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飞桥似乎推了一下殿门,却无法打开,只好道:“我这些日勉力施法才抗下了太素的药效,将皇上体内魔血激发,引他到这里来。现在晔临皇子你增强了法力,却只给我闭门羹吗?”

  “答应你的事情,我自然不会食言。”晔临皇子淡淡道,“我是死了三百多年的人,不会跟你争抢什么。只要你帮我的魂体全部逃出封印,不弃手上的皇天戒指就是你的,这天祈的江山也是你的。这一点,你还是不相信么?”

  “那为何晔临皇子不肯让我知晓你与平城郡主的谈话呢?”飞桥诘问道。

  “我向她询问我妻子的事情,怎么大司命也对这种琐事感兴趣吗?”晔临皇子的话语虽然婉转,语气却陡然强硬起来,仿佛一把镶金嵌玉的装饰匕首一旦出了鞘,竟有罕见的锋利。

  “那飞桥便告退了。”飞桥无奈,只得气馁地道,“明日是皇子教授我十劫口诀的日子,我明天再来拜访吧。”

  “你放心,我不会忘记。”晔临皇子说到这里不再出声,直到确认飞桥已然离开,方才指着地上道,“我们坐下说吧。”

  清越一进殿就知道神殿内铺着华贵的绒毛地毯,柔软得几乎埋没了她的脚背。她依言席地坐下,看着晔临皇子将身边的灯花调低,忍不住低声道:“飞桥不知道皇天戒指是假的吧?”

  “我自然不敢告诉他,否则他怎会听我训示。”晔临皇子无奈地笑了笑,“我毕竟还是残魂,连这个殿门都出不去的。”

  是谁将他的魂魄封印在那戒指里的?真正的皇天又到哪里去了?自己究竟能帮到他什么呢?清越看着面前俊秀飘逸隐然有神仙之姿的晔临皇子,只觉脑子里有无数疑问,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名字呢?”晔临皇子打破沉默问道。

  “我读过天祈的正史,里面记载了你的事迹。”清越回答。

  “哦,我倒是很好奇他们是如何记述我的。”晔临皇子讽刺地抿了抿嘴唇,让清越记起不弃也有类似的惯常动作。

  “嗯,也不是很详细。大体就是你入九嶷山学成法术,化为天祈朝保护神,越京城外的湖泊便被高祖皇帝赐名晔临湖。”清越小时读这些史书都是被父亲请的先生逼迫,囫囵吞枣,到现在反而不太肯定书中的细节,只得说个大概。

  “天祈朝保护神?”晔临皇子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放声大笑,末了才恨恨地道,“说得不错,若是没有我,这天祈朝早不知什么时候就灭亡了。”

  “晔临皇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清越好奇地问,“你告诉了我,我才知道该如何帮助你啊。”

  “我确实是要告诉你一切。”虚幻的皇子看着清越,透明的眼眸中仿佛发出期冀的光来,“三百年中,我诱使了数名飞桥一样的人来帮我,却只能极为缓慢地逃逸出那戒指的禁锢;如今湛如选了你来,以她占卜的能力,定然知道你与其他人都是不同的。”

  清越静静地听着,以前很多混沌的事情逐渐通透起来:以祖父嗣澄对子孙的冷淡,竟然会给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孙女亲自取名,想必那时就在自己身上寄予了他‘清剿越京’的夙愿吧;而这次祖父出乎意料地提出带自己同赴越京参加新皇登基大典,定然也不是为了联姻那么简单,那个隐没在心砚树中名叫湛如的女子究竟对他鼓吹了什么,恐怕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寂静的神殿中,此刻只有晔临皇子讲述的声音。勉强拼凑在一起的魂灵身形飘摇,连声音也是空洞悠远的,回荡在宽阔的殿堂内仿佛三百多年前的故事穿越时空,在听者的面前展现出褪色的画卷。

  “我的父亲名叫鸿勋,也就是你口中的高祖元烈皇帝,原本是照夜城一个参将。作为他十三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相中,带到九嶷山修习法术。在那里,我认识了湛如。”

  “湛如,就是你的妻子么?”清越有些迟疑地问道。想起以前听说的关于祖父爱上心砚树的传言,清越知道祖父和那个叫湛如的女子关系暧昧,一时迷茫若是晔临问起,自己该不该坦陈实情。

  “我只是希望她是我的妻子而已……实际上,到我们死的时候,我也不曾向她表白过心意。”晔临皇子轻轻叹息了一声,沉默片刻,继续讲下去:

  “那一年我归家探亲,正碰上六部作乱,帝位空悬。因为我家远祖也算星尊帝苗裔,便引起了照夜城青族贵族的猜忌,想要劫杀我家。我施法让全家安然逃离照夜城,自己却大伤元气,数度昏迷。湛如精通占卜之术,算到我有劫难,和几个师兄弟下山将我接回九嶷山。临走之时父亲拉住我的手不住垂泪,兄长们也在一旁哽咽无语,让我恨不能留下和家人一起共渡难关,却不得不含悲远离。

  “落魄中的我们谁也想不到,其后十年间父亲带领十二个哥哥转战南北,竟然平定了云荒,登基为帝。我虽然未能参与征战,却辛苦修习,法术有了小成,接替师父成为九嶷五百术士的门主。那时天祈朝新立,百废俱兴,我和湛如虽未谈及情爱,却彼此相悦,少年心性,只觉自己一生已无一不美满。”

  晔临皇子说到这里,面上微微含笑,虽然在灯花下一片模糊,却也让一旁倾听的清越心情愉悦,甚至不敢问一声“后来呢”打破这片暂时的温馨。

  过了一会,晔临皇子继续讲述下去:“父亲攻占伽蓝帝都之后,照例获得了代表云荒霸权的皇天戒指,确认了他帝王之血传人的身份。这一来,人们自然会纷纷猜测除却沙场上阵亡的两个儿子,他剩下的十一个儿子中谁是帝王之血的下一任传人。为此,父亲专程派人到九嶷山,让我到伽蓝城中参加十年来唯一一次齐聚的家宴,同时让每个儿子都试戴皇天戒指,以确定太子的人选。

  “我虽然知道以自己的无所作为定不堪成为太子人选,却也按捺不住对皇天的好奇,只身去了伽蓝城。刚到伽蓝帝都,我便听说七哥曜初早已被父亲内定为储君,此番做法只是要大家心服口服而已。七哥向来对我很好,又是文武全才,因此我对父亲的做法并无异议,知道在平定云荒的战争中各位兄长都有大功,若不靠皇天戒指,父亲根本无法打压他们的夺嫡之心。

  “整个家宴表面和睦,内地里却是暗潮汹涌,我坐在位子上看着各位兄长的姿态,虽然完全置身事外,却不得不怀念当年患难之时大家的血缘亲情。不过看父亲的态度,明显对七哥比其他兄长器重亲厚得多,看来十年的生死之战,父亲心里早已把七哥作为了继承人。

  “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父亲褪下了手上的皇天戒指,放在托盘里,依次让每个儿子前去试带。皇天果然神异,先前几位兄长都无法碰触,轮到七哥的时候却顺顺利利地戴在手指上。父亲大为高兴,正要宣布立七哥为太子,二哥昀胤却提出就算立七哥为储,为示公平,也应该让其余的兄弟试戴皇天戒指,父亲只得应允。当然,八哥九哥他们也没能戴上皇天,最后轮到我时,我忍不住好奇伸手去试,没料到竟一下子戴在手指上!

  “众人惊呼声中,我抬头望向父亲,却见他也正正地盯着我。那眼神我到现在也无法忘记,我无法想象原先拉着我的手落泪的父亲竟然能对我射出这样憎恶的目光!我心底生出一阵寒意,连忙褪下皇天戒指,笑着对大家说我之所以能戴上是因为我暗中施了法术。其实谁都知道皇天和帝王之血才是云荒上最高灵力的源泉,凭我的修为根本无法对抗,但我的解释好歹让父亲找到了台阶,名正言顺册封七哥曜初为太子。我勉强捱到散席走出大殿,才发现自己在不断地发抖,冷汗早把身后的衣衫湿了一片。

  “这次宴会的第二天我便向父亲提出辞行,想要尽快离开帝都这片是非之地,洗清自己的嫌疑。回到九嶷山之后我再不过问天下之事,只寄情山水,修身养性,只望父亲和七哥能对我彻底放心。父亲看起来也相信了我的恬淡,封我为九嶷山山主,还差人送来不少赏赐,示意天下我仍然是他宠爱的幼子。

  “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几年,我正考虑要不要向湛如表白心意,却收到了父亲的宣诏,让我即刻进京。我不知其中有何内情,内心极为不愿插足朝廷纷争,便回信推脱不去。不料宣诏却接二连三地到来,看来父亲是铁了心要我回去。只是我早已被他那一眼寒透了心,他越是这么坚决我越是抵制,后来干脆称病,连使者也不接见。

  “没想到父亲见我拒不奉诏,竟然凭借皇天之力亲自去到九嶷山,闯入我的房中。我乍见他神色憔悴,仿佛衰朽老人,心中也是大吃一惊。父亲见了我后一点没有帝王的架子,只如同伤心的老父一般请我率门人进京。原来七哥生了重病,命在旦夕,父亲想让我带人为他行禳星之术,延续他的寿命。我一则念及骨肉之情,二则也担心七哥逝后其他兄长纷争又起,自己难以自清,便答应了父亲这个秘密请求,率领九嶷山的五百门人启程进京。

  “那个时候父亲已经把越城定为陪都,改名越京,打算逐渐将整个朝廷都搬迁过来,还仿造伽蓝城的构造,引青水绕城为湖泊屏障。由于新都还在建筑之中,七哥就躺在前朝皇帝的行宫中养病。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要把他安置在越京,父亲却说伽蓝城中其他皇子耳目众多,而太子病危的消息是绝对不能走漏出去的。我听他这一解释也觉得有理,就算进城之时湛如提醒我城外新开掘的湖泊完全按照压制我命星的格局建造,我也没有太在意。

  “见到七哥的时候他已经无法说话,只是看着我们流泪,我知道他对自己英年将逝的事实满腹不甘。安慰了他几句,我便出房安排五百门人在行宫殿前广场上结成七星九曜二十四周天的阵势,集众人的修为为他扭转星运,禳星祈福。

  “然而逆天续命之事究竟太过艰难,尽管我们竭尽全力,也不能阻止天空中代表七哥的命星渐渐黯淡。而那些天父亲则一直守在七哥床榻前,力图用皇天戒指的神力吊住他最后的气息。

  “但那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我站在禳星台上,绝望地看着面前代表七哥岁数的三十二盏铜灯齐齐无风自灭,心中忽然一片茫然。看到七哥命星熄灭,五百精疲力竭的门人们也颓然地收住了法术。这个时候父亲打开殿门走了出来,把我单独叫进了七哥的寝殿。

  “我看着安静躺在床上的七哥,面貌若生,显然刚刚才断绝了呼吸。不料此刻父亲忽然掀开墙边的帏幕,露出另外一具尸体来!我吓了一跳,眼见那人长得和七哥一模一样,身上毫无伤痕,也不知是怎么死的。正不知所措时,父亲忽然命令道:‘赶快用移魂之术!’我一听心里已然明了,原来父亲心知七哥无救,早已寻了一个外貌与七哥相似的人来,在七哥气绝之时将他同时杀死,打算将七哥尚未离体的魂灵转移到那人身上,承袭那人尚未享完的寿命。想通了此节,我不敢怠慢,连忙施法圈住七哥散逸的灵魂,硬生生将它灌注到新的身体之中。这种违背天道自然的做法极为耗费灵力,等我确定那灵魂已然贯通了身体,再不会散逸而出时,我已经累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勉强倚着墙看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重生的七哥扶起。七哥试着动了动手足,发现自己的新身体同原来一样健康灵活,不由大是高兴。

  “父亲也自是欣慰,却很快冷静下来。他摘下手指上的皇天戒指,再次让七哥试戴,不料这次皇天一碰触到七哥,便立时发出炫目的光来,将七哥震了开去。我站在一旁,知道七哥的灵魂虽在,血肉之躯却已然变换,那帝王之血自然不会传承到新的身体上来,父亲所做的这一切,实际上仍然毫无意义。

  “然而我低估了父亲,低估了他的固执,也低估了他的狠绝。他见七哥已然无法佩戴皇天,便转头朝我道:‘十三,为父为了天祈朝江山永固,国泰民安,代表云荒百姓求你一件事。’见我迷茫地点了点头,父亲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最没有心思承袭帝位的,那便将你的帝王之血赠与你七哥吧。’”

  “啊!”听到这里,清越再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高祖皇帝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那时的他,心心念念的都是天祈社稷,再顾不得父子之情了。何况我这个儿子自幼离家修行,恐怕在他心目中也没有多少分量可言,不像七哥与他出生入死,舐犊之情比镜湖之水还要深。”晔临皇子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下去:“那时父亲手指上的皇天戒指在我眼前不断闪烁,提醒我即使灵力充沛也没有反抗之力,更何况我施了移魂之术后神思衰弱。明白答应与否全不在我,我便点头道:‘我可以放弃这身帝王之血,但你们以后再不要视我为皇族之人,让我自生自灭可好?’

  “父亲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地同意,反倒有些惭愧,说我为社稷做了如此牺牲,有什么要求他都答应。说完他便取出一柄中空的匕首,递了给我。原来他们连取血的工具都是早已准备好的!我捧着那匕首看着我的父兄,他们都低头躲开了我的目光,我忽然觉得只有去除这身招惹是非的帝王之血,才能真正获得我的自由,便一咬牙,将匕首扎入心口之中!

  “我的血从匕首下方连接的细长皮管中汩汩流入七哥的新身体内,而那身体原本的血液则被父亲施法导出排干。过了良久,皮管中再无血液流动,我才收回一直注视他们的目光,一把将匕首拔出,笑着问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流干了血,居然还能活么?”清越原本听得惊心动魄,然而到得这里,又忍不住好奇地插了一句。

  “我毕竟修习过法术,生命力比一般人要顽强许多,就算流干了血也可以再支撑一阵。”晔临皇子苦笑着说到这里,语气越发艰涩起来:“只是我的亲情也随着那些血流干了,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他们,只想走出门外和湛如他们一起离开。可是……可是没有想到,父亲竟然拦住了我,说要我留下来将息身体。我说不用了我的门人会照顾我,他却说那些门人都知道了七哥命星陨落之事,是留不得的了。我一听大惊,刚想和他争辩,一旁的七哥却忽然惊恐地道他依然无法佩戴皇天。我看着父亲和七哥惊慌的表情,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可笑,强撑着步子想要出去,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吸住,再也无法动弹——那是皇天的力量。

  “‘十三,我知道你恨我,但事到如今,为父再也没有退路了!’父亲握着皇天走到我面前,表情悲伤,眼里却满是固执的疯狂,‘现在你们这一代帝王之血的传承都断裂了,天祈朝又将重蹈前朝的覆辙,我不甘心多年的奋战只落得这样昙花一现的结果!所以,我想借助你的灵力重新锻造一枚皇天戒指,让我们家的天下能顺顺利利地继承下去,直至千秋万代。十三,你答应吗?’

  “‘不,我不答应!’我知道我修炼的灵力完全与我的灵魂结合在一起,父亲的想法无异于要将我的灵魂生生世世囚禁在一枚戒指中,这样的遭遇我根本无法忍受!我猛地用最后的力量挣脱了皇天的桎梏,推开门冲了出去。

  “湛如他们一直守候在殿外,此刻见我满襟鲜血、狼狈不堪地冲出来,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下一刻父亲已追了出来,他猛地将皇天抛到半空中,让那破坏神的无穷法力笼罩了整个殿前广场,让每一个人都无法动弹。‘十三,若你不肯答应,我就将他们全都杀掉!’父亲的话语清清楚楚响在我耳边,我看着面前惊恐的门人,忍不住要答应他的要求。然而一想到我将被永远禁锢在戒指之中,永生永世无法超脱,这样的恐惧便盖过了对门人的不忍,我终于闭起眼睛摇了摇头。

  “下一刻,我便听到了门人们凄厉的惨呼,让我无法再闭紧双眼。睁开眼,我看见平日与我亲如手足的门人们纷纷在皇天的威力下倒地死去,他们辛苦修炼的法力在禳星之后,根本无法对抗这云荒第一的神威。一时之间,无数死去的魂灵从他们的尸体上升起,渐渐就要凝结成妖魔道中吃人血肉的鸟灵,皇天却击散了它们的企图,挟带着它们沉入越京城外的湖水之中,要将它们封印在湖里。我试图挣扎着过去拯救它们,却动弹不得,恍惚中只听见湛如悲愤的质问:‘究竟是什么要求你不肯答应,要让我们承受这永世封印之苦?’我一听之下脑子里嗡地一声——我自己不愿被永世禁锢,就要害所有的人都被永世禁锢么,这样的罪孽,叫我如何能够承担?我只觉自己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只要你放过湛如……’”

  晔临皇子说到这里,深深地俯下了脸,双肩不住颤抖。若是灵魂也有眼泪,清越猜想他此刻已然是泪流满面,因为清越自己也忍不住抬起衣袖,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停了好一阵,晔临皇子方恢复了常态,声调也平静下来:“于是父亲打造了一枚和皇天一模一样的戒指,将我的灵魂封印进去,可以由佩戴之人指挥施行我的法术。而我的身体,则被父亲放置到湖中,同时真正的皇天戒指也被父亲抛入湖中,用以镇压五百门人的怨灵,也避免帝王之血再度从我的身体中滋生。一切——都是为了七哥和他的后人可以无忧无虑地统治天下。”

  “晔临皇子,我能不能问一下——”清越待他情绪稳定下来,方才小心地道,“你当初提出条件的时候,为什么只是放了湛如,而不是放了所有的门人?”

  “唉,我何尝不想让他们所有人都能自由转生,可是那时的情形,若是让他们逃出皇天的封印,势必会结聚成无恶不作的妖魔鸟灵。我宁可他们在湖中慢慢消解怨气,也不愿我冰清玉洁的门人们堕入妖魔道中,永世沉沦。”晔临皇子看清越点头赞同,苦笑了一下,“至于放湛如逃生,那是我的私心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她和我们受一样的苦。”

  “那湛如逃脱之后,没能联系到你吗?”清越追问道。

  “我的灵魂那时完全被封印在戒指的方寸之间,对于外界一概无法知晓。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湛如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三百年间一直未曾离开。那时我想她应该是恨我的,恨我的自私害死了满门无辜,所以才这么多年都不肯营救我……”晔临皇子说到这里,蓦地直视着清越,声音里有难捺的激动,“可是现在你来了,你带来了她的气息,让我知道她并没有抛弃我,让我更坚定了逃出桎梏的决心!好姑娘,你告诉我湛如后来怎样了?”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根据各种传言,我猜想是这样的:”清越思忖了一会,将前后各种漫无头绪的线索整理在一起,慢慢道:“湛如虽然勉强逃出了湖水,却受了重创,只能凭借宫中一棵心砚树维持生命,一晃便是三百年。四十多年前,我祖父进宫朝觐,无意中发现了心砚树的秘密,便将那棵树运回了苍梧,种在宏山别业里。湛如精通占卜之术,又一心想将你救出,就让我祖父和父亲谋划夺取帝位,攻占越京。可惜我们还在越京时便事情泄露,祖父身死,我被困宫中,只有父亲逃出去组织了军队与朝廷作战。这么说来,只要我父亲夺得了帝位,你就可以自由了。”

  见清越说得乐观,晔临皇子摇了摇头:“苍梧王一系乃是我二哥昀胤的后人,二哥那时尚不能佩戴皇天戒指,他的后人更不可能是空桑帝王的人选。我担心,就算你父亲夺得了帝位,为了树立他帝王之血继承人的正统形象,他依然会霸占那枚假皇天,继续利用我的灵力来欺骗世人。”

  “那该怎么办呢?”清越真心同情晔临皇子的遭遇,不由着急地道。

  “我想请你帮我两个忙。”晔临皇子忽然躬起身子,朝清越行了一个大礼。

  清越吓了一跳,赶紧跳了起来闪到一边,口中道:“一来你是我的长辈,二来我是真的想要帮你脱离苦海,能帮的忙我自然会帮。”

  “好姑娘,现在只有你是毫无所图地来帮助我们,我代表五百名沉冤湖中的门人多谢你了。”晔临皇子不肯起身,清越也无法碰触他虚无的身体,只得任他跪着说下去,“第一件,你说服现在的皇帝不要服食太素的药物,只有他频频来到神殿求助飞桥,我的灵魂才有可能更快地逃逸出来;第二件,等待灵魂逃逸时间实在太过漫长,如果你能将皇帝手上的假皇天戒指盗来给我,我就能瞬间恢复灵力,率领门人的怨魂转世,获得新的生命。一旦失去了假皇天,天祈朝的根基便不复存在,你父亲也更容易攻破越京救你出去。”

  “好,我试试看。”清越点了点头,“可是皇上的病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真的只是飞桥在捣鬼吗?”

  “你知道为什么从我七哥曜初帝开始,天祈的都城就长设在了越京?”晔临皇子冷笑道,“因为若不服食天心蕲,他们就无法催动假皇天中我的灵力。而天心蕲那种毒物,只有在越京这样的潮湿环境下才能生长。”

  “天心蕲,究竟是什么东西?”清越想起梦中少年食了天心蕲后中毒的惨状,不由有些寒意。

  “传说远古时破坏神曾被空桑人围攻,他的血滴在水中,就长出了天心蕲。因此这种植物的果实中含着魔血,七哥曜初和他的子孙们必须靠这魔血来驭使我的灵魂,迫使我按照他们的指令办事。”晔临皇子说到这里,忽然嘲讽地一笑,“然而他们自身也为这毒物所伤,从曜初帝开始,历届天祈的帝王个个体弱多病,性情乖戾,永远生活在疑惧和痛苦之中。父亲机关算尽想要天祈的统治千秋万代,然而他却不知后世的帝王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宫里的天心蕲种在哪里?”清越恍惚地问了一句。

  “就在这座神殿的后面,你从那里可以绕出去。”晔临皇子抬起透明的手臂,向着灯花闪烁之处指了指,“你去看看吧,看了之后你就会明白,靠这样维系起来的王朝,真不如让它灭亡的好!”

  “我过去看看。”清越点了点头,朝晔临皇子告辞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的。”然后她顺着晔临皇子所指的方向,绕过神殿中供奉的创造神和破坏神的塑像,打开了神殿最后方的大门。

  在黑暗的地方呆得太久,当外面的万丈阳光一下子涌入时,清越慌忙抬起袖子遮住了眼睛。等好不容易适应了眼前的光线,她这才看清殿外是一片广阔的湖泊——长满了绿叶植物的湖泊。

  那是一种芦苇般的植物,挺立的茎叶密密匝匝地挤满了水面,仿佛扭动着挣扎着也要尽力上长。或许是因为扎根在水底腐烂的淤泥里,虽然这绿色也算均匀鲜亮,却让清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街上见到的冻毙的乞丐,那惨绿的脸色虽然和眼前的叶色不是十分相似,却同样让她浑身一寒——这是天心蕲,密密麻麻的天心蕲,比她在梦中见到的时候更让人心惊胆战。

  湖面上建造着大大小小的石墩,让人可以从神殿门口一直走向天心蕲深处。清越壮起胆子,踏上那一个个石墩,行走之间却尽量不碰到那些微微摇曳的天心蕲叶片。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一个身穿紫色衣裙的老妇人挎了一个篮子,正在叶片中采摘那些鲜红如珊瑚珠一般的果实。清越怕她发现自己的行踪,连忙矮下身子,蹲伏在一丛天心蕲后的石墩上。等了一会不再听见动静,清越便冒险探出头来,却吓得再不敢动——那老妇人站在前方,眼睛正正地朝着自己的方向。

  看清老妇人的脸,清越一把捂住了嘴。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苍老浮肿泛着黑气,一看就是深度中毒的结果。最可怕的还是她的眼睛,黯黑的瞳仁仿佛被墨汁浸泡过,没有一丝光彩,而眼角还流着血丝。

  两个人静静地对峙了一会,那老妇人忽然转头,重新用手摸索着采摘天心蕲的果实。至此,清越才相信了自己的判断——这个老妇人,是个瞎子,而去很有可能就是被这天心蕲的毒气熏瞎的。

  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清越蹲在原地,静等老妇人走远。回想起以前听母亲讲过的宫中佚事,清越猜测她就是不弃的乳母,紫之一族贵妇榕净,也就是宫人们口中专种天心蕲的榕夫人。她的亲生儿子兆晋似乎被不弃亲封为侯爵,备受宠信,看来也是作为对她母亲的补偿了。

  好不容易看到那袭紫衣消失在远方,清越才揉了揉被天心蕲的气息熏得发涩的眼睛,打算起身回去。然而无意中往水下一看,惊得清越重新坐倒在石墩上——那种植着天心蕲的湖底,赫然有一具具人类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