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少钱,我给你。”李允蓦地想起第一次在忻州看见辛悦时她身上廉价的脂粉香气和凌乱的衣服,心头有些后悔,慌忙说道。

  “那就不必了。”辛悦抬起头,见李允的神色越发窘迫,淡淡一笑,“对不起,让允少爷为难了。”

  李允见她到这个时候还不忘了道歉,更加过意不去,赶紧叫道:“你等等——”

  话未说完,街上行人忽然纷纷向两边闪避,挟带着两人退到街边,打断了李允后面的话。眼见一队官员的车仗滚滚而来,气势甚是宏大,李允正猜测是何人来到忻州,那一心喊冤的疯子齐纬又拨开众人冲了上去,口中还是同样的一套说辞:“大人,小人有冤情要诉!刘粼将军死得冤枉,是庆阳侯兆晋为逃避罪责,有意陷害他的!大人一定要为刘将军昭雪啊……”

  “大胆!”一个家将模样的人走上来,一脚把齐纬踹开:“你狗眼看清楚了,这就是庆阳侯的车仗,你活得不耐烦啦!”

  “原来你就是庆阳侯……”齐纬乍听此名,心智大乱,做势就朝那大车扑去。车帘掀动之下,露出半张恼怒以极的脸,连声骂道:“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我拿下!”

  几个侍卫立时冲上去,却被齐纬不顾性命一阵抓咬,众人大怒,一把把齐纬拖到街边,棍棒拳脚纷纷而下。

  “快去救人!”辛悦情急之下,拉住李允的衣袖,却发现李允像生了根一般定在地上,纹丝不动。辛悦黯然地苦笑了一下,终于失望地放开了手。刚想独自上前,李允却蓦地拽住了她,低声道:“你得罪不起他,我来想办法。”说着,分开众人大步朝车仗走了过去。

  走到兆晋车前,李允深施一礼:“侯爷,他不过是个疯子,您大人大量,就不与他计较吧。”他心知这个庆阳侯乃是空桑紫之一族的贵族,其母更是当今盛宁帝不弃的乳母,一家人深获不弃的宠信,根本得罪不起。

  “你是谁?”兆晋不知道李允什么来头,疑惑地盯着他。

  “下官李允,时任忻州振威校尉。”

  “小小武官,做好份内之事足矣。”兆晋一听李允官职,顿时哼了一声,“退在一旁。”

  “是。”李允低头应了一声,往侧后方退开几步,垂手肃立。耳听齐纬的怒骂哀嚎越来越低,一种遥远而熟悉的记忆如雨点一般当头砸下,然而他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拳,一动不动。

  “侯爷,这疯子昏过去了!”一个侍卫高声禀报。

  “胆敢诬陷本侯,打死了再说!”兆晋恼怒地道。

  沉闷的击打声再度响起,辛悦再也按捺不住,拨开人群就要冲上去,不料臂上一紧,已被人牢牢抓住。辛悦回头,正看见刘平面沉如水,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放开我!”辛悦轻蔑地盯着刘平,使劲挣了挣手臂,却无法摆脱。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呆立在一旁的李允忽然跃起,出手如电夺下一个侍卫打向齐纬的棍子,将其他人的棍棒全都远远挑飞。

  “反了,反了!”兆晋高声叫道,“来人,连他一块儿打!”

  十余个侍卫跃跃欲上,将李允围在当中。然而李允手持木棍随意一站,全身气劲流动,每个侍卫都觉得如果李允一动,最先挨打的准是自己,不由气先馁了,无人敢抢先上前。

  “侯爷,求你饶他不死。”李允一字一句地道,手指紧紧地握住木棍,口气却依然恭顺。

  此刻一个家将弯下腰,对兆晋附耳说了几句,兆晋不由嘿嘿冷笑出声:“原来你就是在越京城忤逆皇上的那个李允,胆子果然不小。只是上次你救了叛王的女儿,这次又要救叛王的奸细,本侯倒想问,你跟彦照究竟是什么关系?”

  “禀侯爷,并无关系。”李允听兆晋的话别有用心,不得不为自己辩解。

  “抛开棍子,跪下!”兆晋不愧率军多年,此时倒沉着起来,“李允,这是军令,你敢不听吗?”

  李允身子一震,仿佛记起了什么,冷汗渐渐从鼻尖冒了出来,果真扔掉木棍,闭目跪在地上。

  军棍从身后打了下来,一下、两下……正打在后背尚未愈合的箭伤上,霎时血迹迅速地在衣衫上蔓延开来。李允咬着嘴唇,看见齐纬被几个侍卫捆绑起来,终于转开目光,没有多说什么。

  “侯爷,手下留情!”老将刘平再也忍受不住,从人群外快步走进,扑通跪在兆晋身前,哀告道:“求侯爷看在李允平日忠心卫国、奋勇杀敌的分上,饶了他的犯上之罪……”

  “小李将军的神勇,本侯也多有耳闻。”兆晋挥手止住了侍卫们的棍棒,淡淡道,“只是少年人不该恃功而骄,目无君上。本侯今日打你,只是教你收敛傲气,谦恭处事,你可心服?”

  “侯爷教训得是。”李允努力撑出一个笑容,吃力而缓慢地回答。

  李允的住处,在忻州东城一条小巷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收拾出厢房有个休息的地方而已。

  此刻李允正伏在桌上,一动不动,似乎睡得沉稳。然而房门轻微一响,他立时弹坐而起,朝来人笑了笑:“你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辛悦轻轻俏俏地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射进来,在地上刷下浓重的阴影。她的脸藏在阴影中,让李允看不清她真实的表情,然而口气却如同玩笑一般:“堂堂两个将军跪在大街上,总不是很风光的事情,我只好避开了。”

  “幸亏你没有出来。”李允舒了一口气,“我一时糊涂,当时真怕你出来给庆阳侯火上浇油……”

  辛悦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面上神色渐渐轻蔑起来,“这么说,允少爷现在很后悔了?”

  “为什么不后悔?”李允忽然自嘲地冷冷一笑,“其实我本也无心救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他挨打?如果因此得罪了庆阳侯,那才是追悔莫及。”

  “你——”辛悦直直地盯着他,仿佛此刻才能将这清致得如同荷叶一般的男子与当年陷害徐涧城的李家人真正联系起来,缓缓道,“允少爷可知道兆晋打你的真正用意吗?

  李允摇头,倒有些奇异地看着她。

  “兆晋爵位虽高,却不通兵事,深恐手下将领不服,故而每到一处,便要找个机会立威。你是玄咨大人手下骁将,他却刚到忻州就打了你,其他众将还有谁敢聒噪?就是忻州宣抚使玄咨大人,因兆晋是皇上眼中的红人,行事也得让他三分。”

  “若只是如此,我倒安心了。”李允微微一笑,云淡风轻,猜得出辛悦说的这番话必为徐涧城所教,“只是不知齐参军落在他手中,你们可有办法救他?”

  “先生也不知该怎么办……”辛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既然有救齐参军的心,何不再想想办法呢?”

  “我不过随便问问而已……”李允冷淡地道,“我人微言轻,你不如去找刘老将军试试。”

  “刘平吗?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辛悦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可见这一年多的流放生活已然改变了鲛人女子平和温柔的心性,“齐参军为兆晋冤斩刘粼的事苦告经年,却四处碰壁,屡遭迫害,最后悲愤成疯,刘平居然没事人一般照样对兆晋毕恭毕敬!”望着李允奇怪的神色,辛悦继续道,“刘平就是刘粼的父亲,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能冷血如斯。”

  原来是这样。李允看着辛悦愤愤不平的神色,心下却是一片黯然:李家人的血,应该比刘平更冷吧。

  “允少爷,我帮你上药吧。”李允的苦笑让辛悦有些酸楚,她不再说下去,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瓶子,淡淡笑道,“其实你还是需要一个丫鬟,背上的伤自己不方便料理。”

  “不碍事的。”李允大是腼腆,往后退了一步。

  “你骗不了我——你前后都有伤,又被兆晋打了几棍,躺不得卧不得,难道想天天趴在桌子上睡?”辛悦说到这里,神色也黯然下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只是旁人根本无暇理会罢了。

  李允素来不擅言辞,偏偏辛悦说的都是实情,更不知如何对付才好,退了几步,终于顺从地坐下来。

  “军中的药效果似乎并不好,有机会让先生配一点好了,他懂中州的医学……”辛悦一边说话,一边轻轻褪下李允的上衣,却突然沉默开来,良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句,“允少爷,你打仗为什么要那么拼命?”

  李允知道她是看见了自己这数次战役留下的伤痕,掩饰地笑道:“还好我皮糙肉贱,也不觉很痛。”

  “可是你昨晚明明呻吟了一夜,一刻也没睡安稳。”辛悦似乎有些恼怒,语气却仿佛叹息一般,“先生说,这世上的人最可恶也最可悲的,就是不敢说真话。”

  “不敢说真话……”李允被说中心事一般低下头去,手心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又隐隐作痛,似乎穿越了若干岁月,从越京府衙一路痛到了忻州街头。背对着,他猜测不到辛悦此刻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昨晚洗衣服回来,路过你这里听到一点响动……你看,一讹就讹出实话来了。”辛悦微微笑道,手上不停,上好了药,用绷带细细裹好创口,“战神一般的小李将军其实也和旁人一样怕痛的,却为何不怕死呢?”

  “当然怕死。”李允笑着摇了摇头,“但爷爷从小就希望我能光宗耀祖,我不能给李家丢脸啊。”

  “真的只是为了光耀李家的门楣吗?”

  李允犹豫了一下,看着辛悦澄澈得毫无瑕疵的目光,终于摇了摇头:“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能早日见到清越。”

  “清越?”辛悦心中的疑惑终于被这个名字破去,“就是在太仓寺卿府里见到的郡主?”

  “是的。”李允垂下眼睛,不愿再多说。

  原来他深夜里独自思念的,是清越,不是辛悦。辛悦的心里一松,总算可以给徐涧城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否则,鲛人女子担心,那个不肯再拖累自己的骄傲的先生会处于选择的矛盾之中——或者成全自己的幸福,或者成全他的报复。而现在,这个矛盾已经不复存在,他终于可以放手做他想做的事情了。尽管一心希望徐涧城能沉冤昭雪,可一看到桌上默默伏着的李允,辛悦心中仍然有些难言的不忍之意。

  宵禁后的忻州城,仿佛被一床厚重的棉被捂紧。秋意渐浓,连草虫的呢喃都杳然不闻,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成为黑暗和寂静的唯一点缀。

  辛悦挽紧手臂上的竹篮,独自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抬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那困倦中却无法摆脱的紧张如同一头鬣狗,在人最孤单的时候屡屡地嗅过来,让人心烦意乱。为了给徐涧城买一床御寒的毡毯,她不得不额外找了许多浆洗的活,以至于宵禁后还必须冒着被巡城士兵抓获的风险到河边清洗最后的衣物。

  月光淡淡地从天空流淌下来,在石板路上拖下辛悦纤细的影子。她忽然站住,盯着地上另一个瑟缩一下的影子,慢慢地转过头来:“是管营大人吗?”

  “阿悦,这么晚了还干活,大人我真心痛啊。”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辛悦身后,唇上两撇胡须随着笑容颤动着。

  “不敢劳大人关心。”辛悦淡淡地道。

  “我若不关心你,阿悦你又怎么能平平安安过到现在?”管营笑道,“那帮王八羔子,见到女人口水都流了三尺长……”

  “那多谢大人了。”辛悦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竹篮把手,略略地埋着头,“不过请大人不要叫我阿悦。”

  “我叫不得‘阿悦’,那个贼配军倒叫得?”管营走上了一步,伸指来捏辛悦的下颏,吃吃笑道,“阿悦,不要给我装清白女人的模样,大人我可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大人!”辛悦冷冷地退开了一步,“那是以前的事情,我的主人现在不允许我这样做了。”说到这里,辛悦心里一酸,搬出主人只是鲛人女奴的一个托词,实际上,徐涧城根本不知道她曾经为了免除对他的责罚,或者为了换得他病中的药物而陪衙门里的小吏们过夜。

  管营并不在意她的闪避,反倒又趋进身来,一张喷着酒味的嘴几乎要凑到她脸上。辛悦猛地把他一把推开,从竹篮中取出捣衣杵来,站定了,清凌凌地望着管营:“大人,天祈的律法规定,只有主人才有权利支配奴隶。”

  “小贱人,装什么贞洁?”管营盯着清越凄烈的眼神,识趣地站住,冷笑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躲得过我,可是你惦记的那个主人躲得过我么?”

  “你要把他怎么样?”辛悦心中一惊,只觉四周的黑暗都如狼群一般围了过来,口气中立时有些惶急。

  “什么叫‘把他怎么样’?”管营得意笑道,“流犯在牢营里被打死也是常事。就算他有点功夫,也不敢跟官府对着干。告诉你,在忻州牢营里,老子就是官府!”

  “胡说!”辛悦怒道,“齐参军在的时候,你敢这么放肆么?”

  “哼哼,你还提齐纬那个老东西?告诉你,庆阳侯爷已许了我接替他的差使。难道你没发现,这些日子那个贼配军老是因为完不成抄录被杖责吗?”管营看见辛悦惨白的脸色,终于道,“你若是乖乖从了我,我保你的主人在营里不再挨打受气。如何?”

  “什么人?”辛悦还未回答,巡夜士兵的喝声已传了过来。辛悦恍然记起了什么,手指慢慢松开,捣衣杵也垂落到竹篮中,抬起眼,定定地盯住了面前管营油光满面的脸。

  辛悦记起来,今夜正是李允当值。

  一队闪动的火把影影绰绰地照过来,清脆的马蹄声已由远而近。

  “辛?”李允骑马走了过来,看着笼罩在火光中的一男一女,眉头一皱,“他在纠缠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