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泾陵双手紧紧地扶着横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这个时候,连风也不呼啸了,空气中,充满着一种压抑的沉寒。

当然,这种沉寒,是联军方向的。

随着两辆车停下前进,募地,全军缟素,成了一片白色海洋的楚军中,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地呐喊声,“取妇头颅,以奠先王!”

“取妇头颅,以奠先王--”

“取妇头颅,以奠先王--”

喊声越来越大,渐渐的,竟是喧嚣震天,声盖四野,数十万人同时吼出的声音,竟是令得苍天变色,阴云密布!

第二卷晋都新田第204章一箭

双方的战车一摆好,公子吾便下了战车,子娄坐上了他的位置,至于车右,则换了一个持盾的中年人。

鼓声越来越急促了!

在这种急促中,鼓声突然疯狂般的响彻长空,“咚咚——咚”

急敲三下!

这鼓声一响,经过旁边车右教导的卫洛,便取出弓来,她伸出右手,把弓举到半空中,然后身子微微下弯,冲子娄行了一礼。这就叫“致”,行礼的意思。

对面战车上,子娄也从弓袋中取出弓,他左手持弓,右手拔弄了一下弓弦,倾听了一下弓弦的颤音,而后将弓交到右手中,也举在半空中,冲卫洛微微躬身行礼。子娄是宗师,光是这宗师级丈夫的一礼,便表达了楚人对卫洛这个妇人的看重。当然,这种看重,是对取她性命一事的看重。

此次之事,楚王错在先。正因为楚王好色又无仁无德,而逼死楚王的卫洛,却有忠义之名。所以楚人纵使恨卫洛入骨,也只能以这种堂堂正正的方式向她挑战。

紧接着,两人以同样舒缓的动作把弓收入怀中,抱在胸中,再度冲着对方躬身行礼。

两人的御戎同时催动战马,战车前方四匹马十六个马蹄奔腾,不约而同地转着圈子。可自始至终,双方都在对方的射程之内。

这一次,卫洛可以说是遇到了平生最大的危机。对方是楚国第一神箭手,更是一位宗师!这样的人物用他最擅长的箭来与卫洛对射,完全可以说是一面倒的刺杀!

可卫洛别无选择!

她既然出现在这个战场上,她就得接受对方的“致师”!她无法逃避,也没有选择。

此时此刻,在百万军士的眼中,卫洛这妇人,只有死路一条了。

因此,他们的目光中,此时都流露出了一抹不忍。

卫珞很平静。

从接触剑术以来,她便发现,每逢危机时刻,她总是这么冷静,不但冷静,隐隐的还有着兴奋和期待——纵使这种危机,会令得她下一刻横尸当场!

因为兴奋和期待,卫洛的墨玉眼中,光芒熠熠,流光四射。她的小嘴抿成了一线,小脸兴奋得晕红。

战场上,所有穿着缟素的楚人,此时都把戟举在半空中,只等着欢呼!只等着他们的第一箭手把卫洛这个妇人射杀后,便为之欢呼!

这时刻,纵使是生性浪漫的楚人,也忘记了这个半身包在盔甲下的娇小身影,是一个有着绝色之姿的妇人。他们只记得,这是一场刺杀!一场可以洗去少许屈辱的刺杀!

所有的人都在屏着呼吸,都在一瞬不瞬地望着双方。

战车还在绕着圈子。

卫洛怕弓只要一斜,子娄的车右,便会把手中的盾,恰到好处地挡住她的所有出手角度。

她一直找不到出箭的机会。当然,从来没有拿过箭的卫洛,此时也没有想过要先出手射杀对方。她只需要不死就足够了!

神箭手子娄的箭袋中,只有一支箭。一支精挑细选出来的神箭。

为了对卫洛这个妇人表示某种怜悯,子娄只准备用一支箭来决定她的生死。

当然,卫洛的情况也是这样,为了表示不占对方便宝,她也只备有一支箭。

这一箭,决定的是生死!

卫洛很平静,非常非常的平静。她的脑中空空如也,她的眼中只有子娄的手,子娄的弓。这一刻,百万大军不见了,呼啸的风声,战马的嘶鸣,甚至,隐藏在心底的种种复杂情绪,都已不见了。

她的眼中,只有对方那弓,那双野兽般森冷的双眼!

当战车第三次绕圈时,卫洛的战车突然颠覆了一下。这一颠覆,使得护着卫洛的车右,他手中的盾牌也是一晃。

瞬时,卫洛露出了半边脸!

这只是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卫洛清楚地感觉到,子娄的双眸微微一阴。同时,他的右手一划,手指如舞蹈一般,闪电般的从箭袋中抽出那支长箭,然后,安箭,上弦,然后,他的手空了!

腾地一声,公子泾陵站了起来,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卫洛。可是,那激起的烟尘是那么浓厚,使得他什么也看不清!

瞭望车上,义信君也是双手朝前一撑,花瓣般的唇,瞬时被牙齿咬得鲜血淋淋,可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望着那烟尘挡住的战车处。

公子秩也是,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努力地睁大眼,紧紧地盯着那战车处。

时间,在这一刻都凝滞了。

这一刻,处于烟尘当中的卫洛,清楚地看到那支破空而来的长箭!

它撕破长空,泛着森森寒光,夹着浓浓的黄芒,直直地向她的咽喉处射来。

它迅如闪电,但同时,也是缓慢之极。

缓慢得,卫洛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轨迹!

缓慢得,卫洛感觉到自己如果速度能再快几分,再快几分,甚至可以手一伸,便把它轻轻摘下来。当然,这是一种诡异的错觉,一种近乎荒唐的,感觉到时间变得奇慢无比的错觉。

在这缓慢的箭中,卫洛清楚的向左侧一扑,然后,脸颊一侧!

说时迟那时快。

转眼烟尘散尽。

转眼间,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子娄的那支长箭!

那支箭,正插在卫洛的左侧肩膀上,插在两片铜片之间!鲜红的血,如小溪一样顺着箭头,染遍了她白色大袖,转眼间殷红一片。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没有欢呼,也没有叹息。

直过了良久良久,联军像是同时清醒过来,他们如同疯狂了一般,纵声高呼着。他们举着手中的长戟,一遍又一遍地欢呼道:“苍天佑德!苍天佑德!”数十万人同时发出的欢呼,排山倒海一样,冲破了天空,甚至逼出了金色的太阳。

楚人怔住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宗师子娄。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以宗师子娄的神箭,这个妇人怎么可能只是受了伤?

宗师子娄也是微张着嘴,不敢置信盯着半边长袖被血液染红的卫洛。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那一箭是直指妇人的咽喉的,他更清楚地看到,在间不容发的那一瞬间,妇人极其诡异地向左侧微侧。竟似是早就知道他会出手一般,神秘地闪开了他必杀的一箭!

他都不知道,妇人那一避,到底是上苍庇佑,还是另有玄机?

安静中,卫洛慢慢地软倒在座上。

所有的平静,所有的隐藏的兴奋,所有的疯狂的期待,在这一瞬间都全部消失了,在抽离了她全部的精力后,消失了。

此时的她只感觉到无边的疲惫,她的眼前开始变得迷糊,她的耳朵,只能听到自己狂猛的心跳声。她的墨玉眼,在这一刻,瞳仁竟然出现了散大。

楚军的安静,和联军的疯狂欢呼,使得子娄清醒过来。他挺直腰身,拔下了车上的将旗,先是将旗举过头顶,然后便缓缓放水平。

随着子娄的“偃旗”,所有的楚人,同时垂下了头。

然后,无数呜咽声远远传来。

最初,那个以袖掩脸,放声大哭的只是公子吾。可是紧接着,公子吾身边的楚国权贵,身后的军士,齐刷刷地以袖掩脸,呜咽出声。

他们没有办法不哭泣,如果楚王的死,是被这个妇人所逼,那么,为什么苍天不惩罚这个妇人?为什么偃旗的反而是楚人?

难不成,楚人真的被上苍所厌弃了?楚王的死真是苍天的意愿?

为什么,为什么受到惩罚的不是这个妇人?

这一刻,纵使最为浪漫多情的楚人,也已经忘记了怜香惜玉这四个字。他们在为自己的王国,在为自己羞辱而死的先王痛哭流泣。

卫洛跌坐在车上,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她已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瞳仁还有散大,散大。。

。。。。

模糊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她大步走来。那人来到了她身前,他轻轻地环抱着她,然后,伸手一扯,抽出了那卡在铜甲之间的长箭。

然后,那人抬起她受伤的左手,帮她解着盔甲。

卫洛瞪大她的墨玉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来人,盯着他把自己的盔甲脱下,盯着他把自己拥入怀中,扯下他自己的袍袖,然后,绑在她的伤口上。

他做了这么多事,卫洛都没有动一下,也没有叫痛,甚至,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只是瞪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来人,盯着他那雕塑般的俊脸。

直到那人帮她把伤口处理好,卫洛才垂下眼眸,低低的,小小声地嘟囔道:“假的,都是假的。”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几不可闻。

可是,来人却听到了。

他正在忙碌的动作一僵!

他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惨白着小脸,双瞳迷离昏乱的卫洛。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半晌半晌,他艰难地伸出双手,他搂向她的细腰,想把她搂在怀中。

他的手碰到了她了。

就在这个时候,卫洛突然急速地眨了几下眼睛。

她的眼睛,每眨一下,便清明一分,再眨一下,又清明一分。

不一会,她的墨玉眼中,便清明如故,清冷亦如故。

清醒过来的卫洛,静静地对上男人的俊容,她缓缓的,缓缓地头一低,略略一礼,清声说道:“妾谢过公子援手之情。”

说出这句话后,她垂下眼敛,慢慢推开他环抱到半空的双臂,然后,纵身跳下战车,转过身,大步向回营方向走去。

她只走了几十步。

迎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马蹄的的中,义信君那狂喜的,绽放着最为灿烂的笑容的脸,出现在卫洛眼前。

他一对上她,便欢呼道:“洛,洛,洛,你活着,你还活着!”

欢呼声中,他不等马停稳,便纵身跳下,跌跌撞撞地冲到她面前,双手一伸,把她搂到了怀中。

就在他把卫洛搂在怀中的那一瞬,公子泾陵缓缓地地下了头来,看着自己兀自张开的双臂,久久久久,都一动不动。

第二卷晋都新田第205章再次延战

感觉到素的温暖,卫洛整个人一松,便这么软绵绵的倒在他的怀中。

义信君双手一环,把她整个人搂在怀中,转身就走,他感受到怀中的卫洛软绵绵的,双手更是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袖,心中又怜又痛。

这样抱着卫洛,他便不能纵身上马了。义信君低头看了一眼她肩膀上的伤口,见那里已经不再向外大量的渗血了,索性也不骑马,便这般搂着她走向晋军后列。

在他的身后,纵没有人理睬,义信君的坐骑却像是认得主人一样,紧紧的跟着他。

公子泾凌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直过了良久,他才听得一个声音传来,“公子,此战?”

他转过头来。

公子泾凌盯了一眼全军缟素,满场悲音,分明没有了半点士气的楚军,一双深如子夜的双眸中,光芒不住闪动着。

一个晋将走到他身后,和他一样的看着楚军,说道:“公子,此时楚无战意,若乘机一击,一击可破!然,刚才楚军全军悲泣,我若在此等情况下攻之,非仁义之师也,纵胜也遗人口舌。以我之见,不如在此延战。

公子泾凌闻言,点了点头,他的嘴角浮出一抹冷笑,晒道:”因一妇人之故,大战一延再延。这次楚人,倾天河之水也难洗其羞啊!“他的声音一摞,那晋将便哈哈哈大笑起来。

不止是他,连同他身边的众将,也都在哈哈大笑。

如果是寻常诸侯国,这种延战也罢,羞辱也罢,还不会这么严重。可是对方却是霸主楚国!什么叫霸主?那就是天下的诸侯国都联合起来了,他也要独抗而得胜的!

霸主国的尊严,是要用血流成河来维护的。当下,公子泾凌施施然坐上马车,驱车向前。

当他的战车驶出晋军前列,来到楚军之前时。他站了起来,微微躬身,向着楚公子吾行了一礼,朗声说道:”见公子郁郁,三军尽悲容,泾凌心实愧之。请允许此战再延三日。

公子泾凌的声音十分洪亮,媛媛地传荡开来。

他的声音一落,公子吾便怔住了。

怔住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连那些哭泣声也少了许多。

公子吾抬起头来看向公子泾凌,对上他站在马车上那高大威严的身影,他的心突地一跳。

他脸色微变,环顾左右问道:“如何是好?”

众权贵哑住了。

他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人,自是知道,此时如果拒绝公子泾凌的好意,执意要战,没有了士气的楚军必败!可是,如果接受了他的好意,世人会怎么看为了一妇人,两次吧战期延后的楚国?

这样的楚国那还有什么霸主的威严在?

众人越想脸色越是难看。

这次的事,最大的意外是妇人没有死!本来,楚人的打算是在大战之前,一举击杀那妇人,报了先王之仇,激起全军的勇气后,再一举胜晋。可现在,情形却完全相反了。

楚国第一神箭手子娄以箭单挑一妇人,却无功而返。为了尊严子娄为了表示自己有勇气承担失败,他偃旗了。可是他这一偃旗,楚军颜面全失啊!

癔症安静中,公子吾脸色苍白地抬头看向公子泾凌。他向着公子泾凌微微躬身,沙哑着嗓子说道:“敬诺!”

此言一出,四野俱静。

安静中风声中公子泾凌哈哈一笑,他左右一挥,厉声喝道;“回营!”

再一次,前军转后军,晋军缓缓向营中走去。

公子泾陵的车右,频频回头看着士气低落的楚人,哧笑道:“楚完矣!”他说到这里,转向公子泾陵说道“臣猜不过三日,楚人便会提出罢兵休战。”

他说到这里,见公子泾陵没有回答,不由向他看去。

这一看,他对上了泾陵公子怔怔出神的面容,此时的他,威严不在,刚才的意气风发也在,他那俊美的脸上,浮现的竟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失落。

车右怔住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道:“以公子这种状态,似也不适合大战。幸好,楚人答应应战了。

十万甲士中,滚滚战车涌出的烟尘中,晋卒在欢呼,在低语。

卫洛一动也不动地窝在义信君的怀中,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在他的怀中动了动,脸贴着他的胸口,低低地说道:“素,此是何地?”

义信君一怔,他低头看着卫洛,轻轻地将唇印在她的头发上,回道:“刚出晋军车阵。”

完全清醒过来的卫洛听明白了,素没有骑马,他是这般地抱着自己在浩浩荡荡的晋军中穿行而过。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一点也不想在意这些,不想在意世人会怎么看她,不想筹划怎么取得更多人的尊敬。

她还是这样依在他的怀中。

她的手指勾了勾,轻轻轻地,把他的小指勾在掌心,低低地说道:“素,我只有你。”

义信君一怔,

不知为什么,听到卫洛这一句话后,他第一反应,竟是回过头朝激起了漫天烟尘,浩无边际的晋军中看了一眼,再转过头时,他桃花眼里的笑容灿烂而温柔,他低低地说道:“洛,我一直只有你。”

卫洛没有回答,她把他的小指勾得更紧了。

良久良久,她才喃喃地说道:“然,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义信君闻言,眨了眨眼,他慢慢地低下头,便这么把自己的脸埋在了卫洛的青丝中,久久一动不动。

这时,义信君搂着卫洛的双臂晃了晃。

卫洛知道,他力尽了。当下,她轻轻一挣,便从义信君的怀抱中落在了地上。

站稳后,卫洛仰起小脸,朝着义信君温柔一笑,这一笑,墨玉眼光波流动,然而,那惨白的小脸却让人心动。

义信君把她扯到怀中,伸手帮她理好发丝,理清衣襟,整好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