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白了。”

其实她不大明白。但她想清楚了一点,那就是蔡老师是大人了,老师说的话是对的。时间并没有停留在那一年,蔡贤君长大了,但孙磊留了下来。所以他们还是不要相见了。

她把伞留给了蔡老师,独自蹲在屋檐下,看着门口一个高个子笑容灿烂的男子接过她手中的伞,将她拥进怀里慢慢的离去——那个人和孙磊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她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那只乐扣的杯子,打开杯盖,把半杯辛辛苦苦熬出来的无枝树叶汁水倒进了路边的草地里。

没有了蔡老师,孙磊要怎么消除执念往生呢?她在做决定之前根本没想到这些,但是——不管了,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一把伞伸过来,挡在她的头顶。

她一愣:“白初一,你没走?”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为什么要倒掉?”

她老实回答:“我觉得他们还是不见面比较好。”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说道:“这么难得的无枝树叶就被你浪费了,你不要可以送给凤鸣,用不着倒掉。”

敢情是替他相好的来讨东西的,怪不得没走呢。马荆棘嘿嘿一笑,不和他计较:“我还有点事,你先走吧——”

话没说完,他的脸色突然变了,把伞朝她手里一塞,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跑了过去。马荆棘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他跑,刚出校门,就看到不远处正打算过马路的蔡老师和她的未婚夫,以及他们背后的——孙磊。

不对,那不是孙磊,那只是一个浑身散发着黑气的怨灵!

没有好看的笑容,没有温柔的眼神,马荆棘看到的是一张没有形质的脸,狰狞而扭曲。

他的手正慢慢伸向背对着的两个人,近处一辆公交车正赶着最后几秒钟绿灯呼啸着冲过来…

“不要啊!”

马荆棘失声尖叫,却被白初一拎住衣领像丢垃圾一样丢回去:“在学校里待着不要出来!”

她踉跄了好几步才站定,抬起头正看到白初一伸出右手,她以为他又要从异世界取出那支拉风的镰刀,但他只是翻过手腕结了一个风印——这和前两天的水印不同,街道上立刻刮起一阵极为凌厉的狂风,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让孙磊的身形晃了晃,分神之际,公交车已经开了过去,通行灯转成了绿色。

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浑身升腾着黑气的怨灵转过头紧紧的盯着白初一,阴森森的问:“你是什么人?魂术师?”

“不是。但我可以让魂术师来收你。”

“多管闲事!”怨灵桀桀怪笑,足不点地的飞了过来,浑身黑气浓郁的几乎连本来面目都看不清楚。

白初一连退了几步站到校门的阴影中,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ipod,对着孙磊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耳机,马荆棘什么也听不到,但孙磊却好像听到了,一张原本就有些扭曲的脸更加失了形状,周身的黑气时强时弱,看得出十分不稳定。

他低吼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白初一还是那般淡淡的语气:“魂术师的镇魂咒。”

“你去死!”

他扑过来,身形却在一瞬间涣散不成形,扯成了丝丝缕缕的黑气,随风轻逝。

马荆棘只看到那双眼睛,透过一层层怨毒阴鸷的黑雾,她看到了一种叫做“伤痛”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其实一直感觉很悲伤…

往事如梦

孙磊没有被收魂,因为白初一不是魂术师。

当然,他本来就是死人所以也不会死。

他只是一时被镇魂咒打散了怨气,第二天气息重聚还是会出现。

马荆棘后来也很好奇的听了听白初一放在ipod里的镇魂咒,只是一个非常轻柔非常销魂的声音念了一串听不懂的咒语,这声音是凤鸣无异,她不是鬼魂,当然对这些咒语无感。

她笑得很猥琐:“白初一,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听着这个才能睡着?”

他却说:“小碎昨天帮我去凤鸣那里录的。镇魂咒不能外传,等一下还要用这个去把小碎换回来,你快点还给我。”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小碎不在。

她一边乖乖的把东西还回去,一边笑:“明明说了不帮我的,你这人还是挺仗义的呀。”

他看了她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她已经习惯了他这幅样子,因此哥俩儿好的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回家吧,我请你喝奶茶。”

第二天,马荆棘总觉得心神不宁。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她挣扎了半晌,还是决定去看一看那个花园。

经过一夜的雨,小径上的紫藤花落了一地。马荆棘踩过数径残花,觉得很是不忍,一抬头,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缩在了树藤的角落里。

她的心里一跳,说不出的感觉,却并不害怕。

他还是穿着灰色衬衫黑色背心,白皙的面孔布满了黑气,身体蜷成了一团,恶狠狠的看着这时候出现的不速之客。

“滚开!”

她摇了摇头,蹲在他面前:“孙磊别这样,蔡老师看到了会难过的。”

他一怔,眼中又重新升起残戾之气。

“蔡贤君去死!”

“孙磊!”

“你什么也不知道!”他低叫起来,一只手朝她伸过来,指端黑气如蛛丝缠绕,“你什么也不知道,凭什么说我!”

她动弹不了,脑子里一晕,失去意识前的反应是,早知道就把白初一一起带来了…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进入了一场梦境。

青葱校园,暮春时分,男孩从教室边经过,看见里头一个正在做值日生的女孩子正坐在课桌上晃荡着两只脚唱梅艳芳的《胭脂扣》,她留着短短的童花头。

那声音虚渺而清幽,传进了她的耳中,仿佛也传进了男孩的心里。她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觉得心里某处咯噔一下。

男孩走上前去说,你好。

初遇未必就那么惊心动魄,却对每个人来说都刻骨铭心。

又一年暮春,紫藤花开千树,女孩测验得了七十分,一个人跑来小花园里哭,她不喜欢语文,最讨厌写作文。七十分…怎么上大学?

男孩的身形抽长了些,斯文清秀的脸。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门门功课都在前十名。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怕她觉得自己矫情,却又不放心,于是攒了块手帕站在她背后,一站就是一个小时。

最后天色晚了,女孩回过头看见他,那又惊又喜的表情像烙印一样深刻。

他教她,越是害怕的东西就越要花更多的精力去对付,直到有一天不再害怕为止。

其实他还想说:有我在你身边,你什么也不用怕!

最后一年的暮春,他们相约在原处,男孩有些笨拙窘迫的握起女孩的手说:“蔡蔡,我们考同一个学校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脸很红,漂亮的好像初生的朝阳。

他说:“以后我们就上同一个大学,一直在一起,一直都不要分开。”

那一刻花香浓郁的叫人窒息。

他想吻她的唇,最后却只是吻了吻她的额头。他觉得最美好的东西应该留在最值得的那一刻。

少年的承诺认真而执着。从此他开始帮她补习,替她制定学习计划,不管什么问题都会反复解说,直到她弄明白为止。

但是那一年夏天,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考试之前他鬼使神差的生了一场病,好不容易上了考场,考完之后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

那一天零点的电话热线,成了他的噩梦。

蔡蔡如愿以偿的考上了约定好的学校,但他的分数连一个二流的学院都进不去。太大的落差让他的世界一下子崩毁,未来一片模糊。

他忘了所有的承诺。马荆棘随着他的身影跑过一条条街道,跑过一幢幢房子,最后停在了教学楼的五层。

他爬上了栏杆,连停顿都没有就跳了下去。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高处看着他落地,又似乎和他融为一体,真切的感受到了迅速沉重的下坠,耳边风声呼呼。

心脏被撷紧,身体扭曲成古怪的形状,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天空。

人生最后的景象。

她蓦然间觉得心痛无比,眼泪顺着眼角不停的滚落。那一刻她如此接近他的心情——在双脚腾空的那一刹那他后悔了!他看到了人群中蔡蔡惊愕伤痛的泪眼,他后悔了!

但是一刹那的冲动抽走了人生的支点,他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

害怕、悔恨、遗憾、爱情…来不及宣泄的种种,都随着他的砰然落地而凝固成永远的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孙磊"的死:

他是自杀的,没有错。生命的开始总是很艰难,但有的时候,终结只是在一瞬间,一点的冲动,一点的任性,就能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从小到大,我们身边总有这样那样的人,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轻生,不知道离去的那一刻他们有没有后悔过,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错过生命里更美好的风景。

至于孙磊为什么自杀了还能记得那个约定呢?可以解释当他化为魂魄的时候,他只记得死去之前记忆里最美好的事,而忘记了悲伤和痛苦,否则就不会有“执念”了~~故老相传的很多鬼怪故事里,有一些死去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他们以为自己活着,然后继续着死之前未完成的事…好吧,其实是,那个世界的生物规则,不是我们可以参照的…(被pia飞,作者太混了…)

花开千树

朦胧中,马荆棘听到耳边一个细细的声音:“完了完了,她怎么哭了?”

另一个平淡安静的声音沉声道:“应该是怨灵的一部分意识控制了她的脑波。等她醒来就好了。”

她慢慢的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放大了无数倍的精致的脸。她感觉到自己的肩膀靠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有两只手固定住了她的头。

她眨了眨眼,来不及向帮她的人道谢就腾的一下跳了起来,视线穿过满地残花,落在了树藤后面那团黑影身上。

孙磊的情况并没有太多好转,但是周身却被一层薄薄的水雾罩住,任是他左突右撞就是没有办法挣脱。

她道:“白初一,把他放了吧。”

白初一并没有觉得惊讶,就事论事道:“怨灵一旦变成厉鬼,危害更大。”

马荆棘叹了口气:“那你让我跟他谈谈。”

说罢走到孙磊面前,脸上泪痕未干,轻声道:“孙磊,我刚刚看到了你的梦境。”

怨灵的眼神一闪,血红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

“我知道你后悔去死,你也想要带给蔡蔡幸福。但是你已经死了,你难道希望蔡蔡也变成你这样,死了都不能安生吗?”

她这话说的很不客气,怨灵眼中炽火一燃。小碎轻声道:“她疯了?”

可是她还在继续自顾自说话:“孙磊,你只有十八年的记忆,但是蔡蔡有二十五年,三十五年,甚至七十年八十年的记忆。你不能这么自私的束缚她!既然你的初衷是要她幸福,那你就应该快点离开!”

他发出低低的怒吼,眼中却露出一丝犹豫。

马荆棘还好死不死的总结了一句:“孙磊,你这么做害人害己,这不叫爱,快些找个好人家投胎了吧!——蔡蔡肯定不愿意看到现在的你!”

怨灵大概是怒极了,听到这话之后反倒怔住了。

她还想再说几句,花园的石子小径上传来了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音,白初一立刻扯住了她的袖子闪到了一旁春晖堂的格子窗阴影里。

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走近,来的人撑着伞,穿着浅色碎花的裙子,留着长长的黑头发,竟然是蔡贤君老师!

树藤后面的怨灵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看的那样专注。但她却毫无知觉,只是望着剩了半架的紫藤轻轻的叹气,半晌,传来细细的自语:“石头,你还好吗?”

咒语化出的水幕微微一震。

“昨天有学生提起你,我才发现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季节,最近真是忙坏了,连日子都不记得了。”

“石头,我现在做语文老师了,这曾经是我最讨厌的科目,要不是你我肯定不会做这个。今年是我第一次带毕业班,我一直挺担心的,真怕有人会一时想不开重蹈你的覆辙。如果出了事,我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去承担…对不起石头,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你已经解脱了,感觉不到这些痛苦的,只有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还要继续烦恼和痛苦下去。”

她的声音低柔,怨灵的眼中渐渐流露出淡淡的哀愁来。

“还记得那年,我们约好等学校里的紫藤花开就再回来,一起回来。可是没等到那个时侯你就走了,你…你都不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她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微微的颤抖,好半天才继续说道,“你走了之后我一直都不敢过来,好几年我都不敢面对现实…不过现在已经不要紧了,我还活着,我得向前看。”

“最近我时常想,如果我们一起长大,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双手的手掌间。

“石头,不知道你能看到吗?这里的花开的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对了,再过几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我很幸福,所以不管你在哪里你也要幸福啊!”

她一个人嘀嘀咕咕的说了好多话,说完从前的事,又说往后的事。有的是他参与的,有的是他不知道的。她的表情有些悲伤,笑意却淡淡的很美丽。

快要半个小时过去,孙磊周身的黑气几乎褪尽了,恢复了之前干净清爽的模样。马荆棘有种错觉,似乎他的身体轮廓和空气间的界限也模糊起来。

一点点变淡,变薄,变得很美。

身边的白初一轻轻挥手,水咒的桎梏收了回去。孙磊轻轻的腾空而起,化成一缕柔软的风,一点点的吻着她的额头,鼻尖,嘴唇,以她永远也不能知道的方式,倾诉着自己的爱和眷恋。

当我们十八岁的时候,也曾经那样爱过一个人,以为可以天长地久。

不管将来如何,有那一刻的念想和回忆已是足够幸福。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蔡贤君抬起手背擦去眼角的一滴眼泪时,孙磊已化成一片薄薄的雾气无形的缭绕在她的周围。只有他的笑容仿佛还是那么清晰。很好看,很温柔,和她一样美丽。

可以忘记也是种幸福。

天又下起了雨。

马荆棘傻傻的走出了春晖堂的格子窗,手掌轻轻抚在遒劲的树干上,脸上也带着傻傻的表情,轻轻唤着孙磊的名字。

当然没有人会回应。

孙磊真的不在了。

她回过头来,看了看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的白初一,问道:“孙磊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他点头:“鬼魂要往生并不是很难,执念和怨气一旦消散,直接就可以引渡。”

“这么简单?早知如此何必找无枝树叶?”

“并不简单。一般来说,怨灵的往生都比较艰难。凤鸣就遇到过非常棘手能伤人性命的厉鬼,只能说你比较幸运。这个魂魄本身并不是凶灵,执念也因为这棵树的灵气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他讲话一向照本宣科,不带一点起伏,因此听起来也不怎么感人动听。

她在伞下,默默的不说话。

那个笑得很好看的男生终于同意放弃了,虽然他可以放下心结平安往生是很好,但是放下就意味着生生世世的忘记——转世投胎变成另一个人,开始另一种人生。他再也不会记得蔡蔡,不记得那个惨烈的暑假;蔡蔡也从来不知道曾经有人等她等了这么多年,她会幸福的结婚,从此把那个久远的约定忘掉。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鼻子酸酸的。

明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还是酸酸的。

她低着头,突然问:“白初一,你见过那种至死不渝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还纠缠不清的…那种感情吗?”

他撑着伞,雨声很大,他的声音透过雨声有种漠然的味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更没有机会知道。因为我…”

因为怎样?…可是雨声太嘈杂,她听不清楚。

——————————《花开千树》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结束了~~敬请期待下一篇《画中有人》

系列鬼怪故事的题材其实挺冷门的,但思虑再三,影子还是决定要写,为着心中的那一点念想~~仿佛有很多很多故事,就静静的等在那里,只要一提笔,喔不对,只要一打开文档,就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来,~~:)

奇异的风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