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像蜿蜒的小溪在光洁的皮肤上流淌,辞远原本垂着的手,终于还是抬起来,伸向了她的脸。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惊讶的发现筠凉的床上似乎一夜都没有人睡过,我顾不得刷牙洗脸,抓着正在化妆的唐元元问:“你看到筠凉了吗?看到了吗?”

她画了一半眉毛的脸看上去非常滑稽,一脸不耐烦的甩开我:“没有!她一晚上都没回来……你的鼾声吵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拜托你今天去买个口罩吧!”

我居然打鼾?这实在太让我难以置信了……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筠凉她死到哪里去了!

我的手机一直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可是当我从枕头底下翻出手机来的时候,它一切正常,一条信息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

没有筠凉的,也没有辞远的。

我得承认,我的心情从这一秒开始,变得很糟糕。

中午下课,同学们一窝蜂的往食堂冲过去,那个场面真可以用气壮山河来形容,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整整一个上午,我的手机就跟死了一样,连被我存为“不要脸”的10086都没来催我交话费,这种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我在回宿舍的路上,整个人失魂落魄,我真的很想打个电话过去把顾辞远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顿,可是前一晚那个“关机”的事实已经让我丧失了勇气。

我安慰自己说,不会有什么事的,肯定是太忙了,我现在要做个懂事的姑娘,将来才能做个贤惠的好太太嘛!

身后传来梁铮的声音,我茫然的回过头去,他满脸的欲言又止,认识他这么久,我真还没看过他这个鬼样子。

踟蹰片刻,他终于问我:“你跟元元同一间宿舍,你有没有察觉她最近有什么异常啊?”

“啊?”我更加茫然了,难道说我们那间宿舍的风水真的有问题?我还以为只有我和筠凉过得不太顺心呢,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确实也无暇去顾及唐元元……

梁铮看我不说话也有点急了:“她好像想跟我分手。”

“啊!”虽然发出的感叹是一样的,但语气跟之前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梁铮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惘,停顿了一下,他求助似的对我说:“宋初微,如果你方便的话,帮我问问她吧,我不想去烦她,等她想清楚了再来找我吧。”

坦白说,我一直都不是很看好梁铮和唐元元这段感情,更加不太待见梁铮这个人。也许是第一印象就不太好,倒不是说他长得怎么样,而是他总给我一种婆婆妈妈,斤斤计较的感觉,可是再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忽然觉得,其实唐元元被这样的一个人爱着,未尝不是一件挺幸福的事。

爱一个人,才会设身处地替她着想,才会不惊扰她,不逼迫她,也不伤害她。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问问顾辞远,你是真的爱我吗?

筠凉是下午回来的,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做作业,一边写字一边抱怨这个世界没有天理,为什么大学生还要写作业!简直让人崩溃!

因为是背对着她的,所以我也没看到她的表情,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昨晚去哪里了啊,电话也不打一个。”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我昨晚去酒店了。”

我头也没抬,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补了一句:“和杜寻。”

手里的笔“啪”的一张掉在干净的稿纸上,我难以置信的回过头去看着她,她的表情像是一切都已经预料到了的样子,镇定,冷峻,面不改色。

是我听错了吧?还存着一丝侥幸,我笑着问她:“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是真的,初微,我没有跟杜寻分手。”

人的一生中总是充满了断绝。

所谓断绝,并非一定是关山路远,道阻且长,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一种难以命名的,瞬间觉得疏离的感觉。

就像我在拨打辞远的电话时,听到“关机”的语音提示。

就像此时此刻我最好的朋友苏筠凉站在我的面前,一副慷慨的模样告诉我,她不仅没有跟那个脚踏两条船的人分手,反而在昨天晚上跟他去了酒店。

这种感觉谁明白呢,就像眼睁睁的看着一块无瑕白璧掉进了泥潭。

筠凉的眼睛里有一种炽烈的光芒,她看着我,却又不像是仅仅在对我说:“爱,有时候,就意味着背叛。”

我盯着她,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竟然是如此陌生。

手机的铃声在凝重的氛围里突兀的响起,筠凉从包包里翻出来摁下通话键,一句话都还没说,就呆住了。

我走过去,推了推她,筠凉,怎么了?

她的瞳仁急速收缩又急速放大,她说,陈芷晴,跳楼了。

仿佛万马奔腾,海啸飓风,沙石飞扬……

下一秒,筠凉失转过来抱住我,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2]你觉得我很卑鄙是吗?告诉你,还有更卑鄙的……

袁祖域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气喘吁吁的,过了两三分钟才把气喘匀,紧接着就问我:“你怎么了啊,在电话里哭成那样,我还以为你被抢劫了!”

我哆哆嗦嗦的看着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他焦虑的看了我半天,最终什么话也懒得说了,牵起我的手就走。

为什么要哭,我真的说不清楚,按道理说,陈芷晴与我非亲非故,她有多悲惨,真的跟我没关系。

可是我就是觉得很难过,非常非常难过。

陪着筠凉一起去医院的途中,我们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两个人的掌心里都冒着冷汗,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之前横断在我们中间的那道隔膜消失了,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

可是在见到杜寻的第一眼,我知道,那不过是我的错觉。

看到筠凉在众目睽睽之下跑过去抱住杜寻,看到杜寻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那样紧紧的抱着筠凉……那一刻,我真的为急救室里那个叫陈芷晴的女孩子,不值。

让时间回到前一天晚上,三个人的拉锯战。

筠凉被陈芷晴狠狠的扇了一个耳光之后,久久没有转过脸来。那个耳光有多重,在场的三个人都知道,筠凉只觉得自己的面孔都像是要炸裂了一般,耳畔回响着嗡嗡的声音……但最难承受,并不是来自生理的痛感,而是来自心理的屈辱。

陈芷晴在呆了几秒之后,开始边哭边笑。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有些骇人,也有些令人心酸,她从前给人的感觉一直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从来没有谁见她为什么事情哭成这样过。

她撕心裂肺的喊着“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们……”,安静的夜里,这一声声控诉仿佛梦魇一般笼罩着杜寻和筠凉。

直到喉咙沙哑,直到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陈芷晴终于捡起地上的包,伸手拦了一辆的士,绝尘而去。

杜寻追了几步没追上,也就罢了,回过头来去看筠凉,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对不起,这三个字,杜寻已经说得不想再说了,可是除了这三个字,他还能说点别的什么?

他们在那条街上站了很久很久,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偶尔路过的车辆发出的鸣笛声突兀而悠长,苍凉,像呜咽。

杜寻轻声说:“筠凉,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她站在原地,没有动,慢慢的吐出一句话:“杜寻……你带身份证了吧……我……不想回去。”

陈芷晴回到家中,父母都已经睡了,她蹑手蹑脚的走进自己房间,抱着床上那个巨大的加菲猫哭得死去活来。

从来都不晓得自己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最在乎的人会在自己的心上捅一刀。

是什么可以令曾经最信任的人,放下尊严,放下原则,当着自己的面那样捍卫另外一个女孩子?人心,到底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

爱情?

陈芷晴手脚冰凉,心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悲哀,和心有不甘的愤慨。

“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多么扭曲至狰狞的表情。

“我绝不允许别人对我予取予求,然后云淡风轻的把我抛诸脑后!”

在她的心里,有一些柔软的,善良的,谦和的东西,正渐渐溃散如烟尘。

杜寻是在送完筠凉回到学校之后接到陈芷晴的电话的。

折腾到后半夜才去酒店休息,筠凉明显已经疲惫不堪了,洗完澡之后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打开浴室的门看到杜寻站在窗边抽烟,背影里满是寂寥。

她的心在那一刻,好像被一把无形的钝器狠狠的锤击。

夜凉如水,杜寻捻灭了烟蒂,轻声说:“你先睡吧。”

可是等他自己洗完澡出来却看见筠凉还是没有睡,暖黄色的床灯照着她忧愁的面容,看上去就像一副陈旧的挂历画像。

杜寻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俯视着她。

也不过一两年的时间,比起当初从酒吧里跑出来笑嘻嘻跟他要号码的那个小女生,眼前的苏筠凉眼睛里明显多了一种叫做沧桑的东西。

那种清新的,像花朵一样的笑容,以后还看得到吗?如果看不到了,自己要负多少责任呢?杜寻心里也忍不住一酸。

筠凉坐起来靠过去抱住他,沐浴露淡淡的馨香迎面扑来。

“杜寻。”

“嗯?”杜寻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他以为筠凉哭了,可是抬起她的脸,又没发现什么端倪。

在杜寻疑惑的目光里,筠凉微笑着说完了之前不好意思说的那句话。

“杜寻,我爱你。”

古镇的夜晚远处似乎有飘渺的歌声传来,顾辞远站在旅社的走廊上抽烟。

他原本是很少抽烟的人,这烟还是林暮色从包里拿出来给他的,她替他点火时的笑容就像那种芬芳多汁的花朵,充满了罪恶的媚惑。

深夜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顾辞远仰起头吐出很大一口烟,手机电板已经充满了电,可是这个时候打电话过去,怎么说?能说什么?

能佯装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么泰然自若吗?能像来之前一样那么轻快的开玩笑吗?

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的,有些人天生就会左右逢源,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是,他不属于那种人。

走廊的灯惶惶的亮着,从这头看向那头,就像一个越来越模糊的隧道。

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没有开机。

回到房间里,林暮色已经睡了,一条雪白的手臂还露在外面,顾辞远忍不住替她盖上被子。

“还没见过初微的睡相呢”,顾辞远突然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很快的,之前那种深深的内疚又将他包围了。

脑海里浮现起宋初微那双眼睛,清亮得就像这古镇的潭水。

清晨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撒进房间时,筠凉睁开了眼睛,看到身边还在沉睡的杜寻。

终于是确认了某些事情,之前一直没有把握的,一直患得患失的,在这个夜晚之后终于尘埃落定了。筠凉心里也有些微微的轻视自己,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

她轻轻的伸出手去描着杜寻的眉毛,告诉自己:有失必有得。

她得到的不是侥幸,在她前一晚下决心说出“我不想回去”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预计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我不后悔,她凑过去轻轻的吻了一下杜寻的脸,眼泪迅速的充塞了她的眼眶。

我真的不后悔!

像是某种心理暗示,她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她当然不知道,就在同一时刻,她最好的朋友在学校里,因为她彻夜不归而担心得早餐都吃不下。

我的眼泪簌簌的落,袁祖域坐在我的对面什么话也没问,他也看出来一时半会我的情绪难以平静,除了耐性等待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我不知道自己抽泣了多久,但我晓得在我埋头落泪的时候,周围三三两两路过的客人和服务生都向我们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我终于受不了这种被人围观的感觉,止住了眼泪,抬哭肿的眼睛和哭红的鼻头对袁祖域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在这间叫做“飞”的咖啡馆,我喝到了沈言推荐的曼特宁,袁祖域什么都没点,他说“咖啡这种装逼的饮品不适合我这种社会底层的劳苦人民,我喝白开水就可以了。”

我第一次在袁祖域面前抽烟,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表现得见怪不怪:“我第一次看见你,就不觉得你是那种很乖的女生,果然啊。”

香烟中那种叫做尼古丁的东西是否真的有让人安定的作用我并不清楚,但事实上就是,我确定逐渐恢复了平静。

在袁祖域的注视中,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六层楼高的老房子,在这个城市已经不算多了,陈芷晴坐在栏杆上给杜寻打电话,言简意赅:“你现在不来见我,以后永远都不要想再见到我了。”

刚送完筠凉的杜寻,只好马不停蹄的又跑去见陈芷晴,因为极度的焦灼和疲倦,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差点跟迎面而来的一辆的士撞上。

在的士司机心有余悸的叫骂声中,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了杜寻的心头。

气喘吁吁的爬上六楼,看见栏杆上那个孤单的女孩子,她的脸上写着决绝。

是什么令一切变成了这样?杜寻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他只能哀求她:“芷晴,不要这样,你下来,我们慢慢谈。”

“还有什么好谈的呢?”她微笑着反问他,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讥诮。

杜寻一世语塞,陈芷晴却自顾自的说下去:“长恨人心不如水,杜寻,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你那么聪明,当然知道……但你想过这句话有一天会被我用来说你吗?”

曾经所有的感情,就这样被牺牲掉了,就像战场上森森的白骨被沙尘掩埋,谁还会记得那些虽不荡气回肠却也刻骨铭心的回忆呢?

陈芷晴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六层楼下的水泥地板:“杜寻,你说,是头先着地好,还是脚先着地好呢?”

像一根被绷紧的琴弦终于不堪过重的力道而断裂,杜寻整个人像元神涣散一般抱住头,痛苦的喊道:“陈芷晴!”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子回过头来对他笑:“你觉得我很卑鄙是吗?告诉你,还有更卑鄙的……”

听到这里,袁祖域不禁打了个寒颤,手里握着的玻璃杯也顺势一抖,有些水泼了出来。

我真的难过的几乎都说不下去了,这件事我不晓得可以跟谁说,我是最好筠凉的朋友,杜寻是辞远最好的朋友,于情于理我似乎都不应该向着陈芷晴。

也是要等到某些真相揭示之后,我才会明白,原来冥冥之中真的充满了隐喻,我在为陈芷晴落泪的时候,何尝不是为了自己落泪。

我停顿了一下,袁祖域迟疑着问我:“那她说的,更卑鄙的事情,是什么?”

“定位,在杜寻提出分手的时候,她就悄悄对他的手机进行了定位,所以那天晚上她才会出现在钱柜。”

杜寻在崩溃之余也被这件事弄得非常愤怒,各种难以言叙的情绪交杂起来令他口不择言:“陈芷晴,你从哪里学到一些这么龌龊的手段!”

她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无所谓的笑着,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龌龊吗……可能是有一点吧,可是,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呢?”

一切都已经变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再回到起点,伤害被撕裂得越来越大,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得越来越远。

到了此时,杜寻反而平静下来了。

面无表情的他看上去及其残酷和无情:“你说得也对,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呢,我自己本身不也是个混蛋吗。”

陈芷晴脸上那无所谓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像是不敢相信杜寻会这样对她,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你说真的?”

“真的,道歉的话我也说了,我想要做的弥补你的事,你也不给我机会,我还能怎么样呢?只能尊重你的选择了,你想跳就跳吧!”

陈芷晴真正的慌张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她是从这一刻开始意识到,当杜寻把对待别人的那种态度拿来对待她的时候,一切是真正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杜寻冷漠的脸,忽然之间,所有准备好的刻薄的,想要拿来奚落他和筠凉的话语,都像是卡在喉头的鱼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杜寻继续说:“你恨我,我明白,你口口声声说最好的年华给了我,难道这种事不是互相的吗?我难道是把风中残烛一样的岁月给了你吗!你在国外的那两年,我难道没有去看过你吗?这段感情难道我就没有努力维系过吗?”

一连串的反问令陈芷晴应接不暇,很久很久都没有任何回应。

杜寻顿了顿,接着说:“我也不愿意这样的,但是,事已至此,我也无能为力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杜寻说完这句话,不等陈芷晴再说什么,反身就下楼。

这是陈芷晴小时候住的地方,几年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陈芷晴非要带他来这里看看,说是要让他了解自己的过去。

那个时候,怎么会想到,在这里开始的事情,竟然也要在这里结束。

他在下楼梯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刻吧,在自己掌控不了失态变化的时候,便选择听天由命。

让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来安排人生接下来的发展。

在下到最后一节阶梯的时候,他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杜寻!”

然后,一声沉闷重物坠地的声音,只有老宅的屋顶上突然盘旋而起的鸽子,看到了少女飞身一跃的身体,是以怎样不可抗拒的决绝姿态,遽然落地!

脑袋里似乎有无数金属嗡嗡作响,随即成为巨大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