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契,是商的开国帝王。没有想到这殷允,竟是殷商正统。

那老头得到了殷允的这个回答后,双手前伸,再次平平拜伏于地。

这一礼,这老头是冲着殷允本人行的,而殷允此时,坐得笔直端直,生生地受了老头这一礼。

卫洛不知道,这老头,却是周室远房宗亲,身份十分高贵,能让他行如此大礼的,也只有上古几个帝王,以及夏商的正统后嗣。

老头行了一个大礼后,坐直身子,在《昭平》清乐中,再次问道:

“君可有子?”

他这话一出,殷允脸露愧色。

他向后移出两步,头一低,说道:“无!”

“怎可无子?你的妇人何在?”

那老头咄咄问出两句后,殷允已是以头点地,一脸羞愧得再不抬头。

那老头也不再问,他转头看向剑咎,问道:“君祖上何人?”

剑咎移着塌,向后退出两步,他双手前伸,朝着那老头平平地行了一个大礼后,严肃地说道:“我实孤儿,不知何人为祖,何人为父!”

那老头长叹一声,再不言语。

他缓缓退后,站起,他端过几上的一杯祭酒,纵声长歌起来。

老头所唱的歌单调十分古怪,全部由单音节组成,卫洛听了听,仿佛是,‘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惠肴蒸兮兰藉,莫挂酒兮椒浆。’

这支歌,单调很古怪,很有楚风巫音的味道。与卫洛在齐晋两地听到的歌调大不相同。

长歌一曲后,那老头转身,离去。

随着那老头转身,所有的人也跟着转身,乐音越去越远。

他们身影一离开视野,殷允和剑咎便站了起来,抬着那奉着祭品的几,大步向院中走回。

卫洛袖着手跟在他们身后,并没有上前帮忙。因为,她是妇人,她是没有资格碰这些祭品的。

这祭品一抬回,便可享用。三头大动物,再加上其余的酒肉,够三人吃上一阵的了。

当天晚上,城中灯火通明,一夜都是焰火腾腾。越人们在腰间围着细鼓,整整敲打了一夜。鼓声中,有不少巫被众人用竹椅抬起,抬在头顶游丄行。

在众人头顶的巫,纵声长歌,下面的游侠剑客,在巫的歌声中,一一抽出长剑,以手拍着剑面,脚踩着舞拍,跟着巫合唱。

第二天,卫洛照样天没亮便起来了。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昨天晚上的鼓声,是逐邪辞秽,而今天一大早,百姓们就要迎新纳福了。

天刚蒙蒙亮,梳洗一新,依然易容,掩去了艳色的卫洛,在殷允和剑咎的带领下,向着城南的胥河走去。

当他们到达时,胥河两岸,已跪满了人。

殷允身份高贵,他带着两人,径直来到最前面跪下。

他们刚刚跪下,一阵鼓声便远远传来。

卫洛抬头一看,只见一条由舟排组成的长河,出现在河水中。这舟排分成两队,一队在河那边,一队在河这边。第一队,都有四十九只舟排。

每一个舟排中,站着九个大汉。其中两人撑舟,二人在前,二人在后,中间三人围着一个竹萎而立。那竹萎中,是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鼓声和乐声,是从两岸传来。

舟排是从卫洛几人的前方驶来的。他们一来到卫洛三人面前,便见一个大汉捞上一条鱼,右手一甩。

“啪”地一声,那鱼生生地落在了殷允的身前。接着,又是一阵“啪”的轻物落地声,却是剑咎面前也被甩了一只。

不过没有卫洛的份,不止是她,所有的女人,都没有份。

剑咎和殷允同时捡起地上那鱼,站了起来。转身便向回走去。

卫洛一怔,难不成,巴巴地起这么早,便是得到这么一条鱼?

她不想暴露自己的无知,便跟在两人身后,向着家里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街道中,卫洛便看到前方,一个赤着胳膊的大汉,腰系草裙,手拿菜刀,正围着一只精壮精壮的牛旋转起舞。这牛很奇怪,它没有被绳系着,却就是一动不动,安静得很。

在这大汉的身周,围着数十个女人。渐渐的,女人越围越多,卫洛看到她身后的女人,都向那大汉围去时,不由一怔。

她回过头去,正好剑咎掏出一只陶盆递给她,笑道:“今岁有妇,不惧迎春了。”

卫洛怔怔地接过那陶碗,跟在众女人身后,来到那赤胳膊的大汉旁边。

她悄悄地瞟了瞟,发现剑咎和殷允,与别的男人一样,退得远远的。

正在这时,那围着牛起舞的大汉,突然仰头一声暴喝!

他的喝声一起,众妇人齐刷刷地跪倒。

卫洛连忙跟着跪下。

她刚刚跪下,那大汉动了。

他手中菜刀翻飞,嗖地一声刺入了牛的心脏处,又嗖地一声抽出,转眼间,那一动不动的精牛胸腹处,出现了一道极薄极小的伤口。

那伤口虽只一线,一道血液还是汩汩而出。只见一个打扮得华贵的妇人走上前去,用她手中的陶盆,在牛的伤口下接了十几滴血水。

那妇人刚一退下,卫洛便发现,好几双目光都盯向了她。

难不成,轮到她了?是了,这是按地位高低来排的。她的衣饰分明比其余的妇人要高档。

卫洛上前,把陶盆在牛的伤口下一送,略略接了十几滴血,便退了下来。

当她拿着那陶盆,退到殷允和剑咎身侧时。殷允伸手接过,头一抬,便把那新鲜的牛血,抿了一口。

接着,他把那盆给了剑咎。剑咎跟着仰头,把所有的牛血全部生喝下。

喝完牛血后,剑咎两人并没有马上离去。

就在卫洛有点疑惑时,那些妇人,都一一接过了牛血,一一退后。

那赤胳膊的大汉再次走到牛的旁边。

嗖地一声,他菜刀翻飞,已顺着牛的伤口处,再次刺入。

这一次,卫洛只看到那大汉围着那牛,前走后趋。以她的眼力,可以看得出,那大汉的刀,一直都在牛的体内削劈。着其中,那牛眼光越来越淡,最后完全没有了光芒。可是从头到尾,它都没有动一下,鸣一声。

就在最后一刀落下时,只听得“叭”地一声,整头牛所有的肉像被风同时撕碎一样,纷纷而落。

那大汉显是高手,牛肉刚散,他已嗖嗖嗖地菜刀翻飞,翻飞中,一块块牛肉射向四面八方,其中一大块牛肉闪电般的飞向了殷允的陶碗,稳稳的落在其上。

这等解牛的本事,当真不凡。

卫洛暗忖时,殷允等丈夫,齐刷刷地向着那赤胳膊的大汉躬身行礼。

一礼行罢,众人开始散去。而那个解牛的大汉,便肩着那完整的牛骨架,得意洋洋地向家中走去。

大街上,并不止一个这样的大汉,卫洛走了几条街,便看到几个这样的解牛汉子。不过,这些人中,也有失手把牛肉洒到地上,沾了泥土,更有解了牛后,骨架零乱,碎落一地的。卫洛看到,这样的人往往是低着头,一脸失落。而那些围着他们受肉的百姓,也没有向这种失败的人躬身行谢礼。

三人走向府中时,剑咎笑嘻嘻地转头看向卫洛,说道:“妇人,新春祭礼已完成,你何不约我师兄,一起上街玩儿去?”

第251章意志

过完新春祭后,剑咎因为犯错,被殷允勒令回到山门,在不得请外人相助的前提下,把山门中的藏书用刀刻在竹简上,刻满一万册方可下山。

以剑咎的速度来说,这一万册,他日夜刻录,也需要半年多时间才能完成。而且,这个记录,还是他内力深厚,运刀灵活的结果。

剑咎这人,最不喜欢读书,而他一答应,便不得不好好完成。

直到这个时候,卫洛才知道,剑咎每次犯错,殷允便用这一招来制他。而这一招对剑咎来说,已是人间酷刑了。

送走了垂头丧气的剑咎后,卫洛两人稍稍整理一下,便向楚国出发。

矩子大会就要举行了,路程遥远,得早些出发。

至于卫洛,殷允原本是不赞同她一起去的。可卫洛坚持要去,有所谓富贵险中求,她如今与楚人是不死不休的仇恨,与晋人的关系也转为紧张。反正躲不开,何不如直接面对?也许在那种墨门精英荟萃的场所,她能以她的口才,令得众墨侠放她一马呢?

这一次前往楚国,殷允没有选择走水路,而是与卫洛各骑一马,通过官道前进。

年关刚过,春寒料峭,赶路的人还不多。卫洛两人走了半个月后,官道上的行人陡然增多了。各国的商队,以及各地的游侠,贤士纷纷出现。

与卫洛两人这般轻身赶路不同的是,这一路上遇到的贤士,都是驾着驴车为主。他们的驴车上,往往装着一整车的竹简。那些贤士一边坐在驴车上,一边摇头晃脑地阅读着竹简。就算是游侠儿,也在坐骑上,装着满满的行囊。

这一天,又是夕阳西下之时,眼看来到了吴越边境了,时间还比较充足。两人吃罢饭,天边晚霞正艳。

卫洛看的心动,转身便向前方的山头走去。

不一会,她来到了山头上。

这山头不高,也就是个百多二百米的海拔高度。山头上树木不多,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奇形怪状的石头。

这些石头,都经过了千年的时间冲洗,一块块都姿态各异,极具韵味。

卫洛坐在一颗石头上,抱着双膝,静静地欣赏着一缕缕艳红浅红相叠加,交映在蓝天白云中的晚霞。

不管世事如何变幻,这人间美景,真是让人心醉。

卫洛痴痴地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不用回头,也可以感觉到,殷允温暖的气息弥漫而来,不一会,他在卫洛的身边站定。

他和卫洛一样,仰望着艳丽奇美的天边,久久不动。

夕阳下,他负手而立,因为参加矩子大会,他便不想以假容示人。因此,他现在露出的是他的本来面目,那白玉般俊美的面孔上,被那红艳艳的晚霞染出一道道华影。他那双眼睛里,折射出天空中的美景。

卫洛望着他,清声说道:“这千山美景,君怕是走了个遍。”

殷允闻言回头。

他微微一笑,摇头道:“天地何等广阔,我这有生之年,怕是走不遍的。”

他说道这里,声音微沉,“卫洛。”

“恩。”

卫洛点了点头,她轻轻地说道:“恩,此景华美,我每每望之,便感慨造化之功。”

说到这里,卫洛梦呓般地说道:“人生数十载,转眼便逝,纵位到诸侯,也不过宛如朝露。我这一生,殊多身不由己之时。然而,我不甘心认命。”

她知道殷允对她怀有好奇心。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关注自己,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了解得非常清楚。对于自己这么一个与世人迥异的妇人,他定有很多问题想问。

不过,他的为人宽和,不喜欢追根究底,所以纵使好奇,他也不会开口。

卫洛这是向他解释。殷允给她的感觉很舒服,她寂寞太久了。她想跟人说一说心底的话。不管殷允能不能理解,他一定会默默倾听的。

她说道这里,又低低地说道:“我想活的自在些。就算是妇人之身,我也想如世间的大丈夫一样,活的自由,不会被人作为礼物而买来卖去。年华老去时,我不能被昔日的良人弃之寒宫中,流着眼泪,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美貌的佳人,轮流躺上了良人的床榻。”

她说到这里,声音一顿。

她知道,自己的说法对时人说来,太过奇怪。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便是想这么唐突地说出这些话。

沉默中,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你与世间妇人全然不似。”

卫洛一怔,半晌后,她笑了笑,喃喃说道:“然,我与世间妇人迥异。”她说道这里,突然清脆地一笑,振衣而起。

她望着那漫天红光,声音一提,吐词清亮地说道:“天地无极,朝有露,晚有霞,春有花,冬有雪!纵此身孤零,形与影相照,我也要为心求一个自在自得!如此,方才配得上这天地造化。方才不负这一世生命。”

她说道这里,格格清笑起来。

这笑声,清亮甜美,一扫她多日的郁抑。

这一刻的卫洛,似乎一直以来的挣郁,不安,无助,失落都已消去。

笑声中,卫洛清脆地说道:“殷允。”

“恩?”

“这次去了楚地,我亦不会易容。我便以纱帽遮脸。不管是宗师之怒,还是国家之恨,我将直面承担。”

她说道这里,转过头来,双眼晶亮晶亮地看着殷允,那双墨玉眼中光芒夺目,华灿之极,“望君勿以我为念。”

她说,她愿意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的风雨,请他不要太过为难。

殷允静静地盯着她的墨玉眼,对上她眼中的熠熠华光。对上她临风吹拂的翩然身姿。半晌半晌,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去。

他的中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碰,接着,他温柔的声音传来,“痴儿。痴儿。。。。。。”

他叹息般的说出这几个字后,长袖一甩,转身向山下走去。

卫洛愕然半晌,连忙提步跟上。

第252章踏春节里矩子会

两人策马缓行,如此两个月后,便来到了楚都郢。

这一路上,卫洛都戴着纱帽,穿着最不起眼的深衣,殷允和她一样,也是身着深衣,头戴斗笠。

因此,虽然两人相貌十分出众,却也没有引起世人的注意,无声无息地进入了郢。

郢这个城市,有着浓厚的巫风,街道上的年轻人,不分男女,喜欢在额头上涂着黛,这黛被涂成圆形,中间有条似是蛇,又似是一个弯钩的图形,也不知是啥意思。

这个时候,离矩子大会仅有数天了,卫洛两人一入城,便不约而同地发现,街上麻衣赤足的汉子中,有很多气息特别强大的。

殷允对郢都十分熟悉,两人进城时,正好是中午时分,他带着卫洛转过一条街道,来到一家院落前。

这院落不大,外观也极普通。两人一进去,便有一家三口迎上来。卫洛一看,这院落与越地的院落极其相似,十分之八九都是树木,虽然没有湖水围绕,可是除了一个院落外,便再没有停放马车的广场,以及齐晋两城所以院落都有的大小侧门。

看来,这院落也是殷允的产业了。

这个院落里,由七间精美的木屋,以及三间状似茅草的小屋组成。那家人住了其中木屋中的三间,另有四间,他们正在清理打扫。

卫洛站在院子里,现在正是阳春三月之时,满院都是盛放的桃花,梨花,落英缤纷,满地残香。

又是一年春好时。

卫洛没有心思欣赏这些鲜花,她有点紧张。

他们进住后,殷允洗了一个澡,便匆匆地离去了。

转眼五天过去,殷允还没有回来。

这时节,距矩子大会,只有一天不到了。

在院子里坐立不安的卫洛,戴着那顶纱帽,穿着一袭素白的袍服,走出了大门。

她的袖袋中,有一把殷允留给她的蚁鼻币。这种钱币状似蚂蚁的鼻子,因此得了这个名字。这种货币,主要在楚地流行。

卫洛一走上街道,远远地便听到了一阵欢呼声。那些欢呼声中,多是少年男女发出来的。

听着这些欢呼声,卫洛有点好奇,不由脚步加速。

不一会,她便来到了正街中。

正街中,一个个少女,正穿着楚地流行的,绘满白云和神女,仙阁的团的裳服,每个人的裳服,都或紫或蓝,争鲜斗艳。

其中有不少少女的衣服,襟口处开得特别低,都可以隐约看到她们胸前的雪丘了。

更让卫洛惊奇的是,这些少女,在她们雪白坟起的双丘上,用朱砂涂出艳红艳红的纹身样图案,这图案多数是剑行,也有玉佩形,有的还是桃花状。

少女们成群结队地走在街上。手里全部都挽着一个竹篮,这竹篮有做的精美反复的,也有织成极为简陋的。

竹篮中,尽是各色鲜花。

卫洛怔怔地看着,突然记起,是了,就是这几日里,便是时人喜欢的那种踏春节。

欢笑声大作。

卫洛连忙顺声看去。

在她前方五十步处,手牵着手的少女们,拦住了两个戴着斗笠的青年男子.

少女们围成一圈,结结实实地把他们堵在当中。其中一个最为美丽的少女冲了上去,她挺了挺自己雪白的胸脯,让那片雪白中的两朵艳红的桃花明晃晃得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