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水比她看得更透,帐中有几根蜡烛安静地燃烧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烛光,嘴角一扯,勾起讥嘲的笑,淡淡道:“若非是左卫护着,今日他要冒犯的,可非只是个宫婢这般简单了。”

周如水话中所指夙英立即便明白了,她仓惶抬眼,又怒又惊,“这尚在周境,他便敢如此猖狂!再待入了魏境,岂不是真真的羊入了虎口?”

周如水瞥她一眼,神情孤傲,“人生为己,天经地义,我如今便如他砧板上的肉,他便是逾矩,也是说得通的。今日此举,实不过下马威罢了,怕是更轻慢的还在后头。”

“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夙英急了。

周如水微微一笑,颜色倾城,冷冷嗤道:“管他作甚?这离周的日子还长着呢!” 说着,她的目光盯向自个脚下的绣鞋,歪了歪头,蹙眉低道:“真是古怪,我教阿翠将小五送归琅琊王府便速来与咱们汇合,这都四日过去了,怎的还未赶上?”

“许是路上出了甚么变故?”

“能是甚么变故?”周如水声音低低,悠悠眨了眨眼。

前几日忽闻噩耗,心绪不宁,她也乱了分寸,沉不下心思量这局面,真是撞进了死胡同里。如今心死如灰地行了几日,她倒觉着哪哪儿都不对了!

阿兄对她太过冷漠,七兄的言行透着古怪,还有王玉溪,他何至于对她不闻不问?若他要因王端的死报复她,也不该如此放任她跟着魏擎走。更况,他当日拦下她,便曾言明王端之死真要追究,他自个才是罪魁祸首。除了这事儿,他与她之间并未有甚么不忿。

周如水抿着唇,手捏着衣角来回的掐,电光一闪,忽的想起他门下的冯公曾言,因是王家正逢多事之秋,遂叫王玉溪守孝三十六日便可释服。又想起王玉溪自个曾道是,他阿翁辞世前曾言,王家门内,相互仇恨,相互倾陷,各出奇谋,各出毒计。

王家正逢多事之秋?王家门内,相互仇恨,相互倾陷?难不成,他王家门中出了变故?

周如水微微一怔,走至帐门边,朝账外的炯七问道:“王家近日可有甚么变故么?”

炯七一怔,知她是醒过了神来,不卑不亢,低禀:“道是王甕殒了。”

“王甕死了?”周如水低低重复,早便凉了的心渐渐回暖,几分笃定地低喃:“怕是王府出事了。”

周如水这般想着,魏公子擎那头也渐渐偃旗息鼓,他的动静愈来愈大,明着在下周天骄的面子。周天骄帐中却静悄悄的,任他光天化日践踏她的颜面,她也好,她的护卫也好,竟都是不闻不问,仿若视他为无物。这般,魏擎更是窝火,将那身/下的婢女如破布一般踹开,光着下/身大步走至周天骄帐前,阴鸷地眯起眼,恨恨道:“周天骄,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方走近,炯七顷刻就拔出了剑,剑锋带着寒光抵在了他的身前,魏公子擎瞪大双眸,猛地停住,气得瞠目欲裂。

须臾,便见周如水撩开帐帘迈出帐来。皓月当空,星辰密布,她在月光中站定,对上魏公子擎放浪形骸的模样,眸中凝着冷意。

风流放荡,淫于声色如他魏擎,怎的偏就要娶她了?从他看她的眸光看来,便知他对她无有情谊唯有歹意。既如此,在君父面前所言的情根深种便都是托词。更如今蛮人大军奇袭蒲城,北境战火燎燃,周国自个都焦头烂额,非能为他带去甚么利益,反倒会拖他的后腿。这般他还要成周魏之好,到底是为何?难不成?

想至此处,周如水眸光一亮,忽的便笑了,她直截就问出了声来,问他:“你因何要娶我?”说着,在魏公子擎变幻难辨的阴厉眸光中,她静静打量了他一圈,眯了眯眼道:“若是周魏联姻,魏国便会派兵援周,遂你要的,实是兵权?”

她的话音很轻,言语神态全似平常,却魏公子擎忽的愣住,似是被人掐中了死穴。须臾,他的嘴边绽出了一抹残忍的笑容,垂着眼皮子打量着周如水,阴鸷地眯起了眼,他道:“任你聪慧过人,仍不过是我囊中之物。”

“你倒真真是会高看自个!”周如水淡淡看他,不为所动,瞟了眼他身下污秽不堪蔫做的一团的物甚,无趣地撇了撇嘴,辄身便往回返,还不忘悠悠叹了声,“见过殿下,吾才知何为大煞风景的含鸟猢狲。”

含鸟为何意呢?

《风林广记》澎集卷下有一则,道是有一富家,生一小儿恰黄口之年,嬉戏,误将小豆纳放阴/茎/孔中,肿痛不能小/遗;遍招医人,不能用药。富家遂遍贴榜通衢,多出资财,召人医之。一人揭榜往医焉。及下药,豆子亦不出。医者急于得财,遂生一计,用口吮出豆子,其儿立愈。富家厚谢之。医人数日复往见之。富家令其儿出见,郎中坐定;问其儿云:“曾认此丈否? ”应曰:“儿已识之。便是前番含鸟郎中。’”

遂这话用来道他魏公子擎何止是将他贬做了云泥?果然,她这诌人下巴的荤话一落,夙英便傻了眼,炯七手头的剑都是一抖,更莫提那魏公子擎了,他直气得面色紫胀,哪还有半分白日里的得意模样?

话说这魏公子擎回了帐后,满腹窝火,贪美的心思都灭了,只想着来日叫周天骄好瞧。

彼时的他不知,来日便是他的死期。彼时的周如水亦不知,王玉溪正在赶来寻她的路上。

王玉溪醒来时,周如水离邺已有两日。彼时,夜色深沉,窗上摇曳着被风吹动的树影。

床帏掀开,月光落在他苍白俊逸的脸上,他的眼神一动,越过朝他看来的伏流,直直盯住了窗前的那株芍药。秋日的芍药早已落光了叶,枝桠枯槁地插在盆中,他的目光微微一动,强撑着榻坐起身来,便问伏流道:“她已离邺?”

这话中全是了然,甚至笃定。

伏流静静看他,如琉璃的清明眸子透着慈悲,轻道:“周魏联姻,早在两日前,周天骄便随着魏公子擎往魏国去了。”

“两日前?”王玉溪低低咛喃,静坐在阴影之中看了眼伏流,眉眼恬淡,苍白中透着孤冷。须臾,他长指往前一伸,在虚空中抚了抚那株枯槁的芍药,垂下脸,如是生了根一般不露声息。

许久,伏流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他蹙了蹙眉,轻道:“原是想着给周天骄传信,不料她二位兄长围堵得结实,那将离草便是周詹从宫人手中夺下亲自送来的,两日前周天骄身侧的女官送五郎回府,也被周沐笙截在了半道上,咱们这的信儿实是半点也近不得她的身。”

伏流正说着,王玉溪却打断了他,他的声音幽幽,仿佛能穿透夜色,思绪亦正在别处,他道:“师傅在世时,只留下一丸鳞毒解药,彼时我伤了浅楼,那药入了他的肠胃。遂如今鳞毒难解,魏擎早便该死透了。却时至今日,他仍逍遥于世,更是被封为太子,这其中…”王玉溪沉吟着,苍白俊美的脸庞在幽暗的烛光中显现出了一种近似蛊惑的迷魅。

伏流淡淡盯他一眼,几分不以为然,“这又有何不妥?你身中诛心不也几次三番躲过了死劫?”

“然也。”王玉溪回视向他,苍白的脸上透着冷淡的俊美,他道:“却魏君对宁川金山早有图谋,魏公子擎深得父训,更对宁川城志在必得。浅楼救了他,任他坐上太子之位,与放虎归山又有何异?”

“你是道?”伏流倏地一震,眸中透满了深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念危矣!吾周危矣!”王玉溪的声音很低,却他眼中光华沉沉,如是洞穿了这诸国平静面具下暗潮汹涌的秘密。

窗外,太阳越升越高,明亮的光线透入窗棂,带着朝阳的温暖。然,因着王玉溪的话,日光都似透着冰凉。没有人知道,当太阳正正升起,等待众人的会是甚么?

第165章 孤光点萤

因着夜里的过节,魏公子擎白日里异常的暴躁, 不时眯着眼斜睨周如水, 痴迷与气恨在眸中来回闪过, 再看她对着山间的野花微微一笑, 清雅灵动,风雅难觅,更觉心猿意马,刺目良多。

他蓦地发怒,癫狂暴戾地甩动着马鞭, 赶着队伍疾驰而走,便是连野花也不予她瞧。

忽来的颠簸叫周如水自花丛中收回目光,她回过眼来, 从容地看了眼前头的魏擎, 对上他捕猎般打量的眸光,她的神色不卑不亢, 行止淡静高贵,恍若从画中走来的仙人。

魏公子擎不禁又看她看直了眼,回过神来更是气怒, 难以言说的挫败感萦绕着他, 叫他勒着缰绳的手都拽得死紧,指节更咔咔发出了两声响。

午时用饭, 魏公子擎命仆从在树下铺了厚厚的锦缎,锦缎上摆着塌和几,用食丰盛, 诚如盛宴。随行的伶人在一旁唱着小调,他赏了一会,才看向周如水的马车,对一旁的仆婢道,“去请女君来用饭。”

不多时,那仆婢匆匆回返,对他屈膝一礼,维持着蹲福之姿,小心翼翼道:“女君已食过了,谢了殿下的好意。”

“食过了?”魏公子擎恨恨咬牙,端起酒盅径直就往嘴里倒,蹙着眉头,满脸的厌烦抑郁,咬牙道:“这周天骄真真不识好歹!”

后头到了申时,忽的刮起了大风,天色渐渐转黯。不一会,阴沉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那闪电直直划入云层之中,带起了一阵闷响。

彼时车队正在疾驰,因着这声闷雷,魏公子擎忙是勒停了马。看着不妙的天色,他不满地整顿车队,下令在空地中扎营。

不多时,狂风渐起,天色愈加地阴沉了下来,时辰未至,却似是已入了夜。豆大的雨滴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雨水打进车窗,突兀地砸了周如水一脸。

夙英吓了一跳,忙是按住车帷将它定死,发丝被透窗而过的风吹得凌乱散在耳边,她抹了把脸,无奈道:“这雨来的也是稀奇!”

周如水看她一眼,轻轻地笑,捏着绢帕慢慢拭脸,半点不恼,反是悠然自得地道:“风雨将咱们留在此,怎知非是天公的好意?”

她心里明白,魏擎对她的心思怕是复杂,却碍于尚在周境,又有左卫护她,他奈她不得,遂只能闷着头一路疾驰,多少都有早日入他魏境,不愿再受制于她的意思。却哪想天公不作美,这一场雨浇下来,白日里的路都算是白赶了。

不多时,狂风阵阵,吹得帐门哗哗作响,一排排营帐在空地上如帆一般支开。

见自个的帐篷已搭好,周如水瞅着空便大步朝帐篷走去,还不等魏公子擎反应,腰一猫,就闪进了帐中。见她避他如洪水猛兽,风雨交加中呲溜便闪没了影,魏擎忽的想笑。须臾,又恨恨地磨了磨牙。

夜间,魏公子擎又来邀周如水一同用饭,周如水照旧婉拒,魏擎气得牙痒却奈她不何。似是无处发泄怒火,便召了同行的魏使入账宴饮。

彼时,夜色昏昧,暴雨蓬勃,魏擎的帐中火光通亮,伶人的歌声娓娓传来,唱的是魏国的小曲,她在唱:“大麦俯身偃,既偃且复起,颠仆不能折,昂扬伤痛里。吾生也柔弱,日夜逝如此,直把千古愁,化作临风曲。”

这曲调多有哀凄,营帐中似有不满,起了打砸之声。不多时,那伶人再歌,改唱了秋日狩猎之乐,粗犷激昂,似真能见着有猛士在行猎,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声色鲜活,直叫人热血沸腾。

彼时,周如水方才沐浴更衣,魏擎帐中的乐声靡靡入耳,叫她不由抬起了头来,她秀眉轻挑,顷刻就笑出了声来,上前几步,随意倒在一边的榻上,任由湿漉的长发滑落水滴如露水轻滴,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便吩咐夙英去拿酒,更是感慨:“他倒是真享受!”

少顷,她自斟自饮喝得畅快,听着魏擎那头的魏曲,慵懒得像是只猫儿。不时更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一舔酒面,眯起眼,如画的眼眸中涌动着魅美,那是真真的活色生香。

夙英替她披上外袍,对上她晕红懒魅的脸也红了脸颊,有心劝道:“女君莫要贪杯,如今这处境,因酒误事总是不好。”

周如水支着脸笑看向她,双目黑黝黝的,仿佛世间所有的灵气都在她的眼中。

恰也在这时,外头的乐声歇了。不多时,帐外忽的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未几,马蹄声四起,魏使簇拥着魏擎朝着不远处的山林驰马而去,他们手中举着弓箭,似是兴致上头,要去冒雨行猎。

听着这喧嚣声响,周如水挑了挑眉。

帐中萦绕着淡淡的馨香酒气,是梅子酒,有些甜,有些涩。周如水的眸中划过一丝光亮,她撇开眼,看向一旁低眉垂目的炯七,声音低低,亦有些甜,有些涩,她问他:“年年岁岁,蛮人最常滋扰的总是吾周边境,莫不是万不得已,少有先打魏国主意的,你当为何?”

炯七看她一眼,神色平静,“魏人以驰逐野兽为乐,遂在魏地,擅于骑射的儿郎比比皆是。”

周如水欣慰点头,偏头看他,颜色倾城,“然也,魏国骑兵,重铠全装,所向无前。便是蛮人见之,也少有不丧胆的。遂这周土之上,知是周魏联姻均觉幸甚。想那魏国骑兵一来,蛮人可不是要仓皇而逃了么?”

说着,她轻轻抿了口酒,微微扬起了唇角,“可真是这般么?我却难能如此做想。诸国之间,难有情意,唯图利尔。近日的境况又与当年不同,蛮人咬死了吾周,却未动魏土毫厘。这般,魏国何必趟这浑水?便是要趟,不也该等咱们与蛮人两败俱伤时再来渔翁得利么?我可不认为,我能美过这江山万里。”说到这,她直是低低一笑,烛光下,如是皎洁月光下清美的霜雪。

她从来都很清醒,从来都很明透,便是有迷茫委顿的时刻,也不妨她清晰地剥析自个。

就见她自荷包中取出青龙符印,把玩在手,朝炯七扬了扬。声音柔媚,如枝头的黄鹂一般动听,她道:“这事儿暂且想不通,我便不想了。我只想着,昔日你们在大兄座下,自战场上出生入死,铁骨铮铮,真不该埋没在我这姑子身侧。待到了魏国,你们不若多瞧瞧魏人的铁骑,若是能偷师那便是最好的了。若是不能,也可仔细瞧瞧魏国的地形山川,彼时我便再放你们回来。既是英雄,便是死,也该马革裹尸不是?留在我身侧埋没了可不妥。”

她的话音很淡,却极是认真,极是坚定。这份坚定,实叫炯七愕然,也叫隐在暗处的岐唧微微一愣。

自太子死后,左卫消沉多时,君上对他们多有忌惮,娄后之命他们亦不肯从。遂娄后无法,只得放他们卸甲归田。道待来日青龙符印有召,再行相聚。

有道是,得青龙符印者,即为左为军主。他们如何也不能想到,转了几个年月,左卫军主竟换成了个尚未笈笄的美貌小姑。彼时初见周天骄,他们真真是不服!然自凤尹县后,他们都变了,都变得心服口服。

他们的女君,会不计前嫌用玉簪换四个蟹壳黄,会在大难临头不忘民苦舍己救人。她所虑深远,所行豁达,既善良纯真,又豪迈慷慨。明明美若仙娥柔如娇花,然骨子里却盛满了担当。自左卫因她重聚以来,她真从未叫他们失望过。

炯七定定地看住了周如水,长久的沉默后,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将右手比向心口,郑重地朝周如水躬身一礼,沉声道:“属下愿与女君同生死!”

“你平生所愿,不是以己之力,重耀门楣么?”周如水侧头看他,白玉无瑕的脸上透着认真。须臾,又是一笑,漫不经心道:“这只是下下策罢了,若我被困在魏土,你们得替我回来。替我,替我逝去的大兄好好守着这江山,这黎民!”

这话多少有些凝重,岐唧也自暗处现出身来,朝周如水一拜,神色端重。

却就在这时,一直领队守在外头的徇剒冒着雨冲进了帐来,他向来冷硬的面上透着焦躁,雨水沿着他的脸颊落在地毯上,他的掌中满是湿冷的汗水,强稳着心神,朝周如水禀道:“女君,大事不好了!魏太子薨了!”

他话音一落,帐中就是一静。

周如水支着榻坐直了身来,豆大的雨滴砸在帐布上咚咚作响,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偏了偏头,显然有些懵住,问他:“甚么?”

徇剒的声音颤了颤,蹙着眉道:“方才帐中喧嚣,吾等未觉端倪。直至风吹帐动,才感魏太子帐中隐有血腥味传出。待得入帐一瞧,方知大事不妙。只见他扑倒在地,匕首刺穿脊背,待得翻过身来,已是气绝!”

“遂那些个魏使,非是狩猎,而是逃亡?” 周如水堪堪看他,声音因是紧张惊愕都透着哑。

“是属下失察!”徇剒跪伏在地,直要谢罪,他又怎能晓得,魏国太子竟被同行的魏使给杀了!

周如水摆了摆手,并不怪他,踏着木屐匆匆便往魏擎的帐中走去,她的步伐极快,湿漉漉的长发束于颈后,风雨中,如是风中飘摇的柳枝。

魏君最疼爱的儿子悄声无息地死在了周境,死在了四下无人的偏僻荒野,随团的魏使亦在半个时辰前装作狩猎逃入了山林。所谓夜黑风高杀人夜,这倒是真真坐实了!如此缜密的行事除了要杀死魏擎,还有何所图?是要归罪于周么?好一桩栽赃嫁祸!

彼时,暗夜的天空划过一道闷雷,周如水抬起眼,看向黑沉沉的天色,任由雨水打落在她的脸颊之上。秋日的雨点冰冷刺骨,她却有些麻木。她只觉着,有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朝天落下,待她终于抓着这混沌暗潮中的一点头绪,却已是晚了。

第166章 孤光点萤

魏擎的帐中烛火通明, 帐帘一掀开,浓厚的酒气与血腥气便直冲口鼻, 周如水抬眼一看, 直觉五雷轰顶!便见魏擎正正倒在帐中,孤零零的, 像块破碎的布。帐中的丝毯上全是夺他性命时喷洒出的鲜血,因是过了些时辰,那些血色已透了黑, 愈发显得诡异而骇人。

这可真是死得透透的了!周如水张了张口, 只觉脑中混乱成麻。

彼时,外头又响起了雷,轰隆隆的, 仿佛能把天也划开一道口子。周如水直在帐前愣了一瞬, 僵持了片刻,才抬步走近魏擎的尸身。

她只见匕首自魏擎脊背刺入直顶出他的前胸,他的表情很狰狞, 瞪大了双眸,暴起了青筋, 僵硬的姿态中, 依稀能瞧出他临死前那满溢的错愕与惊恐。

这是一双濒临死亡充满绝望的眼睛,对上这样一双眼睛, 周如水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着,她仿佛都能听见利刃入骨的声音。她这也才后知后觉,起初自魏擎帐中传出打砸之声时, 魏擎怕就已是遭袭。

心中总有那么一丝奢望,周如水下意识便伸出了长指,直截探在了魏擎的鼻前,只可惜,静悄悄的,真真是无有了声息。

魏擎就这么莫名的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周如水僵硬地蹲在原地,额头不自觉地冒出细密的汗珠,她的脸色发白,眸光亦有些涣散。虽极力叫自个镇定下来,脑中亦仍是一片混沌。短短一瞬间,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这无数种的可能均是遁入了死局,均是难以将周国自魏擎的死中摘出。

这是一个陷阱,将周国陷入不义的巨大陷阱!魏擎为魏太子,他为周魏同好而来,却他在归魏的路上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周境,死在了她的眼面前!她也好,周国也好,是无论如何也摘不干净了!

可这陷阱是谁设的呢?不会是魏君!魏君视他如命,不惜与宁川城大动干戈也要救他性命,更魏擎剧毒方解便封他为太子,怎会将他做诱饵?若不是魏君,又会是谁?

慢着!剧毒!

电光火石间,周如水动了动,她下意识地看向魏擎已变得灰白的脸,心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若他原本就成了一颗废棋,魏君是顺势把他做了棋子了呢?若是如此,这又意味着什么?

周如水神色一凝,扭头就看向炯七,她强压着颤抖,尖声问他:“魏国的铁骑如今到了何处?”

炯七一怔,亦似是遭了重击,单膝下跪,回禀道:“据悉,魏军昨日已至鹏城,驻扎在鹏城城外二十里处。”

闻言,周如水的手都在抖,帐中更是静悄悄的,左卫齐齐跪在帐前垂首告罪,身经百战如他们,如何能不知周如水此问意味着甚么。如今兵临城下,魏太子薨,若要反目也不过转瞬,这般,周国便真是腹背受敌了。

不等众人再多想,周如水已扭头看向了伏跪在地的左卫们,她的声音是少有的轻厉,急促地命令道:“徇剒,你速去鹏城,命鹏城城主桓淞做好应战的准备,万不可开城门!岐唧,你速归邺都,将魏擎的死讯告知君上!”说着,她又扭头看向炯七,神色端重,“魏擎死的蹊跷,你去寻个大夫来瞧,查查他到底是因何而死?”

炯七蹙眉,问她:“女君,出逃魏使可需追回?”

周如水望着他,静了一瞬,极是冷静地说道:“事急从权,顾不上他们了。”能这般出逃,便是早有预谋,现下急急去追,谁知追上去会否又是个陷阱?更如今最最要紧的是那压在边境上的魏国铁骑。至于旁的,魏擎的尸身尚在她们手中,真到需说理的时候,再去说理便是了。怕只是,魏人压根不愿讲理!

她愁上心头,众左卫得了令,皆是应声。扭头,便匆匆带着魏擎的尸身大步离去。

见他们走远,周如水更是摆了摆手,跪坐在地,对左右吩咐道:“都出去罢。”她得一个人待会儿。

不多时,马蹄声阵阵走远。又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的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急促马蹄声。紧接着,帐门被由外撩开,随之,帐中的烛火也齐齐一暗。

周如水蹙了蹙眉,因着声响抬起脸来,这一抬眼,便是一愣。

她只见王玉溪一袭白袍朝她走来,飘然的衣袂因风而卷起,被雨水打湿的衣角沾染着尘土。或是因连夜的赶路,他的面上风尘难掩,却他的眸子依旧明亮,如画的眉目叫帐中生辉。

他大步地朝她走来,须臾,停在她的面前,对她轻轻一笑,仿是知她心中的彷徨惊恐,伸出修长的手便温柔安慰地抚了抚她湿漉漉的发,目光隽黑而清澈,声如天籁,轻声说道:“莫慌,我来了。”

他出乎意料的动作叫她猛然一颤,他极清极润的声音却温柔得像是春日里的暖阳。周如水抬起脸,仰头看向他。看着岿然不动,顶天立地地立在她身前的王玉溪,对上他望着她一瞬不瞬无比温柔的眸光,她湿漉漉的目光亦有些痴,她更觉他掌心的脉动都直直渗入了她的心田。

外头的雨瓢泼地下着,不休不停,哗啦啦的作响。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正觉着冷意渗骨,便就在这时,他终于追她来了!

周如水咬了咬唇,仰望着他,如玉的脖颈弧线柔美,僵持了一会,真是又喜又悲,胸口闷闷跳动着,她动也不动,明知故问他道:“值此雨夜,夜气甚凉,三郎有何兴故 ,偏生疾行至此?”

王玉溪如何不知她心中该有的埋怨,如今再见帐中丝毯上鲜明的血迹,也深知自个终是来晚了。

他的眸光微动,慢慢靠近她,微弯下腰凑靠过去,俊逸清华的容颜近贴着她精致清美的脸颊,抬手轻挑起她的下巴,声音有些苦涩,隐带些哑,温柔至极地认真答她:“吾心心念念的小公主在这儿,不来这儿,又该去哪儿?”

他这一声小公主,喊得周如水的心都如泡在了温水里,心中的委屈恐惧更都涌上了心头,太多太多复杂的情感将她淹没,顷刻间,周如水泪如泉涌。

她拽住他的衣袖,晶莹的泪水不断从眼眶滑落,多是委屈,又是难过,真是伤怀道:“那日我送将离草去王府,便是等着你来。可你未来留我,我便想,与君百岁终须一别。如今分别,就只当是早了些罢了,我也没甚么好怨恨的,不过是有缘无份。后头我回过神来,便猜你或是家中有事挪不开脚,又想着你或会来追回我的。可终盼着你来了,魏擎也死了。他这一死,周国还能落着甚么好?魏国的铁骑就在咱们家门口,若是以此攻周,真是百口莫辩!更他与我有婚约在身,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归魏的路上,死在我帐侧,我的名声便也算毁了。便是旁人嗤骂我克夫,我亦是百口莫辩!”

周如水直是哀从中来,明艳不可方物的小脸早便没了血色,在微弱的烛光下白得发亮。她字字句句调理清晰,真是如倒豆子似地将心中的话都朝他倾诉了。不时,又落下两粒金豆子,又软又怜人,真真水似的招人疼。

对着她愈发汹涌的泪,王玉溪既是心疼,又不免觉着好笑。他抬指轻轻揩她脸颊的泪,温柔至极地笑瞥着她,倦累都似少了几分,喉结滚了滚,低道:“你呐,便是愚笨些也是好的。明是伤心至极,却也未有差错。”他方才进账前便听她的女官道,她已吩咐左卫分头去传信了。如此机敏果断,真是旁的姑子难有。

他这一席话,直叫周如水心头苦涩,她自知前路坎坷,才只能处处审慎,寻那绝处逢生之机。如今他倒说她聪明太多,她又如何不委屈,越是焦急越是想岔了,更有些耍娇,直是哭道:“若再蠢笨些,可不是要叫人连骨头都吞了!”

“我的小公主自是极好的。”王玉溪如此言说也只是心疼,他总觉她这小小的人儿承受了太多,见她又委屈上了,骨头都觉轻了两分,哪还忍心多言,忙是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周如水的背脊,直截就将她抱进了怀里,柔声低哄:“无事的,吾会守你一生,定不叫旁人伤你分毫。”

“若是旁人道我克夫,你也不惧么?”周如水声音低低,全是脆弱。加上这回,她的名声是真真完!原本她总觉这名声败了便是败了,未有什么有所谓的。可真就这么败了,说不心伤又是假的。

真失落呢!王玉溪与她成双成对,又不知要受多少诟病了!

她尤自难受,便听王玉溪低低一笑,他朝她眨了眨眼,道:“你可知旁人都道我徒有高名,然体弱多病,怕再难有建树。”

外头又响起了一声闷雷,四处都涌动着湿漉漉的潮气,帐中更甚,笼火暗淡。

周如水因他的话一愣,忽的就想起兄长也道他短寿久病。蹙起眉头,抬手轻轻抚他的脸,焦急又担忧地问他:“三郎,你予我一句实话。你可是真的病了?往日道你患了风痹可是真的?”

闻言,王玉溪的神情一滞,他望着周如水,须臾,又凑近她几许,看住她的眼睛,忽而一笑,道:“倶是假的。” 说着,在她煽动的长睫上轻轻落下一吻,嘴角轻扬, “你只需记得,你我足以相配。至于旁的魑魅魍魉,我自会叫他们去该去的去处。”

周如水因他的话些许定心,点了点头,伸手搂住他,闷在他胸口,声音低低,又问他道:“三郎,那你觉着,魏军会攻周么?”

“我已遣家军去捉拿魏使,待查明魏擎的死因便也可知了。”说着,他沉默半晌,手指抚在她的发上,直截就将她横抱在怀,把她护在怀中大步朝账外走去,声音低沉而清润,补充道:“自古以来,天子之怒,血流千里。却天下万物,盛极必衰,衰极逢生。吾周便是有难,谁又能知这会否为多难兴邦?今夜你也累了,不若静观其变,安心歇息。”

周如水埋在他颈窝间,悄悄抬眼看他,问道:“咱们不该赶去鹏城么?”

王玉溪望她一眼,笑得洒脱飒爽,“月黑风高,莫要赶路才好。”说着,便掀帘进了周如水的营帐,小心翼翼对她道:“无事的,我会守着你,守着你我的母国。”

他已将家中的腐朽除扫一新,从此以后,阿念之愿,便为他之所愿,虽千难万险亦无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