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坐下,他便将腿间的帛毯搭在了她的膝上,目光在她面上落了落,须臾,无声无息,仰头看向万丈的夜空。

院中再次归于寂静,短短的沉默之后,周如水捏着膝头的帛毯,再不能忍,慢慢说道:“我梦见七兄了。”

说着,眼中的泪水也冲了下来,她止不住,便低下头,只看着自个的指尖,任由眼中一片模糊。

她自顾自地,慢慢地说道:“我与七兄从来就是道不同,他与我也不是一个娘生的,遂阿兄与他,我总是次次都站在阿兄那头。就这般,他对我也不气不恼,到死仍记挂着我,道是所有的罪孽都由他来扛。让我去寻你,让我莫再理国事家事,去生儿育女,去山野江河,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他总道自个这一生,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可这天下人,谁又是有成的呢?”言至此,她看向自己的空空如也的手心,自嘲道:“我亦一无所成,”

泪水无休无截,周如水就这么并肩坐在王玉溪身侧,好像有说不尽的话能在这里说尽,又好像有解不开的心结,终于能在这漆黑的夜幕下,透一透气,见一见天光,哪怕,是暗夜里黑沉沉的天光。

周如水的嘴唇动了又动,一瞬的哽咽,叫呼吸都变得浑浊,她竭力地控制住本能地颤抖,慢慢地说道:“佛门回向偈里有,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四重恩所指,是父母恩,是上师恩,是家国恩,是众生恩。它道顺我志者,令我欢喜者,逆我志者,令发道意者,都是无量恩德。七兄待我有百好而无一害,而我待他有几分好,我却想不起了。更这恩情,两世我都未曾得报,或许,我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么?又我怨怼你时,是否也忘了你待我的恩德?”

周詹死的荒唐,又因往日肆意妄为,不得民心,遂他陨落了,无谁会言他的好,暗巷之中,特是他封邑的百姓更是庆幸者居多,是真真的一事无成。

对此,旁人是唏嘘,她确是胸口闷痛。如今梦中重逢,更是思念甚笃,惆怅难忘。更她忽然就明白了,世间对错总是模糊。道他人对错之时,世人又可曾回望自个?

她说话之时,王玉溪早已回过了脸来。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因泪水而模糊的双眼,看着她明明红肿,却依旧明亮,依旧清澈,依旧美丽的双眸。

这世间行走之人,谁不是满手血腥?便是他,总以不见血为好。却翻云覆雨之时,往往湿了鞋袜。吸入肺腑的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极是熟悉,又有些陌生,叫他贪恋至极,亦温暖至极,有许多话在心头,闷闷的,竟叫他哑然失语。

少顷,他才终于伸出手去,他将手中的流云百福佩塞入她的手心,他冰凉的手紧紧地环抱着她颤抖的手掌,有些用力,有些微颤,他轻轻换了口气,才哑着嗓说道:“你非一无所成,你有我。”

他这一句话,重如千斤。周如水不由抬起脸来,泪眼朦胧中,四目相对。

她见他情意绵绵地望着她,忽然,又朝她摇了摇头,他道:“不用偿,不用记,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第220章 机关参透

心平气和的交谈过后, 王玉溪与周如水之间,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和睦, 不如往日里亲密,却也再非若仇敌。若即若离, 似亲似疏, 叫外人摸不着头脑, 更教宋几笃定地认为, 堂堂琅琊王三郎果真是个惧内的。

直是休憩了几日,周如水才想起见谢永清。又或者说,到了此时,她才愿意再去面对谢永清那张扭曲的充满憎恶的脸。

彼时在城门之上, 谢永清心中就分明晓得,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能够杀了周如水的机会。只可惜, 时也命也,她终究还是错过了天赐的良机,遂如今境况翻转, 她终究是投入无门,成了真真的阶下囚。

她忽然就十分想念幼时在谢府中的时光, 她美貌出众,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邺城之中, 爱慕她的儿郎不甚枚举,她原本有光明的未来,却如今她一无所有。

她想起那一日, 父亲忽然问她:“可愿做二皇子妇?”想起赏花宴前,阿姐诏她入宫,拉着她的手,一改往日对周沐笙的嫌恶道:“能嫁他,你倒是个好命的。”她也自以为自个是个好命的,奈何,好梦就在眼前,一朝天旋地转,落了个两手空茫茫。

谢永清是宋几亲自来押的。宋几平日里就不是个吃素的,想他往日里追随公子詹,如今新君即位依旧能官运亨通,一是因了平日里克己尽责,二也是因了娘胎里自带的机灵劲,惯会的见风使舵。

遂不下几日的功夫,他倒是摸透了往日里天骄公主与谢永清的恩怨,知晓这些个事时,他不免也有些唏嘘。这些年来,他也算见多了忒会钻营的妇人,可他倒是头一回见识到把自个往死里作,好好一手棋能下得如此稀烂的妇人,实是叹为观止,白瞎了那一张俏脸了。

这般,他待谢六更是生疏了许多,从牢里领她去驿站时更是面无表情,那冷厉的模样,与往日里殷情简直是天朗之别。

谢永清在牢中虽已是受尽了冷眼,见他如此变脸,却仍是觉着齿冷。这时刻也眼见是死到临头了,就更未有甚么收敛的必要了,遂她冷冷地盯着宋几,张口便十分刻薄地说道:“宋大人不是口口声声道心悦于我,只我愿垂眸,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的么?却怎么今日里连笑脸都收了,只想着公事公办?半点往日的情分也无?”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宋几的脸都黑了。

实则,但凡男子都喜美色,若是美色再添上几分柔弱,就更是会涌上那男儿与生俱来的保护欲了。原先宋几对她刮目相看,何曾不是因她的处境,因她那欲言又止的泪。可说这话时谢六是甚么模样?阴阳怪气,愤恨无礼。

如此,何来惹人怜,简直是惹人嫌。更教宋几想起了家中那黄脸婆的好。

遂宋几满心懊恼,压根懒得理她,也根本不愿与她纠缠,索性自认倒霉道:“往日是我瞎了眼,还望夫人高抬贵手。”

瞎了眼?这话可是把谢永清比的阉脏不如了。

遂这看似平淡的话,就如一把利剑似的,戳心窝子地就往谢永清面上捅来,直是叫她脚步一滞,脸色都变得死白一片了。

这世上人千千万万,有的遇事追问自个,有错认错,有罚认罚,如周沐笙,如周如水,如王玉溪,如谢蕴之,都是这般的清醒自律之人。却有的,遇事不问己而问他人,人生总总不济,皆因他人之故,好似不若此就过不下去了似的,谢永清便就是这样的性子。

谢永清的劫难也多因这性格使然,如今前途路尽,她有过茫然,有过一瞬的追悔,但到头来仍旧死不悔改,她始终在追究旁人的过错,从不知自个的错在何处。

宋几的翻脸不认人叫她心中的愤慨直是冲上了顶峰,遂真见了周如水,她倒是先发制人,攀咬了起来。双目赤红,哪怕一旁的奴仆将她压倒在地,她仍是挣扎着,振振有词地对着周如水嘶声叫道:“周天骄,你凭甚么抓我?我父亲阿姐虽不在了!我却仍是陈郡谢氏的嫡女!我家中大伯舅父仍还在朝中做官!我陈郡谢氏仍旧是清贵世家!你凭甚如此折辱于我?”

她说这话时,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好似若无制压,她真能将周如水给撕了。

宋几在一旁,面上原本挂着的笑都凝住,实是有些目瞪口呆,他实在是瞎了眼,竟不知世间有妇人会蠢到如此地步!

倒是周如水的神色十分的平静,她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蔑视的目光望着谢永清,望着她张牙舞爪声色俱厉的模样,真是好气又好笑。

她盯着她,柔美的面上毫无表情,几乎是冷嗤道:“凭甚么?就凭本宫是女君,而你是庶民。就凭你妖言惑众险误军情,就凭你杀人夺名害了郑氏一家,更莫提你狗胆包天竟敢谋害本宫!这桩桩件件,便是杀你十次都不解恨,不若此,你当你能活到今日?”

当然,也不止这些。

王玉溪来了,左卫也来了,炯七方至,便告知了周如水一个关于谢蕴之的消息。

原来,谢蕴之果然辗转去了西境。虽是同胞兄妹,他与谢永清却是截然不同。被除族后,他没有半点愤慨,反是放下了世家子的矜傲,偏就去了檠朻郡。从一般的士卒做起,吃尽了苦头,靠着自个的本事得了军职。更他文武双全,又能吃苦,也十分耐劳,很快就又得了檠朻郡守的看好和重用。

又新君登基后,便有一道御令是要求各郡勘查地界,绘制舆图上交朝廷。遂各地郡守无不严阵以待,待舆图绘成,也不敢掉以轻心。念在谢蕴之深晓邺都境况,檠朻郡守在深思熟虑之后,便派了谢蕴之负责上交檠朻舆图之事。

便是这般,消失许久不见行踪的谢蕴之终于在众人面前露了面,这原就是一桩谈资,哪想更大的谈资就在谢蕴之至邺都几日之后。

想当年,谢浔一手承办了富源村黑泥沟银矿采办之事,他大肆征召民夫,大肆采掘,闹得怨声载道,末了末了,那所谓的银山里却连十两白银都未挖出。为此,惹得先王很是愤愤。

后头,他时运不济,直是被先君罢黜了官位。又因声名狼藉,谢家长老便强召了他回祖籍陈郡,有意要革了他的族长之位。却哪想,他运际到头,直截就死在了回陈郡的路上,生生被人卸成了肉块,可谓是死无全尸。

这事初起时,倒是一桩谈资,只后头就渐渐被人遗忘了。然,杀父之仇,旁人可忘,谢蕴之这个为人子的却是不能忘的。

如今因事归邺,谢蕴之将公事办的妥妥当当之后,便就处置起了私事。或许是早有准备,他竟就在一日之内,杀了三名富源村黑泥沟的壮汉,直是刳其肝而生食之,可谓十分的骇人。

为此,邺城之中议论纷纷,这事直截就闹到了新君那儿。新君细查,才知那三名壮汉竟就是当年诛杀谢浔之人,更他们绝不无辜,平日里干的也是山匪的勾当,并非是良民。又知谢蕴之孤身闯去,虽是寻仇,却未对那三人家中的妇孺无辜下手,也是恩怨分明,冤有头债有主了。

如此,百姓议论纷纷之际,感慨的感慨,揶揄的揶揄,有道谢蕴之是个屠夫的,也有道谢浔生了个好儿子的,有道他有罪的,也有道他无罪的。

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盯向了新君,新君的处置下的也快,道是按律杀人者死,那三人诛杀谢浔本就当死,然律法不及,才至于谢蕴之徇从私刑。更往日那三人杀人劫货,本就是当被诛杀的山匪,如今谢蕴之杀之,也算为民除害。遂此事,谢蕴之虽有不当,却当年审理谢浔案的官员才是有过。如此,谢蕴死罪活罪皆可免,倒是当年审理谢浔案的官员被连降数职,受了大罪。

念至此,周如水再次看向形容狼狈的谢六,眼中全是轻视,她一字一顿,毫不留情地说道:“你真无脸道自个是陈郡谢氏的子孙!当年你遇险苟活,颠沛流离,是郑氏一家心存仁善好心收留了你。可你呢?你恩将仇报,杀了郑家老儿,夺了郑归欢的户籍,不光如此,为了凑集盘缠,更是将郑归欢卖去了妓馆。如此蛇蝎心肠,实在叫人作呕!”

说着,周如水偏过脸朝炯七看去,见炯七摇了摇头,她了然一哼,盯向因诡事败露唬了一跳的谢永清,冷冷一笑,继续说道:“我与你只有怨,与你胞兄却有情分,遂我前岁才未直截扑杀了你,为的,便是全这一份情谊。”

她说这话时十分冷漠,十分的平淡,却这平淡之中又有着说不清的牵连牵扯。

因这细微难见的牵扯,原还一心向死无所畏惧的谢永清忽然就是一愣,她就好似在漫无边际的汪洋之中终于拽着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因是愤恨而爆凸的眼珠也软了下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变了态度,压低了嗓音,望着周如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奢望道:“看在兄长的面上,你要饶了我?”

“或许是吧。”周如水望着她,盈盈的杏眼一漾,神情有几分高深莫测,就在谢永清期待的目光中,她慢慢地,几乎是用钝刀子割肉似的继续说道:“然,你兄长不愿饶你。我将这儿与那郑归欢的所在之处都给了他,他选了徐州,未来鹏城。他对你失望透顶,只道要杀你剐你随我的愿。”

说着,她慢慢站起身来,走近谢永清,在她渐次绝望呆滞的盯视中,冷冷一笑,慢悠悠地说道:“我可不想脏了自个的手,既然有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便也将你送去妓馆好了。也好让你瞧瞧,甚么才是真真的折辱。”

闻之,谢永清惊鄂至极,这还不如让她死了!

她下意识地就想咬舌自尽,却她尚未动作,身后就是一击,直截就将她敲晕了过去。

见此,周如水也是惊了一跳,她挑了挑眉,望向眼疾手快忽然冲上前来敲晕谢永清的宋几,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也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别有其意,她盯着他,淡淡地说了句:“宋大人官运亨通呐!”

第221章 机关参透

不下几日, 驿站又迎来了一辆车马。

彼时,天方擦亮, 露珠还悬在枝头,带着一夜的雨气, 驿站之中静极了, 护卫都隐在黑暗中, 全是悄悄的。

待车停稳, 夙英方才掀开车帷,王子楚便如同一只小牛犊似的冲下车来,一脸的欢快,颠颠冲进了小院。

他来的也巧, 这日王玉溪与周如水都起了个大早。只不过,一个是早起做活, 一个却是等收渔翁之利。

就见周如水踏着木屐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正支头对着王玉溪的方向打着瞌睡,只这模样, 她也美的勾人,肌肤如雪, 乌发如墨,真是绝色的佳人,实在叫人见之忘俗。

另一头, 如仙如月的儿郎这时倒是多了几分烟火气,全是一本认真地弯着腰在院中的老槐树下做活,低着头, 全神贯注地支着一只新打的秋千。

小院之中,宁静而又温馨,直到王子楚哒哒跑来。他一步未停地兴冲冲跑向院内,见了王玉溪也是跑着行礼。接着,旋风似的就朝周如水扑去,嘴里还在糯糯地喊:“阿姐!阿姐!”

这一声阿姐甭提多甜,周如水被他撞的也是原地一趔趄,睁开眼来,眼中还是朦朦的,王子楚就已十分熟练地爬上了她的膝头,胖乎的小手搂着她,在她肩头蹭了蹭,十分依赖地说道:“阿姐,小五可想阿姐了!”

小童年岁不大,个头也小,却分量实在不少,肉嘟嘟一团,叫人瞧了着实心喜,更莫提周如水见他恍若隔世,不觉就笑了起来。

这笑太美,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她点漆般的眸子紧紧盯着怀中的小童,捏捏他肉乎的小脸,声音还带着迷蒙的沙哑,笑眯眯道:“你怎的来了?”

一听这话,小童直是瘪嘴,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好不可怜地望着周如水,委屈道:“阿姐不想小五了么?”

小童声音软软,听在耳中,磨的心也跟着发软,对着他水灵灵亮晶晶的眼,周如水勾了勾唇,摸摸他的小脑袋瓜,毫不犹疑,温柔说道:“想的。”

“那阿姐为何不归家见小五?阿兄病了,阿姐也不归家!”这话十足孩子气,却是带着控诉了。

“你阿兄病了?”

这话叫周如水一愣,不由便想起,那日王玉溪道他中了诛心之蛊,打开她周国的宝库,是为了里头的一柄血如意,是为了保命。如今,那宝库若是他处心积虑所造的障眼法,那血如意呢?他的蛊毒可解了么?

然,他如今能好好地在她身侧,该是解了罢?

听阿姐好似全不知晓,王子楚懵了懵。小童实在聪明,小心翼翼地偷偷瞧了一眼王玉溪,见王玉溪全未瞧这,才掩耳盗铃似的小声靠在周如水耳边,苦着张小脸道:“冯阿翁言,找不见阿姐,阿兄都急得吐血了。小五吓了一跳,偷偷去瞧,就瞧见阿兄泡在乌黑乌黑的池子里,端进去的药也好苦,闻着都苦!”

这声可可怜,周如水不觉便蹙了蹙眉,澄澈的杏眼中隐现出一丝波澜。须臾,指了指一旁仍在辛苦绑绳的王玉溪道:“你阿兄正在给咱们做秋千,不是好好的么?”

这话也是理所当然,王子楚被她一语带偏,点了点头,好似确实如此!

可他到底是聪慧,须臾,又觉着十分不对,认真道:“可是现下好,不是彼时好啊!阿姐为何不归家?我与阿兄在山上等得花儿都开了!”

“你们回琅琊了?”原来,他直截回了琅琊。

“阿兄言,那是咱们的家?走散了!当然要归家啦!”

走散了,当然要归家么?

“可阿姐生气啦,你阿兄自个聪慧,却不想阿姐聪不聪慧。阿姐哪里晓得你们是归家了!阿姐被扔在原地,还以为是你们不要阿姐了呢!”周如水摸着王子楚的发,虽是与王子楚言,却也未道假话。

这么说着,她便觉得脸上一热,再抬眼,王玉溪果然已回过了身来,就背着手,茕茕孑立,静静地专注地望着她。

王子楚在她怀中,并不知她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他小小年纪也十分会疼人。闻言,虽不知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却也很是心疼自个的阿姐。小脑袋直是往她颈边挤,蹭了又蹭,可怜兮兮道:“阿姐!小五要阿姐的!小五不要饴糖也要阿姐的!”

这话直是惹得周如水心中甜暖,看王玉溪的目光也是愈发柔软了许多,想了想,索性脆生生问他:“你的蛊可解了?”

算是终于将心底多日的谜团问了出口。只问后又有些别扭,抿了抿唇,故做趾气高昂道:“你那日可是应了我的,从此不欺我,不瞒我,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说这话时,她自以为自个已是十分的凶神恶煞了。却可惜,她凶恶的模样放在他人眼中实在算不得有多凶恶,更王子楚小小一团在她怀中,衬的她更是柔情温婉。

彼时,王玉溪也是一贯的悠然,先朝她招招手,试了试手中才牵好的秋千绳,道:“来试试罢。”说着,温柔清润的嗓音才再次响起,认真道:“若是未解,便会叫你恨我一辈子了。”

这话中真意再明白不过了,更话中真情实在汹涌。

周如水一顿,须臾,便抱起王子楚朝秋千走去,搂着大眼咕噜转的王子楚在秋千上坐稳,点点头,恩了一声,半晌,才又朝王玉溪道:“轻些推。”

她话音一落,秋千便就轻轻荡了起来,悠哉悠哉,如置云端。

彼时,太阳渐次爬出云端,照得树上的叶子莹莹发亮。秋千荡起又放下,抛向空中,又稳稳落回。清新的空气就在鼻尖,王子楚咯咯笑着,是许久未有的安稳与开怀。

周如水也笑了,想着昨儿的事儿,轻轻地说了一声:“今个好似真停雨了。”

闻之,王玉溪唇边勾起一抹弧度,自然而然地放慢秋千揽住她的腰肢,一哂,道:“阿楚运道好,今夜或是真要舞板桥灯了。”

春雨初落,开耕之后,鹏城之中,便会在春雨初歇的头一夜,摆起阵仗,舞一出板桥灯。

所谓板桥灯,指的就是板龙灯。远古以来,龙便神秘而神圣,蛟千年化为龙,能行云布雨,消灾降福,受万民所敬。鹏城在这一日摆龙灯,求的便是整年里的五谷丰登,人丁兴旺,国泰民安。

这板龙灯便是用竹骨彩纸扎龙头龙尾,用木板支着纸糊篾扎的彩灯连缀龙身,待灯一亮,舞动全城,那是别样的辉煌。

往年里,龙头龙尾都在城主府放着,这龙身便是各家各户自行扎就,待夜里锣鼓声响了,各家便将灯笼点亮,由肩扛着灯板,凑在一起拼就那龙身,跟着龙头一齐从城头闹到城尾,便算事成。

这习俗周如水起先是不知的,能晓得可说是多亏了宋几。

眼看着落雨开耕了,忙活了周如水这头的事,宋几一拍脑门,便想起了板桥灯所需的龙头龙尾。他也是新官上任,一心全放在御敌上,后头又愁着今年的收成,好不容易安生几日,这又想起了龙头龙尾在那儿呢?

他是做实事的,想着了这事也不拖沓,忙就寻了下属来问。好在也是问的早,天仍在淅沥下雨,宋几已是命人将板桥灯需用的龙头龙尾给找着了。

也亏的找着了,这一搬来才知,这本该端端无恙的龙头龙尾都被硕鼠咬了好几个大窟窿。

往日里,这事都是城主府内眷来管着的,后头老城主去了,刘铮代管府物之时,正室娄九懒理庶务,谢六面上爱民,真真却也未做甚实事。遂这龙头龙尾被啃了也无人所知,好在宋几发现的及时,不然到时当用却是个破的,可见是多么的不吉。

周如水见到宋几时,他便独自窝在衙门里修这龙头龙尾,五大三粗的汉子粗手粗脚,对着个龙头龙尾手足无措,唉声叹气。

周如水瞅着也觉得好笑,背着手凑过去就问:“宋大人愁甚呢?这心上人去了妓馆,你也不务正业了?”后头这话,却是揶揄了。

宋几听着她黄雀般的声音真是一激灵,回头一看,忙是讨饶,只差没叫一声祖宗,暂且放下手中的活计行礼,规规矩矩道:“千岁莫膈应臣下了,臣下有眼无珠,心里也苦!”

可不是苦么?这事娘娘腔腔,不好交给旁人,怕是乱了民心。按理而言,是可交给家中妇人做的。哪想那谢六一走,家中妇人倒是和他怄上了,他上不去下不来,便自个闷头试试,不过才起个头,便叫千岁逮了个正着。

后头那龙头龙尾自然靠不上宋几,是王玉溪使人去修的。周如水不问,王玉溪已是和她讲了鹏城的板桥灯,彼时他便问她:“咱们也去瞧瞧?”却周如水未吱声,这话到了嘴边也是不了了之。

却如今王子楚来了,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他机灵的很,一听着板桥灯便笑弯了眼,仰头就问周如水道:“阿姐!阿姐!板桥灯是舞龙嘛?”

“差不离。”周如水朝他点点头,也笑弯了眼。

“小五未瞧过呢!小五可想瞧啦!”王子楚一面说着,乌溜溜的大眼也转地不停,见王玉溪看着他面上带笑,便也知阿兄是默许的,直是再接再厉,继续娇娇说道:“小五还想舞龙哩!”

周如水听了又是笑,拉拉他的小耳朵道:“你小小年纪扛的起灯板么?”

王子楚愣了愣,扭头就瞅王玉溪,昂起小脑袋,别是无邪道:“小五扛不动,阿兄却可以!阿兄病好啦!”

他小脸嘟嘟,别是白嫩可爱,特是这神气的模样,真是讨人喜。

他说的实在有理,周如水却有意逗他,如玉的小手在他面前一摊,又是无奈道:“但是咱们无有灯板呐!”

“可是咱们有手啊!”王子楚半点也未背拦住,说着又朝守在门前的夙英招收,急急道:“阿英,大丈夫脚踏实地,咱们自个扎灯板!”说着还不忘嘴上抹蜜,笑眯眯道:“阿英的风筝扎的极好!灯板定也扎的极好!”这甜滋滋的模样,若是细看,与周如水可是如出一辙。

闻言,夙英忙是朝门内看来,就见王玉溪已朝她摆了摆手,垂眸又望着周如水,如沐春风道:“大丈夫脚踏实地,咱们自个扎它,自个求福。”

这大的小的都脚踏实地了,周如水哪里会真的阻拦。

不过瞧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第222章 机关参透

这日, 这一家三口就真在院内扎起了彩灯。

王玉溪制灯架,周如水剪灯花。

那灯纸薄如蝉翼, 十分难剪,王子楚起先还和自个的阿姐凑做一堆, 后头百试百不成, 小胖手中的纸灯损了一张又一张, 他也不泄气, 大有万水千山狂风热浪打不倒的雄赳气式,全是一副誓要重头再来的模样。

见此,周如水直是哭笑不得,王玉溪也是笑, 由着他犟了一阵,才放下手中的竹条, 朝他招招手道:“阿楚,来,随吾一道制灯架。”

闻声, 王子楚却不领情,全是不情不愿地自废纸堆里抬起头来, 肉嘟小脸望着他,瘪着嘴,十分不愿道:“兄长不是言,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么?怎的不信小五!小五能成!”

“然,事有可为, 有可不为。择不可为而为之,枉时费力,非智者所行。”王玉溪直截便驳了他,语落朝他一笑,修长的白玉手指再次捻起一根竹条,弯折扎紧。一系列动作如是行云流水,十分的稳重潇洒。

王子楚因他的话呆了呆,黑琉璃般的大眼眨了又眨。须臾,又被他的动作所吸引,一时间,自面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倾羡孺慕之色。回头,又瞧瞧周如水手中已成型一半的喜鹊闹梅,眸中更是现出了纠结。

“去罢。”就在这时,周如水才朝他看来,她放下手中灯纸,抬手抚了抚小童的脑袋瓜,为他递阶。微微一笑,温柔道:“咱们需三只彩灯,你也去扎一只。”说着,直是推了推小童,弯着杏眼睨向王玉溪手中那已是成型中规中矩的八角灯架,故作小声地贴在王子楚耳边道:“你阿兄扎灯倒是平平无奇,你去扎个与他不同的,更好的。上回那月兔风筝多好瞧,你便扎个兔儿灯!”

“兔儿灯?”周如水的话,直是叫王子楚大眼一亮,因是觉着欢愉,漂亮的小脸都有几分红扑,望着周如水,喜滋滋道:“有兔斯首,炮之燔之,燔之炙之,燔之炮之!阿姐,小五扎了兔儿灯,会有兔羹食么?”

这小儿!

竟又贪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