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前反剪双手的平王转过身来,看着谢朗这副模样,饶是他素来持重,也气得眉骨攒起,大步走过来,将谢朗手中的酒壶一把夺下。

谢朗努力睁着沉重的眼皮,过了好半天才咧嘴笑道:“王爷---”他欲待爬起来给平王行礼,却脚下虚浮,足跟一滑,又跌倒在地。

他也不挣扎站起,竟靠着黄花梨的太师椅,呵呵笑了起来。

平王怒火不可遏制,一把揪住谢朗的衣襟,将他提起。谢朗仍在傻笑,平王握紧了拳,欲待挥出,又按捺住,一把将谢朗丢入椅中,冷声道:“打水来!”

秋珍珠不敢多话,端来一盆清水,平王接过,兜头将谢朗淋了个浑身湿透。

平王再度将他提起,见他似清醒了一些,厉声冷笑,“你倒是越来越出息了!薛阁主当年一句‘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我还嫌她过于刻薄,现在看来,她倒将你看得很准!你看看你自己这副样子,我都替你害臊!”

“薛阁主”三字一出,谢朗骤然睁大了双眼,在船舱中扫了一圈后,有气无力地瘫回椅中,低低地唤了声,“蘅姐…”

平王哪知他的心思,仍怒气勃勃,“你和我说,练的是童子功,正练到最关键的一重,暂时不能成亲,我便向父皇禀明了,父皇也允了。哪知你---你原来是来了这里勤练武艺!瞧你这混样,夜夜笙歌,天天寻花问柳,母后找我问话,你叫我如何替你遮掩?!”

他想起这几个月来的事情,烦心不已。景安帝不知何故,对平王越来越疏远,反而开始器重起弘王来。弘王在朝中不但对平王一系屡屡发难,而且已开始插手军务。

自从弘王的亲信张保出任幽州府尹,府军关系骤然交恶。裴无忌屡上奏折,弹劾张保贪墨粮草,而张保又呈折子,弹劾裴无忌构陷大臣、拥兵自重、居心叵测。双方大打口水仗,景安帝竟隐有偏向张保的势头。

平王本指望与裴无忌交好的谢朗在此事上助自己一臂之力,谁料他竟不到兵部述职,不去王府议事,再过一段时日,涑阳城纷纷传言,小谢重拾当年风流习性,在翠湖夜夜寻欢买醉。

平王起始不信,今夜将谢朗逮个正着,想起天天在宫中以泪洗面的胞妹,心火一蹿,再也按捺不住,兜头便给了谢朗一拳,喝道:“这一拳,是替柔嘉打的!”

他这一拳正打在谢朗眉骨上,谢朗嗖地吸了口冷气,眼前一阵眩晕后,酒也醒了几分。可听到“柔嘉”二字,他心中苦痛难当,便脱口而出,“是!我没用,没出息!既是如此,我也不敢耽误了柔嘉,这个驸马让别人来做!让柔嘉和我解除婚约好了!”

平王俊眉微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秋珍珠忙过来劝解,“王爷,小谢真是喝多了。”又去拉谢朗,“胡说什么呢?让人听见可了不得!”

谢朗将她的手一甩,竟低噎了一声,轻声道:“王爷,谢朗无用之躯,真的不敢耽误了公主。我求王爷,帮我解除了婚约吧。”

他声音低沉、神情痛楚,竟似句句字字发于肺腑,平王再料不到他竟真心悔婚,一时呆在原地。

他终究持重,细想一番,便一招手,起身走到屏风后,秋珍珠跟上,平王低声问道:“小谢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有了相好的女子?”

秋珍珠将几个月来的暗报想了又想,摇头道:“小谢自护书回京后,没发生过什么事。他虽在翠湖胡闹,只喝酒喝得凶一些,也没听说他与哪家的女子相好。”

平王再看了看屏风外正瘫成一团泥似的谢朗,吩咐道:“你派人将他送回家,只别让谢大人知道,请人知会一声太奶奶便是。明天起,他若是再胡闹,你接他上你的船,免得事情闹大,让人告到父皇那里去。”

他再抬头望向舱外的深沉夜色,想起北线形势迫在眉睫、朝中政局错综复杂,宫中更似有张无形的网在悄然撒开,偏偏最器重的谢朗竟耽溺于酒色之中,帮不上一点忙,不由忧心忡忡。

谢朗醒转,窗外已大亮,他觉后脑勺和眉骨处火辣辣地疼痛,刚坐起,正对上太奶奶满含担忧的眼神。

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睡在太奶奶的碧兰阁中,再依稀忆起昨夜之事,不禁嗫嚅着唤道:“太奶奶。”说罢下床行礼。

看着满面憔悴的重孙子,太奶奶心情复杂,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谢朗却已拿起她床头那本《孝和新语》,笑道:“太奶奶,昨天念到哪儿了?”

不等太奶奶说话,他翻开书,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孝和三年,宗氏有女名蕴,始年六岁时,便聪黠异常,过目不忘,出口成诗…”

熟悉的字迹让他心中一酸,不知不觉停住。窗外正飘着细雨,他愣愣看着,面上不由现出一片温柔的神色。太奶奶暗叹一声冤孽,话却不敢说重了,只笑骂道:“巴巴地每天为我念这书,好显出你一片孝心,倒不如少出去胡闹,也好让我少操些心、多活几年!”

“孩儿不敢。”谢朗束手听了训,又继续念了下去。

从碧兰阁出来,他梦游似地回到毓芳园,倒头就睡。直睡到黄昏时分,他在床上苦闷地坐了半晌,仍出了谢府,施展轻功,摆脱跟着的小柱子等人,再度来到翠湖边。

得了平王的嘱咐,秋珍珠早派了人在岸边留意着,远远见到谢朗的身影,便将他接上船。谢朗坐在舱中,一个人喝着闷酒,秋珍珠摒退所有人,陪着他喝起酒来。

但不管她如何套话,谢朗始终只是闷头喝酒,只偶尔自嘲似地苦笑一声。

眼见谢朗酒意渐浓,秋珍珠正寻思着如何继续套话,忽然船头微微一顿,陆元贞直闯进来,他满面怒火,额头青筋直跳,揪起谢朗,便是一拳。

秋珍珠吓了一跳,上前相劝,陆元贞一梗脖子,怒喝道:“走开!”

秋珍珠没想到一贯温文如玉的陆元贞竟会这般狂怒,愣在当场。

陆元贞一想起柔嘉坐在银杏树下落泪的样子,便觉心痛难当,手下更不留情,谢朗被他一顿饱拳打得脸颊高肿,直挺挺栽倒在地。

陆元贞犹觉不解气,见谢朗趴在地上,仍去摸那酒壶,一把将他拎起,大喝道:“靠岸!靠岸!听见没有?!”

秋珍珠忙吩咐画舫靠岸,看着陆元贞将谢朗拎上马背,急驰而去,忍不住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都吃错药了不成?”

陆元贞将谢朗直拖进太学,太学府内,银杏树冠盖亭亭。陆元贞将谢朗一把丢在树下,冷声道:“柔嘉八岁时,随我们来太学府玩,在你的撺掇下爬上这树,摔了下来。你小子武功好过我,先我一步接住她,结果被压裂了肩胛骨。你养伤时,柔嘉伏在你身上哭,她说什么来着?”

谢朗爬起来,糊里糊涂中,想起这话似在不久前听过,愣了半晌,低低道:“她、她说她才是我的未婚妻…”

陆元贞一拳将他揍翻在地,俯视着他,厉声道:“你还记得她是你的未婚妻?!她自八岁时便说要嫁给你,这份深情厚意,是别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份!你竟说要解除婚约?!她哪点不好?你竟敢看不上她?!”

谢朗被揍得眼冒金星,在地上乱爬了一阵,好不容易靠着银杏树坐定了,悲从中来,低声道:“是她看不上我,骂我是没、没出息的臭小子。”

陆元贞一愣,想起柔嘉在树下落泪时,似是骂过“臭小子坏小子”,面色便缓和了几分。他蹲在谢朗面前,问道:“她为什么骂你没出息?”

醉意朦胧中,谢朗终于将哽在心中数月的话一吐为快,低泣道,“她说我没用,说我要靠她保护。她看不起我,从没把我放在心上…”

陆元贞愣了许久,见谢朗的痛苦毫不作伪,叹了声,在他身边坐下来,温言劝道:“柔嘉哪会看不起你?只是她是公主,身份尊贵,性子娇了一些,你让着她点便是。她、她心中可只有你…”说到最后,他心中酸楚,仰头望着满天繁星,叹了口气。

谢朗靠着银杏树,也叹了口气,苦涩地说道:“她心中没有我,她心中只有他…在她心中,无论人品还是见识,我都不如他…”他脑子越来越迷糊,说到后来,眼睛已渐渐闭上。

陆元贞出神了一会,才回过味来,猛地转头,揪住谢朗喝问,“她心中的那人是谁?!”

谢朗却已酒鼾大作,任凭他怎么摇也摇不醒。陆元贞只得松了手,怔怔坐在树下,听着谢朗的鼾声,心中七上八下,思绪如麻。

五一、惊雷

翌日清晨,谢朗头痛欲裂地醒来,一眼看到太奶奶正一脸凝重地坐在自己床前,谢朗被她脸上从没见过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忙翻身下榻,跪在她面前。

太奶奶拄着拐杖站起,冷冷道:“你随我来。”谢朗欲上前扶住她,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大步向前走去。谢朗忐忑不安地跟到祠堂,太奶奶将拐杖一顿,厉声道:“上香!跪下!”

谢朗老老实实地燃了三柱香,再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

“我问你,安宗泰熙五年,楚王谋逆,安宗皇帝出逃避难,楚王窃据了皇宫。是谁白衣素帽,带领京城士子,到玄贞门击响登闻鼓,在全京城百姓面前痛斥楚王大逆不道,从而血溅玄贞门,以身殉国的?”

谢朗深深叩头,道:“是我谢氏第三十七代嫡宗,谢绍。”

“明宗天泰三年,我朝与柔然国陡然交恶,是谁力挽狂澜,出使柔然,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毫无惧色,最终说服柔然国王,平息干戈,有大功于国家社稷的?”

谢朗再叩首,道:“是我谢氏第三十八代嫡宗,谢坚。”

“穆宗乾宁四年,穆宗皇帝病危,是谁临危受命,迎元宗入京承继大统,击败阉党谋逆的?”

“是我谢氏第四十代嫡宗,谢璆。”

太奶奶仰头望向满堂黑底白漆的牌位,缓缓道:“殷国一朝,我谢氏可出过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谢朗一愣,太奶奶已连顿拐杖,鬓边几缕银发随风而动,怒道:“难道你打算做谢氏第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吗?!”

谢朗大急,争辩道:“怎么会…”

“你不去兵部述职,不尽人臣之责,是为不忠;你整日游荡于画舫酒楼,自暴自弃,令至亲忧心,是为不孝;你身为社稷重臣,不为民谋福祉,是为不仁;你不与公主完婚,浪荡颓废,令公主伤心,是为…”太奶奶喘了几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谢朗半晌说不出话来,呆跪在地上,只觉五心烦乱,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娶柔嘉,我自己的终身大事,谁也不问我的意见,就帮我作了主,我就是不愿意,又怎么样了?”

太奶奶再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作为谢氏一族实际上的主心骨,她经历过几朝大风大浪,早已看透世情,通明世事。她清楚地知道如今的谢氏已不比往常,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廷,必须小心翼翼步步谨慎方能保全家族几百年来的荣誉,不料这愣小子情窦初开,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这话若是传了出去,谢氏一族所受的牵连,真是不堪设想。

她恨不得举起拐杖,狠狠将谢朗责打一顿,可目光掠过早逝的儿子的牌位,心中一酸,复又一软,长长地叹息一声,“傻小子,你心里再不愿意,那也改不了你都尉驸马的身份,难道你还想毁婚不成?”

谢朗这段时间,心心念念,想的正是这“毁婚”二字,听言猛然抬头,央求道:“太奶奶,求您了,孩儿真的不想娶柔嘉。孩儿对她,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可那是皇家的婚约啊!”

谢朗倔犟地道:“那又如何?这个驸马爷,我不稀罕,让别人做好了!”

太奶奶气得身子微晃,谢朗忙来扶她,她看着眼前曾孙子倔强而年轻的面容,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毁皇家的婚约,连累家族不说,难道,你想让薛阁主身败名裂,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恍如晴天霹雳,谢朗更想不到她竟已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一时间,震惊、羞愧、尴尬,各种情绪驳杂在一起,俊脸不禁涨得通红。

太奶奶这段时间看着谢朗放纵胡闹,总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冲动,过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眼见他越来越不象话,终于不得不和他将话挑明。

“你与薛阁主患难见真情,太奶奶能理解。可是,这是有乖伦常的,必不能为世人所容。薛阁主是你的长辈,还是天清阁的阁主。天清阁有规矩:历代女阁主,不得婚嫁,需保持处子之身。若让人知道你与她有了私情,甚至还为了她要毁婚,那时整个殷国上下,舆论沸腾,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她身为女子,必然要承受更多的责难,此时此境,这世上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所?!”

谢朗立时呆住,作声不得。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明远,撇开公主的婚约不说,薛阁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你对她又有情,可是,你若一意孤行,不肯悬崖勒马,那你就是把薛阁主给毁了!你若真为她好,从现在开始就要忘记她!”

如有当头棒喝,谢朗耳朵嗡嗡作响,他面色苍白,双腿发软,慢慢跪坐在地。

太奶奶看着他这副模样,曾经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重新袭上心头。当年的单风,突闻自己要遵父母之命嫁给谢家时,也是谢朗眼下这般模样,并无二致。

再怎么历经沧桑,老人这刻仍是伤感不已,不禁长叹一声:“你已经过了弱冠,是个大人了,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太奶奶老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说完,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出了祠堂。

谢朗如木头人般在祠堂跪到天黑,才木然地站起来,伸展一下两条麻木的腿,到马厩牵了马,梦游似地出了谢府。

他骑上青云骢,挥下马鞭,迷迷糊糊中出了西门。星月朦胧时,他抬起头,下意识收了一下缰绳,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那一夜与薛蘅独处的梧桐树下。

梧树仍亭亭如盖,树下,那夜烧烤野鸡的痕迹仍依稀可见。

谢朗靠着梧树坐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当清晨的霏霏细雨将他的头发洇湿,他睁开双眼,下意识看了看右肩,心中酸楚难当。

晨光朦胧,冰凉的水珠自发际滴下,滑过他的鼻梁。他用舌头舔了一下雨水,呆了呆,猛然跳了起来,心脏在一瞬间跳得比战鼓还要激烈。

那日清晨,她在自己肩头醒来时的眼神,细雨中静静对望时的眼神,还有她说的那句话,与她后来的冷漠尖刻相比,简直不象是同一个人。

太奶奶的话忽然闪过脑海:“你若真为她好,从现在开始就要忘记她!”

莫非、莫非…

他呆立在细雨之中,忽悲忽喜,心乱如麻,茫然无措。可终究似乎看到了一丝光明,就象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浮木,再也不愿意松开,他咬咬牙,跃身上马,挥鞭向西。

细雨中驰了十余里,凉风过耳,谢朗才逐渐冷静下来,虽恨不得插翅飞上孤山,找薛蘅问个清清楚楚,可他心里也清楚,即使到了孤山,只怕见到的还是她的冷言冷脸。

他拉马静立,思忖再三,终拉回马头,向涑阳急驰。

快到西门外的离亭,树林里忽然传来野鸡的急促叫声,谢朗想不到竟会在此处听到骁卫军的暗号,而且还是大敌来袭的警报。他心中一格登,不动声色地拉住马,装作内急的样子,按住肚子,匆匆进了树林。

走进数十步,便见骁卫军翊麾校尉郝十八在树林子里象花脚猫似地蹿来蹿去。郝十八性情粗鲁,打起仗来却悍不畏死,在骁卫军中也有一定的威望。谢朗刚执掌骁卫军时,他还颇不服气,公开嘲笑谢朗是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后来谢朗单手挑战三大将领,将他击翻在地,他才服了几分。再后来,高壁岭一战,又是谢朗拼着大腿被砍了一刀救回了他一命,他自此便对谢朗死心塌地。

“将军!”郝十八额头上冷汗直冒,谢朗见他这般紧张,心中一沉,面上却保持镇静,问道:“出什么事了?”

“将军,王爷让您想法子摆脱监视的人,去一趟珍珠舫!”

谢朗一愣,以为平王还是为了柔嘉的事情要教训自己,不由哼了一声,“不去。”

郝十八急得直搓手,“将军,出大事了!裴、裴将军出事了!”

谢朗惊道:“出什么事了?”

“说是、是谋反作乱…”

谢朗正往树林外走,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回过头来见郝十八的神情,怒道:“你吃错药了不成?!开这种玩笑?!”

郝十八急得头脑发懵,语无伦次,“我看是裴将军吃错了药,不,是我吃,不,也不知道是谁吃错了药。反正朝中已经炸了锅了,王爷也被陛下降旨,着在王府禁闭反思,不得见任何人,王爷好不容易才潜出王府…”

谢朗这才知他所言非假,吓得瞬时出了一身的冷汗,上前揪住郝十八的衣襟,压低声音,怒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珍珠舫的密舱内,每个人的脸上如有乌云密布。

平王想起千里加急军报递入内阁时景安帝那震怒的吼声,指着自己痛骂时的神色,伸手摩挲着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声。

秋珍珠默默地奉上茶盏,平王心中烦乱,本欲不接,可看到她温柔的眼神,脑中那根紧绷着的弦慢慢地松驰下来。他接过茶盏,喝了几口,逐渐镇定,冷静思考后,道:“元贞。”

“是,王爷。”陆元贞趋近躬身。

“依你看,裴无忌,是不是会谋反作乱之人?”

“绝不可能!”陆元贞斩钉截铁般说道:“裴无忌久镇边陲、靖边安民,他若要反早就反了,又何需等到今日?再说,真要谋反,他占着渔州岂不更好,又何必将神锐军和那么多家眷拉上那苦寒之地大峨谷?谋反作乱一事,全是张保所奏,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是‘谋反’还是官逼民反?背后有没有人在‘激变’?都有待查清。”

“嗯。”平王点头,道:“裴无忌前段时间为了军饷和粮草之事,一直弹劾张保,父皇还派了铁御史北上密查此事。可铁御史尚未回京,就出了这档子事,后面的猫腻…”

“王爷,张保在军报中说,七月十三,裴无忌领神锐军据城作乱,夺粮烧衙,乱有三日。七月十六,裴无忌领着神锐军及其家眷反出渔州,前往大峨谷。张保的府兵追至大峨谷东南五十余里处才返回幽州报信,张保这才递出千里加急军报。以时间来推算,若是裴无忌在乱起时就有密报给王爷,按理应该能在张保的军报进宫之前,送到王爷的手上。”

平王自军报进宫时便起了疑心,此刻听陆元贞这么一说,便冷笑一声,望向长史杨轨,道:“从七月十三日查起,所有接近过文书房的人,中间传递之人,统统密查!若真是有了内奸…”

他素日温和的面容上泛起凌厉之色,话语冷如寒冰,“本王倒要看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我平王府第一个被剥皮抽筋之人!”

五二、姑射东来

舱内之人都是平王心腹,听到王府竟有可能出了内奸,个个露出愤慨之色来。

陆元贞又道:“王爷,纵然朝中上下都认为裴将军是您的人,但难道没有人疑心,王爷人尚在京城,裴无忌就敢‘谋反’太不合常理了吗?可陛下竟没有丝毫犹豫,就命王爷禁足,这说明什么?”

平王紧闭着嘴,默然不语。

陆元贞叹道:“王爷且放宽心,虽然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让陛下对王爷起了猜忌之心,但陛下只命王爷禁足,说明陛下还是有保全王爷之意,顶多只是想褫夺您的兵权。”

平王徐徐问道:“那依元贞之见,眼下该当如何?”

“内奸要查,宫中谁在后面兴风作浪也得查,但这些还不是最紧迫的,眼下咱们需得先办两件事。”陆元贞摸了摸下巴,他虽尚未蓄须,却学会了他父亲太学博士陆国修的言行举止,每逢紧张思忖时便会不自觉地露出来,素日里他若如此,众人定要笑上一番,此刻舱内却是一片沉寂,无人再出戏语。

陆元贞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道:“大峨谷位于三国边境之地,一旦兴起战事,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更怕丹国窥知风声以后会趁火打劫。所以,得将举兵讨逆之事押后。”

平王点头道:“元贞,本王得避嫌,又不能出王府,眼下只有你去请方先生和德郡王出面了。”

“但这二位也只能使举兵讨逆之事缓上一段时间,最要紧的还是要查清楚,裴无忌为何要这么做?真相是什么?既然有可能出了内奸,我们只有派出最亲信得力的人,秘密去大峨谷和裴无忌见面,才能得知真相。”

“派谁去合适?”

“大峨谷现在肯定是各方注意的焦点,想下手的人只怕不少,再加上那里位于三不管的边境地带,消息一旦传开,丹国与库莫奚插手进来,形势会更加复杂。咱们需得抢先一步知道真实情况。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旁边的徐烈一拍手,道:“小谢!只有小谢才合适!他与裴将军是结拜兄弟,最主要他有大白,见了裴将军后,命大白将消息传回来,比谁都快,咱们就能占得先机。”

“正是。”陆元贞点头。

“小谢这段时日…”平王眉头紧锁。

陆元贞叹道:“正因为他现在这个样子,才得将他派出去干点正事收收心。眼下这风口浪尖,他若不知死活再闹出什么乱子,只怕更不可收拾。再说,当年小谢带兵由大峨谷插入丹境夺其粮草,那里的地形他最熟悉。陛下今日已急调孙恩的宁朔军北上,宁朔军一旦封锁边境,只有小谢才有办法秘密到达大峨谷。”

殷国北境十余万人马,包括裴无忌的神锐军、王璠的神武军、孙恩的宁朔军及元晖的东阳军,原来均由燕云大将军统领指挥。靳燕云阵亡后,神武军为守燕云关十损七八,王璠也壮烈牺牲,前线便只剩下三员大将:裴无忌、元晖和孙恩。

殷国自“楚王之乱”后,国势日渐衰微,二十多年前的大洪灾更是给这个昔日的帝国予以重创。景安帝登基之初,也曾励精图治,奈何积重难返,近年来他更懈怠政务、迷恋丹术,致使吏治混乱、边境危机四伏。大殷王朝,就象一棵参天大树,看着枝繁叶茂,但已经从根上开始腐烂。

平王幼年时的一段经历,使他不同于长于深宫的弘雍二王。他时常到民间查察,又有雄才大略,欲整饬吏治、富国强军,使殷国再现太祖时繁荣昌盛、威甲四海的盛况。

相同的理想与抱负,使他身边凝聚了谢朗、陆元贞、徐烈等一干热血少年,也使方道之、德郡王等忧国忧民的重臣儒士对他另眼相看,暗中扶持。

三年前领兵出征,他毫无皇子的骄奢之气,与士兵同甘共苦,战斗中身先士卒,曾经三天不吃饭、十天不卸甲,取得了关键一役的胜利,在军中威望日隆。

裴无忌和元晖都是贫民出身、经过血与火洗礼的勇将,他们渴望成为彪炳史册的一代名将,渴望收复在“楚王之乱”时被柔然趁乱侵占、后又沦为丹族铁骑之下的北面疆土,更渴望有朝一日能平定南方诸贼。而这些,都需要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明君。这样的原因,促使裴无忌和元晖都投入了平王麾下,成为了他的得力干将。

唯有孙恩,出身于较为富庶的宁朔地区,他更多考虑的是如何维护宁朔军的既得利益,所以他表面遵从军令,背地里却屡有掣肘,始终与平王一系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

平王三年征战,将丹军赶回阿克善草原,是数十年来殷军从未有过的赫赫战绩。他深知“功高震主”,回京后第一件事便是交出虎符,之后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却仍免不了被人暗算,让景安帝起了猜忌之心。

此番裴无忌“谋反作乱”,景安帝严斥平王,令其禁足,又急调孙恩的宁朔军北上,再将元晖后撤至灵州,其间用意不言而喻。

若不查清真相,替裴无忌洗清“谋反作乱”的罪名,牵连之广、影响之远,不堪设想,更有可能令平王的雄心壮志和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平王思忖再三,别无他法,便道:“就是不知道小谢愿不愿意走这一趟?”

他话音刚落,密舱的夹板被大力顶开,谢朗满头大汗地钻出来,双眸中闪着熠烁的光芒,大声道:“我去!”

谢朗此番北上,与随平王出征时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为防露了行迹,他易容成了当初护书时的江湖青年模样,风餐露宿,挥马扬鞭,中秋这日便赶到了渔州。

幽州知府张保同时主理十府事宜,渔州也在其管辖范围之内。神锐军反出渔州后,张保便调了府兵进驻渔州,其间有人趁乱打劫,打砸抢烧,无一不及,许多无辜平民死于流矢乱刃之下。

渔州北境苦寒之地,往年九月末十月初才会下雪,可到了今年,竟然中秋前便下了第一场大雪,雪虐风饕,渔州城内一派萧条冷肃。

严峻的局势、反常的天气,令谢朗忧心忡忡,但也只得赶在黄昏前出了城,顶着肆虐的风雪,往西北面的大峨谷赶去。

这一日雪越下越大,狂风卷着雪粒,打得人抬不起头来。三年北疆作战,谢朗从没见过八月便下如此飞雪,累累史实掠过脑海,纵然恨不得即刻插翅飞往大峨谷,他仍决定绕道,先往东北面的燕云关一行。

经过渔州时他已打探清楚,驻守燕云关的仍是自己的旧部下唐俨。他束紧雪氅,在关门外伏到入夜,终于觑准时机,钻到运送柴炭的推车下,潜进了燕云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