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身侧的美姬越嫡公主,连忙熟悉的,迅速地掏出手帕来,接住了他的一口浓痰。在众人的注目中,年轻美丽的越嫡公主,一脸温柔地按在老朽不堪的前晋侯的嘴上。

从她的脸上,压根看不出半点厌恶,半点不甘。明明前晋侯是如此老丑,明明他那腐坏老朽的身体散发出的气味是如此难闻,她却温柔娴静之极。

当然,这并不稀罕,除了卫洛,没有一个人觉得此事有什么了不起。

咳嗽过后,前晋侯疲软无力地续道:“我已老朽之人,不知用贤,偏听偏信,至获罪于天,被强邻侵袭,几至灭国。幸我儿强力,方免得生灵涂炭。”

前晋侯说到这里,朝着泾陵挥了挥手,唤道:“八儿,且近前来。”

“喏!”

泾陵铿锵有力地回答后,大步向他的父亲走去。

前晋侯抬起头来。

他浑浊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英武不凡的儿子。

他的这个儿子,满殿灯火,满殿权贵,都无法掩去他的俊美不凡。他一袭黑袍,身形巍然如山,仿佛可以承担世间最大的责任和磨难,可以把他的家国,带到最为繁盛的地步。甚至,他可以使晋国成为霸主,使得晋姬氏,永远书于史书。

相比于他,自己真的老了,老了。是啊,想当年自己年轻时,都不曾有八儿这么雄武的。

前晋侯看着看着,目光中露出了一抹欣慰。

他满足的欣慰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这时的他,都不能想象,自己以前为何不这个强劲的八儿?

是了,就是因为他太强劲了,自己这个父亲,在他的面前总有一种压抑的感觉。是了,以前是觉得,这个儿子的存在,使得自己不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快乐,他,影响了自己对权利的欲望啊。

可是,现在自己承认自己老了,承认自己昏庸无能时,再看这个儿子,已是完美之极。他这般背对着满殿灯火站在自己面前,真是威武如天神啊。

陷入了自己思绪中的晋侯,没有注意到,站在他面前,比他还高了半个头的八儿,此时那子夜般的双眸中,隐有晶光闪动。这闪动的晶光中,有快乐,有孺慕。

对上父亲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温和慈爱的眼神,泾陵的眼中,隐有泪意。

前晋侯开口了,他声音一提,喝道:“跪下!”

泾陵单膝着地。

前晋侯伸出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鼓起中气,浑浊的眼中闪动着难得一见的精光,大声说道:“八儿,父亲把这祖宗基业交给你,你可能守住它?”

“任何窥探晋地者,需踏我儿的尸体!”

前晋侯很满意儿子掷地有声地回答,他声音再次一提,问道:“八儿,他岁祭祀祖庙时,你能告诉父亲和先祖,晋之一国,为诸侯霸者乎?”

众使者听到这里,悄悄议论起来。这句问话,一般的诸侯国中是听不到的。也只有生了泾陵这样的儿子,才可以要他承诺,在他有生之年中称霸中原。

前晋侯的声音一藻,泾陵已是朗朗回道:“能!”

只有一个字,却是中气十足,气吞山河。前晋侯呵呵一笑。

站了这么久了,他累了,因此笑着笑着,他的身子一软。他身后的越嫡公主连忙扶着他重新坐下。

泾陵向他的父亲叩了一个头后,缓缓退到卫洛的身边坐下。

至此,宴会可以正式开始了。

第304章殿中问对

编钟声再响。

悠扬荡漾的金石之音,奏响着传承了数百年的诸侯会宴之乐。这种乐音舒缓,恬淡,中正平各。在那个时代,中正平各,浩浩荡荡如天地之始,无偏无倚如阴阳之初的自然之音,是最为推崇的。

这时,酒菜都已布好,殿内已是灯火通明一片。

泾陵再次站起来,身着众使者一举杯,高声喝道:“诸位君子,这一酒,请敬周天子!”

在泾陵站起来时,那们中是最显要的位置的一个做卿大夫打扮的中年男子缓缓站起。这人便是周天子的代表。

泾陵向他深深一礼后,把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众使者站起,同时向周天子的使者行礼,举樽饮酒。

在真实的历史上,称霸天下二百来年的晋国,一直是把周王室纳入自己的保护下的。那时的中原诸国,不管是攻击楚国,还是攻击北狄,打的都是“攘王”的口号。而那王,便是周天子。

后来,赵魏韩三家分晋后,诸侯们便再不把周天子放在眼中。区分开春秋和战国的说法有几种,其中是为世人认可的一种区分,便是以三家分晋为边界线。因为在三家分晋之前,周一定是存在的,三家分晋后,天下再无周王室,诸侯进入了不择手段的混战当中。

那周天子的使者仰头把樽中酒饮完,双手捧着新满上的酒水,向着泾陵朗声传达周天子的封赏。这个封赏,也就是周天子封赏泾陵为晋国国君的书面仪式。

周天子的使者坐下后,泾陵再次举起满的好的酒樽,朗声说道:“这一酒,原敬司慎(察不敬之神),司盟(监督盟约誓言之神),群神,群祀,山神,河神,先王,先公。泾陵今为晋君,终其一生,必壮大晋国,辅助周王室,攘护中原正统!如有违之,诸神充子,父老唾之!亡君灭族,亡国无家!尚飨!”

这是泾陵对他的家园,最慎重的承诺,和最庄严的起誓。

在泾陵起誓的时候,他的身后,走来了一个全副盔甲的剑客。这是剑客,是他的车右,是他的十万甲士中,最威武最强大的高手,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在那剑客动身时,卫洛也站起来了。她和那剑客一左一右,走到了泾陵的身边。

那剑客手中拿一把匕首,而卫洛,则在泾陵话音落地里,把他手中的酒樽拿过来。

泾陵手一反,接过那剑客手中的匕首。他把那匕首朝空中一亮,匕尖一划,把手掌割破。瞬时,鲜血汩汩而下。

就在他的鲜血滴下时,卫洛上前一步,用酒樽接过。

鲜血沁入酒中,迅速地弥漫开来。

约滴了九滴鲜血后,泾陵伸手接过酒樽,头一昂,把樽中的血酒一饮而尽!

随着他把空酒樽向左右一扬,一个极为响亮,极为铿锵有力的鼓声“咚咚——”地传来。

那鼓声响亮沉重,虽只两响,却仿佛响在众人心中。

至此,誓成。

卫洛接过他手中的空酒樽,重新为他满上酒,泾陵把它朝着众使者一晃,笑道:“这一酒,泾陵敬过诸君!”

“不敢!”

使者们整齐的应承声中,泾陵再次把樽中酒一饮而尽,和卫洛一起向后到榻几上。当然,那个车右先一步退下了。

至此,礼成。

泾陵行的这礼,是继君之礼。

今晚的宴会,虽然还有半数的诸侯使者没有到达。不过周天子的使者到达了。这才是最关键的。

有十几个诸侯使者观礼,又有周天子的使者在场,因此,继君之礼便可以实施。

泾陵坐下后,双手扶膝,俊脸含笑,朗声道:“诸君有言可说。”

——论辩,问难开始了。

刚刚坐好的卫洛,听到泾陵开口宣布,心中不同一紧。

坐在齐国那一榻上的素,这是终于转送向卫洛看来。他的目光中不无担忧。

稍稍安静后,一个晋国大夫率先站起。

他向泾陵叉手,声音朗朗地开了口,“敢问君上,身侧之妇,可为夫人?”

泾陵点头,朗声应道:“然也。”

这是正名了。在这种盛大的场合,在泾陵立誓为君的场合,这晋大夫与泾陵一问一答,是向所有的使者们正式介绍卫洛的身份。

当然,正名之后,还是得有一个结婚的仪式的。

那晋国大夫点头坐下。

然后,一个齐国稷下宫的贤士站了起来。他朝着卫洛一叉手,朗声说道:“我有一言,夫人能答否?”

卫洛一凛。

她腰身挺直了些话,华美的脸上露出了抹雍容的笑容,清声回道:“可。”

她只能说可。

那贤士盯着她,大声开口了,“世人称呼夫人,皆为倾城美人。尝闻夫人身值两城,可有此事?”

卫洛点了点头,笑容不改地应道“然也。”

“善。”

那贤士转头看向泾陵,声音一提,咄咄问道:“敢问君上,君上以两城换一妇,为贤乎,为色乎?为才乎?”

泾陵俊脸微凝,表情淡淡地应道:“我这妇人,三者俱备!”声音沉沉,竟是含着无边的信任和肯定。

一殿喧哗。

泾陵的回答,并没有出错。可是,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他天经地义般的宣布卫洛既贤惠,又有美色,又有才华的语气,直是让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个天下间,哪有丈夫这般称赞自己的妇人的?。

喧哗中,那贤士坐了下来。

然后,又一个稷下宫的贤士站了起来。

这个贤士脸孔端方,须长过胸。

他盯着卫洛,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周正中带着一种凛然,“单至新田无多日。然,曾闻夫人于数日前,驱尽君上后苑诸姬。敢问夫人,夫人些举是为国为家尽贤,肃清闲杂为君主开路?”

这贤士说到这里,突然间声音一提,朗声喝道:“还是,为色欲乎?夫人欲独占君侯这宠,方散去诸姬?”

声音沉沉,咄咄逼人而来!

一时之间,满殿无声。

连正窃窃私语的人,也转头向着卫洛看来。素更是,他怔怔地看着卫洛,他的脸上,有着也他身后众人一样的迷惑不解,和询问。

在众人地盯视中,卫洛笑了。

她盈盈一笑,双眸中如秋波长空,静静地扫过众人。

直过了一会,她才盯向质问他的那个贤士,悠然地开了口,“君子可知,不久之前,我一妇人,一言而退秦楚大军?”

众人怔住了。

议论声响起。议论声中,更多的是不敢置信的目光。

那件事成功不久,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开,而且她终究是一个妇人,退去秦楚的大功劳,有意无意间,是被晋人的高层所隐瞒的。所以,在座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众使者纷纷看向泾陵。

一众注目中,泾陵点了点头,朗声道:“此番秦楚大军退去,我这妇人居首功!”

他这是正面承认。

众使者当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不一会,他们便从知情的人那里,知道这件事的始末。

一时之间,众人看向卫洛的眼神中,充满了敬佩和倾慕。

这个时代,有才的人是从不隐藏自己的。表现自己,彰显自己,是每一个贤士和剑客们的爱好。所以,卫洛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有大功于晋,众人不会如后世一样,认为这样的人自大自傲的。

一阵喧哗中,那个开口质问卫洛的稷下宫贤士声音一提,有点尖厉地问道:“夫人请细细说之!”

他这是催促卫洛,要她详细回答她的责问。

卫洛低叹一声。她还以为,自己抛出这个惊人的消息,会令得在座的诸位不记得为难她了呢。

不过,她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卫洛的一双墨玉眼静静地看向那贤士,声音微提,清脆地说道:“妾有几问,君可回否?”

咦,她也有问题?

众人一静,都好奇地看向卫洛。

“夫人请问。”

卫洛微微一笑。

她秋波如水,明澈如长空地从左到右扫了一遍后,转向那贤士。

她开口了,声音清脆之极,动听之极,如歌如水的声音中隐藏着天生的靡荡,“君以为,妾才智如何?”

那贤士一怔。

转眼他朝着卫洛深深一揖,朗声回道:“夫人一言可退秦楚强敌,此等盖世之功,举世无几,虽伟丈夫亦不能为。夫人才智可称国士!”

这个评价不低。

卫洛嫣然一笑。

在她的身立前,泾陵俊脸沉凝,那仿佛是千看岩石雕刻出来的面容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轻笑中,卫洛再次开口道:“诸君以为,妾武勇如何?”

嗡嗡声再响。

那人稷下宫的贤士,身在齐国,还没有听过卫洛的武勇之名。可他的身边,那些墨家的游侠,那些经历过两三年前战事的权贵们,却都是知道的。

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中,一个剑客站了起来。他朝卫洛一叉手,朗声回道:“夫人于百万军中擒得楚王!逼其自刎!又于矩子大会中凭着区区木剑击退宗师!更于楚王宫中,二败楚之高手!夫人之武勇,天下罕有!虽伟丈夫亦不能为!”

——

嗡嗡的议论声更大更响亮了。

那些没有听过卫洛这些事迹的,一时都怔住了。一时都惊愕了。

这个时代,毕竟是个智慧刚刚萌芽的朝代。在这个时代,能识字,能说出几句道理的便是贤士,能挥动剑,能杀两个人的便是剑客。

在这个时代,如卫洛这般美貌的倾城妇人,居然有如此了得的本事,本来便是奇迹。世间罕有的,众人以前从不曾听闻过的传奇。

此起彼伏,叽叽喳喳的喧嚣声一波又一波。

直过了好一会,那向卫洛质问的稷下宫贤士才向她拱手叹道:“夫人之能,骇人听闻,还有问乎?”

众人渐渐转为安静,他们再次看向卫洛,等着她还有什么惊人之语。

在众人的注目中,卫洛再次嫣然一笑。

笑着笑着,她垂下双眸,摇了摇头。

那贤士声音一提,再次说道:“那夫人之意是?”

卫洛又是一笑。

她转头看向泾陵。

这时的她,笑容如花,却隐有疲惫,绝美的脸上,墨玉眼中温柔如水。

她静静地看着泾陵,温柔深情地看着泾陵,在一众安静中,清声说道:“我这夫君,乃人中之雄者!”

她的声音是那么甜美,那么温柔,仿佛是最搔人心痒的靡歌。一直面无表情的泾陵,怔怔间侧过头来,迎上了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他温柔地回以一笑。

泾陵的这个笑容,在座的男人们都看得懂,他们看向自己最为宠溺的妻妾儿女时,也是这个表情。

卫洛温柔地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妾以为,当世妇人中,只有妾与他匹配!”这,这?

众人真的怔住了。怔忡中,越嫡公主小手掩着嘴,惊咦出声。她用那种绝对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卫洛。

前面说过,这时人的,不习惯有才而藏着腋着,也不习惯谦虚。可是卫洛一个妇人,以这么自信张扬的口气说出这句话来,他们倒真是闻所末闻。

事实上,他们是真的闻所末闻。这个历史上,还不曾有一个妇人敢说:我的男人是世上最优秀的,而这个世上的女人中,只有优秀至极的我,才配得上他!

这么狂妄啊!

可是,泾陵喜欢。

他再次抬眸,定定地看着卫洛,定定地看着自信的,神采飞扬的,敢出惊世之语的她.

看着看着,“哈哈哈哈”

泾陵突然大笑起来。

如此安静的时候,泾陵的大笑声是如此响亮,如此不可一世。如此欢喜!

众人呆呆地看着哈哈大笑的泾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