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芃苒皱了皱眉, 只觉心中焦躁分明。她这番跟来, 并不想做他的累赘, 更她自小身在军营,说能自保不过自谦。如何能叫他与兵卒身陷瓮城之中,她却退在门洞之外随时可逃?

想着, 芃苒捏着大袖中的匕首便要步下车去,却她才一动作,前方轰隆一声, 接着,便忽如死寂般再没了声响。

须臾,一声哨声响起,车轮又再次徐徐滚动了起来。

芃苒满是疑惑地掀帘看去, 便见马车已过了护城河,内城门前,一朵浑浊的血花绽然在地。血迹之上,躺倒着一具身穿甲胄的官吏尸体,利箭穿过后脑,显然是当场毙命,自垛墙上横摔而下的。

她滞了滞,瞥向前头公子沐笙手中的夹弩,低问:“这是何人?”

话音未落,便听前头有兵卒高喝:“速开城门!君上已知彭泽大饥,遣二殿下此来赈灾!吕炝公然造反,已被当场诛杀!”

高喝声一声响过一声,芃苒心下暗叹,靠着车壁紧盯着公子沐笙俊秀的侧影,彼时,在他的身侧,兵士均已持刀露刃,刃尖在夜里越发扎眼,寒渗得叫人心惧。火光之中,他的神情更是她从未见过的冷,肃然如凛冬的寒冰。

四下变得格外的静,半刻过去,内城门终被缓缓打开。待城门大开,便见内城墙左侧以刀刃斧棍筑起了一道篱墙。

篱墙内,数以百计的饥民聚在门后,各个形锁骨立,目光呆滞,他们木然地看着一众兵卒,待见着队伍最末的几车米粮,眸中才缓缓露出了一丝光彩。

见此,有一瘫坐在地的骨瘦汉子自篱墙中蹒跚而出,他的面上布满了伤痕,唯有一双眼,黒得骇人。

他左右一顾,对上高高在上,高大挺俊的公子沐笙,瞪大了双眼,急促地问道:“殿下此来,是为救灾?”

自到了城门近处,公子沐笙的面上便无了表情,无形中,就也生出了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闻言,他勒紧了缰绳,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见此,骨瘦汉子哑声便笑,口中喃着:“甚好!甚好!呠儿有救了!呠儿有救了!”说着,疾步便往城中走去。却他的脚步实在凌乱,不出五步,脚下就是一软。须臾,他粗砺的笑声戛然而止,口吐着白沫,直直摔倒在了地上。

暗夜的天空似是积压着沉重的阴霾,忙有兵卒听令上前他扶起身来,却那兵卒在触及他不久后便是一滞,探过鼻息,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道:“已断气了。”

闻言,众兵卒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瘫坐在篱墙中的饥民们亦都迟缓的,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角落里一唯剩下皮包骨的老妪。

“死了?”不知过了多久,那老妪的声音才自角落里传来,粗噶生涩,仿似腐朽的枯根。她慢慢地,慢慢地张了张嘴,慢慢地放开了手边的蒲草,抽泣着朝那汉子爬了过去。

终于,她布满皱纹的死灰色的手掌轻轻覆在了那汉子睁大的眼上,抖着干哑的嗓子,麻木的,痴痴地哭道:“儿呐!死了也罢!死了干净!”

哭着哭着,她又抬起了脸来,深陷的眼眶叫她的样貌形同恶鬼,却比之更可怖的是她的话语,她喘着粗气,面无表情地说道:“殿下,你再往里去才是炼狱!人妇食夫!人夫食妇!易子而食的处处皆是!这儿早就无人可救!早便都是恶鬼了!唯有死了才干净!死了才干净!”

暗夜层层下坠,城中的火光却直冲云霄,为了免生瘟灾,北街的空地上燃起了高高的焚坑,狰狞的火舌噼里啪啦地烧着,将黑沉沉的夜都染得透红。

兵卒们一间间一户户地将城民唤出,随之,街道之上,哀嚎声此起彼伏,哭喊声更是一声又高过一声。后头,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喋喋不休的泣音阵阵传来,他们在唱:“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圣人无德,吾辈何辜?”

庑廊之下,芃苒的眉尖因那歌声微微凌起,她抬头看向头顶那方被烧红了的天空,只觉四下的空气都沉闷得叫人窒息。

早几年前,鲁国也曾闹过饥荒,彼时,城中食尽,万余口皆饿死,如此,已算是凄惨至极。却她今日才知,真正的生灵涂炭,非是饥荒致死,而是人心至恶。人至相食,生咽人肉这般的事,若非她亲眼所见,她根本是连信也未会去信的。

她非是周人,遂见此惨况,惊愕有之,却并谈不上多么的痛心疾首。只如今再看公子沐笙,看着她这夫君,却越发的觉着心疼。

她也忽就想起了,早先周天骄亲往娄府去看娄九时说过的话。彼时,她躲在角落里,为着不被旁人捉着,将身上的银铃铛都给摘了。

她就见那传言中跋扈傲慢的天骄公主客气得都有了几分低声下气,对着娄九半晌都未言,末了却红了眼眶,才终于握着娄九的手道:“旁人隔着远,许多事都不知,却我阿兄吃了许多苦也受了许多的委屈,兕子旁的不敢多求,只盼嫂嫂多多疼他。”

多多疼他呀?她会试着去做的…

夜至五更,外头终于传来了动静,芃苒站在屋前一夜未睡,听了这声响忙是抬头望去,待见着公子沐笙颀长的身影渐渐走近,一颗悬着的心才堪堪落地。

夜里风大,他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漫天火光映照着他越发冷峻的面庞,劳累了一天一夜,他的身上未有半点风尘仆仆的狼狈,反是愈发的高贵疏离,叫芃苒遥遥看着他,只觉着愈发的踏实,越发的心疼。

想着,她笑了笑,抬起手来轻轻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铃铛,铃铛轻响,脆生生的,叫压抑的空气都轻了几分。

公子沐笙闻声抬眼,才知她竟也一夜未眠,怔了怔,便见她大步地朝他跑来,腕上的铃声清脆,她的脚步也极轻。她静静地来到了他身侧,无声地笑了笑,垂眸,便紧紧地牵住了他的手。

周如水想得可好,要趁着开市未至好好逛逛垅城,但当真上了街,看着街市上半点肉腥也无,便着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遂进了客栈,戳着手边的豆腐,不禁就瞅向坐在方桌前的王玉溪,扁了扁嘴道:“这垅城也是奇了,怕是邺都的禁屠令都实施不得这般利落!”

她这倒是实话,邺都上上下下都藏着掖着地食荤,哪像垅城,连猎户都禁了,全城的屠户全都改了行当。

风寒初愈,周如水的面色看上去仍有些苍白,王玉溪缓缓抬头看她,笑了笑道:“龚茨也算是个人物,十三从军,毫无根基。当年北疆一战更是九死一生。他这般的武将,最是忠君,但凡是君上的吩咐,从来行到极致。不然,君上也不会将垅城安心交托于他。”说着,他便探出手臂,将个银盒放在周如水面前,看着她笑道:“若真叫你三日不知肉味,也不知会否学阿楚在榻上打滚。”

周如水看着他手中的银盒有些惊喜,打开便笑,心满意足道:“好啊!藏着肉干,昨儿个竟舍不得拿来!”

闻言,王玉溪也不言语,不过低低嗯了一声。大病初愈自然要食得清淡,大鱼大肉才是伤身。她由着性子来,他却不会放任。

见他这般,周如水也不计较,捻起肉干,倒是先递在他嘴边,凑了凑道:“你也用些。”

王玉溪笑笑,未有推拒,顺着她的手咬了小口,又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眉眼,认真问她:“一会去庙里,是要求甚么?”

昨日闹着要逛逛街市,今儿个起了却忽的改了主意,直问他近处有否灵验的庙宇,能否前去瞧瞧。想她平日在邺城也不喜拜神求佛,如今忽的有此一言,也是稀奇。他自晓得她非是担忧兵戈之事无解,遂便也有些上心,只想小姑们心中的弯弯道道也是极深,缘由千万种,头绪亦难猜。

想去庙中,倒还真是周如水临时起意,遂也怪不得王玉溪觉着稀奇。

她前几日不过不慎染了风寒,好了便是好了,却她昨儿夜里总是睡不安生,心口更是闷得厉害。她知这不是病症便也未有声张,只是再想着公子沐笙尚在彭泽赈灾,心中越发的难安,便想着去庙里拜拜,求个心安。

第138章 浪成微澜

这般想着也有些好笑, 窗外清风拂过,窗棂的缝隙中透着亮,她抬眼看着王玉溪,只觉得他分外耀眼。不觉就又笑了笑,弯着眼睛用捻过肉干的小手去抓他的手。

手上故意胡闹, 眼中却亮晶晶的, 轻轻道:“我早先求的倒不多, 不过是家国长安。如今过着过着, 想求的倒多了。”说着,她就见他月华皎皎的面庞温柔如玉,眼中也满是柔意,遂又笑得更欢。

常人都道, 他是温润如玉的翩翩贵公子。早先她也是信的, 只是真靠得近了, 才晓得他骨子里冷得很,杀伐决断,果敢凌厉, 和温润实是搭不上边。遂如今能与他这般亲近,她实是欢喜。

她这般笑着,顾盼生辉的眼眸中就如有了繁星, 王玉溪看着眼热,伸出手去,滞了滞,终是落在她的唇边, 替她擦了擦嘴角,揶揄笑她:“小心些,垅城中严得很,你莫要未将兵戈截下,倒被龚茨抓个了正着。”

闻言,周如水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玉嫩的精致俏脸瞅着他一劲地笑。纤长的眼睫扇了扇,忽的就靠近他耳旁,古灵精怪道:“三郎说得正是,不若晚些咱们再弄几条烤鱼。如此过了馋瘾,底气自然便足。遂区区肉干,也就不足为奇!哪能再露得馅来?”

她这般,一双媚眼大而亮地望着他,颈上白玉般粉润肌肤堪堪就在他眼前,欺霜赛雪,似是悄然盛开的含露牡丹,清艳得有些逼人。

早先他与她不甚相熟时,她大方端庄得很,甚还有些拘谨。却如今,倒不枉周沐笙笑她是只皮猴。

王玉溪到底觉着好笑,取了帕子替她擦手,嘴边勾着浅浅的弧度,细心捏着她的指尖,周身全是周到妥帖的温润,纵容道:“你呐!实是个窝里横的!”

大佛寺在垅城外三十里处的泰安山上,是垅城中香火最盛的寺庙。

马车车轮咕噜咕噜响着,不多时,便到了山前。周如水撩起车帷一看,便见王玉溪已从通体雪白的骏马上下来,站在了车前,月白的袍子如月色般朦胧,朝她一笑,伸出手来接她。

她弯了弯眉眼,瓷白盈润的脸上稍显红润,被王玉溪引着下了车来,就见他望着前头的山路问她:“真要自个攀上去?”

周如水抬起眼来,顺着脚下的石子路往前看去,就见山路比预想的崎岖了许多,葱翠的树木之间,一级级石阶蜿蜒而上,富贵人家的女眷们都坐了轿辇,只零星几人在石阶上走着。

山路陡是陡了些,却也不至于叫她打退堂鼓。遂她点了点头,眸光闪动明媚,

未有半分气馁,反是跃跃欲试,清甜的声音嫩脆悦耳,笑道:“自个攀上去总显得更诚心些。”说着,又朝王玉溪眨了眨眼,扬起小下巴,一脸的鬼机灵,“若真攀不动了,不是还有三郎么?”

周如水的性子便是这般,即便出身宫廷,懂得太多弯弯道道。却真当信了谁,那发自心底的信赖真情也足以叫人动容。

王玉溪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柔嫩的指尖,目光幽深地看向她,轻嗯了一声,声音极轻,染了鼻音,叫周如水心头一酥,顷刻便红了耳尖。

拾阶而上,一路的景色青翠喜人,遥望过去,垅城外新开垦的田地被整齐地分成了一块又一块,如是棋盘一般。

周如水起先未曾注意,待见一队兵卒整齐划一地提着锄头往田地里去,才恍然发觉这是施行屯田令后所开的新田。不觉便停下了脚步仔细看了又看,拉了拉王玉溪的衣袖,眼中藏着欢喜与小得意,与有荣焉道:“龚茨老实也有老实的好处,你看那田地多好,今秋定是硕果累累!到时边关无需运粮!盐引便可废了!”

她口吻中的欢喜未有半分的隐藏,王玉溪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眉眼柔和,“何止龚茨,你舅父那儿定也不逊于此。”他的声音温雅醇厚,袖笼中有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沉香香气。

周如水听了他的话,更是笑得咧了一口白牙。扭头又是一愣,见再往前去,便有一大块空地。空地之上,生着一颗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榕树的气根如是老者的胡须在风中飘拂,枝干之上更是挂满了缠着红绳的木牌,清风一吹,满树的木牌在风中飘荡,清清脆脆,如是银铃一般。

“那是甚?”周如水眉目一动,满是好奇地放开王玉溪,提起樱粉色的裙裾跑了过去。

树冠硕大,显得周如水的身段愈发的娇小,她踮着脚尖仰头看向树干上的木牌,看了一会,和着絮絮清风,扭头朝王玉溪招了招手,“三郎快来瞧,这些个木牌真有意思,上头全刻着芍药兰草,还有…”

说着,她索性乐滋滋地凑近最近的一块木牌细细地念出了声来,“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枝头梅子纷纷落,树上还留有七成!有心求我的儿郎呐!莫要耽误好时辰!枝头梅子纷纷落,树上只留有三成!有心求我的儿郎呐!良辰吉日是今天!梅子纷纷已落地,倾尽筐来叫他取!有心求我的儿郎呐!快些口莫再迟疑!

檀口殷红,眼波生娇,她的声音在清风中甜媚至极,如是娇柔的嘤呢,琅然悦耳。

王玉溪踱步上前,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了树间的木牌。他俊秀精致的眉眼仿如水墨,站在她身侧,会意道:“自古以来,中春之月可以令会男女。想来这儿便是垅城中仲春之会所在了。”

“仲春之会?”周如水有些疑惑。

王玉溪低头看她,眉目瑰姿丽逸,似妖似仙,解释道:“天地相交而生万物,男女交合而生子。仲春时节花草繁盛,万物滋润。男女在彼时相会寻伴成侣古来有之,可算是秉承天道循环之理。”

“男女相会?”周如水低低一笑,半点不害臊,“若是如此,有夫家有聘者也可来么?”

王玉溪斜她一眼,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无夫家者才可往。”

周如水轻轻嗯了一声,乌黑透亮的眼眸又望向方才那木牌,抬了抬下巴道:“这姑子胆可足!也不晓得她中意的儿郎收未收着她的情意?”

她轻轻地嘀咕,王玉溪的瞳孔深处亦掠过笑意,垂眸,瞥向周如水腰间的流云百福佩,清越的嗓音若丝绒滑过,一语双关道:“若那儿郎亦中意这小姑,便会亲手将自个的配玉赠给她。”

轻风吹得他的衣袍微微掀起,带了几分飘渺仙气。

周如水闻言一怔,呆呆地扭头看他,嫩白的耳畔缓缓便漫上了浅粉色的红晕。她嫣红的唇角往上一翘,低头看了眼自个腰上的玉佩,须臾,便踮起脚尖,拉过他的手臂,红着脸,侧头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阳光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晕染了一层金黄色的光,王玉溪侧头看她,眼神直勾勾的,她亦也直直望着他,澄澈的眸儿清清润润,如黛的眉儿细细弯弯。二人的目光就这么交汇在一处,不言不语,四下都泛着甜。

少顷,二人都笑了起来,王玉溪伸出玉琢般的小指勾了勾她的鼻尖,抬眼看向仍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微一弯身,指了指自个的后背道:“累了罢,我背着你走。”

周如水也不含糊,点了点头,分外不客气地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了他的肩上。

她窈窕柔软的身姿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待就这么走了一会,忽的,就贴上他的耳畔蹭了蹭,闭着眼轻轻软软地说道:“那日我去兰若庵求见母亲,跪了一夜,起先只是做戏,后头却是真难受。幼时阿兄带着我,我走在抱厦跌了一交,母亲都心疼得不行,偏要罚阿兄去抄书,后头总让阿英一步不错的跟着我,只怕我磕着了碰着了。可后头大兄死了,她忽的就变了,为了宫中那个位置,她无所不用其极地斗了这么多年,可一朝之间她便甚么都不要了,连我和阿兄也不要了。我病了那么久,她都如毫无所知,我跪在庵门前哭了一夜,她仍不理不顾。后头天要亮了,我就想,我该怎么办呢?随后你就来了,那时我本以为,你是再不会理睬我的。”

方才看见那些规整的田地,她就想起了那日她跪着求他,想起了后来在兰若庵前,他自晨曦中走来,叫她不至于孤零零的“无功而返”。想着想着,她无声地笑了笑,带着憧憬,带着小心翼翼,贴着他的脸,分外认真地说道:“待到时咱们年岁大了,三郎也要这般背着我呐!你不晓得,我已背过你两回了!你可重啦!压下来和座山似的!可我却如何也放不下!三郎也要这般放不下我才好…”

或许沉重的过往叫她战战兢兢遍体鳞伤,遂她的爱总比旁人要骄横霸道,无私至极又斤斤计较,倾尽所有又饱含犹疑。

她不知旁的姑子是否也如她一般,她总会有那么一瞬的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惧怕被辜负,又妄想要所有。好在他从来都放任她的恣意妄为心悬试探,叫她的心一点点地安了下来。她亦慢慢也学着去更爱他更信他,这叫她沉重的心都变得很轻很软,好像一条漂泊无依的船儿,虽仍不知方向,却终有了岸。

第139章 浪成微澜

垅城在龚茨治下民生安泰, 纵然施行了禁屠令,百姓的日子仍算有滋有味。遂大佛寺香火旺盛得很,入了夜,仍有不少人特意寻来。

周如水既是想尝王玉溪亲手做的烤鱼,他自也愿如她的意, 遂二人顺势就留宿在了庙中, 只等着第二日去后山垂钓。

夜中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庭院中, 小和尚执着扫帚清理着地上的香灰,趴在假山上的龟儿在月光下慢悠悠地翻了个身。

因着顾念周如水的安危,二人住的极近,不过一墙而隔。而晓得王玉溪就在旁侧, 周如水也是睡得极是安稳, 四下全然陌生, 竟也未觉半分不妥。只是前几日在病中实是歇的多了,遂四更时周如水便醒了,一时朦朦胧胧坐在榻上, 望着外头漆黑的天幕,直有些茫然。

她披着外裳,倦倦地给自个倒了杯冷茶, 捻着杯盖拨了拨茶水,杯缘送到嘴边,复又放下。实在百无聊赖,撑着下巴靠在几上, 指尖无意识地就扣响了几面。

咚!咚!咚!

声音有些沉又有些脆,在空寂的室中仿佛有回响。

咚!咚!咚!

一墙之隔的那头也传来了同样的声响,相同的韵律,相同的轻重,有些悠然,有些悦耳。

闻声,周如水眼眸亮了亮,格格一笑,光洁的小足随意套着锦履,靠近墙边又敲了敲,咚!咚!咚!几声之后,她轻轻笑道:“三郎也醒了么?”

窗外黑漆漆的,屋中因火光而显得燎亮。

不多时,墙那头也传来了咚咚的声响,王玉溪清朗的声音模糊传来,渐渐清晰,如是冰玉相击,温润又迷人,他道:“忽就做了场梦,山涤馀霭,宇暧微霄,天地旷不可及,未有涯,未有角,亦无老病相催。好在你我遥遥相对,才不至混沌不知归处。”

言讫,吱呀一声,周如水的房门被轻轻推开。王玉溪斜倚在门边,广袖飘飘,黑如点漆的眸子静静望向她,带着笑道:“阿念,陪我下盘棋罢。”

身似蜉蝣,一梦千年?

周如水睁大眼,怔怔地望着他,恍惚间,只觉他的声音低而诱惑,他的人灿若星辰。她红扑扑的脸颊透着水润,一时便忘了自个方才在想些甚么,愣了一瞬才道:“那你得让着我些!不若此,可是捱不到天明的!”

闻言,王玉溪慢慢一笑,温柔无比地点了点头。

大佛寺近处有座漪澜泉,以水色透明,甘冽可口而闻名天下。便因了这泉水,名士卭宰隐居垅城,在漪澜泉畔开了间茶寮,研茶鉴水,专贩随缘茶。

二人慕名而来,不见卭宰,唯见一童子翘着二郎腿正听一老汉诉苦。

老汉皮肤黝黑,瞎了只眼,手上执着个朱红的名帖,苦哈哈道:“你说这不是埋汰人么?两家结亲多好的事儿!都是知根知底的,偏他个装淡的货!便是欺负我老汉不通文字,活要整这些个劳什子的事儿!”说着,将那名帖往案上一拍,哼着气道:“媒人昨个送了贴来,说是她看着都头大,这贴若回的不好,便就落了下乘,往后姑娘嫁去了他家,可的没脸!”

周如水听着有趣,又见那童子明明稚气未脱,偏要绷着张小脸,装作一副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模样,更是觉着好笑。

拉了拉王玉溪的衣裾,便不请自来地凑上了前去,自席上落座,执起那张名帖,朝那老汉笑了笑,看着名帖轻轻念道:“前钦命安西校尉、戌阳太守、司州刺史门下扫地夫李某?”

念着念着,周如水也是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怪不得那媒人头大,不过是个扫地的下人,也弄得这般场面!”

说着便扭头看向了王玉溪,见他朝她点了点头,还就真来了劲,乌溜溜的眼眸一转,朝那老汉热心笑道:“这真要回帖也并非难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好!他爱如此吹嘘,你就学着好了!敢问老人家在何处谋生呐?”

听她这般胸有成竹,又是冰肌玉肤,美貌无别,全是富贵人家的打扮。她身侧的儿郎更是如妖如月,七分雅致三分风流,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人。

那老汉登时就如抓着了救命稻草,垂头看着被放回案上的名帖,老实道:“老汉就是个樵夫,挨不着官也没个名头!就是这般才愁人!总不能亲事还未成!就被死死压一头!”

他这般说着,那原先还翘着二郎腿的童子已扭身往后间跑了,不多时,又哒哒跑了回来,直截就将笔墨推在了周如水面前,鼓着包子似的小脸,故作老成道:“你既有主意,便直截写下罢!”

周如水见他那模样真想捏捏他的脸,好不容易忍住,回头便见王玉溪明澈高远的眸中含着揶揄,全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扬了扬眉,眸中若繁星闪烁,亮晶晶的,唇红似樱,一脸的不服输。扭头又问那老汉:“你家可是住在这大佛寺近前?”

在周如水期待的目光中,老汉丈二不知头脑地摇了摇头,周如水眸光一黯,王玉溪就是一笑。

周如水恼地瞪他一眼,在一旁童子的白眼中,耐着性子继续问那老汉:“那你家左右可有供拜土地翁的?”

一方土地一方神,土地翁因神格不高,就是在树下道旁,以两块石头为壁,一块为顶,轻便磊成的小庙也有,该是不难见的。

她满心笃定,哪想那老汉又是摇头。见此,王玉溪直截就笑出了声来,音色琅然,如是浮冰碎玉般。

如此,直叫周如水面上一红,扭头瞅着他似嗔非嗔。

老汉仍是不知所以,倒是一旁的童子聪慧可人,他怪眉怪眼地瞅了眼周如水,先是哼了一声,半晌才昂着下巴,瓮声瓮气道:“放翁就住在城南关帝庙旁。”

这回,周如水终是未忍住手,伸手就捏了捏童子那白嫩的小脸,笑得见眉不见眼,从荷包里掏出几颗金豆子便塞进童子胖乎乎的手心中,直是夸他:“你比旁人聪慧许多。”

说着便提笔蘸墨,毫不犹豫地在回帖上写道:“敕封关帝圣君、汉寿亭侯隔壁愚弟某顿首拜。”

她将笔一搁,童子便又哼了一声起身跑了,留下那不通文字的老汉茫然看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既是期待又是担忧。

周如水柔柔一笑,也未卖关子,细细将那所写都明明白白说与了那老汉听,直乐得那老汉对她拜了又拜,将一篓子野菜全送了她,小心翼翼捧着回帖塞进怀中,匆匆走了。

见此,周如水得意地朝王玉溪扬了扬小眉毛,眨眨眼道:“三郎以为如何?”只等着王玉溪好好夸赞她聪慧可人。

却哪想,王玉溪伸手碰了碰她的脸,眸光如春光伸展而开,微微摇曳在艳阳中。半晌,才似笑非笑的,低低晒道:“你的字长进许多,倒不负吾悉心教导。”

童子过了许久才自次间走来,这次第手中捧着两盏茶,一径推在二人面前,圆润的小脸上几分荣光,强压着得意道:“二位若能瞧出茶中真谛,便可去将先生请来。”

闻言,周如水垂眸看他,卷翘的睫毛在晨光中如蝴蝶展翅。

王玉溪亦挑了挑眉,嘴角藏着笑,在童子眨巴着大眼期待的目光中,执起茶盏,语速缓慢而温和,徐徐地说道:“杯中这假山叠石,或是以核桃,松子肉和以真粉而成,置于茶汤之中,倒可唤为清泉白石。如此旷放自然,恰如卭先生素来所求。”

说着,在童子愈发晶亮跃跃欲试的目光中,他轻轻将茶盏搁回了案上,带着无限的玩味,悠然拒绝道:“然吾等此来只为品茶,并无意见先生。”

他话音一落,那童子的眸光便是一黯,小眉头皱得死紧,试图劝他道:“但您答的半分不差,往日里,旁人求见先生都求不来呢!”

见这般,王玉溪的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笑意,他指了指方才那老汉留下的野菜,望着童子轻轻道:“这苦菜别是鲜翠,若做炒食,倒有解热明目之效,你可会处置?”

童子被他问得一愣,须臾,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凑上前抱起那篓子野菜便往次间跑,急急道:“公子稍等。”

听着童子哒哒跑远的的脚步声,周如水好笑地勾了勾唇,眸中桃花灼灼,手肘轻撞了撞王玉溪到胸膛,睨了他一眼道:“你呐,我倒是头一次见,寻上门来叫人吃闭门羹的。”

她正说着,不远处忽的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转眼,几名高大体壮的汉子驱马上前,见了茶寮纷纷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只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便自顾自地往茶寮另一边走去,将皮囊壶往案上一搁,就纷纷坐下,取出干粮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