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清楚,徐涧城的命在我手里……”管营在辛悦耳边低声威胁着。

  辛悦抬头望了望李允,只要她叫出来,管营此番的图谋定然不能得逞。然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上了她的咽喉,她无法开口。

  “你是谁?”李允见辛悦目光闪烁,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转而问向那微胖的中年人。

  “咳咳,小李将军不认识我了?”管营笑着道,“下官方秦,乃是庆阳侯爷的族人,也是他的同乡……”

  “原来是方秦大人,失敬失敬!”管营的职位低微,就算升任了参军也是个芝麻小官,然而紫之一族乡梓观念极重,李允看在兆晋面上,口气顿时客气起来,“不知大人为何深夜在此?”

  “呵呵,牢营事杂,此时方得脱身回去。”方秦故意往辛悦身边靠了一步,“辛悦姑娘,你说要去我那里取东西,不是吗?”

  辛悦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李允,只希望他能看得穿这个暧昧的情形。然而就算他此时能帮她一时,以后呢?以后呢?

  “不错……我正要随方秦大人前去。”在李允无动于衷的沉默里,无望的感觉如同一枚利刃刺透了静默的帷幕,辛悦忽然大声笑起来,“怎么,小李将军不能对我们网开一面吗?”或许从忻州城重逢开始,这个纯如白纸的少爷就已经把她看作了下贱不洁的妓女了吧。

  李允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问。看着辛悦随着方秦走进黑暗的长街中,他隐隐泛起一种莫名的不安,然而他只是咬咬牙,拨转马头而去。

  李允知道,很多事情,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当它不再存在。

  换了个趴在桌上的姿势,李允摇了摇酸痛的脖颈。巡城至拂晓,小憩片刻便要去宣抚使衙门应卯了。

  忽然,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倾倒在院门上。李允霍地惊醒,快步走到院门口,一开门正看见辛悦略略侧头靠在门框上,身体却僵直不动。

  “辛,你怎么了?”虽然早有预感,李允还是吃了一惊。自从重逢以来,辛悦从来都是稳重而自持,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神,那漆黑的瞳仁仿佛把落在眼中的一切景物都吸了去,再反射不出一丝光来。

  辛悦站直了,朝李允轻轻点了点头,径直走到院中去。她转头四处看看,走到水井边,弯腰汲了一桶井水,蓦地从自己头上浇了下去。

  “辛!”李允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正呆立间,辛悦却又往身上浇了一桶。深秋的井水凉得刺骨,她早已冻得脸色惨白,却一声不出,又躬身下去打水。

  “怎么了?”李允一把压下她的手,连声问。然而辛悦冻得青乌的嘴唇中虽不说一个字,眼泪却已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化作珍珠一粒粒地掉入井水之中。

  李允心中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心中一片黯然,却只能努力地安慰着她:“我知道你心里是干净的……”

  辛悦看了他一眼,那样悲哀而自嘲的目光,让李允立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辛悦只是默默地松了手,看着那吊桶骨碌碌地滑落到井底,溅起一片水声。

  李允见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水流顺着她的头发成串地滴落,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化了去,忽然忍不住把她搂在了怀里。他紧紧地抱住她,安抚着她瑟瑟的颤抖,如同抱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没有任何邪念,只有满腔的怜惜。

  然而辛悦忽然推开了他。

  “你的血也是冷的。”她放声笑了起来,撇开他独自走了出去。

  “别走!”李允一把抓住了她,急切地说,“从今天开始,我雇你作丫鬟……再不让旁人欺负你!”

  鲛人女子愕然地转过头来。她大睁着碧色的眼眸,深深地凝望着李允,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内心。那无言的表情分明在问着一个问题:“可是,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李允盯着辛悦的眼睛,慢慢道,“我现在的样子,清越也不会喜欢的。”

  辛悦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语,呆了半晌,终于能够用平静的声音道:“昨晚的事,求你不要告诉先生。”

  “好。”李允压制住眼底的怜悯,点了点头。这一刻,鲛人女奴的眼泪点燃了少年的热血,他暗暗握住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五 晔临

  清越后来也看到了自己在催眠中画下的梦境。她原本以为自己在梦中对那个轻佻少年只有厌恶和排斥,可画中自己的脸上却分明是撒娇般的轻嗔薄怒,倒有些欲迎还拒的模样。这个发现让清越懊恼莫名,特别是那个少年的脸分明就和皇帝不弃一模一样。虽然清越承认不弃生了副天人般的好样貌,但相比下来,还是和李允那样温存敦厚的人在一起更让她安心。

  此时的盛宁帝正在紫荔萝架下午睡。他喜欢阳光从茂密的叶片间穿越而过,惬意地照在紫荔萝架下的软榻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蚋蚊也喜欢围绕紫荔萝花飞舞,因此清越便被吩咐拿了透风的纱扇在皇帝身边拂拭,既拂开乱飞的蚋蚊又不会惊扰皇帝的安眠。

  太素的药果然有效,这些天来不弃进食渐渐有了些滋味,不再动则在餐桌上发怒杖人,睡觉时也安静了许多。饮食睡眠改善之后,他眼中的戾气也渐渐淡了些,偶尔笑起来,会让清越意识到这位皇帝堂兄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孩子,比李允似乎还小上一两岁。

  一时走了神,清越注意到一只蚋蚊乘机停在了不弃的鼻尖上,这让这张云荒最尊贵的脸看上去有些滑稽。抿着嘴偷笑了一会,清越看不弃眼睫闪动,仿佛立时就要醒来,便轻轻伸出手,想将那只蚋蚊赶开。

  然而她的指尖刚接近不弃的脸,空桑的帝王便倏地抬起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不弃的眼中毫无睡意,目光雪亮地盯着清越。

  “没……”清越正想解释,乍看见不弃眼中警醒的戒备,不由挣了挣手腕,淡淡道,“怎么,皇上是怕我行刺么?”

  “谅你还没有那个本事。”不弃放开了清越,靠着软榻坐起,眼见清越远远地走到一边,忽而又软下口气,“算了,朕没怪你。”

  “皇上对我有戒心是对的。”清越竭力平静地道,然而委屈还是让女孩的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朕都说了没有怪你。”不弃站起身,走到清越身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笑道,“我们去挖蚂蚁窝吧。”

  对于不弃而言,这样的态度已近似于讨好,让清越无法拒绝。以少女的敏感心性,清越感到自从晔临湖底太素处出来后,皇帝对自己的态度渐渐有了缓和,不再像以前一样冷嘲热讽,倒真有了些堂兄的风范。于是她点了点头。

  两个人在御花园中观察了许久,又洒了许多饵食,终于在一棵红蕉树下发现了一个蚂蚁窝。清越拿了一根树枝从洞口将蚂蚁窝捅开,不一会惊慌的蚂蚁们一拨拨地从洞穴深处涌出。

  “你继续攻城,朕来放火。”不弃蹲在地上,眼看蚂蚁们对袭击者张牙舞爪却又徒劳无功,大感快意,竟不知不觉将之与对敌作战联系起来。他拿出让侍从准备好的火绒,点燃一根树枝,将火焰凑向蚁穴,霎时将洞口的蚂蚁烧死了一大片。

  “你干嘛要烧死它们?”清越蓦地站了起来,一时顾不得尊卑,气愤说道。

  不弃抬起脸,见清越果然生了气,不由也沉下脸道:“又发什么脾气?”

  “玩玩也就罢了,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清越抬脚踏灭了地上的火焰,努力压了压声气,“皇上不觉得自己太残忍了吗?”

  “如果这就是残忍,那么,”不弃拍了拍手,慢慢站起身来,盯着清越的眼睛,“你和朕一样。”

  “我不是的。”清越急促地辩解,“我只是好奇蚂蚁窝的构造。”

  “为了你无聊的好奇心,你就毁了它们辛苦建立的家园,你说,你和朕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弃冷笑着,忽然伸出手指在清越的心口重重点了一下,“说到底,你和朕一样,心里都藏着破坏性。说实话,在毁灭的时候,你心里不觉得快活吗?”

  破坏性?清越一眼瞥见不弃手指上的皇天戒指,记起那是破坏神遗留的物件,心里有些恍然:“皇上是希望证明每个人都有破坏性吧?”

  “你承认与否都没有关系,因为破坏性原本就是每个人心中暗藏的魔性。”不弃看着清越不以为然的眼神,心底升起一股焦躁,“破坏性就如同无法咬合的盒盖,这边压下去,那边又起来,你必须找到各种途径来宣泄它,而捅蚂蚁窝,只是比较隐晦的一种表现。你和朕是同一类人,你根本没有资格来指责朕,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责朕!”

  “可是皇上不要忘了,开辟云荒的,除了魔君,还有神后。”清越忍不住反驳道,“或许每个人都有魔性,但人还有理性,还有自制,还有仁心,能将这魔性控制在无害的程度。像皇上这样,小则烧死蚂蚁,大则杖毙无辜,就是放任自己的魔性肆虐,注定会毁灭自己的!”

  “呵呵,看来我天祈除了大司命飞桥这个神算子,又出了你这个预言家啊。”不弃眼中的戾气渐渐滋长,“你这样的正义言论,还是留着说给彦照听吧。用满口的仁义道德掩盖满腔的卑下龌龊,这就是你们苍梧王一家的本事!”

  清越盯着面前神色激动的不弃,惊异地看到他的眼眸因为恼怒而发红,仿佛有两丛小小的火焰在燃烧。然而他此刻的脸色又是那么苍白,连血色都从他嘴唇上褪尽。一切似乎又回到那时他仅仅因为菜肴无味就杖毙女官厨师时的情景,这让清越心里一寒,隐隐有些后怕。

  “皇上,或许你该去太素那里看看。”清越试探着道。

  “他现在正不知在哪块沙地里打滚快活呢。”不弃恶狠狠地吼出这句话,忽然抬头冷笑道,“哼,不过一个卑贱的冰族,也妄图来挟制朕吗?”说着,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皇上,要不再服些太素留下的药吧。”清越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唯恐不弃躁狂之下又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动,连忙追了上去。

  “你是在讨好朕吗?”不弃忽然转过头来,唇角挑起一抹高深莫测的浅笑。眼看清越果然矜持地停在了原地,不弃的眼光迅速森冷下来:“朕去哪里,你有什么资格过问?”

  清越果然立住不动,眼看不弃的背影远了,方才悄悄跟了上去。

  天蓝色的神殿再度出现在视线里,而殿前那个白衣的神官,依然一尘不染,仿佛尘世间唯一的救赎。

  “皇叔,他……他又在笑了……”不弃骤然扑倒在大司命飞桥面前,呻吟着说,“他想要从我身体里挣脱出来,我快要控制不住他了……”

  “皇上许久不曾来了。”飞桥静静地坐着,没有理会皇帝抬起的左手,“难道皇上认为,冰族人的巫药比空桑人的灵力更有效吗?”

  “当然不。”不弃咬着牙低下头,掩饰去眼中屈辱的恨意。无论是飞桥还是太素,身为云荒之主的他都无法容忍任何一个人凭借手段挟制他,可是现在,他还不能表露。

  “唉,皇上年轻,确实容易受冰族邪门歪道的蛊惑,可是皇上切莫忘了,正宗的空桑法术才是让我族入主云荒大地的根本力量啊。”飞桥终于伸手覆上了不弃手指上微弱闪动的皇天戒指,语重心长地说道。

  “皇叔教训得是,朕以后再不见太素就是。”不弃低着头不动,飞桥便闭了口,专心地用自身的法术消除不弃的苦厄。

  眼见二人瞑目宁定,清越偷偷从远处绕到飞桥身后的神殿门前,伸手将殿门推开一丝缝隙,钻了进去。

  神殿内虚空中的灯花依然闪烁,为女孩指引着道路。清越往黑暗深处走了几步,轻轻叫道:“晔临皇子,是你在叫我么?”

  一个白点出现在清越身边的墙壁上,仿佛滴上纸张的墨汁一般渐渐晕开、扩大,随后更多的白点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终于集聚出一个薄薄的透明的人影。

  “等一下。”墙上的人影发出细微的声音,让清越退开了一步,屏住了呼吸。

  与此同时,一道极细的白光从紧闭的殿门门缝中穿越而进,毫不迟疑地汇入那透明的人影中。那人影挺了挺腰身,仿佛霎时之间便充实壮大了许多,薄薄的身影也厚实起来,显现出一个华服男子的形貌体态,比清越上次见到的时候又清晰了几分。

  “你是晔临皇子吗?”清越见他挥动着衣袖从墙上走下,试探着问道。

  “你猜得对,确实是我。”白影伸手摘了一盏灯花,放在清越身边,“本来该早点召唤你,但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机会。”

  “因为今天皇上再次来到神殿吗?”清越问道。

  “果然是聪明的丫头,怪不得湛如会选了你来帮我。”晔临皇子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的魂体和力量都被封印在那戒指中,只能一点一点地逃逸出来。你看,积攒了三百多年,我还是这副样子。”

  “你是被封印在‘皇天’里的?”清越吃了一惊,联想起每次飞桥施法时总有白光从不弃的戒指中溢出,难道便是眼前这晔临皇子的魂体?

  “哼哼,他们哪里配拥有皇天?”一贯儒雅稳重的晔临皇子忍不住轻蔑地冷哼了一声,“那个僭越之家传承的皇天戒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赝品而已!”

  什么?清越这回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伸手捂住口才没有叫出声来。还未从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殿门外又响起了飞桥焦灼却又强自按捺的声音:“晔临皇子,皇上离开了,我可以进来么?”

  “我有些话跟平城郡主谈,你改日再来吧。”晔临皇子隔着大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