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的手方才抬起,周如水已挑了挑眉,先他一步松开了手去。

瞬时,炯七只觉耳根一凉,待他再抬眼时,便见面前挂着一张布帘,布帘巧妙地将帐内一分为二,周如水旋身便进了布帘另一头,他堪堪抬眼,也只不过瞅着了一抹艳红的裙角。

紧接着,他便听周如水如倒珠子似地哧他道:“据说拉磨的毛驴头上都要绑着根胡萝卜才会拼命的拉。你若真是个驴脑子,不见符印便使唤不动。明日,我便将符印绑在你头上,看你还听不听使唤!”

这话气势冲冲,细想又实在好笑,小姑子的声音更是清脆悦耳,娇滴滴的婉转如莺。一时间,炯七也不好再说甚么了,他揉着耳根硬邦邦地定在了原地,直是过了好半晌,才哑声答道:“属下不敢。”他虽不服左卫军要听命于一个姑子,但他堂堂男儿,再不济也不会真去欺负她,更何况,她还是先太子的亲妹。

按理而言,过几日才立秋,即便将是暑去凉来,天也不该冷得这般快。却偏生,周国这几年的气候都不太好。

这日,因前天夜里的大雨滂沱,路便变得格外的难走。车架驶过时常常泥泞四起,同列的马车中也有好些都陷入了泥潭。到了午时,漫天仍是阴云翻腾,却不下雨,直压得人心口发闷。一行的姑子都忍不住抱怨起了这阴煞煞的天,直道今年的天气从开春起就一直古怪,总不叫人顺心。

她们道天气实在不顺心,可照周如水看来,这气候可不止不顺心这么简单了。

据周如水残存的少许记忆,周国这糟糕的气候,如今也只是开了个头而已。再往后,这诸国之间,这十几年里,山崩、地震、狂风、水旱、蝗虫、瘟疫时有发生,直可说是祸不间断。从后往前看,可谓是每家都有人死,有全家死绝的,也有举族而丧的。如郑国,因兰陵萧氏全族俱灭,郑王下罪己诏亦未能熄灭门阀士族的怒火,最终,一代君王也不得不切腹自尽,以稳国体。

前世,过了这个恼人的秋,临近冬日才是周国最难捱的日子。

她记得有一日,她爬上角楼,只见站岗的士兵冻得连兵器都拿不住了,有的更是在值岗时冻成了僵尸,第二日化了冰已没了气息,直截就被送去入棺下葬。

积雪成灾,西风强劲。但后世记载这一切,用词却是无比的简洁,不过短短几个字道:“大雪,天寒甚,地冰如镜,行者不能定立。”短短一行字,掩藏了无数的苦难。掩盖了因那罕见的苦寒,只在周土境内,便是民冻多死的厄运。

彼时,老百姓没吃的,没穿的,没烧的,北方郡县的百姓不得不往稍暖一些的南处逃,然而天寒地冻,身无余粮,许多灾民走不了多远便都死在路上了。后来,大量的难民涌入了邺都,公子沐笙更因私自开放皇宫别院收济难民,被公子詹严辞弹劾。

因公子詹的弹劾,周王厉呵公子沐笙性情仁弱,行事鲁莽,有坏纲常,直罚了他禁足三月,罚俸三年。

偏偏,也就是在公子沐笙禁足的那三个月里,公子詹总管了赈灾。公子詹并不是个为民利奔走的无私之人,相反,他向来视百姓如草贱,只愿管顾门阀贵族的利益。因此,在救灾时,他美其名曰要将难民安置在响堂山,给他们一方净土,却其实,将满城的难民迁走后,他就闭城锁门,再也不管那些难民的死活了。以至于来年开春,当城门再开时,众人只见响堂山上的树木大多都被伐去,而冬季被送去的难民也是死伤大半,山中冻死饿死的枯骨无数,还有许多,是因生火不当烧起了山林被活活烧死的焦尸。

因死者太多,太多的尸体无人掩埋,开春后,尸骨腐烂未得到及时的处理又引发了瘟疫,一时间,邺都周边几镇都成了重灾区。彼时,邺城内人心惶惶,只要西南风一起,开窗便能闻到尸体**的恶臭气味。直至势态到了无法收拾,周王才想起了公子沐笙,命他与谢相一同治灾。

这也是为何,周如水会对公子沐笙撒谎,道是太子在梦中给了她六子血书,’盐参泥,冬缺衣。’了。毕竟,若是有足够的准备,足够的御寒衣食,周国就不会死那么多的人。昔日风景如画的响堂山,后世也不会成为叫人避之不及的枯林鬼山。

而最重要的是,救灾救灾,救的不光是灾,还是民心!是国运呀!

因天气不好,车队一路疾行几乎不曾停歇。但即使如此,他们在沿途也未遇见村落人烟。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还未入夜天便黑得好似就到了傍晚,狂风呼啸如刀,闷雷更是和打锣似的连续响了好几个时辰。想着不多时定会有场大雨,再找不着歇脚处便又得露宿扎营,一众人的面色都不太好。

却到了酉时,一众人马却在不远处的山脚下瞧见了炊烟,一时间,队伍中又有了欢笑声,不少姑子直是笑道:“太好了!前头或许有村落!咱们终于不用露宿了!”

于是,车马一路朝炊烟狂奔而去。

却不想,待众人行至山脚,众人心中都是咯噔一声,他们放眼望去,哪有甚么可以寄居的村落啊!原来那炊烟袅袅之处,不过是个小而简陋的茶寮而已。

远远望去,这处在山脚下的茶寮极小,唯有一间东厨,和一间容客人暂时歇脚用的茅草屋。此时,东厨的门正开着,里头咕噜咕噜烧着一大锅子热水,便是因正烧着水,他们才见着了炊烟。而茅草屋内,一个干瘦的小二正蹲在茅屋正中处侍弄着篝火,不时,还翻动一下正搭在木架上隔火烤着的鸡。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我的文档输入法的问题,“”这个符号在文档里看着是一样的,结果有时候就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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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徽歙朝奉

周如水的目光全然落在了烤鸡上, 她见烤鸡在火光中泛着崭亮的油光,即使隔得远,她也总觉得自个闻着了香气。想着,她便咽了咽口水,仰头瞅了眼天色, 见暮色四合, 黑云压境, 一旁的众人却都蹙着眉一脸嫌弃, 丝毫未有停下留宿的意思。略一踌躇,便率先戴着纱帽下了车,径直往茅草屋中去了。

三人施施然在篝火边寻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下,周如水隐在纱帽下的澈美眸子亮晶晶的, 她扯了扯肩上淡青色的袍帔, 便朝夙英飞了个得意的小眼神, 努了努嘴道:“把这两只烤鸡都买来,再去东厨要一匏热水。”

这头,主仆三人在简陋的茶寮中依旧怡然自得。另一头, 马车中的众人却是越发的不满了。

这一路,周如水一直行在车队的末尾,不声不响, 不争不抢,众人早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软柿子了。却此刻,旁人都在等着前头的方家郎君和张氏兄妹定主意,处在车队最末的如氏却忽然自作主张, 脱了队,径直入了茶寮,可不是十分的不给方氏与张氏面子么?

见她们如此,张黎登时就冒了火,她刷的一下撩开车帷,嘟着嘴,很是不满地睨着坐在茅草屋内已饮上了热水的主仆三人,蹙着眉头,娇声哼骂道:“前岁道是车队中有个如氏的破落户,我还不信,如今,我却是信了!破落户便是破落户!真是一点儿礼数也没有!一路依仗着咱们开道,这会儿却过河拆桥,不等方郎的号令,就径自拿了主意了!”说着,她又狠狠瞪了眼戴着纱帽根本瞧不清眉眼的周如水,几分娇惯地扬起下巴,扭头看向张彦,故意朗声说道:“阿兄,昨夜大雨,帐帘全湿,咱们已无法再露宿了。这茶寮僻陋,实在难以度夜。不如趁着时辰尚早,咱们再往前探探罢?”这话,是有意与周如水主仆三人分道扬镳了。

她的话音方落,尚不待张彦反应,紧随其后的耿秀却先一步自马车中探出了半边脸来,她极快地扫了眼茶寮,眉头微拧,转眸,便我见犹怜地望住了车队最前头的方狷,柔声问他道:“方大哥,这雨一时半会下不来,咱们再上前头瞧瞧可好?”她这,是在向方狷和耿秀示好卖乖了。

耿秀说这话时,周如水挑了挑眉,特意回眸看向了炯七。哪怕炯七出任务时易着容,又有意在回避周如水的目光,周如水仍察觉到了他面上一瞬的僵硬。

见状,周如水莞尔,恶意地捧着瓷碗朝炯七举了举,低低笑道:“你这阿妹,鼠目寸光,根骨极软,实是难堪大用呐。”她的话音很轻,只有炯七一人能听得真切。

果然,听了这话炯七扭头看向了她。火光在他的眸中静静摇曳,他的眼神很冷很厉,无声地透着威压。接着,周如水便见他扯出了一抹冷笑,忽然,就伸手取过了面前的烤鸡。周如水甚至看不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是不过一瞬的功夫,炯七便将烤鸡的骨架完整地卸了下来,一径堆在了她的面前。直过了半晌,在周如水的瞪视中,他才有慢腾腾地将另一大碗剃净了骨的鸡肉推向了她。

这是变相的威吓么?他是在道他能活活将人拆骨么?难不成,他还有胆子拆了她?

周如水直被炯七气笑了!火光摇曳中,她微微眯了眯眼,黛眉水眸中泛起了一丝寒凉。她慢腾腾地瞪着炯七执起了箸,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嚼了块肉道:“我幼时读《庄子·内篇·养生主》,其中讲到庖丁解牛,说他宰牛时动作优美,游刃有余。我原还不信,今日见了郎君动作,方知是真。如此,你倒是个合格的刽子手。”说这话时,她语带讽刺,亦将另一只烤鸡推向了他,泰然自若地轻笑道:“你既手痒,如此喜欢剃骨,就将这只也一同剃了罢。“

她的话绵里带刀丝毫未再客气,直是将炯七比作了刽子手,屠夫。果然,炯七闻言面色也是一沉,却不待他言语,轰隆隆几声响雷破天而过,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雨大如豆,真如倒了天似的。

另一头,方才启程的车队还未走多远便被浇成了落汤鸡,方狷见情势不对,连忙领着众人策马返回了茶寮。

一众人狼狈地下了车后,便慌慌忙忙都地往篝火边凑来了。其中不少人都淋着了雨,在篝火旁依次坐下后,也不禁怒气冲冲地抱怨:“真晦气!近来都是些甚么鬼天气?不阴不阳的!”

“可不是么?今年春日气候就不好,夏日好不容易才正常了些,这一入秋又作了怪!”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一整个夏都难见几粒雨珠子,这会子倒好,没停了!”

“这般,来年春日里还办得成赏花宴么?”

“办得成也得办,办不成也得办。明年的赏花宴可是轮着由谢氏主办了,谢氏可丢不起这个人。”

“这倒也是,如今谢氏势大,琅琊王氏都有些比不上了。”

“我听在宫里当值的堂舅说,有一次,陛下给谢相封赏,竟然赏了两大车麻绳。陛下还道,那麻绳是赐给‘岳父’串钱用的。”

“咄,怎会这般!这不是摆明了由着谢相贪腐么?”

“你这实诚姑子,说甚么呢!也不怕嚼了舌头。”

“呸呸呸,不提不提!总之,明年春日的赏花宴定是会有的。”

“那是了,若不是为了赏花宴,吾等又何须去平川呢?”

除了顺路的方狷,这一众的姑子郎君,都是去平川受教,等着被家族选去参加来年开春时的赏花宴的。

在周国,世家每三年便有一小聚,以赏花为由,行各家纵横之实。 每一届的赏花宴都会由一家主办,选一处好风景请众家相聚,彼时或清谈,或饮酒作乐,或展示琴棋书画,或切磋骑射猎。

三年的时间,说不长亦不短,各大家族中,都会有新老交替,权利变割。三年一次的赏花宴,其一,能叫各大家族互比长短。其二,便是能互通有无,互通婚姻了。

因此,只要赏花帖一出,周国的士族豪门都会尽最大之力,跋山涉水,以身赴宴。

议论仍在继续,有姑子道:“不知这次赏花宴,琅琊王三,陈郡谢二会否出席?”

“许是会的罢,这二人都不曾婚配,也不知甚么样的姑子能配得上那样的儿郎。”

“说道尚未婚配,我倒想起了公子沐笙。”

“二殿下?”

“前岁太子过世,生生把公子沐笙的婚事给拖后了。想公子詹和公子无赦都与他年岁相当,却均已在宫外建府娶妻。只可怜公子沐笙仍还住在宫中,连个侍妾也无。”

“这你也晓得?”

“我堂舅可是在宫中当差的,据他讲,公子沐笙长得可俊!脾气也好!我若能当了他的侍妾,这辈子也值了!”

“你的身份还能做得了侍妾,我却是望尘莫及的了。若是二殿下真如你说的那般好,我便是能与他**一度就也值了!”

这话忒的豪放!周如水原还听得津津有味,这一下也不禁呆住了!她再看那说话的姑子一副飘飘欲仙想入非非的模样,提着箸的白嫩小手更是一顿,苦着脸用手肘推了推夙英。

夙英也正呆着,周如水一推她,她不自觉便怔怔感慨道:“原来,想睡二殿下的姑子竟是这般的多…”

这厢,不待周如水反应,一旁的炯七已自口中喷出了一口水,他急忙以袖掩口,仍是遮不住那满眼的尴尬。

这动静,也叫方狷注意到了周如水这一头,他见那如氏姑子始终用纱帽遮着脸,淡青色的袍帔将她掩得严严实实,唯见一双骨节分明的丰腴小手,轻执着箸,如同上好的凝脂白玉。不同于张黎耿秀的拘谨自肃,自始至终,她的姿态都极是闲适,这份闲适就自觉地让她与旁人都不同了起来,甚至可以看做是大气。

方狷不自禁就多看了几眼,实有些不信这样的姑子会是个面色蜡黄的。再见她们主仆三人,行为举止中无半点落魄户的模样,更是心生犹疑。可他只愣怔了一会儿,便自失地摇了摇头,心道破落户不正是家道中落,由荣转衰而来的么?过过千金日子,却终是没有千金的命,才是破落户呀!如此,倒是说得通了。

茶寮本就不大,人一多,气息自然不好。才待了一个时辰,张黎便有些耐不住想走。但可惜,雨势一点也未变小,反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小二亦劝她委屈一宿,道是据他所知,离这最近的驿站哪怕车马疾行也需花三四个时辰才能到达。如今天已大暗,雨又不停,实在是不宜赶路。

张黎原还不信,但见不时有车马停下留宿,原本窄小的茶寮越来越拥挤,渐渐被围得里三圈外三圈。再听有行商的老人直言附近再没有可留宿的地儿了,张黎才终于忍着气安生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公子沐笙的名声其实真的很好,他算是皇族中难得的清雅人物吧。

怎么样可以涨收藏?

第51章 徽歙朝奉

茶寮的东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 个头瘦小,一笑就露出口烟熏火燎的黄牙,看着实在不雅,但又胜在憨厚。起先,他在东厨里倒腾着热水, 后头茶寮里来的客人实在太多, 眼见东厨里的食物已不够应付众人了, 他便二话不说带着斗笠冒雨上了山。隔了半个时辰, 才见他满身是泥,颤颤巍巍地扛着两大筐子果蔬生鲜回来。

进屋时,他还不时往茶寮里瞅,见客人又多了, 便笑着傻乐。

有姑子饿坏了直埋怨他动作太慢, 他就笑呵呵地赔罪应着。那姑子气不过用眼嗔他, 他便圆脸一红,笑得面上都起了褶子。

见他这般,便有个好事的盯着他裤腿衣袖上沾着的泥, 笑问他:“东家,你这是赶路赶跌跤了吧?这跌得可不轻呐!怎么还笑得像个二傻子似的?”

如此,他亦憨憨的, 笑呵呵地答:“说句叫您不开心的话,咱们山里人啊,求的就是这样的天!每天等啊等,盼啊盼, 就盼着赚点子小钱,养家糊口。”说着,他在众人的催促中赶忙脱下蓑衣避进了东厨,一手卸货,一面笑呵呵地对小二道:“虎子,伺候好了外头的贵人,咱们明个也有肉吃了!”

听见这话,正在闭目养神的周如水猛地睁开了眼来,她怔怔回首,望住东厨中那忙碌的身影,忽觉眼眶一热,心口一痛。

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有粮便知足,有肉便心悦,百姓的心思如此简单,却为何,她会亡族亡国?却为何,他们会唱着“是日何时丧,予与汝皆亡!”不惜同归于尽也盼着周族灭,周国亡?彼时,这憨厚的汉子是否也是其中的一员?他们周家,何至于走到那般的地步?

外头的雨声渐渐小了,原本豆大的雨珠变得淅淅沥沥。雨声滴答,清爽的泥土气息迎面扑来,凭空叫闷躁的茅屋内多了几分润如酥的味道。

见雨势变小,张黎哼了一声,不满地扫过密密实实圈坐在茅草屋内的众人,不甚开心地嘟嚷道:“早晓得雨会停,便该继续往前走!”

她这话实是不逊,其实也有几分是打了方狷的脸。却哪晓得,她话音方落,空中又是几声雷鸣铿锵响起,紧接着,歪风邪雨重卷而来。风大雨甚,似是要打她的嘴似的。

如此,众人不禁大笑,方狷的唇边也若有似无地勾起了一抹笑,这情景,直燥得张黎自知失言,悻悻地撇开了脸去。

夜幕降临,众人都被困在了茶寮内。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中,渐次传来了清脆悦耳的鸾铃声,锵锵马蹄声伴着鸾铃声由远及近。众人极目望去,就见马蹄翻飞,尘土飞扬之中,一队黑衣人策着马朝茶寮驶来。为首少年玉带束发,黑纱幕离遮面,一袭黑绸长袍立马行于最前,虽面目不显,但风雨中的傲然身姿已是光魄夺人。

到了茶寮近处,就见那黑衣少年纵身跳下马背,大步朝茶寮中走来。随着他的走动,翻飞的袍角烈烈拂动,墨黑的大氅瞬间便鼓满了风,他似是朝茶寮中看了一眼,便高声朝内喝道:“小二,拿几条鱼来喂小爷的马!”

他的声音清朗畅快,直如风声般悦耳。

一语落地,寮中满座却都露出了哗然的神色,众人彼此对望之间都在嘀咕:

“马食鱼?笑话吧!”

“老朽没听错吧!马也能吃鱼?”

“伙计真拎着鱼出去了,要么咱们去看看?”

“咱们也去瞅瞅?”

如此这般,许多的郎君姑子都不顾雨势地凑起了热闹来,他们纷纷披起蓑衣往茶寮外去看那能吃鱼儿的马。毕竟!这事实是太也稀奇!谁真见过能食鱼儿的马儿啊!若真见着了!可是不小的谈资呐!

彼时,炯七眼皮一挑,也觉得有趣,可他才要上前,就被周如水拽住了衣裾。周如水毫不客气地拽住了他,半点好气也无地道:“不许去,你若要去,就先把这鸡架子骨全吞了再说。”

她的话实在挑衅,但她又是拿着符印的主子。炯七气结,却也只能遵守左卫的本分,板着脸硬生生退坐了回去。

如此,左拥右簇之后,眨眼之中,茶寮中竟只剩下周如水主仆三人仍留在篝火边了。

寮中大空,那黑衣少年却与众人相反,他管也不管自个那稀奇的马儿,状似随意地将缰绳往小二手中一递,便昂首阔步施施然地进了茶寮。

他惬意地大步走着,待见仍还待在茶寮中的周如水主仆三人,黑纱幕离下的眉头便是一挑。紧接着,便见他脚步一顿,笑吟吟地在他们三人旁寻了个位置坐下,大咧咧往草垛上一坐,便悠然自得地烤着湿透了的衣裳。烤着烤着,他还不时睨向他们,那隐在帷幕下的目光实是炽烈,似是在分辨留在茶寮中不去观看热闹是谁的主意。

紧随在他身后的六名黑衣人拴好马后却并未入内,他们双手负背,整齐划一地避在了屋檐下,神情格外的肃穆。

一时间,室内寂静无声。

外头,喧腾声却越来越响。不时,总会有焦急的劝哄声和马儿不耐的嘶鸣声传来,甚至有人在喊:”天呐!这是汗血马!你看它在流着血汗呢!”“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汗血宝马?”“汗血马食鱼的么?”“试试罢!”

外头的喧闹声一不止,直过了一会,小二却头顶着几根杂草,无可奈何地拎着鱼急急跑了回来,他苦着脸看向黑衣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地抱怨道:“客官,不论怎么个喂法,您的马儿死活都不吃鱼啊!”

见他那狼狈焦急的样子,黑衣少年隐在幕离中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他懒散地倚着草垛,慢腾腾抬起脸,很诚挚,很诚挚地道:“无事,你便再喂喂,它若再不食也就罢了!到时待小爷的衣裳干了,小爷吃烤鱼!”

他这话说得优哉游哉,小二却是面色一苦,嘀咕着:”难不成它还不饿?“说着又跺了跺脚,不甘心地捧着鱼儿又朝马儿跑了去。

不多时,外头又传来了劝哄之声,后头,不知是哪个不甘愿的傻子喂得太过,就听马儿一声嘶鸣,紧接着,便是呜呼哀哉的惊吓喊声,似是有谁险些被马儿踹中了。

如此,众人也怕被误伤,又怕弄坏少年的马,就都嘀咕着虽未见着马儿食鱼,却是见到了稀世的汗血宝马,如此也算满足,便三三两两往茶寮里回了。

待满屋子的人再聚齐,寮中也是换了个乾坤了。有的原在篝火边的回的晚了被挤去了外围,有的原在外围的却因回的早赶上了好位置。就譬如那张氏兄妹,早先他们就是坐在篝火旁的。可如今出去一趟再回来,莫不是方狷留意到他们,招了他们过去,这兄妹俩可真可能烤不着火了。

满屋子人都在嗟叹,可惜自个看不着那稀世神驹大显神通。议论着,众人又都将目光投向了悠然倚着草垛的黑衣少年,他们的神色各不相同,有的好奇,有的探究,甚至还有的隐隐透着向往爱慕。也确实了,这少年锦衣华府,宝马神驹,外头的随从也是井然肃穆,富贵是必然的。

被众人这般虎视眈眈地注目打量着,黑衣少年却是好定性,方才压根不顾自个的马,如今也全然不理周遭的目光。他手上撕鱼的动作半点未歇,见寮中唯一不看他的周如水从荷包里捏出颗杏脯来喂进嘴里,“哧”的一笑,便也从怀里掏出了包杏脯来。他还特意朝周如水扬了扬手中那装杏脯的织锦袋子,朗声笑道:“小姑子,你也爱食杏脯?咱们真投缘。”

星空高远,清冷如许,室中飘着淡淡的柴火味。

对上少年异常热络的态度,周如水却未有太大的反应。她疏离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便不紧不慢地将荷包收入了怀中,瞥过脸去,不再理会那少年伸来的橄榄枝。

比起一个陌路人,周如水更关心的是她脚边的那一大块盐巴。那盐巴色泽呈灰,盐粒粗嘎,最恶劣的是,仔细掰开盐巴后,里头还隐隐可见掺杂着的粗黑沙粒。方才她向小二买盐时便特意问过,这盐巴是不是无意间被弄脏过的?但那小二指天发誓,道是它买来便是如此,市面上大多的低价货色也是如此,大多老百姓也只买得起这些,他亦绝不是欺客之人。

如此,周如水便真的是欲哭无泪了!粗盐入手的燥感叫她似个打了霜的茄子。周如水真不知道,原来早在这时候,百姓要吃上干净的盐已是不易了!原来,周国外忧内患的局势,竟远比她想象中还要恶劣上了许多。

所有人都对黑衣少年满是好奇,他们不时会问他姓谁名谁?家在何处?甚至有的好事者会直截问他,外头那神驹产自何处?何时才会再食鱼?

对上这些,黑衣少年全都笑而不语,待整条烤鱼都吃好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拿出块金丝帕子揩手。揩净了手,他头一偏,却又将目光睇向了周如水。看着她神游在外的模样,对周遭喧嚣恍若未闻的姿态,少年幕离下的眉头便是一挑,难得觉得有趣地懒洋洋往草垛上一倚,忽的就低低一笑,直吊足了满室的胃口,却是扭吊儿郎当地问周如水道:“小姑子,汝怎晓得,小爷耍了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关乎成长吧

第52章 徽歙朝奉

少年问得玩世不恭, 满是戏谑,全然不顾四下众人的惊愕嚣恼。

周如水没想到他居然问得如此轻描淡写,开门见山,不由得就微微侧目。但也紧紧只是如此罢了,她看了少年一眼, 实在看不着他幕离下的表情, 眼眸一转, 便干脆抱着膝头压下了脸去。

少年见她如此, 挑了挑眉,更是懒洋洋地从垛中抽出了一根禾草,他细细地掰着禾草,一边捏着指尖的碎屑缓缓摩挲, 一边不依不饶地继续问她:“汝怎晓, 小爷耍了诈?”

外头倾盆暴雨, 狂风呼啸,寒风刮在脸上又冷又潮,明明四下都有露着脸的漂亮姑子, 却不知,他为何偏要招惹她这个遮头遮脸的了。

周如水皱了皱眉,郁郁抬起眼来, 她不想多事,便抿住了嘴唇,半晌,才低低地疏离有礼地婉拒道:“《礼记》有云, 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如今情景已是旅居在外,事急从权了。但即使如此,男女仍是授受不亲。郎君还是守礼些好,莫再与吾多言了。”

她声音徐徐,有理有据,倒是叫众人都是一惊,谁也未想到,这个一路上哪怕被她们正面诋毁嘲笑也从来好脾气默不作声的如姑子,好不容易有了反应,竟是如此自谦和中自然而然地透出了股高贵与从容来!

闻言,少年亦是忍俊不禁,他抬起食指搓了搓鼻尖,目光越发灼灼,满不在意地将手中的禾草扔在一边,便姿态舒缓地轻嗤道:“你一个小姑子,书倒读得不少。小爷问你话,你却只想着避重就轻。”

说着,他又不知从哪儿捡起了一根木条,他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不是在看着她,手中的木条不时在地上划弄几道,半晌,才转过眼扫视向寮中众人,以手支额,意味深长地道:“从来不怕得罪君子,只怕得罪小人。这满屋子人,唯你这小姑初始便瞧明白了来龙去脉,此时再装聋作哑,已是晚了。”

他是在道,事情他已经挑起来了。如今所有人都知方才是众人皆醉她独醒,虽然她现在有心避过,但显然,但凡这些人中有个心眼小的,她下头的路都不好走。

因他这话,周如水直有些恼了,她略略提高了声音,硬邦邦地嗤道:“我却不知,何时得罪过你这无事生非的小人。”

她正恼着,甜美如冰击玉振的声音都隐隐染上了怒意。却,幕离下,少年的唇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地勾起了一缕弧度。他笑着道:“错,小爷愿将你推上风口浪尖,是因你一眼便看懂了小爷,小爷也一眼便看懂了你。”说着,他又扬了扬下巴,对着炯七的方向嗤道:“你那随从是个傻的,若不是你劝住,方才怕也凑了热闹。当然,也正因了他,小爷才看出了你的不同。”

”我劝住他,只因向来不爱热闹。“

”你不爱热闹,却有好奇之心。四周众人你都曾打量,唯独方才外头喂马,你半分好奇也无。小姑子,甭装了。世道知己难寻,小爷横行多年也是寂寞。今日既遇见了你这个七巧玲珑心的,自是不能放过。”

不能放过?抢回家炖了么?

周如水暗自翻了个白眼,清可见底眼中此时只有暗恼,知这回再藏拙已是无用,便冷冷地回道:“却你断了我的后路,我还要谢你不成。”

她分毫没好气,少年却越笑越大声,他朗朗道:“谢倒不必,不过发自肺腑。”

“发自肺腑的奸猾么?”纱帷后,周如水的唇角扬了一下,她慵懒地撑着下巴,又从荷包里轻捏出几粒杏脯喂进嘴里。笑容起初只有一丁点,渐次却跳上了眉眼,索性她也点破了,冷笑着对面前的少年说道:“你要进来避雨,茶寮中却早已挤满了人。你若不声东击西骗他们出去,又如何能安稳坐在这儿烤火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