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春日风流

祭台之上, 姚知见人群堪堪分出条道来本就奇怪,原是要蹙眉怒喝出声,却再见华衣锦袍,金冠束发,长身玉立跃然马上的公子沐笙时, 神色一愣, 忙是换了面色, 就在祭台上行了一礼道:“二殿下远道而来, 下官有失远迎。”

闻言,四面县民皆是怔然,祭台上的三老巫祝慌忙跟着跪下了身去,转眼间, 便就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了。

公子沐笙淡淡扫了一眼, 便摆手让一众人起身。转眸, 只斜睨着祭台上面皮紧绷,却又分外轻佻的姚知,不紧不慢, 故作不知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姚府可是在办喜事?”

闻言,祭台上的巫祝与三老都是一凛,却姚知见公子沐笙神色泰然并无不满, 便就稍稍定下了神,回道:“二殿下有所不知,这儿的河神最喜美妇,唯有为他送下美人为妇, 才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哦?竟是河伯娶妇?”公子沐笙微微一笑,欣长清俊的身影就像是一副逆光的画。他深深看了一眼姚知,嘴角一挑,饶有兴致地晒道:“有趣!原这河伯也贪女色!若是如此便能免灾,这天下均当以你为表率才对!”

听出公子沐笙口吻中的赞赏,姚知眸中现出了狐疑。待再忆及公子沐笙向来温文,不受君喜,便以为他是急于寻了好事向君上表功,也就松去了戒备,面露出了欣喜来。

却凤尹县民全都苦了脸,眸中更都露出了几分心死如灰来。

像凤岭县这样的穷乡僻壤,便是十几年也难得会有个大人物来。却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二殿下的亲临,二殿下不但不为民除害,惩治姚知这杀人不偿命的狗官,反是对之姚知兴致盎然。这般,如何不叫他们自心底都发出失望与难堪来。

如此,终有一大胆的汉子愤愤吼道:“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圣人不仁,视百姓为刍狗!”

却他的声音方才震慑四方,便已戛然而止,暗地里涌来的衙役一瞬就将他横拖开来,闷头便是一狠棍。

对此,公子沐笙神色淡淡,更是恍若未闻,不过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对着姚知嗤道:“穷山恶水出刁民,也是苦了你久任在此。”紧接着,他目光一横,便望向祭台上抬着的喜轿,一面大步迈上祭台,一面好奇道:“不知这河伯之妇,生得怎般美貌?”

见着这一幕,不同于县民们的荒唐无奈,愤愤不已。头戴帷帽,由着夙英搀扶着隐在人群中的周如水微微一笑,一双明眸都弯成了月牙。她嘴角微勾,不由低低晒道:“兄长气得不轻,这都开始耍猴儿了!”

果真,祭台之上,公子沐笙才将车帷撩起,眉头便是一蹙,扭头瞪向姚知,怒道:“此等也算绝色?你们对河伯亦能如此敷衍?”说着,他眉目生寒,周身都摄出了凛然之气,抬脚便将尚自愣怔的巫祝一脚踹入了浗水之中。

春寒陡峭,江水冰冷刺骨,盛亮的日光之下,忽来鸟鸣声声。“神通广大”的巫祝无端下河,在水面浮沉挣扎了一会,便抵不住极寒,很快地沉入了水底。

众人皆是愕然,公子沐笙却是神情淡淡,他挑着眉看向姚知,冷冷道:“传言巫祝神通广大,上能通天,下能通地。既他道法高深,通了天眼。便允他半柱香的时辰,下去与河伯说说,道这姑子虽美,却算不得绝色。本县人杰地灵,定还能寻出个姿色更美的来。”言及此处,他又是一笑,却他分明笑着,眸中却未融进半分笑意。

半柱香的时辰说过便过了,浗水死寂,半点动静也无。众人心中均明,那巫祝怕已是溺死了。

姚知自巫祝落水眉头便已拧起,自心中都浮起了一层阴云来。却他虽暗揣这公子沐笙不大对劲,却一时又存着侥幸,遂手脚发冷地立在一旁,并未做声。

反是三老俱都打起了寒颤,眼见半柱香的时辰都过了,巫祝也未自水中冒出头来,便就争先拱后地推脱道:“殿下!殿下!这可怪不得咱们呐!咱们为了凤尹县的安宁,实是用心良苦!天地可鉴的!要怪!也只得怪这些个愚民!他们自私自利,只晓得将自家的好女儿藏起来,压根不顾大局大利。这才使得,使得这河伯之妇非为绝色呀!”

这般的推脱之词,实是滑天下之大稽。钟辔自人群中冷冷一笑,喝骂道:“你那侄女便是绝色!为何安于闺中,不侍河伯?”

闻言,公子沐笙淡淡瞥他一眼,素来沉静如深潭般的眸中掠过一道极淡的明光。须臾,便见他转过眸来,神情极是平静,亦极是漠然地看向水面道:“半柱香的时辰已过,怕是巫祝辩解不及,河伯不放人了。”说着,他纤长的睫毛轻轻裔动了一下,忽然,就心情愉悦地看向三老,淡淡笑道:“这天上地下,想也都念长幼尊卑。三老既是德高望重,便就下去替巫祝解围,与河伯解释个通透罢!”

这次第,他倒未亲自出手,就见两侍从飞身上前,毫不留情地将三老踹入了河中,如此还不够,更是将台上用来砸压新妇的巨石砸打了下去。

见此,姚知哪能不醒过神来,原本谄笑的神色立马便褪得干干净净,吞了吞口水,直往一众衙役后头躲去,横着脖子对上公子沐笙,言之凿凿地叫道:“本官为君上亲封!殿下不得君命!莫不能私惩朝廷命官!”

听他这样讲,公子沐笙懒慢一笑,盯着姚知的猖狂模样,无论是周身的气场或是冷笑的神情,都透着说不出的倨傲与淡漠。他长身玉立站在祭台之上,一步步地走近姚知,神态严肃地重复道:“朝廷命官?你可知,何为官?”

言至此,他的目光略过姚知,望向了祭台之下。

彼时,碧天苍苍,大地茫茫。铺就一地的红毯之上人影绰绰,三三两两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毫无喜庆,唯有飘零落寞。见此,公子沐笙的眸中也写满了萧索,就听他一字一顿,极是认真地道:“官者,职也,使也,公也。吏事君,公从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却你所作所为,枉为官亦枉为人!”

公子沐笙的话不可谓不重,原还垂头丧气的县民也都醒过了神来,无不振奋非常。有胆大的更是喝骂出声道,“二殿下,这狗官草菅人命!无恶不作!请您还咱们一个公道!”

“老天开眼!求二殿下也送这狗官下河!”

也就在这时,原还呈护卫状挡在姚知面前的衙役忽然反水,蜂拥一致地将刑杖压在了姚知身上,叫他仆跪在了公子沐笙的身前。

见此,公子沐笙不动如山,不过淡淡看着这变故,浅浅的笑意也染上了寒光,对着姚知,一字一顿地嗤道:“你为朝廷命官,私收赋税,草菅人命,按律先当施以杖刑。至于后头的事儿,自会一一与你慢慢清算。”言毕,因看着了被搀扶着缓缓走近的周如水,他也不愿多言,转身就往祭台下走去。

却姚知哪里肯从,他挣扎着起身,越发跋扈骄横地囔叫道:“我乃朝廷命官,非是君上之命,绝不受杖刑之辱!你如此妄为!不如就此杀了我!”

闻言,公子沐笙脚步一顿,缓缓地偏过头去。忽然,就轻轻一笑,黑亮的眸中都漾起了淡淡的水波来。这笑很轻,淡得像静流过的深泉。却他嘴角的弧度全透是剔透与嘲弄。这神态,与往日里温和的他判若两人。

须臾,便见他正了颜色,锐利的眸光一一滑过围观的县民,冷着眼,朗声说道:“家国对吾而言,并非是只供挥霍的富贵。吾周氏世代矜矜业业,也绝不容你这祸民的蛀虫。杖刑乃执国法,求死却是你的请求。你既一心寻死,便就从你所愿。”言罢,便传令下去,先杖刑,再将姚知斩于祭台之上。

一时间,凤尹县呼声震天,一众县民无不喜不胜禁,涕泪交加,不知是谁起的头,县民又乌压压跪成了一片,只是这一次,他们跪得心甘情愿。他们在高呼:“老天有眼!殿下万福!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此,周如水稳稳当当立在祭台之下,忽然,就螓首微歪,嫣然一笑,低低嘀咕道:“阿兄真伟岸!也不晓得,哪家的姑子有这好福气!”

她正这么说着,公子沐笙已走了近来,他弯下身去,直截就将周如水抱了起来。无奈又心疼地隔着帷帽盯着周如水白得几近透明的小脸,抿了抿嘴,终是低声责备道:“腿都断了,却也乱跑。”

听他这般讲,周如水仍是轻轻地笑。四下的欢呼声震耳欲聋,跪地叩谢的百姓涕泪泠泠,看着苍茫的天色,周如水伸出了手去,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公子沐笙的袍袖。须臾,双手便就自然而然地环上了公子沐笙的颈脖,如幼时一般轻蹭着他,软软糯糯地安慰他道,“腿虽断了,却是会好的。就似如今这世道,虽是天心难测,世情如霜,却因还有阿兄在,兕子的心,便就是安稳的。”

一因凤尹县事乱,二因周如水的腿伤,兄妹二人在凤尹县一待便是半个月之久。这些天里,左卫军也收队回到了周如水身旁,一众男儿如今见了周如水全是另眼相待,均是恭敬了不少。便是炯七见了她,虽是隔得远远的,仍可见满目愧疚。那无端端就多出的几分关心,闹得周如水满身满心的不自在。却炯七的愧疚非是无理的,毕竟当日,周如水身侧只他一人护卫,却他护卫不及,便是渎职。

自那日地动之后,外头的消息直是一天一个变。先个因是周如水在养伤,公子沐笙绝口不让左右与她谈及外头的变故,今个见她终于自个下了地,炯七终是未躲过她的盘问。

外头日光正盛,周如水优美的轮廓在阳光下也仿佛镀上了一圈薄薄的光晕。

炯七垂着眸立在她身前,事无巨细地详禀着各处的灾情与众家族的伤亡情况。待他讲道:“昨日琅琊王府已传出了消息,称是王笺与王三郎回程路上又中了埋伏,王三郎身受重伤引得宿疾并发,似是不大好了。”时,原还闭目养神的周如水忽然抬起脸来,白玉无瑕的脸蛋忽的就白了几分。

她咬着唇,半晌才眨了眨灵动又精致的杏眼,小小声问:“又中了埋伏?他现下在哪儿?到底是谁要害他?”这声音太低,一瞬就淹没在空荡的室内,但若细闻,却能听见里头的关切与慌张。

第113章 春日风流

是谁三番两次要陷王玉溪于死地?王玉溪现下又在哪儿?怕已是众人都想晓得的谜题了。

炯七默不作声地低低看了周如水一眼, 须臾,也只是摇了摇头,低禀道:“王府内中出入车马甚多,王三郎的行踪,旁人实难知晓。至于遇刺之事, 王氏家主王宣已是亲自探问了。”说着, 他又是一顿, 眉梢动了动, 继续说道:“此讯一出,琅琊王氏家中长老尚未发声,只一夜的功夫,王家内部却已剑拔嚣张、暗泉四涌, 分出了几派来了。眼下, 就有王三郎的堂叔王豹拥势自重, 堂兄王甕跃跃欲试,均是探窥琅琊王氏的继任家主之位。”

听着这些,周如水眉头一挑, 忽然就想起她第一次见王玉溪时,他曾揶揄地道:“溪原是要悄然回府的,却不想竟被小公主撞破。如此, 先前安排了许久的事儿,倒都全功尽弃了!”

遂再念及王玉溪向来难测的心思,周如水便就缓缓定下了神来。抬眼睨向窗外染翠的枝头,待捏起银镊子拨了拨鎏金香炉中的柔碎的香灰, 须臾,才徐徐咛喃道:“王宣虽是年迈,却不至于一朝不继。更王玉溪到底如何并未分明,却如此便就野心全露,这些人真不怕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么?”她这话是深思熟虑过的,却她潜意识里忘了,王玉溪自小“染病”,不知多少人盼着替他收尸。更况至亲之人,多半知这是毒非病,便早就等着他死了。

见周如水不再言语,炯七紧了紧神,眸子如浸在黑幕中一般,暗自思虑了一会,终是启唇说道:“千岁,那谢六殁了。”

“死了?”闻言,周如水静澈的眸光一滞,手中的银镊子都落在了地上。她心下一突,直是过了一会,才不知是哭是笑地嗤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做那小人!”

时光如隙,一切都好似梦一般,周如水离邺时,风雪徐徐。如今回城,却已是山花烂漫了。

车队一行才自南城门入城,便听鸣锣喝道,一队迎亲队伍呼啦啦朝城门前行来,红幔翠盖,龙凤呈祥,沿街都是欢声笑语。公子沐笙本就心系百姓,如今车队未挂族徽就更省了不少的事儿,遂无需旁人指点,便就谦和地让出了道来,尽退去了一边。

须臾,便听那锣鼓敲敲打打,鼓乐喧天,颇有些震耳欲聋。鲤鱼撒子更是一路抛撒着,直惹得路人喝彩嬉笑,又捡又抢。

却小五枕在夙英怀中方才入眠,这一闹,就吓得他呜呜一声,抬起小手猛捂着惺忪的睡眼。夙英忙是低头哄他,拍着他的背,又细心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便也就在这时,车帷忽的一动,一忒有些分量的绯红荷包突兀地被抛进了车内,直截就落在了周如水的膝上。

周如水真是被吓了一跳,一直注意着马车动静的炯七也是一凛,忙是贴着车帷,紧张地唤了声:“千岁?”

因这变故,周如水一双水亮的眸子雾濛濛的,直是愣了一会,才瞅着膝头的荷包,轻声对外头道:“无事,这是沾着喜气了。”说着,她便就在夙英狐疑的盯视之中,半点设防也无的亲手捏起了那绯红色的荷包,轻轻打了开来。

方才一触及这荷包的重量,周如水便知不对了,晓得这里头可不是鲤鱼撒子几个铜板那么简单。却就在她迟疑之时,荷包上头绣着的琅琊王氏族徽却叫她松了口气,心思微微一动,复又打起了心鼓。

就这么心思不定的漏出里头的物甚来,周如水的面色直是变了又变。她澄澄的眸子更是晶莹闪烁,仿是羞涩,又隐含着浅浅的不满。直过了半晌,她也只是捏着荷包中露出的流云百福佩,一脸的欲言又止。

在凤尹县的日子里,她曾特意去寻钟氏换回这玉佩。却钟氏只是苦着脸道,玉佩早便被王玉溪换走了。更还问她,为何玉佩未回到她的手中?

为此,周如水也是心慌不已,只担心王玉溪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误会了她,以为她这是寻了借口推托这赠玉之情,便就恼了她了。

再后头,周国上下便都是关于他的传言了。有道他雪上加霜,病重不治的。更有道他怕是已就陨落了的。但到底如何,琅琊王氏闭门不谈,外头传得风风火火。谁也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便是远在凤尹县中的她,也只有听风听雨干着急的份。

她曾就此追问兄长,却公子沐笙也只是摸摸她的发顶,不置可否地道:“兕子盼他无事,他便就无事了。”

如此,周如水哪里甘愿,直是嘟囔:“这世上事,哪曾有事事顺心的?阿兄即便心疼兕子,也不必白白敷衍!”

彼时,她这么一言,倒叫公子沐笙认了真。他偏就放下了手中的帛书,弯下身来盯着她的眼,俊美的脸上说不出的舒展,颇是较真地一字一顿对她道:“兕子不同,兕子就该是事事如意的。”

这般,周如水直被唬得一愣一愣,哪里还有心思继续计较,若雪的面上便也只剩下动容了。

后头,兄长也曾与她言及,王玉溪离开凤尹县前,曾与他有过简短几语,其中提及入仕之事,王玉溪不过淡淡婉拒:“溪平生敬仰,不过居士唐谦。”

唐谦,是齐国有名的居士。他家中富有非常,却后头学佛得了明心见性,开悟后,就把家产换成财宝,放至船中。后又将船开至江心,给船砸了个大洞,任其直沉江底。

有人见他如此,便就不快,质问他既是丢弃,何不用其救济旁人。唐谦闻知却是潇洒一笑,堪堪答道:“树大所以招风,随缘不要攀缘,好事不如无事。”

因着手中的流云百福佩,周如水一阵胡思乱想。却又听夙英在一旁低低提醒道:“女君,这荷包里还塞了旁的物甚。”

闻言,周如水更是一怔,这才发觉,荷包中还塞着一段绢条。待她将绢条展开,看清绢上那力透绢背的一行小字时,捏着绢条的葱白小手无意识地便是一颤。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这是坠山前,王玉溪曾与她说过的话。绢上遒美健秀,犹似飞鸟鶱腾的字迹,更也仿似他这人一般,如玉赛月,让人见之忘俗。

见此,周如水烟波如水的眼眸忽的便透出了湿意,玉颊生辉的小脸微微一垂,实是复杂难掩。旋即,便见她神色一定,抬手便掀开了车帷,堪堪朝车外望了去。

邺城毕竟是周国的都城,遂便只是在这城门边上,四面却也满是喧嚣繁华的声音。更就不要提,这迎亲的喜气不容小嘘了。

周如水心跳如鼓地在人群中寻了一圈,忽的,就福临心至地回眸往车后望去,忐忑又狐疑地看向了这一路以来,与她们虽是同道,却往往相隔甚远的商队车马。

清风相送,吹动着车帷,也吹动着周如水的心。似是过了许久,也似是只过了一瞬,在她期盼的目光之中,那商队中有一辆乌篷马车忽的一动驶入了一旁的暗巷,便就在周如水目光所及的角落里稳稳停住。

须臾,便见那马车的车帷轻轻一动,一袭素朴白衣,面容毫无遮掩的王玉溪毫无顾忌地自车中撩起了车帷,抬眼,便俊脸含笑,深深地朝她望了来。

他还好好的!看上去似无大碍!他更似乎隐在暗处送了她一路了!

曾几何时,周如水听过一首小调,唱的是,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这一刻,她的整颗心都柔软了起来,她无故的便想起了这首遥远的歌谣。更这般遥遥相望着,她恍惚便就觉的,这一刻的王玉溪,离得她这么近又那么远,像是一幅绝尘的画卷,也像是一个难以企及的美梦。

她用力的掐了掐手心,猛地就忘了自个最初接近他的初衷到底是甚么。她只是模糊地想着,他不是道树大所以招风,随缘不要攀缘,好事不如无事的么?

却为何,他总会管顾她的闲事,更会这么毫无顾忌的,在这风声鹤唳之时,隐在商队之中默默相送,甚至出现在这大庭广众之前?

这一刻,周如水的心上涌出了无数的疑惑,她亦还想问他,他若无事,却为何处处都是他重病将逝的传言?又若那些谣言均是他的授意,他又何苦冒着会被旁人认出的风险,送她一遭?

难道,真的只因了他承诺过她,他要送她归家么?

一夕之间,周如水只觉着,她手中小小的绢布都好似有了千斤的重量。而一约既定,万山无阻这短短八个字,更就如刀刻一般,深深地雕在了她的心上。

有太多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感,如潮水一般将她整个淹没。她多想冲下车去问他个究竟,更再问问她自个,他之于她,到底有何意义?

却最终,纵然柔肠百回,周如水也清醒地明白,她不能再叫他前功尽弃了。便只是默然无声地遥望着他,嫣然一笑,小心翼翼地将流云百福佩收入了怀中,贴向了心口。

在这无声的遥望中,她看着王玉溪,只是恍惚地懂了许多许多年前,公子沐笙曾经说过的话,他道:“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待汝看此花时,花色方显究竟。”

第114章 暗潮汹涌

因天灾时应对不当, 伤了众家不少性命,谢浔自事发后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面要应对着旁人的非议,家中长老的施压,一面又惧来日回城之后, 周王的怒火会将他烧得连灰都不尽。

谢浔心底明白的很, 只要周王饶了他这一回, 他便有底气扛住各方的重压, 继续作威作福下去。但若周王一气之下罢了他的官去,他的好日子,也怕就要到头了。

遂在赏花宴时,谢浔便循着周王热衷长生方术, 喜服丹药的心思, 暗自做起了手脚。耗费数个日夜, 使暗卫在邺城不远处的济奣山脚下挖出了个巨大的脚印,又在脚印下埋入了一块正刻青词,背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巨型石碑, 示以祥瑞之吉,以投周王之好,讨其圣心大悦。

除去旁人的隔岸观火, 或许谁也无法想到,整个谢府之中,除却嘘窥着陈郡谢氏家主之位的谢氏族人,谢蕴之, 才是最盼着谢浔无势的。

事发之后,待稍一安定,谢蕴之便直截对谢浔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谢家盛名已过,今时这般自损,或许才是天意。如此,父亲何不就此放下一切,退隐山林?”

他的话句句在理,却是点到即止。只可惜,谢浔如何又听得进去?他本就恋权,深知得权便可一本万利。更况且,如今这遭遇分外狼狈,他就更不能轻易退隐了。

遂,谢浔想也未想,甩袖往榻上一座,便就怒气满盈,浑身戾气地瞪着谢蕴之,满是嘲意地嗤问道:“哼!退隐?你当这鞋都湿透了,还能再往岸上回么?”

说着,谢浔直是恨铁不成钢地将谢蕴之案上墨迹未干的帛书,扔进了一旁的炭盆之中。斜睨着谢蕴之,冷冷地嗤道:“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二郎,你早该收起这些个闲云野鹤的心思了!咱们今日的富贵地位,都是为父当年拼了性命名声挣来的,时至如今,该的不该的早便都做尽了!哪里还会有回寰的余地?”

言至此,谢浔眼底掠过了一丝烦躁,冷冰冰地继续道:“周沐笙这小子倒是越发的不可小嘘了!早年见他温如柔兔,总有几分唯诺,却如今竟是猛如斗鸡了!自太子死后,左卫消沉多时,本以为早成了废棋!他倒好,舍得放权,也够算机诡,竟知不惹君上忌惮,直截就将十八铁卫全都暗转给了周天骄一个小姑子!这还不算,如今这天下,怕是谁也未有他的手伸得长了。选仕他要参合,盐务他要参合,天水城他要参合,赈灾他也参合。便是小到平谷地动他也照管不误,不光如此,姚知与他隔山隔海,他倒是说杀就杀了!他如此作为,若是来日真得了这天下,你道为父,还有甚么活路?更况周詹心思缜密,睚眦必报,为父与他相交甚深,知之甚多。如今想要停手收局,怕就是狡兔死,走狗烹,半点尸骨也莫想落得了!你劝为父就此罢手,与盼着为父死无全尸有何区别?”

谢浔的话是极为严厉,也是极为真挚的。

这世上事虽常未有分明的界限,却纵观全局,公子沐笙与公子詹所行所为,俱是背道而驰。而向来与公子詹捆绑在一处的谢浔,也似是除死以外,毫无退路了。更他享惯了荣华富贵,哪里又还会舍得放下这大好繁华?

谢蕴之心中又如何不知此理,当年谢釉莲得幸周王的消息传来,他便晓得,许多事许多人眨眼就变了陌路,俨然已是隔山隔海了。

却这些年来,眼见着局势越演越烈,父亲的行径愈发逾矩。而纵然他费尽全力,却仍拦不住这越走越黑的父兄姐妹。遂他挣扎再三,仍是几分无力地劝道:“父亲,周沐笙并非心狭眼窄之人,若父亲清明为民,未尝不能得其所助,功过相抵。”

听他一言,谢浔却是哈哈大笑,他几近嘲弄地睇着谢蕴之,睇着这自小便被家老领走,几未从他管教的儿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为民?二郎啊!你可是忘了,咱们那殿堂上的上梁都是歪的,下头可又怎么能正?如何得正呢?王端的下场你未见着么?当年他若不是忍住了一口气,怕是早就死在刑台上了!论起清明为民,他做的,还不够多么?却你看如今,为父踩着他,在这朝堂上站得多稳?”

月色迷蒙,外头的夜空沉沉霭霭,室中烛火稀疏,无端端就透着肃杀与萧索。谢蕴之轻摇了摇头,直盯着一旁记时的滴水,听着水声嘀嗒,他的心间却是一片苦涩,实是哑口难以言。

却谢浔浑然不觉,盯着谢蕴之沉闷的神情,眉头一松,自鸣得意地说道:“人之一生,哪有非黑即白啊!若想活出个人样,其一便是认清形势。你是为父的儿子,便该走为父的老路。这世上哪儿都有荆棘,只除了为父为你铺好的这条道儿。”说着,谢浔的表情越发得意,他眉头一扬,堪堪就道:“七殿下已来过信了,道是近日君上因灾烦忧,长岁之心更甚。为父便借此想了个法子解祸,待得咱们回邺时呀,会自济奣山下留宿一宿。彼时,待你见着萤火传信,就往山林深处去,那里头有祥瑞之吉,以此禀明君上,定然龙颜大悦。到时,功过相抵,谁也无能奈吾何!”

闻言,谢蕴之眉头一动,直觉刺骨的冷水兜头浇下,他俊逸的面上冷如冰封,半晌,才沙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祥瑞之吉?”

见他难得怔然,谢浔哈哈大笑,始有了几分愉悦之情,不无玩味地解释道:“为父命人掘了个巨型脚印,犹如天帝降世。其中更埋了一座石碑,碑上俱是吉言祥兆。待得君上见之,定然心悦十分!如此,待再风头过去,咱们再得图之,多的是法子扳回一城。周沐笙不是心性刚正么?他不在其位,却总爱操着咸鸭蛋的心,如此,要逼得他狗急跳墙,也并非无法!”

因了谢浔的诡策,室中一片死寂。

谢蕴之心思清明,哪里可能一点不透,他一动不动地闷了一会,须臾,才倏然扭头看着谢浔问道:“为逼公子沐笙?七殿下与父亲是又要拿百姓开刀了么?”

说着,他缓缓转过了去,看着了窗外漆黑带青的黯淡夜空,忽然,就自顾自的念起了前几日因姚知一事,公子沐笙所做的文章,“钱,味甘,大热,有毒。偏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饥,解困厄之患立验。能利邦国、污贤达、畏清廉。贪者服之,以均平为良;如不均平,则冷热相激,令人霍乱。其药,采无时,采之非理则伤神。此既流行,能召神灵,通鬼气。如积而不散,则有水火盗贼之灾生;如散而不积,则有饥寒困厄之患至。”念着念着,他忽然自失一笑,在谢浔愕然的注视之中,缓缓回过头来,嘲讽地说道:“父亲,权之一字,不也是如此么?”

说这话时,四下寂寥,谢蕴之深邃冷肃的眸中,自百般煎熬之后,也终于,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之色。

马车渐渐往城中驶去,待快接近宫城时,公子沐笙忽的停马驻住,挥停了车队。

周如水因此一怔,再度撩起车帷,便见娄擎正自宫内疾驰而出。

此时的娄擎神色黯然,意气萧索。见着公子沐笙虽是眉头微扬,却仍是板着张脸。不过忙就勒住了缰绳,行了近来,微一点头,便沉脸自周沐笙耳边小声说道:“父亲归邺之请君上不许,谢浔的相位却是保住了。不光如此,因有祥瑞之吉,自今日起,赦天下,禁屠肉。”言及禁屠肉时,娄擎颇有几分咬牙切齿,这动静,也叫车中的王子楚眨了眨迷瞪的大眼睛。

闻言,公子沐笙的面色果然一紧,他颇有几分意外地看向娄擎,低问道:“禁屠肉?这又是哪来的歪道?翀虚道长不曾劝阻么?”

听他这么一问,娄擎也是无奈,直是干巴巴地道:“公子詹上月请翀虚道长入府教习炼丹秘法,然十几日后,因春气不和,翀虚道长身染伤寒,遂回道观修养。直至前日,已是不治仙逝了。”

娄擎话音一落,公子沐笙已是冷冷一笑,微挑唇道:“如此,君父岂不更为紧迫?”

娄擎亦是冷笑,一语双关地道:“可不是么?这祥瑞来的倒正是时候!”

便也就在这时,经周如水一指点,窝在她怀中的王子楚懵里懵懂地自车帷下探出了小脑袋来,瘪着嘴,眨着亮晶的大眼,奶声奶气地问:“那咱们是不能食肉了么?”他年纪小,听来听去抓着的重点便只是禁屠肉这么一回事。对于他这贪嘴的小童而言,不能食肉,已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了!

闻言,公子沐笙与娄擎相对一视,面色俱是一柔。

公子沐笙更是微微一笑,深深睇了眼车中盈盈带笑的周如水,复又抬手揉了揉王子楚的小脑袋,几分特意地逗弄他道:“然也,小五怕是暂且吃不得烤鱼了。”

果然,这话音一落,王子楚肉呼呼的白皙小脸便是一耷拉,已是怏怏如失了天与地。

也正在此时,医官自广韵宫而出,疾往周王处求见。

自打齐姬之后,宫内便再未有喜讯,如今谢姬诊得滑脉,与先头的祥瑞之兆联系在一起,便就更成了喜上加喜的大事儿。

彼时,谢釉莲的堂弟谢厷正与向周王献上新作的青词,他正念着:“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天尊,一诚有感。济奣山下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吾周,万寿无疆。”

因此奉承之词,周王本就喜笑颜开,再闻谢釉莲得孕,更是抚掌大乐,连道了三声:“赏!赏!赏!”

喜讯一出,狂喜者有之,愕然者有之,愤恨者有之。唯独谢釉莲神色淡静,她半点开怀也无,只是独自一人静静坐在殿中。

她浑噩地想着过往,想着周王那日益滑向衰竭的皮囊与身躯,万般心事在心头,她却只能强自压抑住内心深处的焦躁与惶恐。更也只能反复地告诫着自个,因父之劫,她不得不如此。更如今落子无悔,这路到底会去向何方,她便是一无所知,也只能硬着头皮狠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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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蛮心疼谢蕴之的,换句话来说,他特别难写,他绝对是一个正直刚正的人,舍生取义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就是他这种人。

公子沐笙与他类似但又不同,他也正直刚正但他又有诡诈,他会阳奉阴违。就比如周如水说,哥哥太生气了,都气得耍猴了。也因此他虽然耿直但是这么多年都打擦边球叫周王痛不痛痒不痒,总是发不出一股气。

可谢蕴之的性格就是一块石头,他敦实,他不懂滑头,他绝对不会耍猴,所以他更重孝。所以他特别被家族所累,在他面前横着的是中国几千年来法家和儒家争论不休的话题,如果父亲杀了人,要去告发他么?法家说,要告,杀人者死。儒家说,不能告,虽有王法不外乎人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