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功夫,秦烈也从车里走了出来,眉头微蹙,显然是将车夫所言悉数听了去。文家是二皇子秦颂的娘舅家,秦烈素来与太子交好,跟秦颂是死对头,与文家自然也是水火不相容,秦修本以为他会借此狠狠地将文家二少爷发作一番,谁料等了一阵,秦烈依旧站在原地不言不语,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你…”秦修气恼地骂道:“三哥你也不管管,难道就任由那个混账东西欺负你未过门的媳妇儿。”

秦烈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秦修顿时就噎住了。他的脾气一向都是这般急躁,爱恨都十分地分明,虽说他跟秦颂关系还不错,可对文家二少爷这种纨绔子弟却是半点好感也没有,而宝钦——在他的心里,远嫁和亲的可怜又善良的公主总是需要保护的,更何况,她的长相还如此地合眼缘。

见秦烈不肯为宝钦出头,秦修便忍不住了,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一跃下了车,随手抢了街边的一匹马,飞身上马,一抖缰绳便要追过去。马儿才刚迈开步子,忽地一个趔趄,前蹄跃起,痛得嘶叫出声。

竟是秦烈在后头拉住了缰绳,所以马儿才动不得分毫。秦修大怒,高声骂道:“好你个老三,你自己要当缩头乌龟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拦着我?难不成,你还怕了文家?你怕,我可不怕,今儿我若不好好教训教训那小子,我就不是五爷。”

秦烈依旧板着脸,冷冷地道:“知道你本事大,谁也奈何不得。可你这般冲过去,大不了也就是打他一顿。街上这么多人看着,便是你有理也变成了没理,回头人家往宫里递句话,你便要倒霉。若只是罚点俸禄也就罢了,若是父王逼着你去文府道歉,届时你打算怎么办?”

秦修也就是性子冲动了些,可并不傻,被秦烈这么一教训,心里头顿时明镜儿似的,清楚得很。只是胸口到底憋着一口气,郁闷得慌,气恼道:“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般嚣张不成?爷可忍不下这口气!”

秦烈哪里不知道他的性格,知道今儿这事不好善了,想了想,叹了口气,朝他勾了勾手指头。秦修眨巴着眼,狐疑地把脑袋凑过来,一脸防范地盯着秦烈,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秦修心里头清楚得很,他们这些兄弟当中,就属老三秦烈满肚子坏水,偏偏整日里都绷着个脸,装得跟个正人君子似的——这也是秦修老大看不惯他的原因。

秦烈压低了嗓门,凑到秦修耳畔低低了说了一阵。秦修一会儿眉头微蹙,一会儿又舒展开,两眼直冒光,罢了,又回头啧啧地朝秦烈讥讽道:“真不愧是三哥,脑子里整天都装着算计人的东西,谁若是得罪了你,可真是倒了大霉。”

秦烈丝毫不动气,学着宝钦的语气,十分谦虚地道:“五弟过奖了。”

马车里的宝钦倒还不觉的有什么,清雅都快急死了,小声地抱怨道:“公主,我看那个三爷也不是什么好人,您可别被他给骗了。”

宝钦微觉诧异,眉头微蹙地看她,“我有什么值得他骗的。”

这个…怎么好明说呢!清雅咬咬唇,迟疑地小声道:“就是…你要知道,大爷…还在等着您呢。”

宝钦愈加地不明白了。她还待开口追问,车帘子又开了,秦家兄弟俩一前一后地又钻了进来,秦烈依旧是沉着脸的老样子,秦修则在生闷气,一屁股坐下,嘴里还小声地念叨着:“看这回不整死他。”

秦烈凉凉地瞥了他一眼,秦修赶紧住了嘴,强挤出笑颜来朝宝钦道:“公主可要再下盘棋,可惜方才那盘被搅和了,要不然,某人今儿可要丢大发了。”

秦烈不语,慢悠悠地捡着车板上的棋子,倒是宝钦难得地又谦虚了一回,“三爷棋艺精湛,妾身自愧不如。”若不是被搅了局,最后鹿死谁手还真说不清。古人说由棋观人,此言甚是有理,秦修下棋时横冲直撞,毫无顾忌,打起仗来亦如是。他其实并不算多智,却胜在善于用人,奇计的偶偶靠军师,自己则冲杀在前,奋不顾身,又善待士兵,故格外地受人拥戴。

而秦烈此人,做事极为谨慎小心,心思藏得极深,宝钦与他对弈一局,仍旧弄不懂他的布局,只能见招拆招,或是主动出击,以攻代守。饶是如此,也不见得了多大的好去。

“公主客气。”秦烈深深地看了宝钦一眼,眼中隐有波澜起伏,“今日之局未完,改日再上门请教。”

不等宝钦回话,清雅赶紧插话道:“我们公主身体不好,太医说要好生调养,不可过度操劳。”

秦烈凉凉地看她,淡然道:“是么,回头我去问问司徒。”

清雅顿时就不说话了。

到行宫门口的时候,秦修忽然又开口,笑着问宝钦,“明儿的中秋宴会,公主当真不去?”说话时,眼神一个劲儿地朝秦烈身上瞟,若有所指。

宝钦笑,“既是家宴,妾身怎好去凑热闹。再说,妾身而今带着孝,不好去扫诸位的兴头。”

“罢了罢了,”秦修摇头晃脑地笑道:“他若是真纳了别人,这三年的功夫怕是连娃儿都能成群了。反正你跟三哥又没行礼拜堂,也没必要委屈自个儿,到时候爷就找父王进言,勉为其难地娶你为妃好了。”

他这话一出口,顿时引得秦烈和清雅朝他看过来。一个是面沉如水,另一个则是满脸怒容,唯有宝钦一脸笑意,半真半假地应道:“如此便要多谢五爷厚爱了。”

秦烈的脸上顿时就跨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裸奔党人伤不起啊,呜呜

第十八回

十八

中秋晚上,宝钦让清雅叫了王太医过来,三个人在院子里摆了一桌,倒也热闹。有几个从郑国随同过来的丫鬟也想跟着过来凑,被清雅给赶走了。

“谁晓得她们打什么鬼主意呢?”清雅忿忿地骂:“昨儿还瞧见芦荟鬼鬼祟祟地朝屋里探看,被我给骂走了。小姐您可得当心些,她们都是李柯鸣的人,一个都不能信。”

清雅最是护主,便是对着秦烈和秦修她也不假辞色,更何况是这些小丫鬟们。这行宫里头,宫人们也许不怕宝钦,可对清雅却是畏惧得很。宝钦揉了揉太阳穴,苦笑,“我理会得,你看平日里不是将她们打发得远远的,何时让她们近过身。”

“小姐这么做是对的。您而今身处敌营,自然要愈加谨慎。若是一个不留神被人给认了出来,奴婢就怕到时候拼死也救不出您。”

被人认出来?宝钦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秦烈明亮的眸子,还有他时不时的若有所指的眼神。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宝钦总觉得,秦烈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一些。这个男人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好像什么都了然于胸,让人心里头十分没有底。

而此时的秦烈,正端端正正地在谨身殿里坐着,一声不吭地板着脸喝酒,四周歌舞升平,他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兴致。

秦修抱着酒壶笑嘻嘻地凑过来,打趣地道:“三哥,你看看那些舞姬们腰都快扭断了,你也不睁眼瞧人家一下,多伤人的心。唔,便是不瞧她们,也朝诸位小姐们笑一笑,大家伙儿眼睛都快望穿了。”

秦烈冷冷道:“你若是看不过,便去安慰安慰,我可没这闲心思。”

秦修大笑,声音高亢有力,引得大殿里众人纷纷侧目。他却是半点也不懂得收敛,依旧扯着嗓门大声道:“我还不晓得你的心思,不就是嫌弃对面那一群没你那位七公主长得美,所以瞧不上眼么。”

他嗓门如此之大,殿里众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旁人也就罢了,一众千金小姐们却是五味陈杂,十分地不自在。

秦烈被他这般嘲弄,倒也不生气,只默默地看着他,良久,才低声说了一句,“你说得有道理。”

丰城的男人们虽说也豪迈,平日里说话也都直爽坦率,可而今在这大殿之上,谁不想装模作样地做一做正人君子,所以秦修才这般打趣他,却不想他竟然坦然地承认了,秦修没气成他,反倒把自己个儿给郁闷坏了。

秦修自讨了个没趣,抱着酒壶跑去跟秦颂聊天去了,秦烈终于落了个清净,脸上的神色愈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旁人见他如此,连招呼都不敢过来和他打,也就太子秦仲素来宽厚温和,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便牵着刚满三岁的长子秦舒主动上前来招呼他一起坐,“你终日板着脸作甚,害得舒儿都不敢单独过来。”

见到小包子一般的秦舒,秦烈的脸色总算温和起来,伸手在他的小包子脸上捏了捏,竭力地把声音放得柔和些,“前几天三叔教你背的兵法现在背得怎么样了?”

秦舒的包子脸顿时起了褶子,眨巴眨巴眼,挣脱太子的手,转身就朝太子妃的方向跑,小短腿儿一蹬一蹬的,嘴里还高声地嚷嚷着,“娘,娘,三叔欺负人。”

太子哭笑不得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苦笑着道,“三弟,舒儿才刚三岁,你莫要吓到她。”

都这样了,秦烈自然不可能再凑到太子那一桌去。太子想了想,压低了嗓门小声提醒他,“一会儿文贵妃怕是要把刘家小姐塞给你,你心里头可曾想好了应对之策?”说罢,不等他回话,自个儿倒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尴尬地道:“太子妃还有个嫡亲的妹子,元宵的时候你想必也见过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秦烈的神色,一见不对劲马上就转弯,“不过我立刻就帮你给回了。那个二小姐,长得虽然漂亮,可性子太要强了些,怕是不甘于人后。若真进了你府里,日后只怕跟公主有得闹。”

秦烈看了看他,黑亮的眼睛里难得有温和的意味,轻轻点头,谢道:“如此便多谢大哥了。”

“那…一会儿文贵妃…”

“我理会的。”秦烈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神色,“我的婚事,还轮不到她做主。”

太子闻言也连连点头,“三弟说得是,我早跟母后打过招呼了,若是文贵妃提及此事,她定会出来圆场。”说罢,他顿了顿,忍不住悄悄问:“那个七公主果真生得倾国倾城?竟能让三弟如此倾心。”

秦烈的脸上难得地露出温柔的神色来,居然很痛快地承认道:“很美。”

太子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真会如此回话,不由得愣了一下,呛了好一会儿,才委婉地提点他,“那个…娶妻当娶德,女人么,长得漂不漂亮…不重要…”

秦烈满脸嘲弄地看他,太子被他的眼神臊了个大红脸,赶紧脚底抹油地溜了。

殿里热闹了一阵,直到外头传来太监的传唱声,秦帝到了。

满屋的男人女人们全都恭恭敬敬地跪下迎接,秦烈跟秦帝关系闹得僵,这会儿也就跟着意思了一下,等老人家一抬手,他立刻就起了身,施施然地又坐了回去。

秦帝瞥了他一眼,脸色不大好看。皇后见状,赶紧笑着和他说了句话,把他的注意力给岔开了。

秦帝一到,这大殿里便不复先前那般热闹嘈杂。虽说这是个家宴,可几个皇子里头,也就太子和老二成了婚,后头的几兄弟全都是香饽饽,京城里的千金小姐们,但凡是能与皇家扯上零星半点关系的,这会儿都削尖了脑袋往宫里钻。结果这大殿里头,上上下下的,怕不是坐了有几十上百号人。

不管几个皇子之间是如何的明争暗斗,这会儿却都是一团和气,面上全是谦恭的笑,一个接着一个地上前给秦帝敬酒,吉祥话儿连绵不绝,就连秦修那个大老粗,对着秦帝却也能摆出一副撒娇讨巧的模样来,逗得秦帝开怀大笑。

唯有秦烈端坐不动,于一众皇子中显得格外突兀。

秦帝瞧着,心里头愈加地阴郁,又不好对着他发作,只沉着脸朝秦修问:“你哪里不舒服了?朕听太医令说,你昨儿晚上请了太医。”

秦修心里一咯噔,暗道“来了”,心里头乐得直哆嗦,面上却还要作出一副黯然的神情来,支支吾吾地回道:“不过是跌了一跤,淤青了几块,太医说没有大碍,过几日便好了。”

秦帝小声叮嘱道:“既是伤了,就好生歇着,莫要再上蹿下跳的,回头再伤了哪里,引得人操心。”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温和,脸上也是十二分的慈爱,这般的和颜悦色,便是对着太子也不曾有过,不说旁人看得目瞪口呆,就连秦修自己也受宠若惊,呆了半晌,才赶紧激动地应了。

秦帝半点没问他是怎么伤的,秦修谨记秦烈事先交代过的话,也半句都不提,只是心里头难免有些郁郁,恨不得能找个借口把文家二少爷给推出来。

秦帝关心完了秦修,眼神又不自觉地朝秦烈的方向瞟过去,见他依旧沉着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心里头愈加地气恼,恨恨地别过脸去和一旁的文贵妃说话。

文贵妃正愁着不知怎么插进话去,这会儿可是逮住机会了,使出了浑身解数地陪着秦帝说笑,恭维的话儿一句接着一句,哄得秦帝终于面色缓和了些,便旁敲侧击地开始吹风了,笑着打趣道:“这一晃眼的工夫,舒哥儿便有三岁了,太子膝下真是子嗣繁盛,便是瑞王府里也接连得了两个小皇孙,也就三哥儿府里冷冷清清的,到而今,竟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

秦帝面无表情地道:“不是刚定了郑国的七公主吗?朕听说,老三十分满意。”

文贵妃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也是公主福薄,这眼看着都要礼成了,偏偏又…”她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眉眼微动,保养得体的脸上竟颇有些风情。

秦帝却恍若无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一旁的皇后早竖起耳朵听文贵妃在这般挑拨,正欲开口,瞧见秦帝冷冷的眼神,心中微动,到了嘴边的话又噎了下去,只嘴角含笑地旁听,静待后续。

文贵妃本还担心皇后会出来打岔,早想好了说辞,这会儿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她也没多想,继续道:“七公主为父守孝无可厚非,只是我们三哥儿也不能这么老等着。他年岁也不小了,旁人与他差不多大的不说成婚,连孩子都遍地走的。妾身想,不如暂先替三哥儿纳个侧妃,也省得他膝下空虚。吏部侍郎刘家的千金…”她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偷偷打量秦帝的脸色,早已是阴云密布,狭长的眼睛里有冷冷的寒光,锐利的眼神刺得她简直抬不起头来。

秦帝瞳孔微缩,目中一片寒意,声音更是冰冻刺骨,“朕以为你读过几天书,多少知道些礼数,没想到竟是这般糊涂,正妻未过门,就开始琢磨着纳妾。难不成,还要再生几个庶子出来?简直成何体统!你有这闲工夫,先把自家的事管好。仗着谁的势,连皇子皇孙都不放在眼里了。”

天子之威又岂是寻常人受得住的,更不用说秦帝这回丝毫不留情面,文贵妃吓得顿时就跪在了地上。大殿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低着脑袋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尤其是下首的文家众人,更是浑身发抖,一动也不敢动。

秦修这会儿可算是有点反应过来了。

秦国虽说重武轻文,民风又开放,可他们那位父皇却喜儒学,在宫里头也极重规矩礼仪,他们这几个兄弟中还真没有一个未成婚便纳了侧妃的。难怪秦烈这般有恃无恐,原来是早就料到了,不过是坐等好戏罢了。

难怪他还特意叮嘱自己,不要去找父皇告状,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儿修理文家——秦修撇了撇嘴,心里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虽说这回文家二少爷铁定讨不了好,可一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被他利用了,秦修就觉得憋屈…

什么文家嚣张,连皇子受了委屈都不敢告状之类…这事儿若不是秦烈添油加醋,然后使人捅到秦帝耳朵里去的,秦修就把脑袋摘下来给他当球踢。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大家的留言,你们真是太不纯洁了。

第十九回

十九

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宝钦忽然醒了。

她一向睡得浅,以前在军营的时候,常常连铠甲都不脱,枕头边上还放着兵器,倒是在行宫里的这两个月还略微沉些,好歹能一觉到天亮,似这般半夜忽然警醒的情形少之又少。

秦国比郑国凉得早,虽才过了中秋,晚上却开始吹起了凉风,嗖嗖地刮过,发出各种声响。宝钦竖起耳朵仔细听,除了风卷起树叶的声音,那院子里似乎还有依稀的脚步声,软底的鞋子,轻悄悄的,像猫一般。

宝钦顿时就清醒了,翻身下了床,随手摸了个烛台在手里,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踱到门边。她习惯了独居,屋里并不留人,就连清雅都歇在隔壁的厢房里,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

会是谁呢?宝钦的脑子里迅速地转动着,李柯鸣安插在她身边的那个丫鬟,还是秦家兄弟派来一探究竟的探子?除了这几个方面,她想不出还会有谁对她感兴趣。

外头那人走到门口却不动了,安安静静地就站在外头,也不知在等什么。宝钦却是不慌,千军万马她都挡了,更何况门外只有一人。虽说而今武功尽失,但她头脑清醒,身手依旧灵活,只待那人一进屋——

她脑子里正琢磨着每一招如何下手,外头那人却说话了,声音很低,语气温和又肯定,嗓音是熟悉的温柔和婉,犹如暖玉,“宝钦——”他说:“是我。”

大师兄!

宝钦破天荒发了一下呆,直到又听到师兄清冽的笑声,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赶紧扔掉手里的烛台,左手开门,一股脑就朝门外的人影扑了上去。

宝钦是早产儿,身体一向不好,尼姑说她阳气不足怕是养不大,得充作男儿养。于是将军府里便得了个大少爷,日日地药汤不离口。到她五岁的时候,钟母过世,钟父便把她送去了清凉山寒石老人门下当徒弟,做了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寒石老人门下拢共才三个弟子,二师兄林肃素来老成持重,说话行事比宝钦的师父还要严肃些,宝钦最是畏惧他。但她跟大师兄梁轻言却极要好,幼时初到山上,她总是哭鼻子闹着要回家,也总是大师兄好言好语地劝着,陪着,拉着她一起去后山摸鱼掏鸟蛋,燃了火偷偷摸摸地烤鱼吃…

后来大师兄要回京,宝钦拉着他的衣袖还哭了一场,依依不舍地送了十里路。到宝钦十四岁的时候,钟父才把她接回了西北,准备学些规矩后就要嫁人的。结果后来却出了事,她无奈之下才扛起了西北军的大旗。

她十五岁的时候,大师兄千里迢迢地从京城赶了过来,偷偷地带她去几十里外的小镇上办了及笄礼,尔后,便一直陪在了她的身边。除了钟父和师父,他算是宝钦最亲密最信任的人了。

“哭鼻子了?”梁轻言拍了拍宝钦的后辈,笑着柔声问:“真哭了呀?”

宝钦赶紧从他怀里跳出来,别过脸去抹了一把,又迅速地转过来,下巴仰得高高的,声音也绷得亮,“谁哭了,谁哭了!尽瞎说。”

梁轻言笑起来,进屋关上门,柔声哄道:“是我瞎说。不过,宝钦你嗓门儿若是再大点,一会儿师兄我可就得倒大霉了。”

宝钦立刻紧张起来,快步踱到门口,打开门朝左右看了几眼。院子里除了风声,并无异常——或者说,这本身就不寻常。她转过头朝梁轻言看,小声问:“师兄你下了药?”

梁轻言只笑不语,显是默认了。

宝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低声抱怨:“就会捉弄我。”说话时,蹲□子去找烛台。

“不用点灯了。”梁轻言柔声道:“药下得轻,不保管一会儿还会有人来。若是点了灯,难免引人注意。外头月色正好,我们就在窗边说说话。”说着,人已走到了窗边,轻轻地推开了窗。

“马上就走?”宝钦闻言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释然了。梁轻言不是她,钟小将军是已被诛杀的罪臣,而大师兄是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弟。“京里而今如何了?”

“乱了一阵,终究是六殿下胜了,算算日子,正是这两日登基。”

“六殿下?”宝钦有些迷糊,她回京城的次数不多,记忆中似乎并没有见过六殿下这个人。先帝膝下的几个皇子,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怎么最后却被这个默默无名的六殿下给赢了。“是那个…一直在荆山礼佛的六殿下?”

梁轻言笑着点头,“就是他,说起来,你也是见过的。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带他去西北,你不是还和他打过一场。”

宝钦顿时就懵了,脑子里一团浆糊,呆了半晌,才迟疑地问:“就…就是那个李六郎?被我摔在地上,还踩了两脚的那个?”

去年年底,梁轻言领着个姓李的年轻人去过西北,那个李六郎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性子却是几位执拗,只因宝钦开了个玩笑说他手无缚鸡之力,他便缠着宝钦非要打一场,结果被宝钦两脚就给踹到了地上。偏偏他还不服输,爬起来还要战,宝钦一恼,又给补了两脚,害得他在床上躺了半天。

早晓得他将来要登大宝,宝钦那两脚怎么也不会踩下去了。

“你又不早说。”宝钦又气又急地小声骂:“我原本还指望着,过几年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就回西北祭奠我阿爹的,这…这可如何是好。师兄你也不早些提点我,早知如此,我让他几招就是。”

梁轻言忍俊不禁,只是见宝钦气恼的脸色不好笑出来,死命地憋着,柔声安慰道:“我这不是没来得及么,谁晓得你动作那么快那么恨。再后来,唔,反正打也打了,我若是再跟你说,你不是整日挂念着,终日不得安生。不过六殿下待人素来宽厚,回京后还曾对你大加赞扬,说你甚是勇武,必不会因此而怪罪于你。”

话虽这么说,可宝钦心里头总觉得跟做梦似的。堂堂的郑国天子,居然被她给打了个灰头土脸,他果真不记仇?

想了一阵,宝钦觉得这事儿实在说不清楚,索性不想了,甩了甩脑袋问梁轻言,“师兄是何时来的?怎么进得了行宫?清雅可知道…”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顿时把梁轻言给问得笑了起来,“宝钦你也让我缓缓气,这么多问题,我要先说哪个才好。”

他们仔细说了一阵,宝钦才知道梁轻言竟是特意来看她的。“清雅递了信出来说是你身体好了些,可我还是不放心。”梁轻言的眼睛在月色中依旧黑得发亮,面容温和,声音里有浓浓的暖意,听着就让人莫名地安心。

“司徒怎么说?”

“说是余毒未清。”宝钦无奈地叹了口气,悻悻的样子,“我倒是觉得好了许多,只是还用不得力,倒与寻常的女儿家没什么区别。”司徒还说,她这毒素少则也要一年才能尽除,否则,日后便会常常发作,终生不得安宁。可这些话她不打算跟师兄说,她不想他再为她担心。

梁轻言正色叮嘱道:“司徒是药王谷的弟子,他的话一定要听。我找遍了郑国的名医,却无人敢保证能尽除断肠之毒,所以才让清雅陪着你一直在丰城暂住。不为旁的,先把你身子养好再说。”

其实他并非不清楚秦烈对宝钦青眼有加的事,清雅在信中都写得仔细,那个男人抱着宝钦进的行宫,请太医,甚至是送的东西,每一样他都明明白白。可他却不能因此就急急忙忙地把宝钦接走。难得她而今有了痊愈的希望,怎能因他的私心而废弃。

“你…在这里住得可好?”想了一阵,梁轻言很谨慎地问。他其实很想问一问别的,只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宝钦却咧嘴笑起来,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说起来师兄莫要怪我,这两个月,却是我过得最舒坦的日子。”没有战争,没有争斗,没有厮杀,没有血腥,晚上甚至还能睡个安稳觉,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梁轻言的脸上有些僵,好在屋里没有点灯,他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宝钦并没有瞧见。

“那…这里的人呢?”

“人?”宝钦捂住嘴,憋着笑使劲儿摇头,“师兄你听清雅说过了吧,我们遇见了秦修,他果然没认出我。那双眼睛可真是——”

梁轻言垂下眼,月光下的睫毛将目中的光华全都盖住,“秦烈呢?”

“他——”宝钦眉头微微蹙起,声音变得迟疑又郑重,“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什么?”梁轻言悚然而惊。

宝钦听出他声音里的担忧和焦虑,赶紧又安慰道:“许是我多想了。那个秦烈,整天板着张脸,莫测高深的样子,看得人莫名地发憷。”她也见过他好几回了,却从来没见他笑过,真真地疏离又冷漠。

梁轻言见她提及秦烈时面色如常,心中巨石稍稍放下,说起话来也顺了不少。

二人说了有小半个时辰,宝钦怕外头的侍卫察觉,便催着他赶紧走。等他走到门口时,宝钦忽然又觉得不舍,下意识地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梁轻言身体一震,却没有转身,在原地站了半晌,才缓缓地反手过来握住她的手,用了握了握,沉着嗓子道:“好好保重,过一阵子我再来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过来了,嘿嘿

为什么秦烈同学不笑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哼,偏不告诉你。

码完字了,洗澡睡觉去咯

第二十回

二十

许是安了心,之后宝钦睡得极好,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也很精神。倒是清雅来得晚了些,进屋的时候脸上还是迷糊的,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向宝钦请罪,“奴婢昨儿晚上睡得沉,今儿竟起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