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跪在他面前的,两个屁股撅得老高的中年贤士同时应道:“然。”

顿了顿,那跪在最前面的脸黑眼长的贤士又开了口,他声音清朗地说道:“请公子早做决定。”

泾陵淡淡一笑,声音有点冷,“不必,回禀君侯,泾陵刚归家,待沐浴休息后再见君侯。”

两人顿了顿,同时应声,“诺。”

泾陵公子懒懒地盯着两个贤士离开的身影,嘴角微勾。

这是,他的眼角一瞟,瞟到了一个修长中透着文弱的少年身影。

这个身影?他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于是,在卫洛低着头,很快速地向房中走去时,泾陵公子挥了挥手,很随意地说道:“且唤那小儿前来。”

“然。”

不一会,一个高大的剑客拦住了卫洛,他手一挥,朗声说道:“小儿,公子唤你。”

他的话刚说完,便看到卫洛的小嘴连颤了几下。

卫洛低下头,讷讷地应道:“然。”

她转过身,慢步想泾陵公子走去,走到他脚前五步时,她慢慢跪下,头点地,颇为胆怯地说道:“小人见过公子。”

泾陵公子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抬起头来。”

“然。”

卫洛慢慢的,慢慢地抬起头,四目相对!

泾陵公子的眼神依然深如子夜,里面流淌着任谁也看不透的光芒。两年半没见,卫洛发现他更显威严了。

那刻在骨子里的优雅华丽还在,却威严更甚,高耸的鼻子在现在看来,分明是杀戮决断,无情果敢之相。

他也长得更像是雕塑了,那分明是刀斧刻出来,以山为棱以河为秀的面容,更有着让女人尖叫的魅力。

他更成熟了。

卫洛只瞟了一眼,便眉眼微敛,她的表情一直是恭敬的,小心的,胆怯的。

泾陵公子定定地盯着她的双眼。

这是一双墨玉做成的眼,黑瞳很黑,纯得没有有点杂色的黑,白仁也很白,也白得没有杂质。组合起来,这是一双如极品墨玉般的眼。

然后,他转眼看向她那变得白皙的面孔,看向那小巧的不起眼的鼻子,嘴唇,耳朵。

在他的目光盯视中,卫洛开始低头,开始有些微的颤抖。

泾陵公子收回目光,他还没有说话,在他下位的一个十七八岁的散发少年叫到:“唏!是儿生了一双好眼!面目也可喜,可是府中的童男自?”

泾陵公子没有回答。

他低下头,慢慢品了一口斟中的酒,半晌后才淡淡问道:“小儿何名?”

卫洛一惊!

她差点就此抬起头来惊愕地看向泾陵公子。

幸好她的理智强行压抑了这个举动。

他不识得我了?他真不识得我了?

卫洛睁大眼,傻呼呼地想到:他会不识得我了?我易容时,是缓步把这面容弄白的啊,好似与两年半的黑糊糊的样子并没有太明显的差别。还有我的眼睛,它更是一点也没有变。

他真的不识是我了?

卫洛的心在七上八下,无法判断泾陵公子的话中之意,也就无法做出应对时,泾陵公子低沉优雅的声音再次缓缓传来,“胡不语?”

这时,卫洛已经从惊讶中清醒过来,恍然明白过来,就算他是真不识得又怎么样?自己必须说实话,不然转眼便会被别人拆穿。可不能因这种小事而引起他的不快了!

想到这里,她头再次点地,清脆的,讷讷地回道:“禀公子,小,小人是卫洛。”

一句话说出,久久没有声音传来。

半晌,泾陵公子低低地说道:“切近前来。”

“然。”

“抬起头来!”

“然。”

四目再次相对。

第七十六章泾陵的亲近

静静盯着近在一米的卫洛的脸,泾陵公子垂了垂眼睑,淡淡的,微笑地说道:“这两年,卫洛果然活得自在。”眼中甚广直视炯炯然,凛凛然。

他这话一出,卫洛马上明白了,原来这家伙早就认出自己来了,他刚才的话是欺诈的。幸好自己反应得快。

不过这得意只是刚一闪,卫洛便重新垂头丧气了:两年半也,他不但记得自己,还记得这么深,那笑容也是不怀好意,事情不妙了。

这时刻,她努力地忽视心中涌出的缕缕欢喜。

泾陵公子瞟了她一眼,吩咐道:“侯一旁。”

“诺。”

卫洛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走到他的身后侍卫。

三个散发童子都在打量着卫洛,表情中不免有些惊异,以他们对泾陵公子的理解,他似乎不是好男色的人,而且眼前这个童男虽然长得还算清秀,在童男子中却是最平庸的姿色。这样的人,为什么泾陵公子会另眼相看?

他们盯着卫洛打量时,泾陵公子也没有开口,他朝后面扬了扬手中的空酒樽。

他这个动作一做,卫洛等侍仆都是一怔。两个已悄步上前的侍婢对上他扫来的目光,连忙脚步一刹,转头看向卫洛。

卫洛眨了眨眼,看了看泾陵公子的后脑壳,又看了看两个侍婢,见她们还在盯着自己,不由很无奈地低下头去。

她低着头,悄步来到泾陵公子身侧,伸手持过淘酒壶,给泾陵公子的酒樽倒酒。

她毕竟心灵手巧,这些事虽然从来没有做过,此时做来也是从容轻缓,仿佛习惯了。

随着那浑黄的酒水汩汩入樽,泾陵公子又抬起眼,淡淡地扫过她的面容。然后,他嘴角微勾,修长的手指端过酒樽,朝着对面的几人晃了晃,说道:“饮胜。”

说罢,一饮而尽。

这时刻,在座的另外几个贵人都知道了,公子泾陵确实对这个生了一双好眼的童男有不同。他们连忙收回放在卫洛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的目光,端起酒樽也晃了晃,一饮而尽。

卫洛倒完酒后,慢慢向后退去,重新侍立。

她半垂着头,安静地呆在泾陵身后,闻着他身上传来的阵阵雄性体息,卫洛压着砰砰乱跳的心脏,有点暗恼地想:怎么一见到他,我又有些心慌意乱?

转眼她又想到:他这么关注我,我可如何应对是好?

她正寻思之际,突然听到身前的泾陵公子低沉舒缓的声音春来,“卫洛?”

卫洛一怔,连忙应道:“然。”

泾陵公子微笑道:“今晚随侍!”

“诺。”

随侍,这事卫洛并不陌生,她有点不解地想到:泾陵公子干嘛要特意吩咐?自己本来便是他的贴身之侍。

在她寻思的时候,一个脸白,下巴上生满了短短的黑须的散发童子笑道:“天地之始,阴阳有序,想不到堂堂的公子泾陵,如今听了蔡姬之名毫无所感,对这童男却颇为另眼相看了。”

她瞟向卫洛,突然举起手中的酒樽,朝她晃道:“咄!童男子!你今能侍公子泾陵,富贵可期,且饮一樽!”

卫洛听出了这话中的不怀好意。

同时,她也被此人提了醒:泾陵公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他在这些人面前刻意亲近我,还真是有问题呢。

她一边脑中思绪电转,一边向外侧站出两步,让自己的身形出现在就塌的几个贵人眼中。

她弯下腰,双手一叉,清声说道:“贵客错矣!”

几人一怔,同时抬头看向她,卫洛依然低眉敛目,声音清朗地说道:“公子泾陵何人也?乃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大丈夫!世上男色女色,对他唾手可得。他之近小人者,戏耳。”

戏?

泾陵公子会有戏耍之心?

几人同时露出不信之色。

这时,卫洛清脆略哑的声音再次传来,“以小人之色,难进公子之眼。然。小人胆大,言出侃侃,不畏于他,因此公子才令小人随侍。”

她说道这里,几位贵人倒是赞同了。眼前这个墨玉眼的小子,确实长相不怎么样,胆子也确实大。如寻常之人,面对这么多贵人,不是胆怯畏缩,便是气昂昂过了头,只有这小子能从容不迫,举止有度,让人一见悦之。

卫洛说出这席话后,她不用抬头,也能从几人的呼吸之中感觉到他们已经相信了。当下,她的心中一松。

如泾陵公子这样的人物,是万众瞩目,若是传出自己是他所近之人,不知会有多少主意打在自己的头上,到那时,便是麻烦不断了。

泾陵公子懒懒地向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瞅着卫洛,淡淡地说道:“果是小儿!”

什么叫果是小儿,难道你才认出我?

转眼,卫洛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自己果然还是那个牙尖嘴利的小儿。

她自然不会回话,低下头,卫洛再次后退,又侍立在泾陵公子的身后。

那短须童子这时哈哈一笑,伸了一个懒腰,大声说道:“我一想到新田城会热闹非凡,美人如云,贤客成流,便心痒痒之,眼睁睁之。几位,公子泾陵甚是无趣,以蔡姬这等美人也不欲一亲芳泽。本公子却不行了,如今心如春风荡,恨不得就搂上一佳人来欢愉。我要走了!

说罢,他站了一起来。一看到他站起,另外几人也同时站了起来。他们嘻笑着想泾陵公子叉手行礼。

这些人都是身份高贵之人,而且在泾陵公子出征的两年半里,一直坚定地站在他的身侧,为他明中暗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以说是他的好友了。所以,他们的行为举止中,便对泾陵公子没有什么惧意和拘束。

泾陵公子挥了挥手,笑道:”去也,去也。“

他说完后,又晃了晃空酒樽,卫洛这次可不用别人提醒,她连忙上前一步,半跪在地,持起陶壶倒酒。

她这般靠近泾陵公子,两人之间相隔不到一尺,她倒着倒着,突然间,耳洞被一暖气扑至,一个磁性低沉地嗓音沙沙的在耳边响起,“卫洛,观你之眼,清中有艳,观你之手,粗中无骨,闻你之息,清冽藏香。两年前,你曾坦言易容。却不知你此时之容,是真容,还是易容?”

这话低低而来,温软而沙,那暖气不断地顺着她的耳洞渗入心尖处,令得心尖颤巍巍的。

随着泾陵公子这么一凑近,两人从侧面看来,却如耳鬓厮磨一般。那几个公子还没有走远,无意中看到这一幕,同时一呆,然后相互看了一眼。

第七十七章再次交锋

卫洛一僵!

她僵硬着身子,感觉着从耳洞中丝丝渗入的暖息,还在他那强烈的雄性气息。那无所不在的,从每一个毛孔渗入她体内的雄性气息!

不知不觉中,她的心跳又狂猛得超出了她的自制,渐渐的,她又开始感觉到整个天地间,只有自己紧张的心跳。

好不容易清静两年啊!

卫洛很想哭。

她眨巴了一下眼,慢慢的,慢慢地转过头去。她不敢转得太快,因为他实在靠得太近,卫洛害怕一不小心,便把自己的脸送到他的嘴唇上贴住了。

卫洛转过头,睁大一双墨玉般的眼,眨巴了一下,瞅着他。

随着她眼睛这么一眨,泾陵公子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勾。眼前这小儿,那双眼如墨玉,清而冷,仿佛是吸引了数万年天地灵气的玉石,本不染世俗尘埃的。可随着她眼睛这一眨,那玉石便立马变了,变成了阳光下的湖水,荡漾着,跳跃着。清冷也换成了狡和怯。

卫洛眨巴着眼,呆呆地看着泾陵公子,看着看着,她小巧的嘴颤抖了一下,然后,她慢慢的向后抽离身子,让自己的脸孔与他的脸孔隔了个半米远。

她做完这一切后,眼神瞬间灵动了,只见卫洛双眼一斜,似睨非睨地打量着泾陵,扁嘴说道:“小人当真不知,原来公子远在秦地作战时,还在念着小人。”

她的眼神实在轻蔑,表情还有点居高临下,对了,是一种以为他非她不可的居高临下。这眼神,嗖地一下让泾陵公子的眉心跳了跳,双眼也微微阴沉起来。

他这么一拉脸,刚才那股浓烈的雄性气息便变淡了许多,卫洛不由悄悄地送了一口气。她刚才真的感觉到,泾陵公子身上散发的荷尔蒙气息太过浓烈,她很担心他会失控把自己给怎么了。

嘿嘿,这样就行了,太过激怒这头豹子可会尸骨无存的。

卫洛想到这里,连忙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她再退后一步,双手前趴,五体投地,她早在半年前便可以用内息控制声音的粗细,现在她的声音便有点低沉,语调更是带上了十分的陈恳,卫洛以头点地,说道:“如今天下诸国中,楚国最强,几拥天下半壁!晋秦齐次之。越吴等国虽强,却是附庸于楚而已,卫宋诸国更是不足道哉。”

卫洛突然说起这些国家大事,泾陵公子不由怔住了,他慢慢地收起阴沉的表情,身子向后仰了仰,静静地盯着她,倾听起来。

卫洛继续伏在地上,朗声说道:“小人知以公子之能,欲领晋称霸天下,使得诸侯臣服,一呼百诺。”

她顿了顿,感觉到泾陵公子的呼吸已趋于平稳,显然他放下了对自己的怒火,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继续娓娓道来,“当此之世,何为最贵?人才也,有一贤相,一言可退十万军,有一贤将,一战可下敌十城!公子志气高远,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她重重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后,便听到泾陵公子哧笑道:“小儿之才,竟是国士不成?”

他这是在讽刺卫洛不知轻重,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物了。

卫洛慢慢抬起头来。

她就这样双手趴在地上,仰头与他四目相对,墨玉般的眼中,清而冷,艳而静,竟是无比的自信。

泾陵公子不由一怔。

他慢慢地坐直身子,盯着卫洛,徐徐说道:“说罢,你有何能?”

卫洛与他炯然相对,清脆地说道:“欲攘外必安内,公子首要之责,便是成为晋侯!”

泾陵一怔。

“欲攘外必安内”,这六字虽然简单,却是响亮之极。它是经过数千年风雨,一直到后世都为世人所谨记的,自有其不凡的生命力。

不知不觉中,泾陵公子看向她的眼神变了。

卫洛看得出来,他的眼神中有挣扎。

他居然在挣扎,他为什么要挣扎?

这一瞬间,无数念头,无数思绪,无数说不出是喜还是忧的心情都一涌而出。

卫洛连忙垂眼,把情绪掩藏住,她再次以头点地,脆声说道:“公子志在天下,小人亦自信能以才学令公子重之!小人身卑位贱,无十人当中取人头颅的剑术,亦无前拥后从的随侍,小人就算来历不明,行为鬼祟,又能如何?当今之世,战乱纷起,纵富贵至极,亦是朝不保夕。公子欲收天下士,欲霸诸侯,怎可过于审慎,凡事求个明白?若前来相就公子的贤士食客,人人必须身家清白,面目可信,有道有德,公子岂不是拒才于天下?需知这世间人有百种,难得一全。只有此人之才能为公子所用,纵他本是奴隶,曾经杀人放火又有何干?”

她说到这里,重重一叩,声音沙哑地说道:“小人起于危难,实不愿意让真面目见于世人。数年来惶惶恐恐,所求不过一安身之地。今入公子之府,察得公子实乃当世明主,心实归之。愿公子勿再追究来历面目,小人将誓死以报!”

卫洛说到这里,再次以头点地,久久不起。

沉默,无比的沉默。

卫洛伏在地上,竖耳倾听着泾陵公子有点急的呼吸声,不由大是纳闷:我这一番话有理有据,言辞动人,他为什么还在犹豫?他这样野心勃勃的人,不应该犹豫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泾陵公子挥了挥手,沙哑地说道:“卫洛!”

卫洛一喜,脆声应道:“然。”

泾陵公子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你之所言令我意动。暂令你为三等食客!”

“诺——”

卫洛这声应诺,当真是清脆响亮,气势十足,丝毫没有掩饰她的欢喜快乐。

她应诺声刚刚响起,泾陵公子的身子便微微前倾。

他缓缓逼近卫洛,双眼如墨,静静地盯着她的双眼,缓缓说道:“然!你小人百般掩饰,巧言令色,其中虚妄之处人人可察,非是刚才所陈之词能掩!”

刷地一下,卫洛刚刚兴奋地发红的小脸又开始变得雪白。

泾陵公子持过几上的酒樽,轻轻地抿了一口后,扫过她的面容,说道:“易容之术精到矣!两年前纵羞惧之极,红色难透,白色难现,如今却一眼可见。”

卫洛嗖地一下,嘴唇颤抖的抬眼看着他,也不知为什么,这时刻,卫洛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你,你怎能如此?知我易容,又以言欺我?”

这语调,怎么听起来很有点恼羞成怒?

泾陵公子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施施然地站起,朗声喝令道:“卫洛虽仅为二等食客,言其言语可喜,诚一弄臣也。令,升为贴身之臣!”

他的声音一落,几个清朗的声音同时传来,:“谨遵公子令!”声音落地时,刷刷地提笔声传来,已是有相关之人把这一任令记载下来。

这话一落,等于是卫洛的身份又变了。由贴身之厮,变成了二等食客和贴身之臣——弄臣。

第七十八章赴宴

这时,一阵舒缓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那,一个女子曼而高,惊喜之极的叫声传来,“八兄?”

接着,一个身量高挑,高挑健美,圆脸大眼,皮肤白净中透着健康的淡棕色的少女像是一阵风一样卷来。她急急地冲到泾陵公子身前,才脚步一刹,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站定,仰头望着他,双目含泪,极是欢喜地再叫道:“八兄!”

这少女,便是卫洛曾经见过的那位公主了。她现在已经知道,这是晋十三公主,她已于一年前,在泾陵公子的安排下嫁给了三闾大夫文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