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陵公子微一点头,他身后的一个剑客已纵身下马,领着那些人向刺客们逃遁的方向追捕而去。

不一会,众人便回到了泾陵府。

府门口急急地涌来十几个一等食客,他们簇拥着泾陵公子,急匆匆地向书房方向走去。

所有人的表情都有点严肃,卫洛悄悄瞅了瞅,发现随行的剑客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便老实地低着头跟在众人身后,来到了书房中。

卫洛和众剑客被拦在书房外,却又不准他们离开。

书房中不断传来众人的议论声,喧嚣声。

这些声音太多太杂,卫洛也没有心情倾听,她低着头,暗暗忖道:看来那些刺客早就观察着府中的动静,这里才出去,他们便巧遇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食客们进进出出都有好几批了。能出现在这种场合的,是一些一等食客,他们在公子泾陵的门下,其实都是一方之臣,有明显分管的事务,如军饷的发放,如新田城的一些城门的防卫。

约过了一个时辰后,书房中稍稍安静下来。

这时,一个剑客喝道:“卫洛何在?”

卫洛一怔,连忙转过身来,叉手应道:“我是卫洛。”

那剑客面无表情的喝道:“公子唤你!”

“然。”

卫洛大步踏入书房中。

书房里,泾陵公子脸色沉凝地跪坐在主座上,他的两侧,各站有两个按剑而立的剑师。

在他的左右两侧,各摆着五个塌几,坐有十个一等食客。

卫洛进门的地方,也站着四个剑客。

整个书房中,寒气森森,气氛沉凝之极。

卫洛刚踏入,正低下头准备叉手行礼时,泾陵公子冷冷的声音传来,“跪下。”

啊?

卫洛的心突突地猛跳起来,一股冷汗渗出她的背心。

她抿了抿唇,老实地上前几步,在离泾陵公子约有十步处跪下。

空气很压抑。

卫洛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她觉得这气氛沉凝得古怪,都古怪得令她有点害怕。

半晌,泾陵公子淡淡的声音传来,“卫洛,你有罪!”

卫洛,你有罪!

这不是问句,这是直接地定罪!他一开口,便直接给卫洛定了罪!

卫洛小脸瞬间刹白,她愕然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向泾陵公子。

泾陵公子俊美的脸沉凝如冰,那双子夜般的眼眸深不可测。卫洛小嘴颤了几下,终于问道:“卫洛有罪?”

她又没有在刺客来临时弃他而去!而且她还在紧急时呼喝了一声,替他赢得了时间。还令得那些少年前去相救,也为他赢得了时间,怎么会有罪?

这些话,卫洛没有问出来。因为泾陵公子当时还赞赏过她的,他分明一清二楚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说自己有罪?

在卫洛近乎控诉的眼神中,泾陵公子左侧一贤士站了起来,他转向卫洛,以一种金属般质感的声音喝道:“公子言,卫洛有罪!”

他的声音一落,一阵沙沙的笔尖移动声传来。

卫洛小脸瞬间灰白如纸!

都这么慎重了,看来一定发生了自己不明白的事。

那贤士继续以他金属般的声音喝道:“卫洛之罪如下。你因何早知刺客将至?”

这,这真是无理取闹!

卫洛急了,这人分明是拿她今天早上对众女的戏言说事。

在她慌乱的眼神中,那贤士不容她开口,便不依不饶的继续喝道:“知有刺客将至,又因何怂恿公子出游?卫洛行为诡秘,恐为间也!”

他居然说,卫洛恐怕是奸细。

卫洛大急,她嘴一张便要争论。可是,她的嘴一张,便感觉到一股古怪而沉重的气流涌至,令得她的背心一痛,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是,那贤士的喝声已出,“依卫洛此罪,削去其食客身份,环首可也!”

环首可也!

他居然说环首可也!居然想要自己死?

卫洛气恨道了极点,当下腾地一声想要站起,可是,她刚做出这个动作,一股无形有质的强大的压力,便如大山一般向她袭来,她刚一挣了挣,那压力便沉沉罩上了她的背,令得她不得不再次趴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有人在制住她!

有人在令她不得开口,不得动弹!

难不成,这就是泾陵府的规矩?一旦认为了你有罪,便再也不给你开口的机会?

这时候,卫洛气苦之极,墨玉眼中已是泪珠滚滚。她咬着下唇,恨恨地瞪着泾陵公子。

在她的瞪视中,泾陵公子毫不动容。他甚至连眼神也没有变化一下,那眼中的光芒太深太沉,她还是怎么也看不懂。

环首可也!

卫洛咬着唇,等着剑客上前,把她拖出去处刑。

不过她会剑术,她不会坐以待毙的!

在卫洛奔涌的思绪中,那金属般的声音再次传来,“然!卫洛亦有功。”

卫洛大奇,本已绝望的她谔谔地收回泪水,眨巴眨巴又瞅向泾陵公子。

那贤士的声音还在沉沉传来,“于刺客来袭时,她能出言相救,显有悔过之念,环首之刑可去。然,以下欺主,行为诡秘,狡诈多端,人品不堪,实不足为贤士也。自此日起,削去卫洛食客身份,管事身份。”

他说到这里,声音一收,转向泾陵公子说道:“请公子发落。”

泾陵公子点了点头,他施施然地站起,缓缓命令道:“暂将贱民卫洛关于寒苑。”

“诺”

清楚的应诺声中,两个剑客大步上前,他们一人提着卫洛一只手臂,把她拖出了书房。

一出院落,感觉到那股压力不再罩着自己的卫洛,便是双手一挣,沉声怒道:“我自己会走!”

甩开两剑客,她大袖一挥,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在侍婢剑客们地指指点点中,向后院走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弃卫洛之名,为泾陵之姬?

卫洛以前是男子身,从没有到过寒苑,这寒苑位于内苑最外侧,从它过去,还有春夏秋冬东南西北八苑,全是泾陵公子的内苑。

泾陵公子虽不好色,但如他这样的贵公子,不可能没有人服侍。而这些服侍的人中,按照身份来历和宠爱的不同,便分据这八苑中。

他威严过盛,几乎没有宠爱的姬妾,所有卫洛来了几年,都没有与这八苑的姬妾打过交道。不止是他,在所有人的眼中,这八苑的女子都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没有面孔,也没有名字的妇人。

两个剑客一把卫洛押入寒苑,便守在了院外。

这院落,说实在的,有点出乎卫洛的意料,因为它很精致漂亮。

小巧的木制楼阁只有一座,被掩映在绿树垂柳间。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中,一泓从山泉中引来的溪水弯弯绕过,清可见底。

这时的建筑,多是粗糙简单高大。而这寒苑却极精巧,它精巧得只有一座木制楼阁存在。其余的,便是树,漫天盛放的桃树,雪白飞扬的梨树。连位于花园里的草地,也显然是经过修炼的,很平整很开阔。

卫洛怔住了。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很有点想不明白,这寒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地方?

她原本以为,会是一个类似于柴房的小黑房呢。

寒苑中很安静,只有两个侍婢在打扫清理着房价,她们看到卫洛走来,都是盈盈一福,不敢抬头看她。

卫洛绕着这精巧的,不过六七亩地大小的寒苑转了一圈。走在这里,真的很舒服,仿佛外面的喧嚣都已不在,可是,又不会太过冷清,因为这漫天开放的鲜花,招惹得蜜蜂和蝴蝶纷飞,因为百鸟喳喳不休。

坐在草地上,可以听到主院的笙乐声隐隐飘来。那种飘然而来,显得十分遥远的乐音,又给这片天地添了一份寂静。

卫洛很快便转了一圈,她来到院子里时,两侍婢正在清扫落叶。

卫洛大步走到她们身边,看到她走近,两女盈盈一福,脆声叫道:“见过阁下。”

卫洛点了点头,她盯着两女,徐徐问道:“这苑里,可曾有主人?”

两女摇了摇头。

卫洛眉头微皱,又问道:“我来之前,这里不曾有人居住?”

两女点头应是。

卫洛头疼了。

她手抚上额头,无意义的嘟囔出两个单音节后,又转向两女问道:“此地建于何时?”

前面的个子略高的少女脆声回道:“公子冠礼之时,令人修建的。”

冠礼之时修建的?

卫洛的眉心跳了跳,她抿了抿唇,问道:“三年来,便不曾有人住过?公子常来否?”

两女再次回道:“无人居住,公子亦不曾来。”

这下卫洛有点晕了。

这地方偏静而精巧,它虽建于泾陵公子行冠礼那一年,但看这格局布置,显然并不是为了他的正妻所建。以他的身份,他娶的第一个妻必是贵人,这样的地方虽然精美,却是不适合贵人身份的。

卫洛揉搓了一会额头后,又向两女问了几句。这两女是因做事细致被分至此苑,她们知道的也不多。

问不出什么名堂后,卫洛也不想问了,她回到花园中,一屁股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然后向后一躺,懒懒地透过柳叶丛,欣赏起溪水,和溪水对面的桃花梨花林。

玩了一会,她也不知道怎么地,明明还是很气恼的,却睡着了。

窝着一肚子的气恼和不解,她居然如猪一样呼呼大睡,间中还砸吧砸吧嘴。

渐渐的,睡梦中的卫洛感觉到不舒服了。

有一只毛毛虫在她的脸上搔动。

那条虫很过份,居然在她的耳尖上划过,弄得她痒痒的好不难受。

真讨厌!

睡梦中,卫洛大恼。她右手一挥,重重地拍向那条虫,却在小手拍下的那一瞬间,它落了一个空,给狠狠地拍上了一块石头,令得卫洛疼得好一阵龇牙咧嘴。

卫洛一疼之下便清醒了,她睁开眼来。

在她的面前,在这块大青石的旁边,已备好了一张塌合几。而此时此刻,那塌上正跪坐着一个人,他静静地盯着卫洛。

一张俊美的脸出现在卫洛眼前。

他五官十分立体,宽额高鼻薄唇,一双眼睛狭长黑亮,宛如雕塑。

正是公子泾陵。

卫洛一睁眼,便对上他黑亮黑亮的紧紧盯视的双眸。

被这样的美男这样盯着,很羞呢。

于是,卫洛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

不过只是一转眼,卫洛便记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腾地一声,她坐直了身子,感觉到嘴边不舒服,她狠狠地就袖一试,抹去睡梦中流出的一点口水。

卫洛瞪大一双墨玉眼,狠狠地盯着泾陵公子,冷声控诉道:“公子处事,何其不公也?”

她本想平静地控诉的,可这话一出,便气不打一处,又滔滔不绝地说道:“洛若是间,何必于公子遇刺前提醒,遇刺时又唤来众少年相护?洛若是间,又何必说出有刺客将至之言?”

她说到这里,怒气冲胸,令得她胸口起伏不定。当下,她一手按着胸口,急急地喘了一口气后,直视着泾陵公子叫道:“以公子之明,却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可笑,太可笑了!”

饶是气怒交加,她也一直谨守本分,以臣下该有的语气和态度,从道理的角度说事。

泾陵公子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

他神色不动,表情冷清如故。

直到卫洛瞪着他的眼睛都开始酸涩了,忍不住眨了几下,他才微启薄唇,徐徐说道:“卫洛,你是一妇人!”

卫洛惊愕地望向他,一时呆若木鸡。

泾陵公子紧紧地盯着她,慢慢的,慢慢的,他上身一倾,向她凑近,呼吸之气温温地扑在卫洛的脸上,令得她的小脸又开始有点发热。

在两人相距不到半尺,呼吸相缠的时候,他再次开口,气息吐在卫洛的脸上,声音平缓地说道:“卫洛,以妇人任贤士之职,必不可久。我今日下你之职,乃相助于你。”

卫洛听到这里,杏眼猛眨了几下,突然之间有点想笑了。

他望着她,薄唇微启,语声轻缓中却带着一种命令地说道:“从今往后,你就住于此苑。弃卫洛之名,为我之姬!你阴晴如月,容清亦如月,以后,唤作月姬可也。”

弃卫洛之名,为我之姬!

这轻缓平淡的几个字,却炸得卫洛头昏目眩!

瞬时间,她明白过来了,他今天的发难,完全是莫须有的!他做这些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撤去自己的贤士身份,令得卫洛这个美少年在众人眼中消失。然后,他名正言顺地收自己为姬!

第一百一十三章愤怒的泾陵

卫洛谔谔地抬头看着泾陵公子。她一抬头,两人鼻尖几乎相触。

可是,此时的卫洛,却再也感觉不到半点心慌意乱。

慢慢的,慢慢的,她垂下眼眸,然后,她慢慢地起身下石,走到泾陵公子对面,她退后几步,然后跪下。

泾陵公子微微侧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卫洛趴跪在地上,以额点地,略一思量,便声音清脆地说道:“公子乃至贵之人也。雄才大略,世间妇人爱公子者,不知凡几。”

她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卫洛乃一普通妇人,知富贵难得,权势无双。然,卫洛所好者,莫不过是纵马江湖,嬉笑田园。”

她语调缓慢地说到这里,似乎思路理得差不多了,声音也高昂了两分,流畅了不少,“公子拳拳之意,皆为卫洛着想。然,卫洛却不愿成为深闺一妇人,日日盼君前来,与君之妻妾争强。此等事,卫洛不屑耳!”

卫洛说到‘此等事,卫洛不屑’时,泾陵公子的眉心跳了跳,双眼微眯,一股寒气开始笼罩。

卫洛仿佛没有感觉到他散发的寒意。她依然以一种极为自然,极为理所当然地语气说道:“洛这一生,从不想成为他人之一姬。否则,也不会苦学易容之术。”

她说到这里,生怕泾陵公子以为自己有野心,生了杀意,忙又补充道:“赏田间景,策马乘风,扁舟邀月,方是卫洛所念。卫洛身为妇人,却不欲有君子相伴,行敦伦之礼也。公子以晋太子之尊,许以卫洛这无家野女一姬之位,实为垂爱。然,卫洛不愿也。卫洛宁可为公子之奴,为公子驱马,移塌,亦不愿为一姬也。”

她拒绝得十分明白,十分的清楚。她说,她虽然是一个女人,却从来没有想到要找一个男人相伴,从来没有想到要与一个男人做夫妻之事。她宁可为奴,也不愿意成为他的一个女人。

卫洛知道,如泾陵公子这样的男人,是无法想象一夫一妻的,更无法明白自己的执念的。所有,她直接说自己不想嫁人。

卫洛说完之后,便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

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起来。

许久许久,泾陵公子的哧笑声传来,“宁可为奴?卫洛,以你之容,知奴者处境否?”

卫洛没有抬头,她在心中暗暗想道:我当然知道,我重回到奴隶身份是多么危险。我这长相本是惹祸之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欺负于我,任何一个人也可以要求玩弄于我。然而,卫洛的手悄悄地碰了碰怀中的竹剑,又想道:然而,我有剑术,就算落入他人之手,只要那人一时疏忽,我便可以趁机脱逃。然后,我又有易容之术,脱逃之后,这天大地大的,我是想到哪里便到哪里。

想到这里,卫洛额头在地上轻轻一扣,沉声说道:“洛知也。若公子大恩,许洛以丑容现于人前,卫洛愿改名换姓。洛不堪,既身已为奴,实不愿再露实名沾及先祖。”

她这是在求泾陵公子,求他准许自己再化成一个普通的模样现于人前。那样,纵使她是奴隶,也不会引人注目。反正身为奴隶的她已不配再有名姓,就算要换个称号也可以。

卫洛这话一出,又是一阵沉默。

卫洛的心揪成一团,双耳竖起,一动不动地倾听着他的每一个声息。

半晌半晌,泾陵公子缓缓前倾。他伸出右手,五指抓着卫洛的下巴,令得她抬起头来。他的手指是如此用力,令得卫洛的下巴疼痛不堪。

他五指如铁,紧紧地锢住卫洛,强迫她抬头。卫洛头一抬,便对上他那双阴寒中燃烧着怒火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