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害怕,清越大着胆子再次朝湖底望去,发现这些尸骨有的几乎腐烂成泥,有的却衣缕尚在,甚至有的明显才死去不久,显然是宫中之人死后被抛在这里作为天心蕲的肥料。一想到面前鲜红的果实是靠汲取死人的养分才得以长成,清越就忍不住一阵恶心,快步跑过石墩,却一眼瞥见水底一个熟悉的面容。

  那是乘珠,因为一盘冰雪薯丝就被失去味觉的皇帝活活杖毙的传菜女官!清越定睛看清了她水下惊恐悲愤的表情,忽然再没有勇气停留在这里,低着头不顾一切地跑回了神殿之中。

  “看到了吧,这是一个多么邪恶的王朝。”晔临皇子的影子贴在墙上,悲哀地看着惊魂未定的清越,低低地叹息。

  “他不能再吃了,这样的东西不该存在下去!”清越满脑子里都是这个念头,没有听见晔临皇子的话,一把拉开殿门,大步往自己的住处跑去。

  “郡主,怎么了?”正在洗衣服的鲛人女奴浔连忙站了起来,担心地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清越。

  “浔,你要帮我一个忙,我现在只有依靠你了!”清越一把将浔拉进屋里,尽力压低声音道。

  “郡主有什么吩咐,浔一定拼死办到。”

  “你赶紧潜水去往忻州,帮我给李允带一个口信。”清越原本想写一封书信,却担心被搜出而放弃了,“你告诉他,让他无论如何要赶回来见我,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她不敢讲得更多,担心浔一旦半途被人捕获,泄露了这些事关重大的秘密。

  “好,我现在就去。”浔点了点头,也不多问,只是担忧地看着清越,“可是我去之后,就没有人照顾郡主了。”

  “顾不得那许多。”清越说着,翻了翻自己无多的衣饰,终于挑了初见李允时所戴的珠翳塞进浔怀中作为信物。然后主仆两人偷偷走到宫中一条流往晔临湖的御河边,清越站在岸上看着浔悄悄潜入水中:“你从晔临湖顺青水便可到达忻州,记住一定要将口信带到他那里。”

  “浔一定办到。”鲛人女奴在水中打了个旋,朝清越点了点头,潜入水底去了。

  清越看着御河的水面恢复了平静,感觉自己的心仍然平复不下来。浔这一路上危险万分,她究竟能不能将口信带给李允呢?可是只要李允潜回越京,用他的蹑云之术从不弃手中夺到戒指,晔临皇子就能复生,凭借皇天之力重建稳定的云荒。那由天心蕲带来的一切罪恶,都可以彻底地结束。从此以后,她再不用如履薄冰地生活在这窒闷的宫中,为了父亲和李允间的对立而忧心;李允也不必为了一个篡位的王朝而拼命,远在他乡生死未卜。

  一切,只要等李允回来。清越想到这里,微微露出了笑容。

  ——夏之卷终

  第三卷 秋之绚绝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一 兆晋

  “玄帅,苍梧军大攻在即,宜早做准备!”议事厅上,老将刘平出列奏报。

  忻州宣抚使玄咨胸有成竹地一笑,看了看坐在侧手的庆阳侯兆晋,稳稳地道:“刘老将军不用担心,此番庆阳侯和巡检谦易大人、郭大人等由神木郡、望海郡驰援,会合我忻州兵马,就是要和苍梧军决一雌雄!三日后由庆阳侯总领,兵发白石浦。”

  “听从侯爷节制!”众将齐声唱喏。

  “好说好说!”兆晋笑着站起来,对玄咨道:“玄帅,依古制,大军出征应斩一人来祭旗,可佑成功。”

  “哦?”玄咨有些意外,却不好驳了兆晋的面子,陪笑道:“侯爷此言有理,却不知要斩的是谁?”

  “大逆不道的妖人!”兆晋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刘平和李允的脸,“就是那个装疯的参军齐纬!”

  玄咨会意地笑了笑,知道这不过是兆晋公报私仇罢了。但他混迹官场,城府颇深,当下不动声色地问道:“却不知这齐参军如何大逆不道了?”

  “这个自然是要向诸位说明的。”兆晋颇具威严地看着堂下侍立诸将,冷笑道:“齐纬说朝廷屡屡败给苍梧叛军,乃是因为皇上无辜斩杀彦照之父嗣澄,才引起百姓和军队对彦照的同情——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还当不起死罪么?”

  “果然是他说的?”玄咨一家正是率先告发嗣澄彦照谋反的功臣,此刻这件事被兆晋说出来,不由有些尴尬,不再多言。

  “大人明察!”李允等了许久,见诸人漠然不语,无奈出列道:“那齐纬不过是个疯癫之人,说话有口无心,还望大人饶了他的性命。”

  玄咨尚未开口,兆晋已凛然道:“李校尉此言差矣,悖谬之语多出于装疯卖傻之人,难道就不能杀一儆百?莫非李校尉是认同齐纬所言,认为皇上有亏于彦照,才逼得彦照谋反的吗?”

  “末将不敢!”李允心中一惊,知道兆晋的话暗藏祸心,实际上已堵死了诸人之口。

  “那斩齐纬祭旗之事,诸位还有什么异议?”兆晋故意问道。

  “我等皆无异议!”众将事不关己,躬身行礼,只有刘平和李允还僵硬地站着,分外扎眼。

  “刘老将军,你有什么意见?”兆晋的语气,绵里藏针。

  “末将没有意见!”刘平一凛,赶紧弯下腰去。

  “那小李将军呢?”

  李允略略垂首站在堂上,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在他的沉默中凝滞得窒息起来。他垂首盯着前方帅台的案脚,鼓起勇气道:“人命关天,还望众位大人三思。”

  “你大胆!”兆晋勃然变色,正想一掌拍在桌子上,右手却被玄咨暗暗扯住。不待兆晋再言,玄咨哈哈一笑:“大家各抒己见,没什么关系。既然祭旗之事已议定,下面敢问哪位将军愿为先锋?”

  “末将愿往!”刘平抢先道。

  “可是齐纬……”李允见事情就这样过去,不甘心地唤了一句。

  “李允!”玄咨好不容易打了圆场,生怕李允再说出什么让兆晋翻脸,当即喝了一声,“现在是在讨论先锋一事!”

  “刘老将军年事已高,还是由末将去吧。”李允见玄咨不住给自己使眼色,只好照例请缨,又有心加上一句,“有庆阳侯领军,自然能攻无不克。”他不欲得罪兆晋,这后半句话分明已有转圜之意。果然兆晋听了此言,脸上恼怒之色稍霁,倒隐隐地现出得意来。

  “李允,你是瞧不起我么?”刘平勃然怒道,“老夫虽不比小李将军神威,也犹堪一战!”

  李允不解地望了一眼刘平,却分明看到他眼中企盼之色,只好不再出声,然而心底的疑云却渐渐浓重起来。

  宣抚使衙门后宅花厅里,李允焦急地往门外小院里望了望,天色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到了。自从昨夜他登门求见,已经在这小花厅里枯坐了一宿,玄咨一直推说有事,不曾接见他。

  抬起身边茶几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饶是李允脾性再好,也忍不住焦躁地站了起来,向门口侍立的卫兵道:“请问玄帅此刻可否……”

  “啊呀,冗事缠身,现在才得出来。”门外响起了玄咨的笑声,神清气爽,看来是睡了个好觉。

  “参见玄帅!”李允单膝跪下,行了个大礼。

  “小李将军快快请起。”玄咨连忙双手将李允扶起,笑着问道,“小李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来见我所为何事啊?”

  “玄帅,末将此番前来,还请玄帅赦免了齐纬的死罪,他毕竟只是个疯癫之人啊。”李允抱拳低头,诚恳地道。

  玄咨眼中的笑容渐渐冷却了,他看着李允,慢慢道:“说得对,他毕竟只是个疯癫之人,你不值得为了他得罪庆阳侯。”

  “大人,可末将实在无法看庆阳侯如此公报私仇……”李允刚说到这里,玄咨已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来,不声不响地递到李允手中。

  李允打开文书,看得几行,不由大吃一惊。这文书乃是一道奏章的抄本,内中检举忻庆路马军总管刘平勾结奸商,倒卖军粮中饱私囊,落款的乃是兆晋为首共一十九人。

  “玄帅,末将与刘老将军相熟,知道他正直无私,愿以性命担保刘老将军清白。”李允看完这道颠倒黑白的奏章,急切之中脱口说道。

  “我也知道刘平绝不会干这种事。”玄咨叹了口气,“庆阳侯送这封奏章来,是想说服我一起联名上奏。庆阳侯之母榕夫人乃是皇上的乳母,一家人深得皇上宠信,我无法屡次驳他的面子。何况此番忻州汇集了四路人马,只是名义上受我这宣抚使的调动,实际还不是各自为政?此番我若答应你解救齐纬,就不得不违心在这奏章上签名,否则与庆阳侯撕破了脸面,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

  “玄帅的难处,李允明白。”李允迟疑地道,“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么?”

  “官场险恶,哪里能两全其美?毕竟我和庆阳侯失和,影响的就不仅仅是疯子齐纬一人,乃是千万将士的性命!”玄咨无奈地看着李允,“保齐纬还是保刘平,你说了算吧。”

  李允站在当地,只觉一颗心如在油锅中煎熬,半晌方道:“自然还是刘老将军重要。”

  “既然你放弃齐纬,就不要因为他得罪庆阳侯。”玄咨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允,“此番出兵白石浦,庆阳侯可是看中了你的武艺,点名要你作他的随身副将。你和他素有嫌隙,可要仔细了,否则再出什么岔子,我也保不了你。”

  “末将定当竭尽所能。”李允见事已至此,无力再争,只好告辞离开了宣抚使衙门。

  看着李允的背影消失在远方,玄咨俯身走回自己的书房,从带锁的抽屉中取出一道奏章来。这道奏章与他先前给李允看的抄本没有多大不同,唯一的差异便是在所有刘平的名字后都加上了“李允”二字。

  拿起桌案上的笔,玄咨俯身在联名奏章正本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封好了交给身边的侍卫:“八百里加急送往越京,直呈兵部。”

  “等这个朝廷背弃了你,你还会为它卖命吗?”玄咨望着虚空,浅笑着低声自语。

  三日后,大军集结的鼓声响彻了整个忻州。

  辛悦还是穿着那身敝旧的靛蓝布裙,站在忻州东南嘉岭山上,仿佛一株荏弱单薄的芦苇,虽然被风压得弯下腰去,却仍然有不绝如缕的坚韧,清冷冷地不肯摧折。

  面朝西方,可以隐约望见五色的旌旗在城头飘扬。

  三声炮响,如远处的雷声,慢慢散尽。辛悦知道,追魂炮响过,齐纬的人头已经被盛进了托盘,祭奠描金绣银的帅旗。可是这经年来充塞难消的怨气,指天骂地的愤懑,当真能佑护朝廷军队的胜利吗?

  跪在岭山寺塔前,辛悦点燃了一束线香,也不知道死不瞑目的齐纬是否能看得见。

  “阿悦,走吧。”一个声音从她身后温和地传过来,“管营答应我们去给齐参军收尸。”

  辛悦暗暗地苦笑了一下。徐涧城不会知道,为了让方秦能够答应他们去为齐纬料理后事,她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先生,难道齐参军就白死了吗?”辛悦强抑着泪水,忽然叫了出来,却分明看到一种悲愤的神情在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慢慢蔓延开。

  “我们是没有办法救他的。”徐涧城的口气甚是沉重,却忽然冷笑道,“不过我见了刘平,他会想办法为他儿子和齐参军报仇。”

  “让朝廷治兆晋的罪吗?”辛悦道,“可是上次兵败,兆晋却把罪状都推到了刘粼身上……”

  “这次不一样。”徐涧城慢慢朝山下走去,脖颈一如既往地昂扬着,腿脚却似乎有些不便,显得背影更为落拓,“刘平已经有所安排了,只可惜那些枉死的士兵……不过,这世上无辜而死的人太多,多得已经没人会顾及了。”

  辛悦默默地扶住他,走下山去。

  “李允到底还是没有救齐参军。”走着走着,徐涧城忽然道,“我就知道,他们李家都是冷心冷血之人。”

  “允少爷或许有他的苦衷。”辛悦低声道,“他本来从不酗酒的,昨夜却醉了伏在桌上哭泣。”

  “假仁假义。”徐涧城一声冷笑。

  辛悦没有回应徐涧城的话,继续说下去:“允少爷喝醉了就开始叠纸船,也没注意我还在一边。他一边叠一边叫着清越郡主的名字,然后打开一个箱子将叠好的纸船放了进去。我看了一下,那个箱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纸船,少说也有两三百只。我猜这是他为清越郡主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