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天下为大善,心怀百姓为大慈,却若这非君王本意,便是犯了大忌。

彼时,他若将姚知押下待周王再审本是无可厚非,百姓定也欣喜若狂。却他偏就当场要了姚知的性命,怕非一时冲动,而是为了逾矩,为了平衡之道,为了叫周王不必赏他,甚至有理罚他。

毕竟为民之心虽好,却他如此行事,实有沽名钓誉之嫌,周王怕也是心有忌讳。

遂这些年来,他常是做桩实事,便就犯些错处。而周王揪着他的错处不放,训他无能鲁莽,也是常态。

而如今,待周王仔抓着她这错处,又会如何待他?他的处境是否会更为艰难?她不敢想,也晓得自个是自私了,却她终是走出了这一步,半点也不愿回头。

她又想起了昨日,隐晦的月光下,他为她梳发,容她泪流,末了执起她的手走到龙凤烛前轻剪灯花。蜡烛烧久了,露出的烛芯便会变长分岔,剪了,便会长长久久地在一块,一块儿取暖,一块儿照明,全是夫妻和睦长久相随之意。

后头,他还揉了揉她的发,见她褪了加了草垫的缎子鞋后,身亮尚不及他肩高。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怎的,忽的就来了句:“初生牛犊不怕虎。”

彼时她亦哭糊涂了,生了气力瞪他:“我可不是牛,你亦不是虎!”

他听了便笑,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拔步床旁,窗边漏入的月光叫他俊逸的面容温柔宁静,他只轻轻朝她笑,眉眼柔和,对她道:“安心睡罢,今夜我是你的宿卫之官,就在这榻旁为你支更。”

想到这,芃苒稍一踌躇,便就坐起身来,磨蹭着靠近了些去,张了张嘴喊他:“夫君。”

公子沐笙闻声顿了顿,须臾才抬起脸来看她,轻道:“醒了?”

芃苒揉了揉眼,肌肤如初落的新雪,白皙如玉的手腕在阳光下泛着绒光,低头瞅了瞅自个身上簇新的衣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软软地答:“夫君怎的不唤醒我?”

公子沐笙见她神情便知她想岔了,只当不知,放下卷宗便开了几上摆着的食盒,将里头温着的羊乳羹端了出来,直截推向她道:“饿么?食些罢。”

芃苒一怔,胃里虽饿得厉害,却立马问他:“夫君用过了么?”

她虽年纪小,却还算知事,昨儿个夜里独自在房中,便听外头的守夜婆子嚼舌根,道是他的几个兄弟灌酒灌得忒狠,只怕他吃不消。昨儿个她也忧心,却后头哭狠了倒忘了事,如今醒了,又担心起了他是否爽利?

却芃苒心思是好的,自个的身子却不争气,话音方落,便发出了几声轻响,想是真饿坏了。这声音虽是低低的,在寂静的车厢之中实是清晰。

闻声,芃苒的脸刹时便红了,公子沐笙却低低笑,眼神没有波澜,又将碗沿朝她推近了些,嘱咐她道:“莫耽搁了,快食罢。”

芃苒羞恼地点了点头,也不晓得自个怎的到了他面前就变得这般的无用?本是笃定决心要做个贤妻良母的,如今倒好,反是被他照顾得没了用武之地!

这么一想,她又努力正了正神色,一面执起勺来忿忿地食了一口,一面小声问他:“夫君昨日食了酒,今个儿可会头疼?”

问这话时,芃苒微微仰着脸,眸中晶晶亮亮,软软的嘴角尚沾着些许羊乳。

见状,公子沐笙干咳一声,笑着摇摇头道:“不疼了。”

芃苒也不知他笑甚么,点点头,又想着自个是李代桃僵,便夹着勺戳了戳碗面,老实道:“姑母最疼九表姐,料想咱们回程,她定会亲自上门的。”换而言之,她离露馅实是不远。

见她鸦青长发发梢微卷俏皮地贴在脸畔,面上却稍现了愁色,公子沐笙眼神微深,晒道:“你以为,咱们能活着回来?”

这话也听不出真假,仿佛此去万分凶险。芃苒眨了眨眼,下意识便道:“怎的不能?不过救灾罢了!”据她所知,这些年周国的篓子可大都是他跟着补的,不然,周王哪能容得他在邺都。

却她这么嘀咕着,又见公子沐声神色认真,便也有了些迷茫,只怕这事比外头传的棘手,一时也愣了愣,又踌躇着问道:“不能么?”

“若是不能,苒苒当如何?”公子沐笙倒是未答出个可否,仍是轻轻问她,不过口吻耐心温和得很。

芃苒听着顿觉无甚压力,望着他隽绝逸的面庞,先是坦诚:“我到底是个鲁人,周国的事儿总是知之不清的。”说着,又咽了口羊乳羹,扬着嘴角道:“我也未有旁的心思,不过凡事跟着夫君。至于得不得回,往哪儿去,都未有甚么大不了的。我方才不过想言,若是咱们能回得去,姑母又真真上了门来,便就教我来应付可好?”

她这话说的别是认真,眸中黝黑一片,仿有霞光。却公子沐笙未有多言,只是笑睨着她不可置否,抬手将空碗收回食盒之中,又取了糕点摆在了几上。

如此,芃苒却觉他这是答应了,一时也有些开怀,不由便捧着脸咯咯笑,嫩白脚丫也落在外头一径地晃,低道:“多谢夫君。”

一夜无眠,自昨日起,谢釉莲的脸色就如生了寒冰。习秋小心翼翼地绕过影壁,推门朝她走来,一礼,轻禀道:“主子,家中来人了。”

谢釉莲晃神了片刻,朝她点点头。须臾,便听殿门轻移,一道天青色的身影朝她走来。

她怔了怔,待看清来人的面目,脸色又是一冷。嘴角翘了翘,不咸不淡地唤了:“八弟。”说着,她艳眉一挑,更是明着刺他道:“蕴之这一走,家中可是无人了,竟叫你这庶子进宫来!”

谢靖早知她如今的脾性,倒也见怪不怪,不过笑着,眼眸深深,叫人看不明晰。

见谢靖如此,谢釉莲反倒生了警戒,扬手召了宫婢婆子鱼贯而出,待室中只剩他们二人,才神色冷淡地开门见山道:“说罢,父亲又想要做甚?”

谢靖仿是瞧不见谢釉莲面上冷色,反觉她与往日里不同太多,桃夭侬俪,国色天香,全是成熟之美,遂扯唇一笑,言简意骇道:“父亲言,如今你既身怀龙胎,自无需再替旁人管教儿子了。”这意思明白得很,便是道如今情势变了,谢氏要与公子珩断了关碍。

闻言,谢釉莲的眸中却划过一道冷芒,她拽紧了手中的茶盏,半晌,才瞪视着谢靖,不无诧异地低低喃道:“公子珩如今是过街之鼠,父亲道弃便也罢了。却我这胎,父亲明知挨不得太久,如此言说又是何意?”

第135章 暗潮汹涌

前岁因赏花宴众家遇险之故, 她们这一支可谓腹背受敌,父亲更是亲自求到了她这儿。遂她无法,只得串通宫人,谎称有妊,解了父亲的燃眉之急。

按理而言, 如今这当口, 家中原该助她早日抛下这心腹大患, 圆了这谎子的。却谢浔的意思, 实是细思则恐!

谢釉莲抿了抿唇,见谢靖含笑不答,更是燥郁,抬手便将茶盏掼在了几上。却也便就在这当口, 谢靖忽的起身, 出乎意料地扯住了她的衣襟, 将她重重摁倒在了榻上。

往日谢家人来时,为掩耳目,习秋都会领着一室仆婢离得远些。今日亦是如此, 遂谢釉莲重声倒下,外头却半点声响也无。

室中寂静,二人的呼吸因这动作交缠在了一处。谢靖面上的笑容诡异而又乖戾。谢釉莲只觉他粗躁的手指缓缓摩挲过她的耳根, 须臾,指尖便刮擦过她的颈脖,掐住了她的咽喉。

“父亲的意思,自是无论如何, 都要保住您这腹中龙胎!”谢靖冷笑着凑近了谢釉莲的耳畔,一面耳语,一面狠狠地咬住了她的耳垂,健硕的身躯不容置喙地压迫在她的身上,冷嗤地继续补充道:“便譬如,禽兽无礼,血族通/奸。”

他的话叫谢釉莲一抖,她愕然地抬起脸来,全身的寒毛都为之倒竖,几近怒道:“畜生!休得胡言乱语!那是祸乱纲常!你不要命了么?”

“命?父亲今日命吾入宫,本就是置吾之生死于不顾!既左右都是个无命好活,倒不如拖着阿姐一道不是?”听她所言,谢靖丝毫未恐。他阴郁地望着被他压得死死的谢釉莲,醇厚的嗓音在空荡的室中仿如磨刀霍霍。

在这当口,谢釉莲仍强作镇定,她忍着震颤,低声陪哄道:“八弟,父亲那是黔驴技穷!你又何必与他一道!他便是当不得家主,我仍会是君上的宠姬。你今日只当放我一马,来日我定保你高官厚禄。如此,怎不比父亲这蠢计强?”

“阿姐道父亲蠢,便也觉吾亦蠢么?却在我看来,最蠢的是阿姐你才对!齐姬落胎后的下场谁人不知?君上本无心,若你这胎不保,下场怕也相差无几!这般,又何来保吾高官厚禄之说?倒还不如遂父亲所想,铤而走险!”谢靖眸中已透出了疯狂之意,他忿忿而言,更是自怀中抽出了一张绢帕,直截就堵住了谢釉莲的嘴。

谢釉莲奋力挣扎却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地见着谢靖无比顺遂地揪着她的长发,解开了她的外裳。

见谢釉莲一双媚眼瞪得赤红却无能摆脱,浑身的雪白肌肤都因惧怕而起了鸡皮。谢靖心中更是振奋非常,仿如病入膏肓的恶徒,毫无怜香之情地直截就扯下了她的亵衣,揉着她饱满的圆丘,痴迷放肆地说道:“阿姐国色天香,平日服侍君上可不憋屈?如今好了,为弟身强体健得很,定能才能叫你晓得真真的快活滋味!”说着,他便如濒死之人一般,破罐破摔地将谢釉莲的双手困在了头顶,掰开她的双/腿,不管不顾的挺/动下/身,捅/入了她的体内。

随着他的动作,撕裂的痛楚自交/合处阵阵传来,谢釉莲却因口中绢布生生抑住了呜咽。她痛苦地抬起脸来,不停地蹬着双腿。但这毫无作用,只叫渐入沉迷的谢靖下力愈重,他毫无感情地捣/入她的身体深处,捏着她的下颌,冷冷地哼道:“父亲还有句话,便是你既知自个是个棋子,便该有做棋子的本分。”说着,他的动作忽就顿了顿,盯着谢釉莲痛得发白的俏脸,俯下身,一面咬上她的唇,一面恶劣地讥讽嘲道:“阿姐,你说你这些年来到底在图甚么呢?若知会有今日,你可会悔,当年未死在那漂泼的雨夜?”

谢靖的话像一根钢针,死死地刺入了谢釉莲的血骨。她怔了怔,须臾,便疯狂地笑了起来。这笑声比哭声更惨,不过一瞬,泪水便自她通红的眼中滴滴滑落。

外头有低微的风声扫动着树梢,她忽就忘了疼,忘了冷,忘了挣扎,像是腐朽的老木,倒想自个真就死在了那个漂泼的雨夜,死在了爱里。

气候一天比一天暖,再不多时,便将立夏。

周如水捂着昏沉的脑袋支起身来,便见自个身在一间陌生的静室之中。室中窄阙,昏暗的光火在烛台上微微晃动着,外头正下着雨,处处都透着雨水与潮湿的泥土味。

她左右四顾,压着嗓子轻咳了一声。须臾,便朝外唤了声,“三郎。”

听着动静,室门应声被而开。王玉溪捏着个绸袋自屏风后走来,见周如水苍白着脸看着他,走近,拿起迎枕垫在了她的腰后。

周如水因风寒有些头疼,见他来了,更是可怜兮兮地靠着迎枕,有气无力道:“跟丢了么?”

见周如水自个不舒坦还忧心着旁事,王玉溪看她的眼神更柔软了几分。他摇了摇头,弯身坐在榻旁解开了手中的绸袋,看了她一眼,才将里头那被烤得乌黑的物甚递出来道:“趁热吃罢,替你烤的柑子。”

周如水吸了吸鼻子,有气无力地看着那皮都烤糊了的柑子,抿了抿嘴,稀奇地道:“这时节怎的还有?”说着,倒真接了过来。

方才烫烤的柑子微微散着热气,她轻轻剥开外头已被烫黑的柑皮,掰开一片橙黄的柑肉喂进嘴里,一面咀嚼着,一面盯着王玉溪染了黑的衣袖,绵绵问道:“这有何用?”

王玉溪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柑皮装入绸袋之中,望着她有些虚弱的白生生的小脸,低道:“吾听闻,烤柑治风寒咳嗽能有奇效,且味道极好。”说着,又后知后觉地问她:“味道真好么?”

闻言,周如水指了指他沾了炭灰的衣袖,先道:“何苦亲力亲为?衣裳都脏了。”说着,便轻掰了片喂在他嘴边,微微笑道:“你自个尝尝。”

王玉溪无奈,就着她的手食了一片,少顷,便蹙了眉道:“瓣味微醋,莫要食了。”抬手就想接周如水手中的柑肉。

他这般,周如水却不依。

她听了便笑,面上微微有了些血色,缩手就将柑肉藏在身后,笑着挣道:“我欢喜的很,你抢甚么?”说着,更是挑衅似的又食了几片,待消停了片刻,才又瞅着他问,“如今,那些个乔扮成夏商的蛮人尚在何处?”

那日夜里,待周如水眼见着王玉溪自正门入了裴府,才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叫她莫要妄动。也终于明白了,这从头到尾,怕都是他为逮住王豹所设的局。

这事儿一环扣着一环,早先裴辉莫名死了,旁人都当裴家的好日子到了头,却未晓得躲在裴辉后头的王豹才是真真的伤了筋骨。

裴辉一死,大半的黑事都得王豹亲自过手,他怕是遮遮掩掩,应接不暇。后头,王玉溪诈死,他似是渐渐信了真,也愈发放开了手脚,竟就趁火打劫混抢了龐县的官仓,还在她兄长大婚这日,在暗娼楼以贩美之名,暗通蛮人,私贩粮秣兵戈。

这般的明目张胆,自然是全全露出了狐狸尾巴!人证有了,物证亦只需寻着了他的储仓便也会有。

她猜,那粮秣或许会为龐县所丢。但她实不明白,王豹所贩之兵戈到底从何而来?毕竟士庶之家都不得私蓄兵器,私铸铁器者,更是趾刑难逃。却她问王玉溪,王玉溪只但笑不答。

后头她便想,王豹之所行所为,已不光关乎他个人,更已是灭九族的重罪了。遂那些个胆大包天的恶行桩桩件件压下来,叫她都不知如何是好。

彼时,她甚至愚钝地想,或是该一把火烧了那暗娼楼,杀了那些蛮人,杀了寺人恭,杀了王豹,一了百了,以此来保全王玉溪。却待她再细想,也知即使如此仍非万全之策,反是漏洞百出。

一时间,她愁肠满结,遂便云里雾里地眼看着王玉溪入了裴府,又见裴氏的新任家主裴聪连夜携着证人火急火燎地去寻公子詹。

晕晕乎乎间,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裴氏的新任家主裴聪与他私交甚深。而前头那些个事儿,推动也好,始作俑者也罢,自裴辉之死起,便是个局中局。

因早先的利益联结,裴辉死后,王豹定是侵吞了不少裴氏的家财,她就曾听闻,裴家人曾明目张胆地在王豹的别庄闹事。以此而言,裴聪与王豹可算有怨。再想龐县官仓被劫案,她七兄也恨王豹入骨。遂不论平日里相交如何,同仇自可敌忾。王玉溪借裴聪之名将可扳倒王豹的人证线索全都拱手交给公子詹,可谓合情合理,更实毫无漏洞。

却王豹到底也姓王,遂她恍惚明白了来龙去脉,更觉得他胆大包天,不禁便提醒他道:“你莫要忘了,王豹可是你王氏中人。私设地下妓馆或是自裁便够,但强抢官粮,私铸铁器,通敌卖国,却是诛灭九族的重罪了!你这般将人证线索一一交出,便不惧七兄与谢浔会借机整垮你王家么?”七兄待她再亲,她也知他从非善茬。更况王氏族人从不为他拥趸,她实怕他会落井下石。

却王玉溪老神在在,一面笑她:“怪不得常言道,女生外相。”一面耐着性子朝她解释,“其一,王谢两家相互牵制已为常态,若吾王氏倒了,谢氏也非会有好果。其二,譬如蕴之,若被除族,所行所得便都与谢氏无关。彼时,不论家主如何不舍,吾王氏族人自也会懂趋避厉害。”这话,已有铤而走险,逼迫之姿了。

他这般与她言说家事,周如水哪里还会不懂,几分诧异道:“难不成,王老还有保全王豹之心?”说着,她也不便多言,转而又问:“却这事儿明摆着吃力不讨好,七兄向来都是个懒管繁事的主,你便晓得他真会睬?”

她这般问,他便笑,晨曦氤氲间,笃定地说道:“望登大宝,光有君上看好又如何?这事儿他会理,因着前岁官仓被劫,实是亏了君心。他亦不会中饱私囊,你二兄近来声望太盛,反衬得他不得民好。若是此次救灾得妥,更显他不堪至极。遂如此,他自急求民心民赞。遂裴聪送上门去的,不光能叫他一雪前耻,亦是近来难得的机遇。”

事以至此,周如水自无话可讲,转而便一门心思盯向了蛮人,二人继续乔装成夫妇跟在了那些个蛮人身后,以待伺机而动。

却哪晓得,她到底不争气,才未跟行几日,便不慎染上了风寒。待再醒来,便就在这儿了。

第136章 暗潮汹涌

“阿念以为这是何处?”

“涼县?”周如水看他一眼, 语气懒洋洋的。

王玉溪嘴角一挑,轻笑着摇了摇头,“再想想。”

见他这般,周如水斜着眼瞥他,扶着额纳闷道:“我这是昏睡了几日?”

“三日有余了。”见周如水整个人都仍木木的, 王玉溪关切地将她搂在怀中, 轻抚着她的秀发, 温柔地说道:“你病时倒乖巧得很, 整日里昏昏睡觉,婆子为你更衣也不知,倒比阿楚还老实。”

他的声线温润如水,周如水却听着作了羞, 脸孔涨得通红, 咬着唇, 低低说道:“这么说来,你亦老实得很。”说着,又偷瞟了他一眼, 慢慢道:“蛮人既然伪装成夏人,多半是想通夏民之便,要往夏国去的。如此, 咱们自该也是在去西疆的路上。更依着这脚程,若不在涼县,又该在何处?”说这话时,周如水低眉敛眸, 一张小脸即便带了病色仍是秀美非常。

这几日见她烧得昏昏沉沉,王玉溪心中亦不舒坦,如今见她能说能笑,心下竟是难得的安稳,含笑望着她,声音动听至极,晒道:“阿念真愿一直处于被动,穷撵着那些个蛮夷么?”

“我倒想直截杀了他们夺下兵戈,但你不是道,在吾周境内杀不得也抢不得么?”周如水翻了个白眼,清艳的脸上惑色艳艳,倒有些山匪的作态。

王玉溪未忍住刮了刮她的鼻尖,眸中有可将人溺毙的温柔,点了点头,幽幽道:“诚然杀不得亦抢不得,遂便懒得再跟着了。”

闻言,周如水全是一愣,正了神色,僵硬地道:“未跟着?难不成,三郎将眼皮子底下的那一窝贼鼠全给放了?”她这话说得有些急,不禁便咳了两声,吸了吸鼻子。

室中因这声响静了静,不一会儿,王玉溪云淡风清的声音才低低传来,她揉了揉她的发,徐徐道:“傻阿念,虽杀不得也抢不得,却可叫他们自个乖乖吐出来。”

他的声音悠然带笑,周如水扭头定定看着他,视线扫过他华丽的衣襟,皱着眉,戳了戳他的胸膛,闷道:“那便莫要卖关子了!再不讲我可是要恼了!”

见她这般,王玉溪的笑意更甚,捉住她的手指捏了捏道:“你兄长总夸你好学深思,如今怎的半点耐性也无?”

“你知兄长夸我好学深思,怎不知他亦嘲我是只皮猴?”周如水仰着下巴,笑着驳他,末了还不忘回捏起他的手,杏目圆瞪,看着他道,“如今便是晓得我是只皮猴,你也反悔不得了。”

她这模样实有些胁迫的形色,却丝毫未有威压,王玉溪忍着笑咳了一声,也不再逗弄她了,直截就道:“他们扮作夏人想往夏国去不假。因天水城层层壁垒,兵戈难得出不假。却阿念是否忘了,西疆虽近邻夏境,却一有岐梁二山为隔,二有西落鬼戎为堵,带着甲胄矢弩去闯西落,也实在太不划算。如此,我便日夜兼程,行水路,赶来了垅城。”

“垅城?”周如水盯着他眨了眨眼,一时恍然大悟,眼中迸发出璀璨的光芒,“过了垅城便是鲁国,三郎是猜,他们会自鲁借道?”

王玉溪轻颔首道:“再过十日便将开市,彼时垅城全不设防,致周鲁之民,聚天下之货。不过几车兵戈,自是晃眼就能蒙混过关。”

“遂十日后,甲胄矢弩也罢,那些蛮人也罢,都会进入这垅城之中?”她轻声说着,顺势就将小脸靠在了王玉溪的胸膛,纳闷道:“却即使如此又如何?难不成还是要叫君父晓得,再来个瓮中捉鳖,闭门抓贼么?可你尚还诈死,我这次出门又太匆忙,连印鉴也未带上。这般,垅城城主如何会听我言说?”

“垅城乃边关重地,便是你呈上印鉴,龚茨也未必会从。”王玉溪抚了抚周如水的额头,弯了弯嘴角,缓声道:“再而言之,公示一出,可不是打草惊蛇?如此,又何来瓮中捉鳖?”

“既不能打草惊蛇,便是要出其不意。他们花费重金才买来的物甚,如何会随你所言,轻易便吐出口来?”周如水想着头疼,索性便耸了耸肩,侧过脸去,一脸笑意地摸了摸王玉溪俊逸惊人的眉眼,睨着他,狡黠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道:“三郎实是好颜色,心中再多烦忧,只瞧瞧你,便觉心悦非常。如此,不如便不想了,先趁着时日未至,好好逛逛这垅城罢。”

她这脸变得太快,叫王玉溪不由一晒,笑她:“方才险些便恼了,怎的转眼又不管不顾,只想着好好逛这垅城?”

闻言,周如水在他怀中坐直了身子,抚着他的面颊,目光明澈地轻声应道:“你既早有了主意,我又何必多费脑子。更方才想起,待王豹之事露出端倪,你便无需再隐世诈死了。如此,你就也再不会是我一人的三郎了。”要再想如此独占着你,也不知又要是何年何月了。

心中千言万语,周如水却并未将话说全,可四目相对之时,她的眸中已流露出了深情。

世间真真假假,唯有真情难做假。闻言,王玉溪亦是目光幽深,须臾便真就点了点头,一语双关地轻轻应道:“阿念之所愿,便为溪之所想。”

夜幕越来越深,大雨如帘,却浇不灭西街燃起的大火,火光照亮了整条街巷,临街的百姓都慌乱地跑出了屋来,一脸的不知所措。

王端才自驿馆坐定,便见不远处火光大亮,须臾,又见恭桓神色不定地冲进门开,失色道:“相爷,大事不好!是粮库燃了!”

彭泽大旱,周王命王端先行救灾,还有一途,便是取道湫县,调粮济灾。却他才至湫县,粮仓便被烧了!这其中关节,实是匪夷所思!

闻言,王端嘴角一扯,掀袍便疾步往雨中走去。待要出门,扭头又吩咐恭桓道:“去查这县中粮铺富户,将人全给请来。”说着,也不停留,冷扫一眼躬身自雨中赶来的县尹房瑾,甩袖便往火情处走去。

第二日清晨,湫县中的家家粮铺都被兵卒敲开了门来,彼时风大雨重,却也救不回那已被烧黑了的西街与正在其间的粮仓了。

另一头,公子沐笙快马加鞭往彭泽赶去,但凡路过乡邑,都会停下稍许,询问当地乡民的农情。

每当这时,芃苒便会撩着车帷,静静看着他,看着他身后的白墙青瓦,心中充盈着暖意。

就这样走了十日,越近彭泽,人迹越是罕至,更到了离城五十里处,随处可见秃土,四处死气沉沉,仔细看去,竟是连一根野草也无。

见此,芃苒的心中笼上了一层乌云,她担忧着扭过头去,便见公子沐笙皱起了眉头,须臾,就自暗屉中抽出了一把匕首,抬头看着她道:“苒苒可会用武?”

听他这般问,芃苒神情一滞,也不隐瞒,点了点头道:“尚能自保。”

这话一出,公子沐笙的嘴角便是一扯,将匕首递进她的手中,轻道:“那你便收好了,王相似仍未至,前头或真是龙潭虎穴也不定。”

明明是王端先行,却偏偏他们行在了前头,这里头有何猫腻暂且不论。就论这处与之前所经之地都有不同,寸草不生,几近荒芜,鸟声全无,犬吠莫闻。可见彭泽的灾情比预想之中更甚,不若如此,那些逃荒得出的灾民不会才出城门,就将路边的草皮树木扒得如此干净。

念至此,公子沐笙神色复杂,再想王端未至粮栗也定被搁置,若是城中实无粮栗支撑,实是危矣!

见他浑身如玄在弓,芃苒也是神色一怔,料是大事不妙,再想言语,却见他已执起一柄长剑辄身而出,跳下马车,翻身就跃上了前头的红色骏马。

须臾,一声令下,众士卒都往加快了速度疾往城门赶去。

如此,马车便愈发颠覆得厉害,芃苒本就心神不定,险些便未坐稳。好在她反应极快,稍一回神,忙就靠紧了车壁,免得被颠下坐去。

四面荒寂,疾驰之中,衬托得风声格外的强劲,车帷更被吹得鼓鼓作响,翻飞不停。芃苒顺着空隙朝外望去,便见公子沐笙行在最前,连背影都显出了几分泠冽。

这时的风已经不再寒冷,芃苒任它吹着,轻轻拂了拂脸边的碎发,须臾,才自公子沐笙身上移开眼去,视线滑过自半途中赶来相护的左卫众将,敛下眉目,不动声色地将那匕首藏入了大袖之中。

半个时辰过去,日已偏西,风中隐约夹杂了腥臭的气息,离城越近,腥臭味越甚,待得城门近在眼前,便见城前的山林全成了山包,秃土上草木不生,放眼望去,全是堆叠的尸骨。

一兵卒得令下马,只上前了几步,脚下便是一绊。待他低头看去,却见稀松的土中踢出了一截手骨。

见此,众人都是一凛,芃苒闻声掀开车帷,见着近处景象,脸色也是一白。

她以帕掩鼻,忙是忍着冲鼻而来的恶心往前看去,便见公子沐笙竟已下了马来。他弯身捡起了那截手骨,沉眼凝着漫山的尸骨,眸中写满了怜悯,声音却干涸如破裂的碎冰,待看清这情境,毫无犹疑,沉声便道:“徇剒,你领队上山,若无活口,便都就地掩烧!”说着,便又翻身上了马去,望向不远处紧闭的城门,沉眉冷道:“走!咱们进城!”

第137章 浪成微澜

外城门轰隆一声被打开, 马蹄声渐次轻缓,马车却慢慢停了下来,留在了门洞之外。

芃苒自车帷的缝隙朝外看去,便见门洞中光线昏暗,她被结实护在了几重人墙之后。

远处, 隆隆的过桥声越行越远, 随着这熙攘的声响, 前方的瓮城之上, 忽的就燃起了无数的火光。紧接着,公子沐笙清朗无比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他大喝一声:“吕炝!你要造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