不绝,而且妙语连珠,把秦小沐逗笑了好几次。

“阿八老板真是一个心态豁达的人。”听罢旅店老板过往的经历,秦小沐感叹说。

“你是说我早早没了老爸老妈这件事吗?”

“嗯,一般人无论多淡然,说起这样的经历总会感慨一番,但是你完全没有。”

“我是真的没往心里去。你说这对我的人生有没有造成困难,那肯定多多少少有一些,不过他们去世的时候我快成年了,哪怕要自力更生也未尝不可。何况,他们给我留了比较富足的财产,而且很多社会机构也曾向我伸出援手,我想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你看,我甚至时不时会去献血。”

“哦,献血?”

“是呀,只要在街上碰到流动血站,我就会去献血。这样我会觉得心理平衡一些,算是对抚育我长大的社会的一种回报。”

“阿八老板真是个好人。”

胡八觉得说得过了,有点脸红,又喝了一口酒。饭吃了一半,但对菜他没怎么动筷子,他心里抱着让客人多品尝自己手艺的期望。他一共做了一汤四菜:芫荽鱼头汤、凉瓜炒牛肉、豉汁蒸排骨、虾酱通心菜,都是老家的家常菜,然后加了一盘滇味小炒肉。主客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摆开桌子,夜风习习,吹在发烫的脸上特别舒服。

旅店老板摸摸脸,继续说:“其实呢,那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向往自由的时候,没了碎碎念的老爸老妈,心底还有一分得意。有些人可能会把父母早逝作为一种说愁的谈资,或者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但我不适应这种做法,说到底也不想占了便宜还卖乖……你要说我冷漠也可以。”

秦小沐淡淡地说:“阿八老板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

“嗯,我喜欢一个人。”胡八停了停,不自觉地瞄了她一眼,又说,“不过,也会有希望找个伴的时候……你呢?”

“嗯?”

“你也是一个人生活吗?”

秦小沐笑:“你是问我是不是单身?”

胡八心里有点慌,但他装着不动声色:“不完全,只是问你喜不喜欢一个人的生活。”

“怎么说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只是一种客观的状态。”

秦小沐的眼神有点游离,胡八读不懂她的真实心情。

“你也一直独自一人?”

“嗯。”

“那个,再来点汤吧,鱼汤凉了就会腥。”

胡八拿过对方的碗,舀汤。秦小沐用手支着下巴说:“谢谢你。”

“今天晚上的菜你最喜欢哪一道?”

“一定要选的话,那就选小炒肉吧。”“哦?是因为入乡随俗的缘故吗……”“不不,我喜欢里面的藠头。”

胡八忍不住露出愕然之色:“藠头?”“我喜欢甜的味道。”

“原来如此,早知道应该做糖醋排骨。”秦小沐微笑起来。胡八想,气氛真好。“小沐——可以这么喊你吗?”

“当然可以。”

“说说你的故事呗。”

“我的事?”

“一直都是我在说,不公平。”

胡八说的是实话。两人聊了许久,胡八知道秦小沐生于1983年,比自己小一岁——这是通过身份证号码得悉的。除此之外,这位旅客似乎不愿过多谈自己。

秦小沐浅笑了一下:“我说了,我单身,喜欢甜食。”

“不只是这些,你的职业、你的经历,我都想知道。”

“这算是出于一个旅店老板的好奇心吗?”

“也可以这么说……”

“我卖过化妆品,也经营过母婴用品店,就是卖奶粉、纸尿裤什么的。”

“和你的气质很吻合,不过描述得真够敷衍。”

“你很贪心呀。”

秦小沐呵呵笑起来,老板也笑。两人碰了碰啤酒罐。月影婆娑,秦小沐一直坐在阴影里,当风把云吹开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掠过苍白的光泽。胡八定定地看着她。

女子微笑说:“我脸上有疤痕吗?”她侧了侧头,短发滑过嘴角。

胡八摇头苦笑,有点情不自禁。

“你的背囊好大,比我从家乡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背的背囊还大。你刚走进门的时候,我就想那里面一定装满了故事。你说这些年你一直独自一人,你都去过哪里、过得怎么样,能不能都告诉我?”

“你真的很贪心。”

“嗯,有时候会这样。”

秦小沐轻咬嘴唇,突然露出不好意思的羞赧。

“哎,其实我也很贪心。”

“嗯?”

“我得向阿八老板告个罪。”

“还能有什么罪?”

“我说还有朋友要来,是骗人的。”

“呃?”胡八愕然问,“你只有一个人吗?”

“嗯,我一个人。我想住你们店,但是不喜欢被很多人打扰,我是不是很贪心?”

胡八故意嘟起嘴:“有一点,一个人霸占六个房间。”

“五个房间……”秦小沐低下头,有点调皮地吐舌头,“如果把房费全付了有点承担不住了,不过我说可以付订金是真心话……”

“早知道,我刚才应该把订金收下来。”

“对不起,明天结账时我把订金的部分补上,可以吗?”

胡八把自己逗笑了,他摆摆手:“无所谓啦,本来今天就没有其他客人。”

“那就是我运气好,是吗?”

“对,是你的运气好,今天你包场。”

“谢谢你,阿八。”

胡八心里很舒坦,他想和那个女孩说,胡八是他的网名,他另有姓名。但想了想,觉得还不到时候,他还有一些压箱底的小秘密,最好能保留到更好的时机说。譬如说,用来交换她的秘密。

“这么说,指名要住我家店的人,就是你自己啰?”

“嗯,是我想住这里。”

“理由是?”

“听说在你们家可以看见蓝色的森林。”

胡八心想,果然是这样,自己这家小店别无卖点,也没有让客人非来不可的理由。他故作姿态地喝了一口酒:“这下子,轮到我向你告罪了。”

“你是说……看不到?”

“起码我没看见过,也不知道哪里有。”

“这样子吗……”

“可能是某个旅客热心过头吧,也可能是记错地方了。”

“但是也可能只是你没找到,原本经营这家旅店的人也不是阿八你。”

胡八呆了一下,微微点头:“我是刚刚接手……”

“所以说,可能性还是有的。”

旅店老板只得说:“我希望你能找到。如果你看到了,能拍一张照片给我吗?”

“当然!”

胡八心中跳荡,秦小沐笃定的面容散发着独特的魅力。“我需要了解她更多”,胡八在心里下定决心。

“嘿,我们好像跑题了。我们原本在谈什么来着?”

“我的故事吗?”

“嗯,你还没开始说呢。”

秦小沐笑嘻嘻地说:“本来我心里有愧,打算给老板讲故事当补偿,但是现在老板也有愧,我们算扯平了。”

“哎,不行,这太狡猾了。”

秦小沐的笑容渐渐淡去,沉默着,过了良久,她说:“那我讲一个朋友的故事可以吗?”

旅店老板问:“你确定不是‘我有一个朋友’那一招?”

闻言,秦小沐微微一笑。

“猜错了,我的朋友是男性。”

3

“我有一个朋友,是个男生。他最喜欢的歌,是CSN乐队的Helplessly Hoping。”

秦小沐就着啤酒,说着她朋友的故事。胡八本来对另一个男人的事提不起兴趣,也不认识什么CSN乐队,但渐渐也被故事的情节所吸引。

“他和你一样,父母死得很早。不,该说是更早一些。那时候,他大约13岁,要自力更生还有点勉强。所以,他被他的舅舅接回了家。他可能在两三岁的时候和他舅舅见过一面,也可能从没见过,总之,他并不认识他妈妈的弟弟,他妈妈的弟弟也不认识他。尽管如此,他舅舅还是义无反顾地肩负起了照顾他的责任,起码在他能够自力更生之前的好几年里如此。他和所有被领养的孩子一样,心情压抑,但也知恩图报。所以,他和阿八老板一样做了报恩的事情。当然了,说是以此换取在那个家继续生活的资格也可以。”

“什么报恩的事呢?”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他的表哥,也就是他舅舅的儿子,学习不是很好,他舅妈让他和他表哥念同一所学校,相互有个照应,他同意了。本来他可以到更好的学校。他表哥毕业的时候,因为课程设计不过关,他又帮忙偷了一篇论文。”

“偷了一篇?”

“他这个人,也有些小手段。”秦小沐笑了笑,有点狡黠,又有点落寞,“总之,为了让他表哥顺利毕业,他费了不少心;为了让他表哥和他爸和好,也费了不少心。”

“他表哥和他舅舅关系不好吗?”

“也说不上不好,父亲和儿子的感情比什么都真挚,所以我那傻朋友吃点亏也感觉没什么。他舅母让他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他也照办了。”

“出格的事情?”

“嗯,伤害别人,也伤害他自己。”

胡八想问是什么事,但没有说出口,只是问:“他受了什么伤?”

“没有没有,因为是别人的故事,总会有些言过其实。我想,主要是名誉上的损失,不过他本人也不是很在意。”

“还有吗?”

“还有什么?”

“报恩的事情。”

“嗯,还有一件。后来他舅舅要开办一家公司,他也出了钱。”

“他有钱?”

“他妈给他留了一些遗产,当他舅舅需要钱的时候,他拿出一部分进行了支持。”

“原来是这样……我想,他的舅舅和舅妈一定很感谢他。”

“我想,是吧。虽然我朋友做了许多事,但他舅舅也不见得知道。”

“怎么会呢?单单出钱这一件事就已经够了。”

“那些钱,他舅舅直接从他学费里扣掉了。他舅母要求他念那家学校,是因为那家学校有不菲的奖学金。他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但是没有作声。他舅舅拿走那些钱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是他对那家人的回报。所以,他舅舅并不知道他出了钱。”

胡八讶然,过了半天才说:“后来呢?”

“你还想听?”秦小沐笑笑说,“菜都凉了。”

“哦,我拿去热一下。”

“啤酒也变温了哦。”

“这……”

“算了,别忙了。如果你想听,我就说下去。”

“嗯,我还想听。”

“先说好,后面也不是什么好故事。”

旅店老板点点头:“我猜也是。”他开了一罐微温的啤酒,递过去。

秦小沐接过,说谢谢。月亮渐渐爬到枣树的上方,院子里一片白霜,但秦小沐坐的位置还在阴影之中。

“毕业以后,我那朋友干过传销,同时又是诈骗团伙的一员。你看,都不是光彩的事情。”

胡八张了张嘴:“是……误入吗?”

“也称不上误入歧途,做出选择的是他自己。不过,客观来说,留给他的选择也不多。”秦小沐四个手指拎着啤酒罐摇晃,“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他需要钱。那时候,他身无分文,而且欠了债务。”

“他妈的遗产全部被他舅舅占用了?”

“不不,他舅舅也不是那么坏的人,只是花了一部分。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他妈的遗产后来失效了,所以花掉的钱成了我朋友的债务。”

“怎么会这样,什么叫遗产失效?”

“大体是那笔钱并不属于他,所以有第三方向法院申请了冻结令。话说回来,已经花掉的钱我朋友其实没有义务归还,或者让他舅舅吐出来就是,但那个人有时就是有一种倔劲。”

“那真是命运多舛……所以,你朋友涉足犯罪是为了赚快钱?”

秦小沐别过头,瞥了旅店老板一眼。她的眼光有点轻飘,和对方说话的语气相对应。

“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不过他最初做传销,还有一个有趣的理由。”

“什么呢?”

“好像是为了接近一个传销头目,后来他把那个传销头目扳倒了。”

“那个传销头目和他有仇怨?”

“和他没有仇怨,但和他的一个朋友有。那个传销头目是他朋友的继父,曾经羞辱过他朋友死去的父亲。”

“那么,他是为他的朋友出气啰?”

“嗯,那个朋友曾经帮助过他,对他有恩。”

“又是报恩吗?你的朋友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嗯,算是个好人。”

胡八撇了撇嘴,他渐渐感到一种不舒适。他的客人一直述说着她朋友的故事,原本他觉得对方身世坎坷,心中感到恻然,但当他心仪的女子频频给予那个男人正面的评语时,厌烦感就从心底升起来。

“但是他还干过诈骗,坦率说,我对骗子没有好印象。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受到电话诈骗,损失了好几千元。他家里条件不好,我们几个朋友接济了他整整一个学期。”

停顿了一下,胡八不自觉地摸摸脸,语调变得义愤。

“我无法理解从事诈骗的人的心态。如果是劫富济贫,那还可以理解,但是他们挑选弱者下手。我觉得他们既自私又懦弱,和我们是生活在不同国度的人。”

秦小沐没有反驳,她淡淡地说:“你说得对。我那个朋友做了许多不可原谅的事,而且没有借口可言。”

胡八觉得自己说得过了,连忙把话圆回来:“我想,你朋友有他的难处。他现在一定已经改邪归正了。”

秦小沐浅浅地笑:“改邪归正不好说,不过他确实已经不干那一行了。”

“他现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