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是五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规规矩矩的站在那架紫藤下,笑得很文雅,完全不像现在的学生抓耳挠腮那么不矜持。在五个人中间,她赫然看到了这几天见过的叫做“孙磊”的男生,还是一样的灰色衬衫黑色背心,带着浅色边的眼镜,笑起来很好看。

“这个…”

她愣了愣,蔡老师已经从她手中把照片拿了回去,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马荆棘觉得胸口有股气憋着,憋得很难受,因为她分明看到了照片背面写着“1992.4给蔡蔡”的字样。

她忍不住开口问:“蔡老师,这张照片里是…”

“是我以前的同学,我也是一中毕业的呢。”蔡老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是高二的时候和班上的同学一起照的。很傻吧?和你们不能比了。”

这么说,那张照片里的确有一个圆圆脸童花头的女孩子,长的很眼熟。

蔡老师,蔡贤君。

马荆棘揉了揉眼睛,表情颇为挣扎,直到捡起最后一本周记本,她才小心的问道:“蔡老师,你的这些同学现在都怎么样了啊?”

蔡老师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勉强笑了笑:“大家都很好啊。只是…只是其中一个已经不在了。”

那个“不在”是什么意思,马荆棘已经不想问了。她抱着一大摞的周记本,一溜烟的跑出了教员办公室,快的就像后面有什么人在追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正在渐渐展开中…请大家耐心等待

约定

“你叫我来到底要干什么?”

“看球啊。”

“我不想看,我要回家了。”

“看到这么热情洋溢挥洒汗水的场面,你难道没有一点点感动吗?白同学,总是和奇怪的东西相处,青春是会枯萎的!”

夕晖遍洒的操场上,正进行这以上这段十分不靠谱的对话。

白初一到是没有不耐烦,他只是很迷惑,完全搞不懂眼前这个女生为什么在快放学的时候冲进五班的教室神秘兮兮的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结果却来了篮球场。

篮球场上除了真的喜欢打篮球的男生和借着打篮球来耍帅的男生,就只剩下花痴的女生。他自认为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他讨厌运动,汗水会把每个人身体里的脏东西排出来,久而久之聚集成新的低等灵。每次跑步的时候都有小妖怪在脚下使绊子,每次打球的时候除了球还看到其他怪东西在空中飞舞——他讨厌运动!

他的青春注定了不会热血,如果他的那个也叫“青春“的话。

马荆棘还在唧唧歪歪,白初一的眼神却早已经飘到了篮球场的上空,那里有几只叫做牙女的小妖怪,面容十分丑陋,却有着极为美丽的长发,只要吸食人的一点点精魄就能活很长的时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觅食之处了。

最后马荆棘也安静下来,抱着胳膊心不在焉。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她正要喊白初一开路,却看到他正微仰着头,带着淡淡的笑容和空气里一群模糊的透明物体说话。他的头发很柔软,发梢在风里拂动,小碎周身的银光忽明忽暗,愈加衬出了他纤长微翘的睫毛和形状优美的侧脸。

有一秒钟的时间,马荆棘突然觉得他很帅,但是下一秒他就回过了头,恢复了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不想接近的阴沉表情。

“嘿嘿…我们走吧。”她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的失神,“这时候应该没人了。”

他平静冷淡的眼光看的她心里发毛,半分钟后宣布缴械投降:“…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我有不敢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你既然那么厉害,我就拉着你壮壮胆嘛。”

其实还有个原因她没说——关键时刻还可以拉他做挡箭牌。

她和他返回小花园里。就算在黑暗中也能分辨出头顶浓烈的紫色,空气里弥漫着一层层淡淡的雾,将他们团团包围。

刚一踏进这里,白初一就皱眉:“这地方灵气很重。”

“那当然了,这棵树活了一千年,不成仙也成精了。”她有口无心的说,心里却很紧张,探着头朝花架后头看去——

真的,他果然还在!孙磊还在!

她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忍不住抓住白初一的衣袖,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走过去:“孙磊。”

“你好。”他依旧笑得清浅好看,甚至还朝她眨了眨眼睛,“今天带了朋友来吗?”

“是…是啊。”她这才发觉还牵着白初一的袖子,急忙松开,“你一直都在这里?”

“嗯,一直都在。过两天花就要谢了,再看就要等明年了。”

也许在孙磊眼里,白天和黑夜是没有分别的。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白初一很意外的没有说话,她只听到小碎在他书包里发出轻微的抗议,但很快连这抗议声也听不到了。

“孙磊,你和蔡贤君约好了要在这里等吗?”

“嗯!”

“约好了是哪一天呢?”

“我不记得了。”他又低下头来,低声道,“我不记得哪一天了,但是我记得她说要一起回来看花开。所以只要花继续开,她就一定会来的!”

“如果她不来呢?”

“不会的。”

“如果她忘了呢?”

“不可能!”

“如果…”

马荆棘还想再说,突然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她这才注意到对面的男生身上正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就像无数发丝在风中纠缠散开。那双温和的眼睛里,也渐渐有了凶暴的戾气。

她惹怒他了!

白初一平铺直叙的问道:“孙磊,如果你等的人来了,你会不会走?”

“走?去哪里?我一直在这里啊…我每年等着花开,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声音微微发抖,丝丝的黑色漫上了眼梢,眸色也变得有点怪异,“我记得高考成绩发布那天,我不敢回家,我到了学校里…可我到底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还在这里…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为什么不离开?”

他的手捧着头,面孔开始变得扭曲,马荆棘看到四周那些如发丝一般的黑气像蛛网一样更多更密——原来那不是从他身上发散开,而是从周围注入他的身体——从浓烈的花朵里,从苍老的枝干里,甚至是虚无的空气里,那些不同寻常的邪恶怨气,借着千年古树的灵地找到了出口,和孙磊不再平和的心念达成了共鸣!

她吓呆了。

眼前腾起一片银光,小碎变得像鸽子一般大小,夹裹着耀眼的光点朝那片越来越浓重的黑网飞去。

马荆棘惊恐的回过神,正看到白初一的手结出一个奇怪的印,在虚空中缓缓划出不知名的图形,他们身前慢慢的出现了一张荡漾着柔软水波的屏障,像是千顷湖水竖立起来,却滴水不漏。

弥漫开来的黑丝一触到水幕便止步不前,仿佛无数触手在捶打着水做的大门。

她还来不及发出惊叫,就被半拖半拽的拉走。一路出了校门。昏暗的路灯下飘着几片梧桐叶子,街道对面的文具店老板娘正在打烊。

她开始剧烈的喘气起来。刚才那一幕真是骇人,她竟然一开始想要去独自解决,真是疯了!

白初一的手指轻轻一弹,笼罩在身前的水幕一眨眼散去,他的脸色阴沉,阴测测的问:“你居然招惹上了怨灵?”

“怨灵?你说孙磊是怨灵?”她瞪大了眼睛,“我以为他只是一个死去的魂魄!”

无枝树叶

白初一看了马荆棘一眼,说道:“死了八年还不肯往生的魂魄,不是怨灵是什么?”

“那是因为他心有牵挂!”

“心有执念的魂魄,更加是怨灵。”

她生气了:“白初一你真无情!”

他不跟她计较,觉得这个争论很没意思,淡淡道:“世间万物之所以生生不息,是因为各自有既定的法则。人死了,魂魄就应该往生轮回,留下来就是破坏规则。”

她想了想,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只好叹了口气:“那我们帮他往生不行吗?”

他拒绝:“这不是我的工作。”

“什么工作呀,你不是个学生吗?”

白初一不置可否,半闭着眼靠在学校的围墙上,马荆棘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一边生闷气。不一会儿,小碎回来了,她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又恢复了小芭比的模样,一路飞来还挺开心。

小碎朝白初一比了一个ok的姿势,转身朝马荆棘吐了吐舌头,轻声嘀咕了一句,看嘴形应该是说“你这个女人专惹麻烦”。

马荆棘总不能和一个这么小的姑娘生气,少不得低声下气的问:“小碎,孙磊怎么样了?你不会…把他给灭了吧?”

“真不专业!收魂这种事要专门的魂术师来做的,我们可不会。”小碎很不屑的从鼻子里出气,“我只是暂时封印了他的怨气,过一晚上就恢复了。”

马荆棘心里一动:“魂术师?魂术师可以帮孙磊吗?那白初一你认不认识什么魂术师?”

白初一的神情有些为难:“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白白,其实我也觉得那个怨灵应该找人解决一下。”这次说话的是小碎,竟然意外的赞同马荆棘,“那棵树是个灵气汇聚的地方,他借着那里的灵气才会这么多年保持原状,但任其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有麻烦的。”顿了顿,她小心的看了一眼白初一,又说道:“白白,如果你觉得拜托凤鸣不方便,我去也可以。”

他皱了皱眉:“不用了,这件事也不是非要找魂术师不可。”

马荆棘眼睛一亮,这个叫做“凤鸣”的人真不简单,白初一竟然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改变了主意,她顿时兴奋起来:“什么方法,快说快说!”

“魂魄之所以眷恋人世不愿意往生,无非是因为有未了的心愿。只要心愿了了,自然就走了。”

“心愿?这个简单啊,只要蔡老师和他一起看看花说说话就好了嘛。”

“你知道他们要怎么见面吗?”

她瞪大了眼睛:“咦?不是《倾国怨伶》那种,想见面就直接见面了呀?”

“如果这么简单那不是早就见到了。”小碎对她嗤之以鼻,“普通人怎么能看得到魂魄啊!你先得找一种无枝树的叶子才行!”

无枝树?

那是什么鬼东西?一棵树既然都没有树枝了,哪里还有什么叶子?

不管百度也好狗狗也好,哪里都找不到这种东西,急的她都快把键盘掀飞了。没有无枝树的叶子,蔡老师就看不到孙磊,看不到孙磊自然也就不能跟他交流,他的心愿不了,难道真的等变了厉鬼让魂术师收走?听小碎说,收厉鬼可是很血腥很恐怖的!

不,不能变成这样!生不能在一起,死了也不能见面,这样太残忍了!

她揉了揉额角从电脑面前站起来,信步踱到偏厅,趴在木格子窗的窗台上看马爸爸画图纸,幽幽的叹了口气。

爸爸抬起头,把黑框眼镜往下压了压。

“女儿你怎么了?功课不会做?”

“怎么可能,你女儿我可是全校二十分之一的保送生。”她一下一下的打着窗棂,若有所思,“老爸,你知道无枝树这种树吗?”

原本只是无心的随口一问,没想到马爸爸想了想,竟然说道:“好像听过啊…”

“真的?”她不可思议的张大眼睛,双手一撑就从窗户里跳了进去,“哪里有?”

“有一回你妈妈从东南亚寄了一大盒树叶回来,说是给我做书签用,看邮戳是在尼泊尔附近的小镇上,邮包上写的似乎就写的这个名字…”

“书签?”她黑线了,老妈还真有创意。

“那个树叶子很大很漂亮,而且寄回来的时候都晒干了,做书签还真是不错,只不过太多了用不完,现在应该还剩下几片。你要?”

晒干了?照白初一的说法,用无枝树叶茎中的汁水涂在眼睛上,就能看到在世间游荡的魂魄,也就是俗称的“鬼”。如果叶子晒干,自然也没有汁水了,难怪老爸用了这么久也没见有事。

她帮着老爸从贮藏间的樟木大衣橱顶上取下一只雕刻着精美佛像的木盒,打开盒子,一阵清香扑鼻,盒底果然躺着几片巴掌大小的金色叶子。

叶子真的很大,真的很漂亮,真的很适合做书签。

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巧的事!

第二天放学,她终于成功的把白初一约到了麻辣烫店里。

她一边往碗里头加辣椒粉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递了过去,笑眯眯的看着他从袋子里摸出了一叠金黄色的干树叶。

“天哪真的是无枝树叶!我在凤鸣哪里见过,他都用玻璃盒子存着放在保险柜里…”小碎惊叫起来,趴在那个皱巴巴的塑料袋上左看右看,又抬头看看马荆棘,“你哪里来这么多?凤鸣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六片。”

“很难找吗?”她不理解。妈妈还寄了一大盒回来呢,除去丢掉找不到的和坏掉的,昨天她一共找到了二十片。

“无枝树要六十年长一次叶子,再过六十年开一次花,花期很长,香气有毒,开花的时候叶子已经掉光了。”白初一说,“全世界真传的魂术师不到千人,每个人都想得到这件东西…你居然把它们都晒干了?”

“不是我…”她弱弱的举手,“那个,所以我想问,这些还有用吗?”

“不知道。”疑惑在他脸上只不过停留了几秒钟,小碎却趁机抱着他的手机噼里啪啦的按了几个键。

接通之后只响了一声那边便接了起来,马荆棘听到一个非常好听非常温柔非常销魂非常…的声音:“喂?是白白吗?”

是个男声。

白初一急忙抢过手机,一边接一边朝店外面走,她听到他低低的说:“凤鸣,是我。”

咦?居然是 “凤鸣”——怎么看也不像是关系很差的两个人吧?

马荆棘立刻了然的笑起来,一秒钟之内就笑得见牙不见眼,转头一看,小碎也在笑,那副贼忒兮兮的模样跟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年头竟然连妖怪都腐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半分钟之后,白初一回来告诉她,根据凤鸣的意见,只要把这二十片无枝树叶用二十碗水煎成一碗,再用这水洗眼睛,效果虽然比叶茎汁水差一些,大约也可以对付了。

作者有话要说:朋友s大师拍的平江路旧影,这个地方据说现在已经拆了…很适合做小马同学的家啊,看起来很有些鬼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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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不应见

无枝树的叶子煎成的水,是矿泉水一样的透明颜色。

马荆棘握着那只装水的乐扣杯子,呆呆的发愣。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要怎么把蔡老师带到小花园,然后劝她用那只杯子里的水洗眼睛?

更可恶的是,白初一不答应帮她。他觉得这件事本不该他管,现在被迫插手实属无奈,为了此事不得不找凤鸣帮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再要他做什么简直比登天还难。

一直到放学,她都没想到好办法,午后刮起了风,渐渐下起了雨,阴沉沉的天空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最后,她只好直接闯进了办公室,趁着四下无人,气壮山河的说道:“蔡老师,我想找你谈谈。”

蔡贤君吓了一跳:“马荆棘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事实上,的确有…也可以说没有,不过我觉得还是有…”她的眼睛四处乱转,最后指了指外面密密的雨帘,“蔡老师,这里不方便,我们出去说好吗?”

蔡贤君老师收拾完包包跟她一起走出教员办公室。两个人只有一把伞,马荆棘比她高了半个头,又是后辈,当仁不让的担当起撑伞的任务。

“马荆棘同学,老师等一下还有约,如果事情不是很要紧的话,明天说可不可以?”听学生有一句没一句的胡扯,没一句说到重点上,蔡贤君老师终于不能再继续保持为人师表的耐心了。不是她不体恤学生,而是今天——今天是她二十五的生日,未婚夫说好了接她去吃晚饭,此刻恐怕已经在校门口等了半个小时了。

“有约?”马荆棘一愣,想起校内传闻,“蔡老师,听说你要结婚了?”

蔡贤君的脸一红,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笑道:“准备等你们毕业了再办的。你们如果考得好,我就请你们吃糖。”

…十年生死两茫茫。他在等,而她不知道。她过的如此幸福,他也等的如此幸福,真的要相见吗?

真的要相见吗?

她突然楞住了。

“马荆棘,如果你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老师真的要走了。”蔡贤君又看了一次手表,朝她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刚才的话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可以说给别人听喔。”

马荆棘一急,冲口而出:“蔡老师,其实我想问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做孙磊?”

蔡贤君怔了怔,原本带笑的眼神渐渐的暗下来。

“你认识他?”

“那个…他是朋友的叔叔的侄子的同学…总之有一点点认识。”她咬着嘴唇,偷偷看蔡贤君苍白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蔡老师,他当年…是怎么死的?”

蔡贤君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说了:“那一年高考他考砸了,一时想不开,就在学校里…”她抬起头看着五层的教学北楼,吸了好几口气才忍住眼中的湿润,回头笑了笑,“哎呀吓到你了吧?不好意思。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好久,想必他现在早就转世投胎了。他是个很温柔的人,现在也一定很幸福…哎,我真是的,这么迷信。”

“蔡老师…”

蔡贤君又叹了口气:“其实…这只是我的希望,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怎么会有幸福呢?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他对自己很不负责任,很自私。就这么死了,丢下一群人伤心难过怎么办?你没看到啊,当年他的爸爸妈妈在学校里哭得都晕过去了。失败一次没什么了不起,一辈子不成功的事多着呢,人不是独自活着的呀——”

她骤然停口,看了一眼十分懵懂的小姑娘,又笑了,尽管眼神依旧惘然。

“马荆棘,这也是老师要对你们说的话,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