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这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的景象,已是骇得寺人旌失了三魂七魄,知是周国的天要变了,他这一直跟在周王身侧的老奴,怕也没得好果子食了。如今再被公子裎这么一吼,寺人旌骇得猛颤,只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知今日威逼圣前,凛凛威风的竟然会是平日里醉心诗文不得看重的公子裎,心道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两腿一时禁不住颤抖,伏跪在地,压根发不出半点声来。

他闷声不作响,公子裎如何能容,更是怒道:“若不交出国玺下落,我头一个便剁了你这刁奴!”

因着他这话,左右兵卒更是用力,刀口一划拉,直是削落了寺人旌本就不多的头发,他喉头一哽咽,实觉命如草芥,但仍是咬着牙,颤巍巍道:“老奴,老奴不知呀!”

这话音透着惊慌惨绝,外头的击杀声亦愈来愈烈。公子詹向来得势,今日慌乱出逃也不过是因事出突然,未出半分征兆。然即使如此,他亦全身而退,更是不下几个时辰便怒冲冲再次杀回宫来,这气势太盛,叫公子裎不由忧心忡忡,眼看再过不了多久,公子詹怕就能攻进殿来,他急得跳脚,眼底掠过一丝烦躁,慢慢便现出一丝阴毒之色。

便见他神色隐晦地盯着周王始终紧握成拳的苍老手掌,眼角凝着冷意,又道了一声:“君父,儿臣心急的很,您真不服老?真不让位么?”

他这般一问,周王的脸色更是胀红,他已是强弩之末,力不能漂鸿毛,声不能震天彻,临了临了被一小儿欺辱至此,也是目眦欲裂,挣扎许久,终于哑然咒出了一声:“孽畜!”却哪想,这话音未落,公子裎已是暴起,从袖中猛的抽出一把匕首,毫无犹豫地便直截插入了他的胸膛。

便见周王如是砧板上的鱼,目瞪当场,因是吃痛至极,生生哑了声响。那尖锐的刀锋一入血肉,便发起扑哧一声,喷起的鲜血溅洒在公子裎面上,也顷刻间将周王胸前的衣料染得血红。这景象十分骇人,公子裎却犹然不绝,他见周王手一松力,面上便现出喜色,急急拉住周王的手指,借着血腥,便在那诏书之上摁下了个血淋淋的手印。

至此,公子裎尤不停歇,再不理会抽痛搐颤奄奄一息的周王,辙身就朝寺人旌走去,他要逼问国玺的下落,只要叫他得了国玺,这天下便能稳操胜卷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却不想,他方才抬步,便被一双铁实的胳膊神不知鬼不觉地拽住了后颈,不待他反击,后心便又遭一重拳,随之,浑身的筋骨都变得乏力,气力散尽,只觉虚软。紧接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中士卒全被来路不明的黑衣人伏击在地,刀锋直对咽喉,尸身满地,一夕便叫他孤立无援。

更他惊愕回眸,便见本该被符翎看押着的周如水忽然出现在这殿中,她低垂着眼站在角落的炭火旁,目光冷淡,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绝然。更她身后是一道晦暗的空道,道中幽深,想来,竟是周王寝殿的密道!

公子裎一时骇然,都道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公子裎怎会想到,这后来居上,将他做瓮中鳖的,竟会是周天骄这姑子?

也确实,周如水此刻也当孤立无援才是,为援天水城战事,她归邺时,众左卫中只留了炯七一人随在身旁。然娄后忽丧,许多事她与阿兄无法出面,就只得叫阿英与炯七出宫去跟着,细细打点。更那些自小跟在她身侧的暗卫,都早在入宫时便被周王收走,遂也因此,方才她被困在广韵殿时,只得靠自个想着法子踏出那殿门。

她出广韵殿时,宫中果然已翻天覆地,一众宫婢寺人跑的跑,逃的逃,真像前世刘家军攻入皇城时的模样。她躲在暗处,瞧着这情境实有些恍惚,但她到底心智算坚,强压下心中的悲痛痛,燃起信号烟火,便养精蓄锐躲入密道,静待与炯七汇合。待得人手,才自暗道往这寝殿中来。

她知公子裎会逼君父退位,更揣测过他会擅造诏书。但她真未想到,他会弑父。她更未想到,她会亲眼见着周裎举起尖刀屠杀君父,极狠极厉,血肉模糊。不似父子,更似仇敌。

外头下起了雨,落在石阶上,滴滴答答在响。周如水就站在炭盆旁,目光幽暗,唇瓣紧抿,清艳的面容如是凝了冰霜,掩在广袖下的长指暗暗蜷起,掐得掌中留下血痕。她一步步朝公子裎走近,身姿袅袅,美人如斯,待得近前,扬手便给了公子裎一耳光,双目赤红,喉中涌出一声爆喝,嘶哑骂道:“孽畜!弑父弑君!天地不容!吾真恨!未早将你诛杀!”

她这一声带着哭音,实是悲惨至极。更方才周王几声孽畜叫公子裎心有余悸,如今再听周如水这声,他反射性便是一唬,再听她提前岁之事,更是怒愤交加,目露凶光反嘴便道:“我亦恨今晨留你性命!”说着,他亦有些破罐破摔,挑衅地指向横在塌上奄奄一息的周王,狂笑道:“怎么?他逼死你生母兄长你却半点不恨?如此,你又算甚忠孝?更我今日所为,可是承他衣钵!当年他曾道,圣人不能违时!亦更不得失时!今儿个不就正是个变天的好日子么?我为天下人夺了这天下又如何?”

“为天下人夺这天下?你是个甚么东西?你心中可有黎民?如何当得起这天下!这天下便是落入你手中,也逃不过覆亡!彼时,你不过就是个亡国之君罢了!”周如水几乎冷笑出声,她蔑视着公子裎,辄身便疾步往角落的炭盆边走去,弯身拿起金钳在炭盆中细细拨弄,须臾,夹起一块烧得火红的金丝碳就又走上前来。

公子裎见她神色中透着癫狂,下意识要躲,却炯七死死钳制着他,叫他躲无可躲。果然,周如水眸光一厉,抬手,就将那烧得通红的金丝碳直截抵在了他的胸口之上,他惨叫一声,面色狰狞,险些就要背过了气去。

久烧的金丝碳及是烫人,养尊处优如公子裎压根承受不住,他只觉心口一阵阵火辣辣的疼,如是走火海过刀山,他痛不欲生,却生生被压着无处可躲,衣肉被烤熟的熏臭味在殿中丝丝飘散,他的鼻稍耳畔都嗡嗡作响,真是生不如死。这生不如死,叫他求出来了声来,他惨烈德嚎叫道:“阿妹!阿妹!为兄知错了,为兄再也不敢了!本是同根生!何必相煎!”

“何必相煎?”周如水轻嗤一声,神情冷冽,手下的力道更狠了几分,直是把公子裎的胸膛都烫出了个窟窿,她愤愤道:“你害吾二兄时怎不记本是同根生?你谋害君父时怎不念何必相煎?”说着,她冷冷一笑,举起金钳就用烧红的金丝炭便堵住了他的嘴,望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唇畔轻轻飘出一声,“太迟了…”

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今日,爱恨情仇,都太迟了。

说着,她终于放开了手去,随意将金钳扔在脚边,盯着疼痛难忍晕死过去的公子裎,面无表情睨向炯七,麻木道:“莫叫他死得痛快。”

……………………

谢谢大家对我的包容

太慢了,因为太难写了…

爱大家

第188章 浮生若梦

周如水既是下了令, 炯七自然也不会叫公子裎好死,门外的动静实在太大,起初, 公子裎惨烈的哭嚎声一声比一声凄凉,后头, 他生生被拔了舌头,门外只听嘭响, 再未闻人声。

如此, 周如水的表情却未有甚么变换,惨叫声已无法拨动她闷痛的神经,她垂着头,直直凝视着奄奄一息卧倒在塌的周王,对上他无助的,甚至透着乞求的混沌双目,秀美的面上凄婉非常。

前世她浑沌不知事,后头错信佞人, 叫七兄枉死, 眼看着万里河山沦入他人掌中, 眼看着周氏山河大厦倾倒, 眼看着族人俱亡大火滔天。她向死却不得死, 苟延馋喘存于世上, 却仍因凤阙不得逃脱。好不容易重来一世,她并不只为自个,更想为家为国斡旋一番。

她曾以为, 她最大的敌人是刘铮,是秦元刘氏,遂她不顾一切地去断刘铮后路,叫他郁郁不得志,再难成祸国之患。后头,她又以为,她最大的敌人是那些个中饱私囊,如谢浔一般,只知溜须拍马不顾百姓生死的利己之徒,遂她费尽心机,算计谢浔的性命。再后头,她以为,她最大的敌人是强横围在边境上的蛮贼,魏兵,遂她一届女流,也不畏生死立于沙场,只为护这山河。她总想,许多事儿已与前世不一样了,便是有再多的荆棘,有再多的艰难险阻,她都会咬着牙撑过去,都能咬着牙撑过去。

她始终都未明白,又或许,她始终都不愿明白,实则,她最大的敌人不是旁人,而是她的至亲!是她的父母兄弟!周国的心头大患也从不在旁处,就在这宫中!就在这富贵深处!

如今,祸乱起于宫墙之内,这儿终是烂了,烂成了一片。许多当知的,不当知的。当讲的,不当讲的。当恨得,不当恨的,都活脱脱洒落在地,半分遮掩也无,闹得不可开交,搏了个你死我活。

混乱的思绪凌迟着周如水钝痛的神经,念及死不瞑目的母后,念及尚不知生死的阿兄,念及如今已是乱做一团的内廷,再念及万般不易才有了起色的边境战况,周如水只觉心口被堵上了一块大石,沉甸甸不得脱,堵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其实明白,在旁人眼中,她的阿爹,不思朝政,昏庸无道,实是祸国之君。便是王玉溪也该是这般想的,她曾无数次感受到他提及君父时,那眼底语底的不屑与蔑视。

然,君父便非是个好君上,却是她的好阿爹。他宽厚的脊背,温热的手掌,是她记忆深处无坚不摧的力量。他便像一座大山,立在她的生命之河上,她所有的荣辱都与他有关,她所有的一切都因他而生。她自小到大,在他这儿得到了无尽的荣宠与荣耀,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均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与欢畅。便是前岁,他硬将她嫁去魏国,也是好心为她为周国铺一条华道,并未有真真伤她之意。身为女郎,她实是比大多姑子都好命太多。

遂她明知,侈汰之害,甚于天灾。遂她明知,为君为王,当使百姓安康,使四海安宁。遂她明知,君父无稽,长此以往,社稷宗庙终将化为焦土。却她仍想护住他,护住她的阿爹。她曾无数次告诉自个,为了她的族人,为了她的父母兄弟,为了这周土之上的黎民,她将鞠躬尽瘁,便是前头是万丈深渊,她亦将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可如今,站在这深渊前头,她唯有悲辛无限。

彼时,月至天心,四下宁寂。无边的黑夜笼罩着整座宫城,处处都透着微涩的凉意。

周如水站在塌前,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她静默不动地望着全凭意志支撑,满面痛苦奄奄一息的周王,如坠深渊,满面泪流。掌心早被自个掐出了血迹,咽中的血腥味亦是久久不消,彻骨的绝望萦绕着她,一呼一吸都伴随着难以言说的痛苦与绝望。

却即便如此绝望,她也难能置身事外。

她膝头一软,重重跪在了周王面前,腰身一埋,咚咚咚三声,每一声都极沉,每一声都极重,朝着周王便是磕头三拜,她好似将内心那难以言说的复杂之情都融入了这长拜之中,这其中有爱,有恨,有无奈,更有为难,有决绝,更有不舍。

早年,周王也曾有励精图治之时,彼时,她被君父高高扛在肩头,山顶的风烈得厉害,刮得小小的她丝毫睁不开眼。她吓得紧紧拽着君父的衣襟,委屈道:“阿爹,兕子怕得很!咱们回去罢!”却不想,君父未动,反是拉住她的小手,谆谆教导教导她道:“为君者,当有迎风之勇!为天下者,该不惧以身噬虎!”说着,他更是豪气干云,鼓励她道:“你是我周家的千岁,莫要惧!睁开眼来,看看咱们这万里江山!多好!”遂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来,看着巍峨的山色,看着广阔的疆土,小小年纪,也是发自内腹的自豪与骄傲。

她的君父,曾也励精图治,曾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只是后头,或是太过志得意满,或是太过劳苦心有不值,迎风之勇也好,噬虎之志也罢,都在这漫漫长路上消失殆尽了。而这始志一灭,这朝堂也就颓了,天下也便乱了。他们的话都未有错,周国坏在了根上,这根,就是她的君父。

想着,周如水缓缓抬起脸来,明明神情凄惶,眸中却迸发出了一抹坚毅的倔强。她颤抖着站起身来,走近榻前,满是鲜血的手掌慢慢握住了横在周王胸前的半截匕首。

透窗而入的月光笼罩在她娇小纤瘦的身子上,她不停地颤抖,额上青紫一片,刺眼的血珠滚落出来,鲜红的血迹淌在白腻肌肤上,可怖至极,衬得她好似扑火的飞蛾。

她直直凝视着周王的眼睛,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他苍老苦痛的面容之上,巨大的苦痛吞噬着她,吞噬着这红墙绿瓦金壁辉煌的宫城,她轻轻地喊,”阿爹。”声音沙哑得可怕,只一声便痛不甚经,仿佛下一刻便会粉身碎骨,“太痛苦了。”她喃喃道,握着匕首的手掌抑制不住地颤抖,不舍使力,却又不能放开。

她僵持着,对上周王瞪大的双眸,眼中的泪愈涌愈多,汗湿的长发粘在她苍白的面上,她整个人都如同灵魂出窍了一般,唯有钝痛,唯剩麻木。不远处,寺人旌凄惶的喊叫声就在耳畔,他在喊:“女君,拔不得!拔不得啊!”她却惶然未觉,只觉鼻息间血腥上涌,嗓音更如是破败的锣,她慢慢地道:“生恩养恩大于天,兕子不孝,若有来生,定为牛为马,以报父恩!”说着,她痛叫一声,哭声刺耳,悲恸不绝,猛地发力,终是拔起了插在周王胸前的那半截匕首。

紧接着,温热汹涌的鲜血迸溅在了她清丽苍白的面容之上,周王双目瞪视,痛泪两行,呜咽一声,真真消了气息。谁也不会想到,一代君王,会丧于儿女之手!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周如水记得,她曾绕在君父与母后膝前,拊掌唱着这首歌。她曾想将天上的月儿都摘下,只为君父与母后开怀。却如今,她亲手送了她的阿爹去往黄泉。她明知,她的阿爹已是强弩之末,她明知那插在他胸前的匕首,既可是生路,亦可是死途。或许大夫再来尚能得救,却她仍是拔起了它,做了周裎的帮凶。

痛苦至极,泪却好似淌不干了。她不知,这算不算以身噬虎。她只知,她这一生,怕是再难走出这场噩梦了。

她颤抖着确认周王的鼻息,颤抖着想抚净他面上的血迹。却,愈抹愈多,愈抹愈多,擦不静了,如她那满手的鲜血。她亲手了结了这一切,也好似,了结了她自己。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头又是喧嚣之声,喧嚣声渐渐近了,少顷,公子詹踉跄冲进了殿来,只闻着室重浓烈地血腥味,公子詹便觉不对,硬撑着看清室中的景象,亦是大骇,想也未想,他便迅速合上了室门,快步朝周如水走去。

他单膝跪地看向茫然跌坐神魂不在的周如水,毫不犹豫便将她拥入了怀中。他幽深的有些涣散的目光落在周王的尸身之上,徐徐又落回在周如水握着匕首的小手上。

不知是释然还是后怕,他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苦笑,他轻轻地从周如水僵硬的手中取下匕首,一面温柔唤她兕子,一面用冰凉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他安抚她,无有责怪,唯有怜惜,他道:“兕子,七兄来了,七兄护你来了!你莫慌,君父是我杀的,所有的罪孽都由我来扛!无事了,你已无事了!”

说着,他抬起眼来,喘息着用衣袖擦拭她满是血污的小脸,他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揪心,有些不忍,他吃力地说道:“兕子,记得我总将花鼓绳藏在何处么?国玺便在那儿,你去取。不论是谁赢了,有了它,你便有拥护之功,便能免于一死。”说着,他猛的一呛,已是后继无力,呕出一口血来。

那血叫原本已有些木然的周如水回过神来,她猛地一怔,才发觉公子詹的面色苍白无血,气息更是弱得可怖,显然是受了重伤。满室凄冷,她慌张地抬手去搂他,触及他的后背,便碰触到一片滚烫的湿热。再抬起手来,满手的鲜血更是乌黑,显然是中了剧毒。嗓子疼得厉害,周如水好似哑了,半晌才发出声来,她惊惶问他:“七兄!七兄!你怎的了?怎的了?”

“周裎不是个东西,暗箭里都淬了毒,我急得很,便大意了。”说着,公子詹亦是苦笑,这一呕血,叫他真真失了气力,只得放开周如水倒卧在地,仰头望她。

他狠狠缓了一口气,才望着她继续说道:“傻阿骄,莫哭了,为兄只能护你到这儿了,往后的路,你得自个走了!甚么国事家事,你做的已够多的了,过了今日,就都莫再理了罢!好好去寻你的三郎,去生儿育女,去山野江河,去过逍遥日子,莫再为这俗世磋磨,莫再受苦了。”说着,他已是再没了气力,瞳孔愈发涣散,想要使力去抚她的脸,手腕稍稍抬起,便又无力地跌落回地上,末了末了,他的声音也低得仿如风中的残叶,释然一笑,忽的叹道:“兕子,莫学我。你看我,我这一生,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你看我,我这一生,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公子詹的话叫周如水有一瞬的恍惚,绝望的哭泣声从她喉中呜咽传出,她只觉一切都变得鲜红似血,血泪从眸中流出,划过了她的脸庞,落在公子詹已无声息的心口,滚烫炙烈,如泣如诉。

这是死亡的幽谷,是黎明前的暗夜,是一山又一山,一次又一次难关,是真真的一刀两断。这是周国命途上的转折,后世都道,若无这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无往后雄踞一方的周国大业。然这一刻的周如水,这一刻的周氏族人,却只有苦痛,唯有苦痛。

彼时,王玉溪正星夜兼程赶往邺都,然他如何赶路,都赶不过天命。便见伏流忽得勒紧了缰绳,仰头看向了天中的星象,眉头一蹙,难得惊叫道:“异星灭了!”

闻言,王玉溪亦抬起眼来,寒凉如水的目光暗沉无比。须臾,他自咽中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几分不忍地幽幽说道:”不破不立,不失不得,今夜之后,周土将定。”

第189章 浮生若梦

谢釉莲曾无数次猜想过自个死时的境况,她想她聪明一世, 真到了穷途末尽, 定然也会拖些个垫背, 将心中的仇呀愤呀都报了个干净再徐徐上路。可真到了这大杀四方的时刻,真看着周家乱做了一锅粥,她未想起自个, 反是想起了公子沐笙, 想起他得路迢迢, 芒鞋邋遢, 想起他为这天下, 为这周家吃了许多的苦, 到头来, 却是两手空空,少有人记惦。

她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见过他两袖清风雄辨群贤的模样,遂眼见他艰辛至此, 眼见他被逼进穷途,她的心中,讥嘲虽有, 失落更甚。

她这一生,最恨的是他,最爱的也是他。她所有的悲痛都因他而起,却她真真畅快活过的日子也唯有他作陪。她生来便是家族的筹码,因母早丧, 为护着蕴之与永之,她知事便比旁人早上许多,日日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才护得他们姐弟三人安稳成人。遂她幼时的记忆中,少有如旁的女郎一般纯粹单纯的日子,除了辛劳,便是孤苦与抗争。

后头,她遇见了他,是他教她体会到了天儿有多蓝,秋日的雨滴也带着甜。是他教会她如何发自肺腑的欢笑,如何对酒当歌畅怀世间。却也是他,叫她体会到了视死如归的绝望。

就像一只鸟儿,从来就在牢笼之中,不知天高,不知地阔,不知欢爱,不知欣喜,陡然放飞,知了这天地辽阔,人生几何。却又猛然被塞回牢笼中去,才知,甚么是真真的苦不堪言。

而在这苦不堪言自我唾弃的日子里,唯有对他的恨是支撑着她的力量,她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恨不得将他踩在脚底,恨不得将他的心掏出来看一看。却如今,真到了旁人要杀他剐他的时刻,真到了旁人要践踏他毫不留情的时刻,她却不愿了。她忽然便觉着,乱世桃花逐水流,她已翻不出命运的手心了。他们之间,总该有个人能跨过这宿命的河。

遂她屈以尾蛇做了公子裎与符翎的帮凶,她头一个,要置他于死地。

起先,他们真想在他府中寻些个构陷之物,然他的府中可真干净,莫说谋逆,实是两袖清风,公子裎在他书房中搜了半日,愣是半句谋逆之言也未有,这滴水不漏,只得逼得公子裎再去请符翎下场。

彼时,她便坐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等,又见公子裎手脚不停,搜去了屏风后头,紧接着,她便听里头发出一声雀跃的惊呼,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咒骂之音。她循声而去,便见他书房里头果真有间暗室,暗室中空空如也,一张塌几,一壶酒,还有一枚玉簪。见着这些,公子裎果然有些气急败坏,讽刺的将那玉簪甩在她面前,嘴角一扯,透着不屑,嗤骂:“你瞧瞧我这二兄,便是藏在暗室中的,也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

随之,玉簪落在地上,发出嘭的脆响,蹊跷的是,竟是未碎。她垂眸看去,只觉心口被一张大手狠狠抓住,她像溺在温水之中,上不得下不去,不知是暖,还是疼。

那玉簪是她熟悉至极的,曾几何时,她曾一刀捅向他,将这玉簪狠狠甩在他面前,她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心安,她总是忘了她自个也有错。她忘了当年,是她自个隐瞒了身份,她骗了他,骗他她是谢六,骗了他的真情才叫他晓得,她原本是他早定的兄嫂。那个大雨瓢泼的夜里,他没有来。她一直以为,是他弃了她了,是他不要她这个累赘了。始乱之,终弃之,过往的海誓山盟从那以后都成了笑话,她为求生不得不苟活,在这苟活的路上,她恨他入骨,时不时往他后背捅刀子,她恨得理所应当,她把恨当做了救赎。

却直到前岁,娄后在临死前戳破了一切,她循着蛛丝马迹去查,才觉痛彻心扉。她甚至会想,那个雨夜,若她不顾生死,就是死死等在那儿,是否他就会来?

遂如今再看着这玉簪,她心中的恨淡了许多,唯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他似是一直在家中就不得关爱,当年他便曾道,“我出身不低,却是家中最穷的那个。”说着他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又抚抚她的发道:“但养我的阿六是足够的。”再后头她生辰时,他便送了她这玉簪。她总记得他将玉簪递给她时,耳根微红的模样。他闷了半晌才对她道:“枝头的杏花虽败了,却我刻了朵在这簪上,算是赠你四季常青。”彼时,他是被家族无视的儿郎,却也因此,是真真自在逍遥的佳公子。用上好的玉,亲手雕下她最爱的花,他偷瞧她时耳稍会微微的红,眸中清澈,像涌动着星河。他道,来年杏花开时,要娶她为妻。

只可惜,逍遥的日子太短了,随着太子的身世被暴露在娄后面前,万般苦痛都到了眼前来。人人有恨,人人受累,便是如今自梦中去看,亦觉心寒。然而,这所有的善与恶,所有的对与错,所有的被揭开的或是被隐瞒的秘密,都非是空穴来风。这金丝笼里的雪崩了,他们便是这崩落的雪花。而雪崩时,未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他们,都不无辜。

她弯下身,捡起那玉簪,双目发涩,嘴角含笑,不知是讽是痴,或是实在无人诉说,她扭头看向了公子裎,忽然朝他道:“人生百年,浮生一瞬。当年我曾以为,杏花开时,我就会嫁给你兄长了。”

公子裎闻言一愣,扭头看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口中所言之兄长是先太子洛鹤,他挑了挑眉,面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地嗤笑,哼嘲道:“庶母您可莫多想了!平安与先太子可是落地的鸳鸯谁也拆不散!你这话若叫她听着了,可不得自讨苦吃?”

闻言,她亦是笑,撇撇嘴,状似无意地将玉簪揣入袖中,只觉着,这众人皆醉吾独醒的滋味真是畅快,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在她看来,符翎的字迹只学得他七分像而已。却到了周王眼中,这七分像便落了个十成十,所有的子虚乌有都成了铁证,她就立在周王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做困兽之斗,看着他辩白自个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却那一刻,他泪如雨下,委屈悲愤,失望伤怀在他眸中涌动如潮。却这泪,这目光,在周王的眼中,却都是怨怼,都是他不孝不悌的辅证。遂她眼见着周王怒斥他道:“孽子!你的存在便是谋逆!”

这一句话,也好似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眼见着他颓然跌坐在地,垂下了头去。他发顶精致的白玉冠随之掉落,散发凌乱,目如枯槁,他凄凉地抬起眼来,眸中泪水满盈,却是低低地笑出声了来,他的笑声落拓,朝周王一拜,声音清寒中带了哑意,已是释然道:“父要儿死,儿不得不死,儿臣领死!”

周王果然要将他赐死,鸠酒亦毫不意外地落入了她的手中。

彼时,她亲自执酒上前,垂眸看他。他亦抬起眼来,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浅弯眉眼,朝她一笑,全非是往日里对她冷若冰山的模样。少顷,他扭过了头去,看向宫城的高墙,夜深了,熊熊的烛燎照亮着高高的城墙,他的神色有些凝重,也有些轻松,须臾,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十足平静地朝她道:“爱恨入土,方得安详。多谢你,送我这一程。”

秋风寒凉,月色凄清,他的话轻轻飘入她耳中,打破横亘在她与他之间多年的屏障。她发自肺腑地笑出了声来,萦绕在她心头的多年的郁气都好似散尽了。她忽的真真切切的看见了自个的心,不是一时的心慈手软,不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她是真真不愿他死,哪怕以自个做代价。

看着他眉也不皱地将她手中的鸠酒饮尽,她亦释然了,她无比庆幸她把自个最后的退路让给了他,她想,这或许是她今生做过的最对的事儿。

鸠酒早被她换下了,她亲手将蕴之给她的定魂丹碾碎混进了酒水之中。她看着他徐徐倒下,倒在她的脚边,未有悲伤,唯有愉悦。她忽的就觉着,自个也好似跟着他一道渡过了宿命的河。

后头,她将他的尸身交给了禁军统领肖念。前岁,随着父亲的死,谢家在宫中的势力已被公子詹夺的夺灭的灭,剩的不太多了。却肖念因是蕴之留给她的退路,一直被隐在暗处,无人知晓。遂她随手召了肖念来,符翎与公子裎都未做它想,他们只道,要将他扔去乱葬岗喂狗。闻言,她勾了勾唇,看着巍峨的宫墙只觉着好笑,她想,来日被扔去乱葬岗的也不知会是谁?却唯有的她的笙郎,会安然无事。

果然,宫中终是血流成了河,前见弟杀兄,后见子杀父,哭嚎声响彻耳畔,看着众人噤若寒蝉的模样,她就稳稳坐在广韵殿中,放走周天骄后,教人绑了尚自诧异的符翎。

在符翎无休止的唾骂声中,她自斟自饮,自笑自乐,听她道她若再不放她,她的孩儿便会死。她更是轻松,只道:“那个孽子,早该死了!”

谁也不知她想到了甚么,悟到了甚么,她自个也有些糊涂了。她只知,她似是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夜里,她在等他来,她在等着一个结果。而这一次,她断尽了所有的退路,她再也不会逃了。

终于,他来了。

殿内燃着明亮的灯火,外头的霞光渐渐升起,她穿着最繁复华丽的宫装,看着他推门而入,周身的贵气浑然天成,清隽的眉目间透着杀伐后的狠厉之气。那狠厉之气明是叫人心瘆,她却扬起了一抹笑。美目流盼之际,她轻轻按动了鸳鸯壶中的机关,给自个斟了一杯毒酒。酒汁入肺腑,她仍在笑,逸兴遄飞,华光动人。

不待他开口,她已泪流满面,直到身体被他熟悉的温暖的怀抱包裹住,她才反应过来,自个已是呕出了一口血。她颤抖着抚上他的脸,想笑,却仍止不住泪,嗓子干的厉害,她望着他,再没有怨,再没有恨,不知是悲哀还是庆幸,她撑着气力道:“我一直以为,我恨透了你,可到头来,我最放不下的便是你。我这一生,处处被人逼迫,已是逃无可逃。然这漫漫长路,总要有人往前走。周裎也好,周詹也罢,都只会败了这天下。如今已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刻,这天下,唯有你,你能撑起!这是我的夙愿,是你母亲的夙愿,是先太子的夙愿,也是兕子的夙愿,你就往前走罢,莫要回头。至于我,我早就该死在那个雨夜里的。死在今日,我不悔。我这一生,能为我自个活,能为你再活一刻,值了。只是,若有来世,你我莫再相见…”说着,她自袖中取出那只玉簪塞进他的手心,最后道了声:“笙郎,愿你四季常青…”

心口如火烧一般,她的视线亦变得模糊,他炙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混沌之间,她好似又回到了他们决定私奔的那一刻,她记得,彼时她对他道:“笙郎不必忧心,即使离开了故国,你还有阿六,阿六为你唱周国的歌,跳周国的舞。”

如今,她再也无法为他高歌,无法为他而舞了。但还好,她死在了他的怀里,她终于听见他又在喊她,阿六…

她若,真是谢六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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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我写的很痛苦,这一章,是释然,为她释然。

第190章 浮生若梦

人始于生, 而卒于死。

周王身衰方倒, 公子裎便起了夺位之心, 蠢蠢欲动,阴谋作乱, 率兵囚周王于寝殿, 屠杀诸公子于宫帷。一时间, 宫中短兵相接,可谓流血成河,僵尸数万。

是夜, 邺城戒严, 城中百姓人人自危,只见宫城之中星火燎燃,厮杀声不断。

待天将明时,一切喧杂方才止歇。却不下半刻, 宫中便传出阵阵钟响,整整二十七声,是为国君驾崩,大丧之音。这大丧之音一夕之间便传遍整个邺城,紧接着, 城中寺庙皆举丧钟, 悠扬钟声声声不绝, 叫人悚然色变,皆知周王已是驾崩。再想那厮杀之声,城中众人也是凛然, 知那往日的金碧辉煌,如今怕已成了丧头池。

如此,除却不知事的孩童,城中百姓皆醒,却无有谁敢再有大动静,众人敛眉噤声,忙是翻出家中素衣换上,又想方设法,在门前支起白灯。更有方才办过喜事的人家,忙是慌慌张张收起喜布,撕下喜贴,再不敢现半分喜色,皆是满面哀戚,唯恐徒招无妄之灾。

比之布衣百姓,城中百官更是惶惶,然因此情此况,皆是不敢近宫城半步。众人左右为难,后头,还是琅琊王府门前王笺起了个头,领着家中老小出了府门,均是身服素缟伏跪门前,举家哀哭,以示致丧。这一妙计可谓毫无疏漏,一来暂且避开了浑水,二来也免于沾染不忠不孝之名。

如此,城中百官皆是效仿,只是众人神色相交之时,不安之情更甚许多,他们实不知,过了今夜,这周国的王座之上到底换了哪位主子来坐?若他比之先帝更为荒唐,这周国的气数,怕也是要到头了。

按理而言,先王驾崩,子女亲属当在棺前哭灵。然此刻,宫中大乱初歇,这本该伏跪周王身前哀哀哭灵的周家唯剩的三个小辈,却在广韵殿中,如是对峙公堂一般相对而立。

彼时,公子沐笙坐在上首,向来温和俊雅的他,经历这总总苦痛,面上唯剩肃杀。他静静地睨着跪在殿中嘴角含笑,面呈讥讽之色的符翎,目光清冷,隐含沉痛。

如今,宫中乱局已被他肃清,却嘈杂之后,一切都寂静得可怕,特别是面对符翎,见着她面上一如既往的骄慢横劲,仍无悔过的趾高气扬,他实是心中复杂,一时也不知该言说些甚么。

便就在这静默之中,一直倚在门边,始终不肯迈进殿来的周如水动了动,她秋水般的明眸微扬,只瞧了眼符翎,目光便滑过公子沐笙,落在了立在他身后,隐在暗处一身素缟的李氏身上。

有些事儿,明知揭开了是在疮疤上撒盐,但如今已知了一二,她便只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遂她微蹙着眉尖盯着李氏,淡淡问道:“嬷嬷,母亲若真容不下大兄,凭着她当年的能耐,叫他丢了太子位也非是难事。却为何偏要将他赶尽杀绝,生生不留他活路?难不成,往日的情分,往日那些慈母心意,真到了这高位面前,便都不值一提了么?”虎毒尚且不食子,便是大兄非为母后所出。然这么些年来,她亲自抚育,真要杀他,也是实在无情。遂周如水想不明白,愈是去想,更愈是悲从中来。

她这话,叫嚼着冷笑的符翎都是一动,唯有公子沐笙神色无波,他垂下眸去望住空空如也的几案,抬手,轻轻抚了抚衣袖。

见了他这默认的动作,李氏才自暗中走出,她抬眼望住周如水,望着她那清澈娇美的眼眸,不由便想起了年少时的娄后。这般一想,心中直是犯酸,不免又潸然泪下,这泪悲愤交加,衬得她的面色难看至极,她直是哭道:“主子待太子之心女君难道不知么?吾周自古便未有王后亲自哺育孩儿的,偏生太子食主子乳水成人,实是破了旧历!这般偏宠,便是您与二殿下都从未曾有过,如何不是爱之倚之?”

说着,李氏心中一恸,不禁勾起了一丝讽笑,目光含霜,继续说道:“然君上欺人太甚!他幸了秋棠那贱人也就罢了!容那贱人避走怀胎也就罢了!将主子的亲生子换了也就罢了!若只是如此,主子怕也下不去狠手!却他竟算计了主子,叫主子见着了秋氏与小公子的尸身。彼时,主子年少,只想着往日情爱全如粪土,主仆之情更成了背信,她心中本就愤恨至极,再听得一番怂恿之词,更是怒火中烧,果然中计,命人将那一双母子都剁成了肉糜!”

言至此,李氏的目光变得悲戚,她泪眼朦胧地看住周如水,神色破碎,满面风霜之态,她慢慢问她道:“女君,主子认贼作子,对旁人的孩儿千疼百宠。却她自个的孩儿,早在二十几年前,便被她亲命剁成了肉糜!这事儿若是一辈子蒙在鼓中也就罢了,但但凡知晓哪还有一日的安生?她都恨不得杀了自个千刀万剐了!如何还愿再见君上洋洋得意?再见太子生龙活虎?这事儿揭开之后,主子日日心苦好比凌迟,此恨绵绵,才会容不下太子!才会杀他泄愤!但这般,主子又真能泄愤了么?奴瞧着却并非如此,太子一死,主子的主心骨也丢了,若不是为了保全女君与二殿下,主子何至于避走出宫?何至于被一杯鸠酒送入黄泉?堂堂一国王后,走得如此的不体面!”

李氏的话,句句含泪,更有怪罪周如水不体谅母亲,又或是引她体谅母亲之意。

周如水抚了抚闷痛胸,未给她甚么多余的表情,强自咽下喉中的血腥气,才淡淡地道:“我并未有怪怼母后之心,不过求个明白。”

说着,她便慢慢步入殿中,居高临下地看住了有些怔忪的符翎,唇角一勾,冷冷问道:“那阿姐呢?你伙同周裎,犯上作乱,滥杀同族,只是为替大兄复仇么?更你当周裎那背信弃义沽名钓誉之徒,若是成事,真能容得下你么?”说着,她忽的又是一嗤,眸光暗沉,瞥了公子沐笙一眼,含着讽笑,慢慢低嘲道:“非也,我那可怜的大兄,早便被剁成了肉糜!”

她的话,又冷又厉,再未有往日里待她的亲昵娇嗔,那是极致的冷漠,极致的威压,不光对她,也对公子沐笙。

这转变,叫符翎心中一噎,不由便低低笑出了声来。这笑中全是凄凉,衬得她娇媚的脸庞都如同鬼魅般透着难以言说的怪异。

黑夜已经过去,慢慢有阳光映入殿中,殿中却仍亮着烛火。烛火随风摇摆,像极了风雨飘摇的她。

她千算万算,算定公子詹若是胜了,定然会护着兕子,定然会放不过她。算定公子裎若是胜了,来日方长,亦会有将她杀磨卸驴的那一刻。但她千算万算,只算漏了谢釉莲。她从未想过谢釉莲与公子沐笙会有私情,如此,就更不会知,这被瞒得□□无缝的私情会直截就叫公子沐笙踩着众人的尸骸,两袖清风不沾淤土地迈上王座,成了这天下既定的主子。而她们费尽心思,全成了为他做嫁衣!

想着,符翎扬起下巴,骄傲得像是宫中最烈的马驹。她的目光从周如水额上的血迹淡淡扫过,须臾,便盯向了被周如水握在手中的国玺,红唇勾起,讽刺一笑。

外头,自远处寺庙传来的钟声阵阵不歇,国君驾崩,不至三万声不得停歇。便是恼人清静的很,怕也无人敢有怨言。是为君主,孰对孰错都受万民供养,真是天地间最最不公之事!

如此作想,符翎的目光更显冷硬,抬眼盯着周如水,嘲讽说道:“犯上作乱?这上早便乱了,再乱些又何妨!至于同族,当年洛鹤生死时,他们可是笑得最欢!如今我叫他们为洛鹤陪葬,不过一报还一报罢了!更况,你何时又把那些个庶兄弟放在眼中过,如今倒来谴责我至他们于死地,真不觉可笑么?”说着,符翎直是沉了口气,回首睨了公子沐笙一眼,又道:“这都在岸边走,唯独你们兄妹运道最好,如今该死的死,该灭的灭,渔翁得利的,可不就是你二人么?”

说完这话,她有些痛快又有些失落,心中好似堵着一团千丝万缕的线,撇撇嘴,神色怅然,她道:“你们自不会明白我为何会有毁天灭地之心,便是如今,谢釉莲死了,周詹死了,你二人心中,怕也未有谁能重过这虚无缥缈的山河黎民。却洛鹤对我而言,便是天下最重,便如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便只能为他而活。遂他死后,为他复仇便是我全部的夙愿,如今我败了,也未有甚么可多言的,不过求一死!赴黄泉会他!”

她这话强硬得很,已透出视死如归的决心。周如水听及周詹二字,神色一黯,已是歇了气力,红了眼眶。

一旁,一直静默不语的公子沐笙闻言亦慢慢抬起了眼来,他莹白若玉的修长手指把玩着杏花玉簪,朝她看来,慢慢一笑。这笑中无讽无讥,唯有浓厚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