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难得有个好日头,今夜的月儿也别样的圆,三人便就在小院里食肉糜,赏圆月。

不多时,板桥灯已是绕来了驿站门前,王子楚抱着碗边冲了出去,小小个人就趴在门缝中往外瞧,笑嘻嘻地又跟着喊了声:“天佑吾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时食饱了,又瞧着外头一排排板桥灯从眼前过,王子楚大眼一转,一溜烟就往回跑,望着正在对弈的周如水,再一次挺着小胸脯认真道:“阿姐,小五能将彩灯扛回去的!”

周如水忙于下棋,这时被王玉溪轻轻松松堵得毫无退路,抬眼却见他朝她笑着,眼中尽是温柔。只在棋面上却未让她半分,急得她不得不正视自个真是个臭棋篓子!

这时又想起王兄来,想着他情路波折,倒不知是真迷了心窍,还是另有考量。直是在王玉溪温柔鼓励的目光中下了一子,这才回过头去,朝王子楚道:“凡事量力而行,莫要强求可知?”

说着,就将小童抱入怀中,直是叫王子楚在她膝头坐稳,才心平气和问他道:“宫中家中,好物多如牛毛。你若真带回去了,可又会顾得上么?”

她这般一问,王子楚也是垂下眼眸,到底年纪小,有些心性不定,还真不能笃定自个若是回了宫中家中,会再珍惜这彩灯。一时也是瘪了嘴,真是答不上话来。却又到底收不下心思,遂嘟了嘟嘴,小脸上露出一抹委屈来,小声嘟嚷道:“可这是小五与兄长阿姐一齐做的!与旁物实在不同!”

“便这么扔了可惜是么?”周如水也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低下头来,慢腾腾地接过王子楚手中已是空了的白玉碗,放在几上,才又握着他的小手,牵着他的小手指了指屋檐下昏黄的油纸灯,嘴角轻扬,柔声说道:“阿姐也是这般想的,遂咱们将彩灯换去檐下如何?如此,它便不光只能亮一夜了,它会夜夜在这院中亮起。若是有缘呐,往后咱们再来,或许还能借着它们的光呢!”

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种虽是入世却又从容达观的平静与温和。一番话,也是一举两得,给人无限希翼。

王玉溪笑了笑,清润的音线在这时也是温柔无比,他的视线从二人面上慢慢划过,须臾,落在那三盏彩灯之上,唇角挂着浅浅的笑容,赞同道:“留下这彩灯,便如咱们留下了一般,倒是两全其美。”

闻言,王子楚抬眼看他,也是双眼一亮,欢喜地瞅瞅不远处的彩灯,拍着手,又瞅向周如水道:“阿姐真聪慧!”

感受到王子楚的激动和欢喜,周如水也很是开怀,再想着这棋若再下下去定是输到一败涂地。顿时也是一激灵,直是抱起王子楚就往彩灯旁走,又朝王玉溪招招手道:“那还等甚么!时不待人,咱们现下就挂上!”

她这模样实在太过有意,暗处,炯七瞧她一眼,只觉惨不忍睹。

王玉溪倒是笑着睨了眼棋面,也不挑破,索性在站起身时,广袖一甩,直截乱了棋面。

彼时,恰好周如水正回眸看他,见此直是笑出了声来,奸计得逞,嫣然笑着,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直是道:“三郎怎的急哄哄的!竟将棋面给弄乱了!这棋怕是下不成啦!”

这话叫王玉溪直觉着口中都有些苦,摇摇头,对她笑得纵容又无奈。

倒是王子楚没心没肺道,直道:“阿姐羞羞,方才都要输啦!怎的还得意?”

这话直是叫周如水没了脾气,斜睨于他,笑得牙痒。索性放开王子楚的手先一步凑上前去拆起了灯板,挑着眉道:“你们兄弟二人可是一唱一和。”说着又拉着王子楚往自个身边靠,直是怕他割着手,便眉眼弯弯道:“先来帮帮阿姐。”

小五自然依然凑过来,便见王玉溪也走来,慢慢蹲在身侧,修长白皙的手指专注地将最扎手的线绳解开,直是解了一会,忽的低声说道:“非是当惜眼前人,而是莫辜莫负。往年里万事为难,如今已今非昔比,既便心中有思量,也莫忘人心难揣测。便如你我,险些便形同陌路,又是何必?更况你王兄膝下无后,实是君主大忌。”

“真心难得是么?”

“然也,千金难得,莫辜莫负。”

第225章 机关参透

自从周沐笙继位, 宫中就也变得冷清许多。先君在时,后宫里莺莺燕燕, 也算是烟火人间气。更莫提道场里日日有开坛烧炉,全是热火朝天。

然如今, 周沐笙全不信这些, 也不爱美人。年纪轻轻, 真如是苦行僧一般。做公子时倒是温文可亲, 现下却是冷峻威严许多,俊美的面庞终日都是板着的,宫里宫外无谁不惧他。

遂,王后下命去伐仁曦宫中的杏树时, 一众仆妇全是伏跪在地,压根无谁敢动。

彼时, 周沐笙正在案上批阅奏折,娄擎就跪在殿中,赤红的双目映着烛火, 似星辰一般明亮清澈。却他的神色,又是十分的坚决。

娄安守疆半生, 终到了守不动的时刻,这从西疆快马送来的奏折,字句之中, 道是求请归邺养病,实则全是求一个落叶归根。

娄擎的声音十分的哽咽,他难受道:“父亲如今便是连笔也握不起了, 前岁九妹噩耗传来,母亲也是病倒在榻,已是无力再去边陲照料。表哥,求请您体恤我娄氏一门衷心至诚,容吾老父告病还乡!”这话音一落,他又向周沐笙再礼,全不给自个,也不给周沐笙余地。

一日或可暴富,百年方成世家。大殿之中,娄擎虽是矮周沐笙一头,却气度风骨半分未落。他以臣礼,却又唤新君表哥,实是更显亲厚。

座上,周沐笙的神色也是沉重,他遗憾道:“孤之骑射全是舅父教导所成。孤尤还记得,舅父箭法精妙绝伦,能百步穿杨,是真真的百发百中。”说着,他招招手,便命娄擎起身。

见状,一旁寺人忙是为娄擎看座。

待得娄擎一礼座下,周沐笙也是勾了勾唇,望着他如是望家中小辈,神色悠远,又有些许慈爱。

就这般看着,倒真在娄擎神色中看出了几分舅父的模样来,一时也是百感交集,不由慢慢说道:“当年孤往陆州公干,便循了机会借道看望舅父。舅父见孤,抚掌大喜,道是不醉不归,又与孤连下十局。然告别之时,舅父忽是告诫孤言,你棋路磊落,大气浩然,甚在旁人尚有余力之时,仍不忍赶尽杀绝。遂吾知你心胸开阔,为人仁厚。然,唯有一条,心肠太软,怕成大祸。天家人,如何能是软心肠?”

他的话叫娄擎神色一震,抿了抿唇,斟酌道:“父亲一向看重表哥,遂才有此肺腑直言。”

“孤知。”周沐笙慨然,道:“彼时孤便问舅父,倘若真心也不舍付,旁人又如何信我?为此,舅父直是喟然长叹,须臾才笑道,罢了,善有善报,愿你永如今日,永如少年。”

言至此处,周沐笙已是摇头叹息,彼时他不知之事许多,不知兄长非兄长,谢六非谢六,不知恍然一梦,他自今日会是这天下的主人。

他慢慢望住娄擎,知他心中焦急,也不再多言,直截安他心道:“既是你不来求,孤也会请舅父归家。舅父戎马一生,也当归家了。”言至此,他眸光一黯,又道:“然,舅父卸任后,西疆群龙无首。孤看过你的考绩,前岁督办粮草,虽是临运毁粮,却是非人力之所及,一路爱民惜民,倒可评为上等。你兄长体弱,难捱风霜,你却熟读兵书,骑射俱佳。如此,可愿从乃父之风,御吾疆域,保国安康?”

这已是委以重任了!

娄擎往日里还有些世家子的跋扈不着调,如今家中许多变故,又曾亲历沙场,早如是变了个人一般,愈发的沉稳持重了起来。

却听周沐笙此番言,仍是他神色一振,当即便朝周沐笙下拜,目光诚挚,大声道:“臣敬诺!”

然他这头喜意未消,那头便有宫人匆匆跑来,大汗淋漓,瑟瑟抖道:“君上,君上,王后闯入仁曦宫,正在砍院中杏树。”

闻言,娄擎整个僵住,周沐笙亦是面色一凝,慢慢抬眼朝那宫人看去。直是静了一瞬,他竟是摆了摆手道:“都下去罢。”说着,又看向愣在殿中的娄擎,道了声:“你也去罢。”

就这般静坐了两个时辰后,周沐笙才往仁曦宫去。

彼时的仁曦宫,静若寒蝉。奴仆跪了一地,杏树也倒了一地,稍是粗壮,有的被砍了几刀,有的被划了几道,四处都是断枝,颓唐无比,杂乱无比。想是当日宫祸之时,仁曦宫如世外桃源避开在外。如今万事大定,它却终是同入泥潭。

院中静悄悄的,细听,流水声之外却还有哽咽哭声。周沐笙转过树丛,垂眸,便瞧见了缩在角落里的芃苒,小小一团,满是刺,却又脆弱如斯。

芃苒的哭声很脆,带着鼻息声,全像个孩童。周沐笙走近,才看清她竟换了一身装束,正红花鸟案对襟上裳,银链吊绣花围腰,花草绣蜡染百褶裙。

他想起往昔舅母上门后,连将九妹的嫁妆也一并带回了府。彼时,她就愣愣地抱着个布包坐在门槛前,望着那一箱箱金银被抬出府去,眼中未有不满,也未有艳慕,只是空空的,好似幽深的暗谷。

须臾,发觉他在看她,她才扭过脸来,汪汪的大眼望住他,有些可怜,有些孩子气,红着眼朝他举了举手里的包袱道:“我孤身一人来到周国,银钱未剩许多,最值当的也就是这身衣裳了。”说着,她直是瘪了瘪嘴,一脸的委屈和害怕,问他:“夫君,您会嫌苒苒么?”

嫌么?

不嫌的。

“闹够了?”想着,周沐笙居高临下看着她,神色很平静,并未如众人揣测般雷霆大怒。

闻声,芃苒慢慢抬起脸来,却眼中水濛,连周沐笙的脸都看不清了。她憋着气抬起手,才一抹泪,腕上的银铃铛便因擦泪的动作铃铃作响了起来,明是不合时宜,却叫这冷清的庭院有了几分生气。

她就一动不动地闷闷缩在角落死死望住周沐笙,双目通红,不多时,又落了泪,泪水不歇,一滴滴滑落在脸颊,衬的她愈发的年纪小,恍然回首,倒是和往日沉稳的模样天差地别。

她不言,周沐笙也不语,他广袖一甩,便就屈下身来,席地坐在了她的面前。闲适优雅,从容自若,转眸放眼园中乱景,不知为何,竟是笑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他墨黑的衣角随风微微掀动,俊美迷人,如是她初见他时一般清俊优雅,摄人心魄。

然,他这一笑,却叫芃苒更生出了无名火。她红润的唇抿的死紧,嘴一瘪,眸中闪动着炙烈的情感,恨恨就问他道:“周沐笙,你有没有心?”

往日里,她唤他殿下,唤他夫君,她在心底唤了他一声又一声笙郎。却当知晓谢釉莲的存在后,她再也不这么唤他了。她心底其实明白,谢家有从龙之功,谢釉莲为他而死,暗葬王陵,是他的仁慈,也是他的良心。

她爱的便是他的良心,她爱他量能授器,德能容人,亲以致爱,爱他心中那一片赤诚。她也早便明白,早已认清,是她先陷入了情,是她一厢情愿爱他这遥山月宫,遂她暗偷灵药,不论此生如何,都该甘之如饴。

更有道是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她当沉的住气才是。然这真真假假之中,她终是乱了方寸。

周沐笙望着她,目光沉沉,古井无波。

她也定定看他,手心早因过力握斧渗出了鲜血,却如今对上他深邃的眼,她才觉着疼。她的背脊挺的笔直,就这么盯着周沐笙瞧了一会。忽的,也笑了,她勾着唇,笑的有些娇懒,有些随意,她抿了抿唇道:“夫君怕是不知,我原是想好了,待得夫君生怒。我便道,妾伐这杏林,全是为做出与夫君夫妻不睦之态。如此,鲁国便再难想从我这儿做手脚了。”

说着,她话音微微一顿,垂下了脸去死死瞪着自个的鞋面,慢慢继续道:“然,这不过是个幌子,夫君便是信了,我自个也不信。我曾想,夫君一点一滴的好都是我今生所求,我当知足,当无怨无悔,不急不妒。然,当与夫君愈近,我便愈是不可自拔,患得患失。我甚至想,若是那日遽变,死的是我便好了。那般,夫君便会永远记得苒苒。可转而再想,也知人若死便就失了所有,遂我又想,如若那日,我能救下你便好了,若只是毒,我是能救下你的。前岁,太后将玲珑碧蛇以国礼赠我,我拒而不受,满朝上下均都道我意气用事。然,旁人不知,当年夫君救我,太后为封我唇舌不叫父亲知晓,才赐了那玲珑碧蛇予我。这蛇是恩也是危,自那以后,鲁国宫中再无谁敢欺我,人人都怕遭蛇咬丧命,我因此得利,便一心钻研起了毒术。遂太后深知,我会使毒。”

不远处,已有宫灯亮了起来,风高云密,静静悄悄,芃苒的面色却有些死寂,她慢慢抬起眼来,直是看向周沐笙,看着他慢慢锁起的眉头,神色一顿,继续说道:“那日,九表姐若是未逃婚,我也会使毒将她送走的。不论她愿或不愿,从踏上周土的那一刻起,我想要的便就是你。彼时,你我谁也不会知,艰难如你,旦夕之间忽就成了这宫中之主。若叫我选,我倒更喜你仍是落魄公子之时。我愿与你患难与共,哪怕万人唾弃,哪怕刀山火海。我始终都记得你揽我入怀的情景,入宫之前,你还总喜掐我的脸,你更曾赤脚背着我走过泥泞,你的后背如山般坚实,你的手掌如火般温热,叫我无比眷恋,叫我痴痴以求。我曾以为,我已得偿所愿。却未想,天地变色,再抬眼仍是漆黑如暮。不光如此,往日噩梦又再重启,鲁太后今日能赠回玲珑碧蛇予我,明日便能赠旁物,我若从之,怎知来日她会否以母国之名要挟我使毒害你。自嫁你初时,我便下定决心要与往日一切恩断义绝,我只想纯粹坦荡在你身侧,为的便是往后不被旁人利用,为的便是虽为鲁人亦不被你忌惮怀疑。然如今,千丝万缕,我只见自个,两手空空。”

芃苒垂眸,怔怔地望住自个空空的手心,僵着手,泪水落在指尖,凉的惊心。

春日的夜,温暖中带着凉意。

因她的话,周沐笙嘴角的笑慢慢敛起,目光落在芃苒满是鲜血的手心,眸光一紧,强自定了定神,才道:“当日,她以定魂丹救我。却她不知,那定魂丹实则是我万难寻得,使计输给蕴之的。我知蕴之心中有她,便想借蕴之之手救她出火海。更往日,兕子不喜姑母常往宫中选送美人,然此事全是由我默许。我更知周昌非是君父子嗣,却我一路纵容护她迷惑君父。我曾以为,我可护她万全,却不知,到头来,她却自火海中救了我的性命。苒苒,你道这人生路多少崎岖?”

“遂你永生难忘她么?”

“然也。”

“那我呢?”芃苒只觉自个浑身的气力都要被用尽了,她赤红着眼看住周沐笙,眼含探究,问了又问,“那我呢?我呢?”

第226章 机关参透

当这一声声叠问说出口来, 不待周沐笙言语,芃苒自个已是怔住了。她从不知她也有今日, 她未想到,她竟也会做出如此痴缠难堪之态。

遥想当日, 他问她, 他道即便他心中无她, 她也不改此心么?她信誓旦旦, 毫无犹疑,她道她愿,她不悔。后头他道,周土的姑子自家中出嫁, 必有慈母开面,姊妹梳头, 而她仓皇夺婚,全无体会到新妇出嫁时的欣喜,唯有战战兢兢。遂他便问她, 可感委屈?

彼时,她满心满眼都是他, 想着从今以往她便可长长久久地在他身侧了。有道是水滴石穿,她便做那穿石的水,便是将自个都滴干了, 她也要软了他的心。遂她又悲又喜,忙是摇头,并不觉委屈。

却如今, 往日前言尤在耳,她却不知从何时起竟自心底生出了些委屈,生出了贪念。

这怕就是求不得罢,近在眼前,求而不得。

见芃苒神色间都透着苦,周沐笙只觉着自个腔中都有些苦。他不忍看她如此,他更欢喜她鲜活的模样。好像无论如何艰难之时,她都似是初升的骄阳,全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她的笑靥甜如蜜,常常浮现在他眼前。她这个小人儿,有些娇蛮,有些任性,十足温柔,十分体贴,与旁人十分不同。更她对他的爱,像是炙热的火,时时刻刻温暖着他的心,叫他确信,撇去名望,撇去出身,孤寂如他也会为人所需。

却如今,她如此沮丧。

周沐笙静静望着她,眼眸漆黑如暮,他小心翼翼地,极缓地靠近她,伸出手,握住了她无有伤处的细弱手臂,认真道:“你是你,她是她。”

他的话直是叫芃苒回过神来,她极快地从周沐笙掌中抽回自个的手臂,一昔爆发,倒叫她清醒了许多,她抬起手来,便用袖摆去擦面上的泪,擦得满面通红,直是静了一瞬,才僵硬地道:“我与她本就不同。”

这一声十分飒爽,便这声过后,她竟笑出了声来,哭笑转变不过一瞬,一双雾眼直直看住周沐笙,忽然似是放空了情绪,慢慢说道:“阿笙不知,我自小便会看人下菜碟,为质时想尽法子讨得太后欢心。便是晓得太后对我的喜爱不过如是喜爱苑中的一头鹿,为了在宫闱中安稳度日,我也甘愿做那头鹿。后头到了父亲身侧,我便又想尽法子讨父亲欢心,兄长常道父亲偏袒我,又憎恶我巧言令色。却他怎知,为了那所谓的偏爱,我到底费了多少功夫?受了多少罪?男儿能当之事,我亦能当。上阵杀敌,我亦有过。却到头来,父亲临死之期,竟意图将我嫁给老叟,只为替我那无用兄长换个安稳来日!遂我冷了心,自心底再不认自个是甚么劳什子的芃氏女,使计逃过了这桩婚事,逃出了鲁国。”

说着,她低低一笑,明明神情有些恍惚,却又似是要将自个给扒拉个干净,就这么剔剔透透,破罐子破摔,皮骨不存的暴露在他眼前给他瞧。

她的笑有些邪气,有些古怪,明是蔫坏,却有些可怜,她满不在乎地继续道:“在鲁国,男女若要成就亲事,即便是继娶,也当往宗庙问卜。遂,我使计在卜卦之事上做了手脚,以毒威逼了巫人,叫他示出了大凶之象。果然,那家子傻货见了呈凶象的卜骨,真真未敢再提婚事,我便也就得了自由。彼时,支撑着我的便是你,我总想,我这短短一生,未再见过你,未能真真正正爱过你,便就与你陌路不相识,是多么的苦涩。遂我来到了周国,我千方百计得到你。你是坦荡君子,以风霜自挟,若日月清朗。却我不同,我自私狠毒,只一念头持到底,便会不折手段。我原以为,我所盼的,不过是在你身侧。遂我应了你,你便无心,我亦不悔。却如今,我才知我竟高估了自个,真是着相了!”说着,她的笑容愈来愈深,直是自嘲着问周沐笙道:“我常道自个有颗七窍玲珑心,却不知今日竟是如此的不合时宜,真是丑态百出。”

说着,竟就慢慢站起身来,朝周沐笙恭敬一礼,伏跪在地,求他道:“妾为王后,不循礼法,擅伐宫室。难以服人,莫敢为后,请君上废了妾。”

另一头,因在鹏城无别事,周如水也真是觉着闷乏了,更她也真不忍再瞧宋几因着她而战战兢兢的模样,索性便与王玉溪有商有量,想要先回一趟自个的封邑临沂。活了两辈子,她都未曾踏进过自个封邑半步,说来也是不可谓不可惜。

她这般想,王玉溪自然颔首应下,王子楚更是欢脱得很,小小年纪倒对这花花世界十分好奇。

只不想,真到了离别之时,宋几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却是落下了男儿泪。

宋几为官是玲珑八面不错,却也是真心为民。因着真心为民,处处务实,遂见王玉溪与周如水在鹏城这些日子,不光亲探民生,走看田圃,还切切实实帮着修筑了城防,他倒对这女君另眼相看了许多。再想着王玉溪与周如水留在鹏城的诸多好处,还真是不舍二人走了。

这般百感交集,万千思绪上心头,再想魏国就在那头虎视眈眈望着鹏城,也不知何时又将卷土重来。又想他为一方长官,一方守将,深感重担,也深知来年花开或依旧,故人相逢却再难。

遂,直是将二人的马车送至城门前才停下,临去更是又朝二人深深一拜,执酒相送道:“自此一别,相隔万里,好在夜来明月总相同。”言至此处,也是慨然一笑,心心相惜之心溢于言表,转而道:“二位此去,可莫要错过城外户邦山的美景。如今春色当头,山中羊踯躅甚盛,可当一观。”说着,已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是朝二人深深一揖。

便就在这当头,城中竟有百姓络绎跑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就围在车马不远处,纷纷下拜。再须臾,又有老妪齐共上千,竟是往王玉溪与周如水这头的马车中丢掷瓜果。

瓜果齐飞,直叫周如水一愣,宋几也被砸了一脑瓜,直是愕然回首,不知该如何表情。

好在,周如水尚未缓过神来,王玉溪已是当机立断将她搂入怀中登上了马车,倒是王子楚坐在车厢里兀自畅快,看着忽被砸入车窗的甜瓜,直是十分镇定地捧入怀中,更贴在鼻尖嗅了嗅道:“好香甜!”这满足模样,沉稳至此,倒是与他兄长一般无二了。

只王玉溪怀中是活生生的美人,王子楚怀中却是鲜嫩嫩的甜瓜。

瓜果追着砸了一路,待到消停,已是出了鹏城几里外了。待得周如水终于鼓起勇气掀开车帷,终见后头再没了跟来的百姓。待又抬眼,竟就瞧见远山之上簇簇花开,金黄灿烂,如朝如霞,便就是宋几所言的羊踯躅。

她眸光亮了亮,回过脸来,瞅一眼喜滋滋实着甜瓜的王子楚,才又看向正自闭目养神的王玉溪道:“有道是,混俗即是藏身,安心即是适境,宋几这厮滑不溜手,为官为人还真有些意思,便是…”她想了想,不知如何言语。

她话音方起,王玉溪便睁开了眼来,如画的眸子看住她,替她补充道:“便是副常人模样。”

“道是寻常才不寻常。”周如水点点头,全解其中深意,又掀开车帷,指了指不远处那满山的羊踯躅,又指了指脚下满地的甘薯,几分温软道,“那便是宋大人所言的户邦山吧?咱们也去瞧瞧?顺道将这些个甘薯烤了。”

“再猎几只野兔?”一旁,王子楚笑眯眯凑上前来,又将手中的甜瓜送去周如水嘴边。

见这一大一小全是眼中晶亮地望着自个,王玉溪一哂,眸中划过一丝笑,“你与你阿姐一道?”

“小五能成!”闻之,王子楚一喜,点头如捣蒜。周如水却是默默看他一眼,耳根有些灼热,神态有些娇憨,慢腾腾躲闪道:“我已是许久未用弓了呢!想是已生疏许多。”

“遂当再练练。”王玉溪全不任她躲,嗓音低沉轻慢,又道:“总是当练着防身的。”

“有三郎在,却需自个防身么?”周如水撇撇嘴,又放软了声音道:“前个儿扎彩灯,扎的我手都疼了!如今还疼着呢!可拉不动弦!”

她全是孩子气的耍赖,近来王玉溪待她十分宠爱,倒真叫她十分的恃宠而骄。

见此情景,王子楚却是见怪不怪,睁着双大眼瞅瞅她,又瞅瞅王玉溪,索性撑着脖子望着两人,不知这回又是谁占上峰。

周如水这般娇娇软软,真是叫王玉溪哭笑不得。乍一看,真不知她与王子楚谁更大些。

彼时,四下都满溢着树木的清香,远山之上漫地的金黄羊踯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恰到好处的静与美中,王玉溪望着她那娇滴滴的模样,心中安稳,只觉人生畅意时不过如此。

一时倒是不再坚持,索性退而求其次道:“那便使弹弓,弹弓总无需大力。”

闻之,周如水喜笑颜开,搂着他的臂膀道:“夫君与我一道?”

“然也。”王玉溪垂下脸看她,无奈地抬手点了点她白嫩的脸颊。

一旁,王子楚极是认真地瞅着一退再退的王玉溪,不由露出怜悯的神色,叹了口气道:“哎…”

兄长很是个惧妻的呢!

第227章 机关参透

不多时, 马车登上山路,却不下多久, 就因山路未开,崎岖不平, 被迫停在了半山腰上。

见此, 王玉溪先一步撩起车帷朝外看去, 眼见山路陡峭, 路边碎石颇多,索性广袖一甩,转身就将周如水打横抱起,直截迈下了车去。

眼见阿兄在自个眼皮子底下将阿姐给抱走了, 王子楚歪着脑袋瓜撅了撅嘴,不由奶声奶气地喃喃道:“常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小五还是亲阿弟呢!”说着竟有些醋,直觉着阿兄对阿姐总是和颜悦色,对他却严厉许多。便就慢腾腾爬去车辕边, 就坐在车辕上候着,张开小胳膊朝王玉溪囔囔道:“三郎也顾顾小五!”

哪想王玉溪直是将周如水抱去柔软的草地上将她放下, 这才慢悠悠回过脸来,阳光照在他俊美至极的脸上,衬得他如梦似仙。却他眯了眯眼, 只淡淡道:“自个跟上。”说着,又是回过身握住周如水的柔荑,拉着她往山中走去。

周如水因他的话一顿, 须臾,微微一笑,垂下眼眸,只当不知他特意放慢的脚步。

却王子楚可委屈,粉嫩的小脸鼓成了球,在车辕上僵持了一会,见左右仆婢也不敢上前来抱他,再见阿兄与阿姐愈走愈远头也不回,才不得不瘪着嘴颠颠追上前去。

待追得近了,他直截就扑去周如水脚边,抱着她的裙裾不撒手,小小个人儿仰着脸,瘪瘪嘴,怪是认真地问周如水道:“阿姐怎的也不等小五?”

闻言,周如水垂下眼笑眯眯看他,精致的眉眼在春光的照耀下如是绽开的花儿,伸出手来牵住他胖乎乎的小手,走了几步,才睨一眼王玉溪,低低朝小童道:“你近日散漫许多,昨个儿搂着书便当竹枕睡了,你阿兄自然恼,怎会抱你?”

这话一出口,王子楚果然一愣,须臾,直是由气鼓鼓变做蔫头耷脑,小心翼翼瞧一眼王玉溪,唤了声:“阿兄…”

他本就长的好,这般模样又乖巧至极,无端端就能教人生出几分心疼来。

王玉溪瞥他一眼,如画的眼眸隽黑而安静,淡淡道:“做甚?”

这模样明是平静至极,却又有说不出的威压与严厉。王子楚见了,小小的眉头都拧巴了起来,他自个也晓得贪玩误了读书实在是错,这时刻,乌黑隽长的睫毛都倦倦地垂了下来,真是有悔意地认错道:“小五知错了,小五往后定不玩物丧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知?”听了他的话,王玉溪面色稍霁,神色也温柔了几分。

王子楚大眼眨巴,见颓势可挽,忙是挺起小胸膛道:“小五定守诺!”这一声清脆稚嫩,却又十分响亮,叫王玉溪与周如水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抚了抚他的小脑袋瓜。

王玉溪更是快步走来,一把将他抱起,一面携着周如水往山林深处走去,一面朝他道:“今个的午食你自个猎。”说着,就朝夙英招了招手,接过她送来的紫檀弹弓与短箭小弩,指了指前头,勾起一抹笑道:“与你阿姐比比。”

说来,周如水真是许久未使弹弓了,好在她往日里准头便不错,原以为许久未使生疏了许多,哪知这日劲头却也不错,眼见着有只斑斓野鸡从草丛深处一晃而过,听着那窸窸窣窣之声,周如水杏眼微眯,拉起弹弓,便将手头的珍珠飞射而去。原只是乘势一试,却不想,还真就听着了咯的一声惨叫,竟直就将那原还昂着脖子的斑斓野鸡打了个四脚朝天。

那野鸡也是懵懵,全不知怎就着了道了,待要爬起,便觉一痛,全被周如水一脚踩在了脚下,真是落了个动弹不得,生死不能。

就见周如水风一般地冲上前去,精致至极的木屐毫不客气地一脚便蹬住了脚下野鸡的一双翅。那野鸡被活活压住,真是急得打颤,不停咯咯做鸣,乍一听,倒好似是求饶之声。

奈何,这声太尖,实在刺耳,周如水撇撇嘴,娇软的腰肢便就弯下,毫不客气地又举起弹弓朝它脑门弹去。这次地,那野鸡果真彻底晕了过去,再不鸣苦,再不动弹了。

如此,周如水真是眼睛一亮,笑得眉眼弯弯,不由朝王玉溪招手道:“夫君你瞧!它可真够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