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有点醉意的公子泾陵,沉着脸听完后,当场哧笑一声。哧笑中,他冷冷地说道:“她要另寻寝处,照行便是!我堂堂公子,难不成还要胁迫于她?”

这句话中,实已有了咬牙切齿的恼怒。

那侍婢吓得脸色发白,匆匆一礼后,便急急地退了出来。

侍婢们给卫洛另寻的房间,依然在这个院子中。不过是处于相反的角落处。

夜深了。

卫洛仰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那轮透照进来的明月,暗暗忖道:剑咎神出鬼没的,也不知要如何才能联系上他?

这实在是个难题,卫洛眉头皱了起来。

她翻了几翻,实在没有睡意后,便赤着足走了下来。

信步走到塌几旁坐下,仰头望着纱窗外的那轮明月。

便是这轮明月,千年后它在,现在也是它。这世间的一切,都已浑然不同,却只有它,在冷眼旁观着人世变幻,沧海桑田。

卫洛低低地叹息一声。

叹息过后,她微微向后一仰,撮嘴轻啸起来。

她气息悠长,加之内力浑厚,完全可以任意操纵着声音的大小起伏和粗细尖锐度。

轻啸了两声后,这啸声一转,声音一绵,悠然铺散,竟是哼唱起苏轼的一首词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歌声悠然而来,娓娓而出,缠绵之极,也寂雾之极。

这歌声,她是随意哼唱,这词,她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唱出。也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月光下,这样的天地间,在这个时候,她只想唱着这一首词。

卫洛的声音,没有刻意的压低,也没有刻意的放开。

歌声悠扬的传出时,公子一怔不由得侧头聆听起来。

不过他听了半响也没听出卫洛唱的是什么,他推开书房门缓步走出。便这般站在屋檐下,望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

不一会,歌声止息。歌声散在这漫天银光,好好天地间。

公子泾陵站在那里,久久不动。不知为什么,在歌声传来的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席红袍,年复一年的飘零在湖山之间的卫洛。他仿佛看到她站在遥远的山头,站在河对面的高树之巅,便这么远远地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然后长袍一振,转身飘然而去,再不回返。

这感觉很不好。

当下,他双手一拊。

两个剑客嗖的一声,出现在他身后。

公子泾陵盯着卫洛的房间处,沉声命令道:“看紧主母!”

“诺!”

应诺后,两剑客身子一晃,便消失在公子泾陵的眼前。

公子泾陵却还是浓眉紧锁地盯着那里,盯着盯着,他暗暗忖道:“小儿功夫过人,以她的身手,如要强行脱离,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要派稳公等人盯着?”

他想到这里,便是一阵自我厌恶:我堂堂公子泾陵,什么时候,竟要如此防备一个妇人离我而去?什么时候,我竟要如此小心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无名火起,长袖一甩,转身回房。

第234章倾诉

接下来,局面便有点僵住了。

这齐国公主何等尊贵的身份,她甘愿附于无宗无名的卫洛之后,为她陪嫁,可卫洛偏生不愿。

这消息传到齐国权贵耳中后,他们都有点恼火了。当下问了晋使,见晋使吐词模棱两可,也没有明确说,是想换别的贵女陪嫁。于是,齐国权贵们商量来商量去,便决定暂且把这件事按下。

时人讲究一诺千金,这事本来便是公子泾陵提起,可事到临头却出现这种状况,实让齐人恼火。

何况陪嫁一事,还是两国之间的一种政治交易。这一泡汤,很多约定好的事便有了变数。

唯一庆幸的是,这事还没有公开,完全可以按下而不被世人耻笑。

只是齐人在暗地里,不免嘲讽公子泾陵无能。

这一点,公子泾陵知道。

可是他知道也没有办法,在这事上,他真切地感觉到了无力。

他是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卫洛在想些什么,怎么说出‘不愿与他人共夫’这种荒唐之极,闻所未闻的要求来。

时间紧凑,马上就要到了冬天了,再不赶回晋国,就怕冬雪一降,便寸步难行了。

他思前想后,最后决定把这陪嫁一事压下,壮行的奴隶也不购买了。一切先回到了国内再说。

决定一下,晋使便在半月后,正式启程了。

那一天,启程的并不止是晋人,诸国使者,也都是在这几天开始赶回国内。

绵延十数里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卫洛坐在马车中,半倚半躺着。

喧嚣声声中,公子泾陵还在与齐人寒暄。

众马嘶鸣,人声纷纷中,一阵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卫洛的车帘便被人拉开,公子轶清俊的面孔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温和地望着卫洛,半晌半晌,才低叹一声,说道:“卫洛,一切小心。”

他实是不知道要说什么的好。

卫洛点了点头,她低低地回道:“然。”

公子秩盯着她,有心想问她陪嫁一事,可是想到前阵子自己几次相访,想当面询问卫洛,却被公子泾陵拒绝了。现在木已成舟,她都要回晋了,这问不问,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只能叹息一声。

随着车帘放下,卫洛垂下眉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队伍中的喧嚣声渐渐少去。

看来,要启程了。

正当卫洛如此想着的时候,马车门被人拉开。

卫洛错愕地转头,怔怔地对上纵身跨上马车的公子泾陵。

公子泾陵没有理她,他抬眸向她身后的四侍婢。

四女对上他的双眼,同时打了一个寒颤,她们低下头来,这时,公子泾陵淡淡的吩咐道:“留一人!”

“诺。”

三个侍婢先后退下马车,只留一个年长最显沉稳的在马车中。

公子泾陵走到卫洛身边,他在塌上坐下,然后,右手一伸,便紧紧地锢制着卫洛的手臂,把她扯到膝盖上。

他的动作十分的猛,隐隐带着戾气。

卫洛安静地坐在他的膝头,任他搂紧。

马车晃动,开始启程了。

这时的马车,颠得十分厉害,卫洛坐在他的身上,有这上好的肉垫子护着,倒是安稳得很。在摇晃中,她眼皮上下打架地,睡意沉沉而来。

公子泾陵低着头,冷冷地盯着她。

他眼神很冷很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她。

可是他的手臂却很紧很紧,完全地把她牢牢地抱在胸前。

此刻,他见到她如此舒服——都差点睡着了,不由喘息了一声。

他深呼吸了一下,转头看向外面。

车帘已经掀开,漫天烟尘中,送行的齐臣,那身影已经越来越远了。

半晌半晌,公子泾陵的声音沉沉传来,“小儿?”

卫洛没有理会他。

她紧紧地闭上双眼,长长地睫毛扑闪着,那模样,仿佛在告诉他,他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公子泾陵见状,不由苦笑不得。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渐渐看不到了的齐人,徐徐说道:“卫洛,有齐公主陪嫁,有齐人为你后盾,实是尊贵之事。我多日奔走,才为你说得这一切。”

他的声音,很温和。

卫洛还是紧紧地闭上双眼。

公子泾陵见状,不由又是一声长叹,“你这般随我归国,没有陪嫁,没有仪仗,没有奴隶,连我带来的嫁妆也无法启用。小儿,你可知,这于你不利啊。日后,其他妇人入门,你势必孤!”

他这话,依然是苦口婆心。

卫洛缓缓睁开双眼。

她睁开墨玉眼,静静地看着他。

好些天了,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他这般诚心地向她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实在让卫洛觉得,自己不能再假装沉默。

因此,她望着他,望着他那山棱河岳般,鬼斧神工雕塑出来的俊脸。

望着望着,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她垂下眼来,低低地说道:“如此,你不娶其他妇便可以了!”

她的语气,依然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公子泾陵怒极反笑,他盯着卫洛,盯着她浑然不同已往,显得特别执着,坚定的表情,半晌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哧笑。

卫洛听到了他的哧笑。

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半响半响,她的声音低低的,弱弱地传来,“泾陵?”

“恩?”

“我无法接受你有别的妇人。”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很弱很弱,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你曾言,我心悦你久矣。可是泾陵,你要我日日守在后苑,盼你偶尔垂幸。你要我与其他妇人一道,争你一夜之欢,你要我手段用尽,心机百出,只为孩子求继承之位。我实在是不屑也!”

她的声音幽幽传来。

公子泾陵在听到她说出,“我实不屑”几个字时,身躯一僵,瞬时,一阵阴冷之气充塞了整个马车中。

卫洛仿佛没有感觉到,她只是痴痴的望着车窗外,望着那渐显荒芜的原野,低低的,幽幽的说道:“那样会很累很累的,你不知道吗?那样的生活,比孤单更可怕!那样的我,我光想想就会恶心,后怕,人生很短的,你不觉得吗?我实在是不想这样过日。泾陵,悦你又如何?心被割破了,流流血,痛过后许会痊愈。可那样活着,那样与你的妇人一起争宠的活着,实在死还不堪。”

卫洛幽幽说着时,公子泾陵在冷冷地盯着她。突然间,他哈哈一笑,笑声一止,他冰寒彻骨地沉喝道:“荒谬之极!”

丢下这四个字后,他厉喝一声,“停车!”

摇晃中,马车停下。

公子泾陵手臂一甩,把卫洛一把重重甩开后,头也不回地跳下马车。车帘摇晃中,他的身影不再可见。

第235章欲逍遥

泾凌这一走,卫洛的马车又变得空荡了。

卫洛低着头,这时,一个弱弱的女子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主母,丈夫为天,妇人为敌,天只有一个,地可分为山川河流,这不是开天辟地以来便有的道理么?为何,为何主母会有此要求?”

开口的,是最后一个呆在马车中的侍婢。

卫洛回头瞟了她一眼。

维罗德目光,冷漠,沉郁,这目光一瞟,便让那侍婢入侵在冰天雪地中一般,当下她打了一个哆嗦,迅速的低下头来,急急的求道:“奴多言,求主母勿罪。”

卫洛轻哼一声,没再理会她。

长途寂寞,她索性掀开车帘,望着外面的漫漫荒原发起呆来。

她回头一看,便发现车队漫长,而自己的马车,处于中间居前的位置。

再回头瞟了几眼,卫洛迅速的发现,围在自己马车附近的剑客,个个都是大剑师级的高手。

观察了一会,她便有点无趣了。这前后左右都是剑客,他们和马车扬起的灰尘足有一米高。透过剑客的身影,以及漫天灰尘看到的景色,也只有一片荒原,无趣之极。

卫洛把车帘拉下,收回头来。

她懒懒地靠在塌上,垂下双眸,忖道:那两城地图,我是亲见晋人交到管公手中的。按道理说,地图交到齐人手中,我到了晋人手中,这交易便算成功了。就算我跑了,也应该是晋人无能,照看不周的错。

不过,出于稳妥,最好是到了晋境再走。

在卫洛而言,她不知道自己真走了,按照规则,晋人有没有理由迁怒于素。

不过她所理解的公子泾凌,是那种敢于承担责任的人,何况他又那么的骄傲,要是自己跑了,他只怕不会对外泄露出去----将娶得妻子半途逃离,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实是奇耻大辱!

卫洛想到这里,便把此事放到一旁。他又透过车帘朝身前身后看去。

这一看,她不由暗暗叹息:要是剑咎能来就好了!

胡思乱想了一天后,队伍开始扎营休息。

这时候,人烟稀少,经常走了上百里,也不见几个像样的村落。众人就算身边有钱,实际上也没有花钱的地方,通常是露宿荒野,以干粮为食的时候多。

到了傍晚了,金灿灿的夕阳铺照在天地间,那一轮红日,浑圆鲜艳,耀眼之极。

剑客们纷纷扎营,埋锅造饭。

卫洛在马车中闷了好久了,待马车一停,便跳了下来。

众人扎营的位置,是一处荒原的土坡上,土坡后两百步处,有一条小溪流过。

再往北五百步,便是森森树林。

卫洛走过时,众剑客看到她走进,纷纷推开让路。

走不了一会,卫洛便看到北面的草地上,在靠近树林处,铺了厚厚的一层缎。缎上布有塌几酒食。公子泾凌正跪坐在那里,与对面的稳公等人饮着酒。两个侍婢跪在公子泾凌身侧,为他斟酒布食。

日光下,他那高冠系带,那雕塑般的五官,仿佛是来自远古的神像,华丽而遥远。

她只望了一眼,便转开目光。

卫洛大步向树林中走去。

树林中,到处都是大呼小叫的声音,有一队剑客正在其中捕猎者小动物。

卫洛听到他们的叫喊声,脚步一顿。

她转过头去,看向哪些正在埋锅造饭的剑客们。

这时代烹食,权贵们多数用的是鼎。这鼎四四方方,约有半米高,上面没有盖。

鼎下面腾腾燃烧的柴火,时不时的喷出烟尘,落入鼎中,与食物混在一起。

卫洛只看了两眼,便胃口全无。

她转身向树林中走去。

不一会功夫,她便拿了一根树枝,叉着一只兔子走了出来。

卫洛走出来时,众人频频向她望来。

她一袭红袍,袍服拖曳于地面。这样的装扮,华美而行动不便。她倒好,手中树枝中,兔血淋漓,她却不管是袍服,还是鬓角丝毫未乱。再一看,她行走时,几乎是寸尘不起。

秋风吹来,拂得她青丝微乱。

公子泾陵只是瞟了一眼,便有些移不开目光,这样的卫洛,直似神仙中人!让他看见了,又是一阵心跳加速。

他才望了一眼,心中恼意大生,当下重重一哼,不再理会于她。

卫洛大步走到溪水边,她拿了一把青铜刀,给兔子拔毛去了内脏,清洗起来。这溪水清澈,不远处甚至还有几处芦蒿。卫洛大喜,连忙拔出根茎一并清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