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师傅夜观天象, 以他八字推算,选定千禧翁百岁宴时,叫他在阳极至阴正午时分,自宴外桃苑李树之下等他的生机良缘。他原本不甚在意, 却不想,真等来了个聪慧灵动的小女童。见此, 阿翁与父亲自然欣喜若狂,后又派人去查,便知当日能得入邀千禧翁百岁宴, 年岁又与那女童相当,能有寺人陪侍的, 不过是参席的夏公主锦端与平安县主符翎两人而已。

又他们分明听得那寺人唤那小女童殿下,县主自然是当不得一声殿下的,遂, 家中皆是认定那女童便是夏锦端公主无疑了。后头寻人去问,夏锦端也果然认下了这事儿。如此,这一切便如是尘埃落定, 阿翁也一直以为,夏锦端便是他的救命稻草。

然,阿翁不知,因那女童机灵可爱的模样实在讨巧,他面上不显,实也对她十分的喜爱,一时倒也生了兴趣,便想着亲手将她掉落的玉牌交还给她。只这一切都瞒着家中,并未与他人知道。哪想他孤身一人去到夏国使团所居的驿站,所见之人却非是那日在千禧翁百岁宴中女童,旁人不能笃定,他却一眼就明白,那正午时分自宴外桃苑李树下走过的女童并不是夏锦端。

到底年少,彼时,见所见非所想,他大失所望。再一想,料得那女童或许是平安县主,又念及传闻中太子与平安县主的关联甚深,他便未再贸然前去,只是他心中还有许多犹疑,就遣了奴仆去问,这一问才知太子待县主甚重,将自个的贴心婢女心腹寺人都留在了她左右伺候,平日里待她与天骄公主也全无二异,许多器物全都逾制与天骄公主一般无二,便是宫中奴仆,也都均唤她一声殿下,旁人不知,或许还当她真是公主之尊了。如此,他心中疑虑全解。再想起父亲所言,道是平安县主年纪小小,却已心心念念要嫁太子为妻,二人两小无猜,宫中怕是会亲上加亲。他便再不多想,索性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遂他早知夏锦端与他并无渊源,再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借势亲近与他,他实在不喜更是厌烦,遂他对夏使置之不理,全是任他东西。不想如此,反是正中夏君下怀,从此,夏君重利邀他出仕。一时之间,诸国之间沸沸扬扬,隐就有了将他捧杀之意。

如此当口,既然不愿乘胜而追,他便只能退而其次,装作身染风痹,以此婉拒夏君之请。却哪想装病之时正当他蛊毒复发,一时间生不如死,苦楚难当,便是夏国暗卫深夜刺杀于他,眼见刀锋就在眼前,他也丝毫动弹不得,倒真是歪打正着佐实了自个的病症。

彼时,外人对此津津乐道,伏流为此却夜不能寐,为了在生死关头将他救回,伏流不得不催动夕瑶异术将他的生魂送入黄粱梦中,以此来锁住他的生魂,叫他的魂灯不灭。遂一霎那之间,他感觉到了噬心的疼痛,待得疼痛过去,他便堕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到半丝光亮也无。

伏流并不知,所谓黄粱一梦,不光锁魂如此简单,它能窥天机,知后世。在这黄粱梦中,他不再感到疼痛,不再被蛊毒所折磨,他一眼就看尽了自个的一生,看透了世间的穷达,得失,生死与荣辱,他真真正正地懂得了何为人生虚无易散。作为母亲的儿子,他有大仇未报。作为阿翁最得意的孙儿,他有家业当担。他有许多事都未做,却他内心深处并未有贪生惧死之念,遂他安心沉溺在黑暗之中,直到梦中有了来客。

念至此,王玉溪浅浅一笑,声音极轻,如是微风,他望着浑浑噩噩在他怀中的周如水道:“阿念怕是不知,你入黄粱梦之前,我日日静坐在漆黑室中,寸步难动。自你来时,那茫茫黑暗中才透出了光亮。”

他一松开手来,周如水便忙是后退一步,因是太急,尚未站稳,便脱力跌坐在地。她就坐在冰凉的地面之上,呆呆地仰望着王玉溪道:“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王玉溪看她一眼,并未隐瞒,他道:“南城门前,我便猜测是你。”

闻言,周如水皱起眉头,她认真地望住王玉溪,心中一时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她慢慢地道:“却你一直隐而不发,不与我相认?”

知她话中深意,王玉溪也是苦笑,他道:“你自称小周,许多事都含混不清,我便猜那是你,也不当轻易认你。”

这辩解周如水却不听,她心中一片茫然,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美颜清纯的脸上全是苦涩,口中如是含着黄连,只一味涩涩道:“遂你知我所有过往,便也知如何让我弥足深陷。遂我便成了你握在手中的棋子,在你的计谋之中,不知不觉为你成事?”

这是最阴诡的猜测,也是最叫她心伤的猜测。

闻之,王玉溪的眉头直是皱起,他静静地,目光幽深地盯着周如水的脸瞅了一会。须臾,才蹲下身来,与她僵持而对,声音低沉地幽幽问她:“幼时之事你可还记得?那树边的李子又大又红,你却为何不去瞧?”

他声音一落,周如水的神色也是一懵,她眉目微敛,直是思量了一会,早已模糊的记忆才涌上心头。她嘴角动了动,少顷,才慢慢地道:“树在道旁而多子,定是味苦不堪折,何必去自食苦果?”

她说这话时,这话也在王玉溪心中不停盘旋,往昔记忆一股脑地涌上心头,他微笑颔首,深深地望住了她黑不见底的满含忧伤的双眸。

她那一双杏眼甜美到极致,以往朝他笑时,总是弯弯如月,叫人见之忘忧。却如今,这双眼却是满含苦涩,十分的叫人怜。而这一切如何又不是他之过呢?他叹息一声,继续说道:“遂你催着老寺人领你归家,急急匆匆在他怀中扭动耍娇,无意之间,便将腰间的玉牌遗落在地了。”

凤牌?

因了他的话,周如水整个僵住,须臾,才咬着牙,一字一顿,慢慢说道:“我那日是落了凤牌,却不多久,阿兄便替我寻回来了。”

“那是假的。”早知她会如此言说,王玉溪叹息一声,深深看她。

他明澈高远的双眸透着早已洞悉一切的笃定,更这些话在他心中憋闷了许久,如今事成,他才终于得以吐露之机,他慢慢地说道:“自从那日之后,周国的凤阙便丢了。娄后机关算尽,将凤阙直截给你做了贴己之物,它明晃晃地出现在世人面前,招摇过市,无所顾忌,经过无数人的手,却谁也不会想到,那会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凤阙。然而,你无意将凤阙丢在了千禧翁的百岁宴上,被我给拾走了。遂我才会知你还有一乳名唤作阿念,此非因我王家势盛,而是因那玉牌背面正就刻着个念字。”

言至此,他停顿了一瞬,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如水,低哑地,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沉堵在心的话说出了口来,他无比郑重地说道:“阿念,我早便有凤阙了,全无需为了凤阙对你假情假意。”

他早便有凤阙了?

不知不觉中,周如水浑身颤抖了起来,她的脑中一片浑沌,凤阙在她的记忆中变了又变,她已经弄不明白,到底甚才是真的了!然而,她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王玉溪这话是真的,他全无需如此蒙骗与她。

她就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慢慢,她有些哽咽的,几乎是抽着嗓门地哑声说道:“既如此,不是假情假意又是如何?你既知我便是小周,既知我受过遍体鳞伤,却为何还要如此对我?你的情真意切怎的如此可怕?”她几乎掉进了深渊里,一面觉得自个陷在过往里肮脏不堪。一面觉着他既知她,却还如此伤她,才是真真的不可饶恕。

是他道,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是她。是他陪伴她,鼓励她,道她绝非是怯懦的姑子。是他道,造命者天,立命者我,劝她重来一世。却如今幡然回首,彼时她有多感激他信她懂她,如今她便有多么的伤悲。

这才真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知我者伤我最深。

她这头伤忧难解,王玉溪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愈发的温柔,慢慢地,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在她微红的眼睑之上,似乎在笑,他宠溺地望住她,认真地道:“阿念莫气,那宝库也是假的。”

这一句话如是石破惊天,叫周如水浑身一凛,真觉得恍惚无比了。

就在这恍惚之间,她听他正继续说道:“我知你此生大愿为何,不过江山稳固,民生长安。此愿又与吾父之愿不谋而合,遂你我本是同道中人,遂我再三纵容与你。更莫提,长久相处,我已对你情根深重。如此,你便又与以往不同,我既知你愿为天下以肉身投馁虎,又如何能让你冲身在前?遂,裴辉之死,其实是我一手促成。杀他,所图甚广,为天下太平,为百姓安康,为叫王豹损兵折将,还为夺他家财。”

“那些寻不来的家财全都被你所夺?”

“然也,风浅楼夺走的不过是王豹这十几年来丧尽天良所得之金山银山罢了。至于那宝库,便是王铣为凤尹县尹后辛苦造就所成。如今天下皆知,周国宝库已空。实则,真正的宝库仍还隐于深山,已不会再被外人窥探了。”

“更祸水东引,宁川城如今反成了众矢之的?”

话已至此,还有甚么不甚明了的?

又往事总总涌上心头,王玉溪的话就好似一根穿针的线,当它终于穿过谜团,过往所有的脉络忽然就变得一清二楚了起来。

甬道之中,烛火因着透之而进的微风轻轻抬了抬。

就在周如水的沉默之中,王玉溪终于再次蹲下了身来,他平视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眉间那已是深入肌肤的红莲,发自肺腑,慢慢地说道:“我曾无数次地想要回头。我曾问自己这样值得么?和你做一对村夫村妇不是很好?就像小五一样,抱着一块饴糖就能睡的安稳。然而,天下如此,周国岌岌可危,你我能睡得安稳么?谋略天下,本无余地,遂我铁了心一路往今日走来,做完一件,接着又是一件,一件件一桩桩累计而出,逼着我一路出现在你面前,与你血泪相见,分道扬镳。然阿念你可知,我有心瞒你,却绝未负你。因我若瞒不过你,便也瞒不过旁人。如今,夏人的战火已烧向了宁川,你可知,它们原本所向是乃吾周?你我之情伤一处,换来的是上万黎民的一线生机,这便是我的选择,也是我替你做的选择。至此,你若仍不解恨,难以谅我,我亦仍永随你左右。从此,汝为君,吾为臣。君不论何往,臣,誓死相随。”

第218章 机关参透

王玉溪的声音温凉而低醇, 像是天地变色,电闪雷鸣之际, 风夹着雨,飘入了遊廊。

她就在游廊下等他, 等了许久许久, 衣裳都湿透了他才跑来。他跑向她, 一言不发地举起他宽厚的手臂为她挡住风雨, 她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但又有一点无可否认,他确实让她在凄清的风雨中等待了多时,哪怕他一直在朝她奔来, 哪怕他实际并未抛下她远走。但,那心中曾犹疑的时刻, 那自怜自哀的时刻,那嚎啕大哭的时刻都不是假的。

它们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带着无数的委屈和愤怒, 像是骤然而来的灭顶之灾,几乎就要将她压垮。她疯狂地在困顿悲愤中站起身来, 这之后,他才来了,来的有些晚, 哪怕他确实来了。

周如水慢慢抬起眼,慢慢地迎上王玉溪灼热的目光,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晶亮的双眸中翻涌着的波澜, 可以看见他的痛苦,他的执着。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看到云山雾绕后真实的他,却她微微侧过了头去,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

她只问他:“我明是瞧见魏军伪作周民占了薛村,却为何转过眼来,你王家与宋家的家军却变做了魏军?”

“我与你兄长一直都在寻你。”王玉溪望着她,眉梢眼角都透着对她的深深情谊,他徐徐说道:“长久无果,直至你与柳凤寒离开凤尹县,才终于察觉你的踪迹。那攻占薛村的魏兵实际是魏军残部,待我察觉,便掉头去寻宋几,夜袭薛村,杀了魏贼一个措手不及。”

“这之后,你便想逼柳凤寒现出真身,于是借势导势,慌装魏兵压阵?”

“然也。”王玉溪颔首,眸色有一瞬的昏暗,两人之间的生疏寂静无声,他心中微苦,慢慢道:“却我并不知谢六…”

闻言,周如水抿了抿嘴,她摆了摆手,不愿他再说下去,垂下双眸,慢慢说道:“你我之间的事,知道归知道,放下归放下。”

说到这,她才再次抬眼,看向王玉溪,在寂静的昏黄的甬道之中,望着他的眼睛,神情平静,慢慢地说道:“我知你所言非虚,也知你心怀定见,不光将我算了进去,也将你自个算了进去,如此,倒未有甚么不公平的。然,你算的是人心,是我有血有肉满腔赤诚的心。遂我并放不下,如今,尚不能谅你。”说着,她就站直了身来,施施然朝他一礼,扭头离去。

她走的毫不迟疑,顺滑如丝的黑发飘逸在身后,如是飘荡的帆。如今他们算是真真倒过了个来,一个清白坦荡,另一个,却变得铁石心肠。

见此,王玉溪也是苦笑,心中涌出熟悉的钝痛,但他半点不露,亦也跟着她站起身来,只是立在原地未动,就在她身后,朝她一礼道:“臣,恭送殿下万福。”

他本就不盼她当即便能谅解他,如今这结果,已是极好极好的了。更他一生所寄,唯在此处。她既不谅,他便使她谅他。草春荣而冬枯,至于极枯,则又生矣。伤情却又真情不改者,亦如是也。他总能叫春荣再生,那是他的小公主,他总能将她哄回来。

出了甬道,周如水迎面就对上了毕恭毕敬正在道口等着她的宋几。

宋几如今懊丧的很,全未有与王三郎一道领家军剿灭魏国残兵,新建奇功后的沾沾自喜。他心里慌啊,如今连站也不敢,直截就单膝跪地守在了甬道口,等着向周如水告罪。

想他原先可是公子詹的党人,当年千岁与魏联姻,今上与七殿下打的主意他可是门儿清。遂今上有多爱重千岁他心中一清二楚,若真是惹了这位不快,他这官禄也是到头了。

周如水迎面而来便见他老老实实跪在道前,见了她,眼底一亮,忙又行礼,抬袖道:“千岁万福。”

万福万福,今日死里逃生,倒是人人都想起叫她万福了。

周如水弯了弯嘴角,不由冷笑,本就心中闷闷,如今见了宋几这个外人就更是没甚好气,好整以暇地瞅着他,毫不客气道:“宋大人有何亏心之事,以至瑟缩至此?”

周如水这话真是蛇打七寸,宋几那四方脸因她的话一瞬就崩得死紧,也不敢做虚言,只好老老实实,红着脸道:“臣,臣有些好女色。”

这话也是实在的不要脸面了,直截揭了自个的短,透了自个的阴私。

“哦?”宋几这话音一落,周如水真是哭笑不得,一时倒有些高看他了。心中也猜得出他到底因何告罪,毕竟城门守将不见军令,不见符节不开城门并无过错。要说过错,就是在城门之上,擅使专权,嚣张跋扈的谢六了。她就不信了,没了宋几的纵容,谢六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叫整座城门上的兵卒都对她服服帖帖的。

念至此,周如水清美华艳的绝色脸庞已是冷了几分,她直勾勾地盯着宋几,露出了一种唯有天家贵女才会有的骄纵神情。她居高临下,意味深长地道:“宋大人既是来请罪的,本宫也恰有一问,你这胆子怎会如此肥,喜美色不藏私宅,反是至于军中?”说着,周如水忽的勾了勾唇,十足慵懒地歪着头看他,嗤了声:“宋大人到底是胆肥,还是命大呢?”

今日来的若真是魏兵,她十有八九命丧于此。到时,不光宋几,也不知多少人会丢了性命。好在王玉溪洞察微毫,救下了众人性命,也包括她的性命。

她的性命…

这么一想,周如水的心就狠狠地疼了一下,她冷着张脸,模样却依旧耀眼至极,真是倾国倾城的白玉美人。

却宋几再好美色,也不敢多去看她。更他心中讪讪,真是被她一句话刺得浑身一抖,脑门直冒冷汗。他哪里不知周如水所指之意,这次第更不敢含糊,直是匆忙辩解道:“千岁可真是误解臣了!臣虽好美色,却也绝不敢因美色而误国事。那郑氏,不,那谢六如此声望,全因刘铮,非因臣下。她原是刘铮府中的美人,早先刘府中人死的死逃的逃,及至刘铮殉国,这鹏城刘府之中就独剩她谢六一人了。如此,城中百姓自然都一股脑地待她好。臣,臣本就好美色,也勿敢拂民意,这才允她如往常一般为百姓施粥,上城楼为兵士添饭送菜。臣想这不过是个顺水人情,哪知她狗胆包天竟敢谋害殿下!臣,臣实在有罪!”

“你识人不清确实有罪。”周如水低头看他,澄澈的眼中并未有过多的表情。

却其实,她心中翻江倒海,想起了悲愤买醉的南宫十一郎,想起了那传言中和她一般唱着《岂不怀归》的郑氏。再想世间闹剧真是讽刺,娄九也好,谢六也好,这两人早先都是她二兄的正妻人选,却如今,竟都下嫁给了刘铮,还真是可笑至极!

她扯了扯唇,笑是冷笑,声音也冷,“如今谢六何在?”

宋几不敢怠慢,忙是邀功般地道:“谋害千岁是大罪,臣已将她下狱!”

“你倒是绝情。”闻言,周如水看他的目光却是十分的冷漠,并未有半分的笑意,有些疲懒,她掩住唇打了个哈欠才道:“本宫乏了,你明日再将她送来。今夜将人看好,莫叫她自个咬舌头死了。”

“那臣?”宋几抿了抿嘴,眼珠儿一个劲打转。他如今担心的只有自个,听着谢六或许会咬舌自戮,神情之间也未有甚么转变。毕竟他爱美人是爱,却谢六对他不过皮肉,弃了也就弃了,不过有些可惜罢了。

“你如何?”周如水睨他一眼,指尖在指尖上轻轻摩挲,恍若不知,盯着他反问。

宋几被她盯得心慌,只觉自个愈来愈矮,一时也不敢再多言,忙是朝周如水磕头,这一声下去真是实打实的哐当响,旁人听着都觉着疼。他却浑然不觉,只声音里满是心灰意冷,眼见周如水未有松口之意,也是不敢耍滑,放弃了挣扎道:“臣自当向君上告罪。”

“那便告罪去罢。” 周如水任由他心灰意冷,并未有丝毫让步。她当然晓得宋几此来不过为了叫她放他一马,但她今个偏就心中不快,自个的事都缓不过来,实在做不出那活菩萨的事儿。

言至此,她脚步一顿,本想继续往前走,却又实在不知要往何处去。天大地大,周国是她的国,这片土地上有她自小长大的宫殿,有她的封邑。却到头来,她不知该往何处去。

直是过了一会,她终于还是看向了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王玉溪。这一回头,她就对上了他深邃隽黑的双眸,他望着她的眸光很温柔,温柔到让她心醉,温柔到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不够真实。

她忽然就觉得他也很难,他是布局者,也是承受者,一路走来,他也承受了许多。

心中有一根弦不停地在拉扯,拉扯着她心头那死灰复燃,明明奄奄一息却又满含眷恋的小鹿,她抿了抿唇,终于,眯了眯眼朝他冷冷地道:“我的凤牌落在你那儿,如今是连驿站也进不去了的。你若还不领路,我怎知今夜该住往何处?”

这一句话,含枪带棒,却又实在给了台阶。闻之,王玉溪本还死寂的眼神陡然便是一亮,竟有些疾步匆匆地朝她走来,抿了抿唇,朝她一礼道:“小公主,随我来。”

见此,宋几直截被噎住,全是忘了自个方才的怂样,反而是睁圆了眼盯向王玉溪,实在不知高朗清华如琅琊王三竟会是个惧内的!

却周如水哪里管他,一面随着王玉溪走,一面十分骄矜地继续说道:“这些时日,我在外流离总不得安睡,如今三郎既是来了,是否该为我支更,叫我睡个安稳?”

闻之,宋几直是心有余悸。他忽然就觉着,千岁任他自个向君上告罪已是宽恕了他许多了。毕竟,千岁是如此的娇蛮随性,待自个夫君都如是家奴,动辄挥喝。也不知,心高气傲如王三郎能忍耐到何时…

第219章 机关参透

天亮了, 稀稀拉拉下起了雨。

禁夜后,除了城门前的兵卒, 城中百姓倒不知昨夜发生了如何的大事。只瞧着落了几滴雨点,全是精神一振, 欣喜若狂。

自入春以来, 鹏城便未下过雨了。这立春都过了许久才终于迎来第一场雨, 甭管是大是小, 家中有地的百姓全是麻利地披上蓑衣,拿上家伙,开开心心地下了地。

烧过荒的地里头终于等来了开耕,怎么想也是件大事!喜事!

彼时, 宋几正丧着张脸埋头往府衙回,脑中一面想着那些个魏军俘虏该如何处置, 一面想着要给君上的奏报当如何下笔。正愁得脑门绷紧,忽的便就额上一凉,滴滴几下, 惹得他火从肝中烧。

却伸手一抹才回过神来,一时间也是笑逐言开, 晦气事都忘了透,用力地搓了搓手便大步往府衙内走,喋喋庆幸道:“竟是下雨了!好事!好事!原还担忧今年又是个荒年!这回不愁了!”

雨不停歇, 驿站内却未有外头的欢愉气氛。院子里静悄悄地,窗户原是开了半扇,因着落雨, 便就合上了,门与窗,都只透了条走风的细缝。

周如水原是半睁着眼皮在内室里躺着,后头雨声淅沥,不知不觉,倒送她入了梦乡。

梦里的场景不停变换,她把凤牌给丢了,母后闻之,头一回在她面前失了态。手中握着的茶盅忽的就是一松,摔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片。

她骇了一跳,红着眼往后躲,哪想反是踩着了一脚的瓷渣子。那瓷渣子太厉,一夕间就戳进了脚心,疼得她哇叫一声,大颗的泪珠掉了出来。

彼时,君父恰就在门外,闻声赶来,身后还跟着太子。见她哭得撕心裂肺,袜上全是血迹,一把就将她抱起,不甚熟练地将她搂在怀中轻拍慢哄,又是责问母后:“不过一块凤牌,至于如此?”

太子也是附和,一面传大夫,一面心疼地捏捏她的脸,对着母后和事佬似的低语:“母后莫恼,兕子年纪小,不过丢了块凤牌,再造一块便是了。”

闻言,母后拧着的眉头却未舒展,她好似在竭力压下心中的怒气,话到嘴边硬邦邦的,不怒自威地道:“那是凤牌,若叫旁人拾去了可如何了得?”

君父却浑然不在意,不过摆摆手,朝她笑道:“捡去又如何?孤就这么一个娇娇,旁人哪里替得?”说着将她举高,笑眯眯继续说道:“明个阿爹给你造一箱金履,再叫旁物伤你不得。”

母后听了又是蹙眉,在一旁劝道:“君上太奢侈了些!”

君父却瞧也不瞧母后,只顾着朝她笑,厚重的大掌落在她的发顶上,颇为自豪地道:“孤的娇娇当得起万民供养!”

彼时,七兄不知怎的也来了,他不够高,朝母后恭恭敬敬一礼,便回过身来,垫着脚尖朝她凑来,想用自个的衣袖擦她的泪,嘴里也在哄:“兕子不哭!”

却他怎么也够不着君父怀中的她,索性也不够了,从腰间解了自个的玉牌下来,跳起来塞进她手心,笑眯眯道:“七兄的都给你,兕子不慌!”

惹得太子叹息,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凤牌再回到她手中时,已过了月余。阿兄亲自送来,更嘱咐她要好好收着,莫再落了。

不想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惹得七兄嗤笑,嘴里也未有好话,弯身抱起她就往外走,两个人叠罗汉似的,他还捂着她的耳朵奚落阿兄,道是:“你怎似个小娘养的,婆里婆气。”说完才放开手,全当她未听着,蹭蹭她的脸继续道:“咱们不理他,不过是块玉牌。往后落了甚只与七兄说,七兄都给你弄来。”

后头的话她未听清,只本能地护着自个的同胞兄长,人还在七兄怀中,小手却推开七兄的脸,急得胡乱哼哼道:“你才是小娘养的。”

她稚嫩的话叫七兄一僵,却他抱着她的手始终未松开。

须臾,他反是将她搂得更紧,又凑了过来,一张脸笑得像朵花,灿烂无比的模样,用脸摩挲着她的脸,无所谓道:“然也,兕子真聪慧,七兄实是个小娘养的。”

外头,天色因着雨势有些昏暗,奴仆都在院外候着,王玉溪就坐在门前的屋檐下,未穿蓑衣,只在腿上盖了件帛毯。

雨滴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树杈间的鸟巢悬在空中,里头的稚鸟探着毛绒绒的脑袋哇哇的叫。不多时,雨潲进屋檐,打湿了地面,王玉溪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阶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洼上,兀自出神。

隔着院门,伏流与南宫祁相对而视,见这情景,一个神色平淡,静静拨动着指尖的菩提子。一个面露愁容,使力爬了爬额前的发。

直是守了一会,南宫祁终究露出不耐,朝伏流使了个眼色,便先一步去了门边的拐角处。见伏流跟来,才凑在他近前,低声问他道:“圣僧可知,王三有几日未阖眼了?”

闻言,伏流看他一眼,端的是无悲无喜,只摇了摇头,未说半个字。

见此,南宫祁也有些焦急,又问:“两日还是三日?”

“便是阖眼,也不定睡的安稳。”伏流答非所问,倒是一副任由王玉溪熬着的模样。

南宫祁往日里倒是爱听他打禅机,只今日不知怎的偏就听不惯,既是问不出个理所然来,便只好一个劲地嘟哝:“他平日里可有这般的老实?道是叫他支更,他还真熬上了?”

“非是有未有,而是愿不愿。”伏流瞥南宫祁一眼,亮如琉璃的清明眸子微微一黯,直是顿了一瞬,才继续说道:“这般守着,他心里舒坦。人活着不过图个舒坦。”

这一句话,倒叫南宫祁想起了婉七妹,他抿了抿嘴,神色有些颓唐,口中泛苦,低道:“这事儿君上非是不知,若是与女君说清,或许少吃些排头。”

伏流闻之低笑,望着漫天的飞雨道:“是他心甘情愿。”说着,又转过眼来看向南宫祁,补了一声:“那谢六就被押在牢中,你瞧是不瞧?”

南宫祁因他的话一滞,少顷,摇了摇头,闷声道:“我喜的不是她的人,只是她的影。更她在邺城之时戴了张人皮面具,都是虚幻,无有甚可眷恋。”

周如水在睡梦中并不踏实,睁开眼时,室内室外都是漆黑一片,眼中胀胀的,口中也干的厉害。她半撑起身子,屋里漆黑一片,一时也寻不着茶具。想要唤人,忽就想起王玉溪,想起她叫他为她支更。

这么一想,连渴都忘了。她赤着脚小心翼翼走近门边,也不推门,只就着半掩的室门往外头望去。

只一眼,王玉溪就出现在了她的眼中。

门前悬着盏半旧的油纸灯,他就在这昏黄微弱的灯光下,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盘膝坐在阶上。

院中的地面湿淋淋的,屋檐上依旧有水滴在滑落,他的鞋面早已湿透,却他浑然未觉,一身白衣半隐在黑暗之中,无声无息,透着无边的寂寥。

她梦里是家族兴亡,睁开眼来,是他在黑暗之中守着一盏灯,为她支更。

心里有许多情绪放不下,又有许多情绪都放下了。不知不觉中,她推开了门,就立在敞开的门前,撑着胀痛的眼,大大方方地瞧他。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在翻云覆雨的王三郎身上看见了落寞,而这落寞,多半是她给的。

她忽然就想,她或许也错了。

只声音一出,王玉溪便回过了神来。四目相对,都是红着的眼眶。

缓缓地,他朝她勾起了一弯笑,很温柔,却是透着疲惫的温柔。

见此,周如水心房微窒,不由就走近他,就坐在了他的身旁。

放眼望去,院中黑漆漆的。她的一双眼,只瞧得清近处。近处,王玉溪手中捏着的流云百福佩。近处,他鞋面上污秽的雨水与泥。

如此的狼狈,如此的不成体统,绝不该出现在王玉溪的身上。却偏偏他就在这里,平静坦然,好似未有半分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