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门熟路,谢朗施展轻功,很快到了唐俨的窗下,听出屋中再无旁人,以暗号轻轻叩响了窗户。

唐俨急忙开窗,谢朗跳入房中,唐俨先是一惊,继而如同见到了大救星一般,喜道:“谢将军,您来得太好了!”

“到底怎么回事?”谢朗单刀直入。

“末将也不清楚。”唐俨道:“末将一直驻守燕云关,前两个月,兵部对前线将领屡有撤换,换上来的大多是弘王或雍王的人,末将便感觉不对劲,还悄悄去信问了问裴将军,裴将军回信,只说让末将坚守燕云关,其余的不用管。结果没几天就听到消息,说神锐军谋反作乱。因为涉及谋反的罪名,末将也不敢派人去大峨谷,怕被抓住把柄,反倒误了燕云关这里的事。”

“你做得对。”谢朗点头道:“对方的人盯得紧,你千万别卷进来,我会去大峨谷找义兄问清楚的。你一定要守好燕云关,时刻小心丹军动静。今年雪下得这么大、这么早,只怕那边也不安宁。游牧民族每逢如此大雪,水草荒芜,牲畜饿死时,总会谋求外侵以解内困。”

“是。”唐俨郑重应了,欲言又止。谢朗问道:“还有何事?”

“将军,孙恩的宁朔军已封锁了边境,末将隐约听闻,他与弘王的人过从甚密,您多加小心。”

谢朗自燕云关出来,站在风雪之中,自责之心无以复加。

他想起这几个月,自己恍若行尸走肉,浑浑噩噩,自暴自弃,原来的雄心壮志全都置之不顾,更不知军中形势已严峻至如此境地,若是能早有警惕,也不至这等后果。

一时的任性,竟要面对如斯残酷的后果,若是蘅姐知道了,只怕会更让她瞧不起吧?

寒风中,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折了根粗树枝,如狂风巨浪中暴起的银龙,枪影击破漫天飞雪。一路枪法练罢,谢朗喝了一声,树枝射向半空,他大步向拴马的树林走去。走出十余步,那树枝才自半空中掉落下来,狂风卷过,积雪瞬间将树枝覆没,天地间只见满目银素。

孙恩已重兵封锁了大峨谷以南边境,谢朗决定绕道与丹国接壤的北面边境。这一日行到黄昏时分,他困顿至极,欲找一处地方稍作歇息,眼见北面草丘上似有十余顶毡帐,便打马前行。

刚驱出百余步,忽然草丘上方哗声大作,谢朗急忙拉住马,听得似有人在高声哭叫,说的还是丹族话,他心中一动,悄悄潜近。

近了才看清楚,那毡帐前,上百名丹族百姓装扮的人被数百名殷国府兵驱赶到一起,丹族人中男女老幼皆有,甚至还有嗷嗷啼哭的婴儿。

殷国府兵骑在高头大马上,不停来回践踏,并用皮鞭狠力抽打,待这百余名丹族人都被赶到毡帐前了,为首的府兵头领一声狞笑,“弟兄们,一个人头二两银子,看大家的本事了!”

丹族人中的一个老者似是听懂了这话,惊恐地发声喊,丹人便四散逃逸。府兵们却抽出利刃驱马赶了上去,狂笑声中,血染雪野,十余名丹人迅速倒于血泊之中。

谢朗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张保的府兵竟是在屠杀丹族普通百姓来冒领军功!殷丹两国连年交战,兵部有文,杀一名丹族士兵者奖励二两银子,边境便屡有殷军以屠杀丹族牧民甚至手无寸铁的妇孺来冒领军功,顺便将人家的牛羊给抢回来,俗称打谷草。

平王领兵出征后,对此深恶痛绝,下了严令不许士兵打谷草,还为此杖责了数名将领,才将此风气压了下来。不料如今张保的府兵,为了二两银子,竟做出如此兽行。

眼见府兵的森寒利刃就要刺入一名女童腹中,而那名女童似是吓傻了,在原地瑟瑟发抖,不能动弹。那惊惧哀怜的眸子,让谢朗心底猛然抽搐了一下,仿若又看到了霜河的一幕,他顾不了思虑太多,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弹了出去。

府兵右臂一麻,长枪落地,正抬头欲看清是何人偷袭,谢朗已撕下衣襟,蒙住面容,跃至毡帐前,抄起一根木棍,一套如水银泻地般的枪法,打得府兵们纷纷落马,在雪地之中哀嚎。

府兵头领吸了口冷气,他也有点眼力,知道万万不是此人敌手,眼见这人是普通江湖人士装束,便硬着胆子喝了声,“大胆刁民!敢打军爷,想造反不成?!”

谢朗想到不能暴露身份,又不便对己方士兵大开杀戒,心念急转下,闷着声音冷哼一声,“军爷?!我云海十二鹰,可从不认殷国人为军爷!”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府兵们听到他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云海十二鹰,个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屁滚尿流,片刻便退得干干净净。

谢朗松了口气,幸存的丹族百姓已过来齐齐磕头,用丹族话大声呼着“圣鹰”。他只能冷着声音,用简单的丹族话道:“起来!赶紧走!”

他正欲转身,却被一老者拖住,老者说了一连串的话,谢朗听出个大概意思。今年丹国境内的雪,比这边境还要暴虐几分,草全被深埋在雪下,牛羊根本没有东西可吃,他们也是万般无奈,才向南迁徏。

谢朗听了,心底的那丝隐忧越来越重,只得耐着性子嘱咐丹人切莫再往南迁,摆脱他们的纠缠,匆匆下了草丘。

五三、险地盘山

“臭小子!打起点精神!等会见了大哥,自有酒给你喝!”谢朗将绳索的一端绑在树上,顺手拍了一下大白。大白仿佛听懂了,瞬时有了精神,叼住绳索的另一头,也不用谢朗发出手势,一振翅,掠过冰面,围着对岸的一棵大树绕了个圈,又将绳索叼了回来。

谢朗从包袱中取出一块肉条,大白一口吞下,叫了声,直飞云霄。

此处已是丹国境内,过了这处险滩,往南十余里,便是大峨谷。

大峨谷为三族交界之地。东南为殷国,北面为丹国,往西是库莫奚族聚居的草原。殷丹两国连年交战,国境线未曾勘定,库莫奚族又一直逐草而居,这大峨谷便成为了三不管地带。

当年殷军缺粮,接连数日只能嚼草根树皮,眼见要杀大批军马才能度过难关,谢朗愤而请命,带了一千精兵,由大峨谷插出,正是渡过这处险滩,深入丹境,夺了丹军的一批粮草,从而立下军功,被封为骁卫将军。

当时恰逢秋旱,一千人过险滩如履平地。此时下过一场大雪,河面却未彻底冰封,碎冰缓缓移动,谢朗只得借助绳索才能渡过险滩。

只是青云驹却只能留在丹境,谢朗万般不舍,贴着马耳朵嘱咐了半天,青云驹似是听懂了,甩了甩尾巴。

谢朗狠下心,攀上绳索,滑过对岸,青云驹长嘶一声,在雪地中来回踱着,直到谢朗的身影彻底消失,它才恋恋不舍地往东行去。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野间所有的树枝都是光秃秃的,雪花落下,堆在上面,仿似盛开了满树的梨花。

唯有连绵草丘向南的一面,还能隐隐看到一些尚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野草。

谢朗穿过小树林,艰难地爬上山丘,却被山丘下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他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是十分熟悉的,熟悉得好象手掌心的纹络一般。但这一刻,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渔洲城外。

往东南方向,是连片的营房,虽然十分简陋,却布置得井井有条,营房外壕沟土墙、岗哨环卫,一派森严肃穆的气氛。营房前的旗杆上,卷舞着一面蓝帛大旗,上面用黑线绣着斗大的“裴”字。

往西面半里处,却是一处热闹的集市。此时已是黄昏时分,集市上挑起了无数灯笼。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们在集市中穿梭,叫卖声此起彼伏。

谢朗再料不到会在这大峨谷看到这边境互市的热闹景象,正张着嘴讶然之际,猛然听到一声娇喝,“前面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子,定是奸细,把他押过来!”

谢朗抬头,只见前方雪枝下,一位身着红色夹袄、浓眉大眼的俏丽少女正左手叉腰,右手指向自己,唇边有着浓浓的笑意。

正是义兄裴无忌的幼妹,渔州红翎裴红菱。

她身后十余名神锐军嘻嘻哈哈,拥上前来。谢朗哈哈大笑,任由他们装模作样地将自己反剪了双手,推到裴红菱面前。

裴红菱笑得眼睛弯弯,将手一摊,“有没有带礼物给我?”

谢朗出京匆忙,又是来办这等大事,哪还记得要带礼物给她,尴尬地笑了笑,哄道:“好妹子,回头再补给你。”

裴红菱立马就恼了,怒道:“臭小子,说话不算数!把他绑在树上,让他在这里喝一晚西北风!”

神锐军们面面相觑,谢朗知道她是言出必行的,忙低声下气道:“好妹子,这回是来办要紧事,下回送双份给你。”

裴红菱不依,夺过一名神锐军手中的绳索,谢朗忙跳开几步,她追了上来,二人正纠缠不清之时,营房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裴红菱听了,一跺脚,扭头就走。

谢朗嘿嘿一笑,跟着她下了山丘,向营房走去。他看看西面的集市,又看看营房,道:“大哥还真打算在这里定居不成?”

“有什么不好?省得在渔州受那些鸟人的气!”裴红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进得营房,她一溜小跑,跑向东首一间屋子,在窗下叫道:“大哥!人带回来了!”

“哈哈!明远,大白可比你先到!快来,等你半天了,咱们今天醉他娘的一场!”屋内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谢朗心头一宽,推门而入,“大哥!”

屋内燃了数个火炉,酒香四溢。体格雄壮、双目炯然的裴无忌从铺了虎皮的椅中站起,握住谢朗双肩,二人相视大笑。

裴红菱抢着喝了一杯酒,嚷道:“大哥不等我回来就喝酒!不地道!”再看向一旁,连声叫苦,“你又把大白给灌醉了,我还想带它去和里末儿斗鹰的!”

已酣倒在椅中的大白看见谢朗进来,勉力扇了扇翅膀,“咕咕”两声,算是向主人打了个招呼。

谢朗一脚将它踢开,坐下来,喝了口酒,定了定神。裴无忌将裴红菱赶了出去,让她命附近的哨兵全部撤走,再关紧门窗,转身问道:“王爷怎么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朗苦笑,道:“大哥知道了?”

“没有。”裴无忌摇头,道:“不过前几天宁朔军拉来边境,虎视眈眈的与我们对峙,我就知道朝中出了大事,正担心王爷的安危。到底怎么回事?我在信中所说,王爷没有奏达陛下吗?怎么宁朔军直指我们谋反作乱?!”

“看来真是出了内奸了。”谢朗恨恨道:“大哥的信,王爷一直没有收到,也不知道你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才派我来的。”

二人边喝边说,这才将这段时间来的事情弄了个明明白白。

四月起,兵部便对前线将领屡有撤换,裴无忌见换上来的大多是弘雍一系的人马,颇感纳闷。可平王自回京交了虎符后,为避景安帝的猜忌,叮嘱过裴无忌,没有要事不要轻传密信,以免授人以柄。裴无忌便将满腹疑虑按捺下来。

可张保出任幽州府尹后,形势急转直下。他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扣下了神锐军十万两银子的军饷,裴无忌找他理论,他反指裴无忌虚报兵员,吃空额。

到七月,神锐军士兵足有三个月没有领到军饷。这些士兵绝大多数出身贫寒,全靠这点银子养活家人,哪经得起这般拖延,军中怨声载道。

再后来,张保愈加过份,调拨军粮时以次充好,鼠屎沙砾乱布其中,还由一日三顿口粮变成一日两顿。士兵们吃得火大,有性情鲁直者去撬了幽州府衙的粮仓,结果发现里面全是白花花的上等大米,撬仓的士兵怒不可遏,径自将粮食抢了回来。

张保的府兵赶来渔州,将撬仓士兵抓住,说要处以极刑。恰好当天裴无忌和几员主要将领都不在军营,留下的副将章海是个吹火棍,当即火冒三丈,带着神锐军士兵去府衙要人。

双方争执间,不知谁将渔州府衙的师爷推了一把,正撞上章海的枪尖,当场殒命。府兵大哗,要将章海扣押,神锐军将士群情汹涌,双方激战起来。混战间,有人放火烧了府衙,抢出撬仓士兵。等裴无忌赶回来时,已只见一地的府兵尸首,府衙也被烧毁,府兵头领却已逃脱。

裴无忌知道这个祸闯大了,按殷制,士兵哗变,不但要处以极刑,家眷还得受牵连,流放千里。当时参与殴斗的士兵足有两千余人,绝非他一人可以保下来的。

朝中形势复杂,平王若出面,只怕也会被政敌安上一个“怙权失察、信谗助虐”的罪名,等待这些将士的,只有死路一条。

章海也知祸闯大了,追悔莫及,一时冲动,竟在裴无忌面前饮刀自尽。

裴无忌心痛爱将之死,更发誓要护住这些弟兄。可如果继续留在渔州,届时朝廷要求交出哗变士兵,若交,刑部都是弘王的人,这些弟兄肯定没命,他也会被人安上“失职”的罪名,神锐军就会土崩瓦解。

若不交人,便是“据城作乱”,公然与朝廷对抗,朝廷若派大兵平乱,更会连累渔州数十万百姓。

他隐约感到这次“哗变”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可又一时找不到证据。他本是豪放粗犷的性子,自从前线退下来后,在渔州屡受张保欺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了渔州全部的粮草,当夜便带着神锐军及他们在渔州的亲眷,浩浩荡荡,向西进发,来到这三不管的边境地带大峨谷。

出发前,他写了一封密信,派心腹送往京城,将此次“哗变”之事以及张保贪墨粮草军饷一事在信中细述,请平王在朝中斡旋,让朝廷派人察明真相。对外则说大峨谷附近丹军活动频繁,神锐军未雨绸缪,赶往此地布防。

在裴无忌想来,留在渔州处处受制,不如到三不管的大峨谷,反能占据一些主动。只要给予时日,朝廷查清当日“哗变”事出有因,将士们便能逃过一死;至于拉着神锐军上大峨谷,届时只需说是正常的军事调动,各方都能下得了台。

到了大峨谷后,神锐军建起营房。三族边境虽然战火不断,但百姓之间的集市互贸却一直没有中断过,只是“集市”的地点随形势而不停变动。这数万人的到来,加上神锐军军纪严明的名声在外,各国商人纷拥而至,竟在这原来的不毛之地,建起一座热闹的集市来。

有了粮草和集市,神锐军暂时没有衣食之忧,倒也军心稳定。裴无忌日夜翘首等着京中的消息,及至前几日宁朔军开到边境,他这才知神锐军竟已被安上了一个“谋反作乱”的罪名。

他知道京中定已有了剧变,坐立难安,又无法得知消息,今日见谢朗前来,实是天大之喜。

“我以为王爷会想办法,没想到连王爷都没收到密信!”

“我们正在查内奸。”谢朗面色沉重。

裴无忌黝黑的面容涨成了酱紫色,狞笑一声,“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我要将他剥皮抽筋!”

谢朗将他的话细细剖析,越想越不对劲,道:“大哥,你们是当夜就拉了队伍出城上大峨谷的,可张保的军报,说你们据城作乱三日,烧毁民房无数,七月十六才反出渔州。”

裴无忌狠狠地啐了口痰,“呸!放他娘的狗屁!我神锐军大多是渔州子弟,怎么可能在自己家中作乱,放火烧自己的房子?”

“还有,章海的武功我知道,他的枪法只略逊我一筹,怎么可能让一个毫无武功的师爷扑上自己的枪尖,而无法收枪呢?”谢朗疑道。

“嗯。”裴无忌点头,道:“那把火也烧得蹊跷,事后我问过当日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承认是自己放的火。我带的兵我心中有数,真要是他们放的火,绝不会不承认。”

二人说到这里,同时抬头。谢朗冷声道,“有人蓄意挑事,激起兵变!”

五四、真相

“明远,当时形势那么混乱,重演一回,真能找到线索?”裴无忌看着眼前上千人,压低了声音。

谢朗轻声道:“只要是人做下的事情,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就看我们能不能找出来。”

裴无忌略感惊讶,细细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

待曾参与“哗变”的将士将当日情形再重演一遍,谢朗俊眉微皱,挑出其中十余人,唤进屋内,细细询问。

出来后,他又命将士重演一回,这才挥手令他们退去。

裴无忌见他似是发现了什么一般托肘沉思,也不敢出言惊扰,忽见裴红菱在门外探头探脑,便弹出一粒豆子,正中她额头。裴红菱气得直跺脚,做了个鬼脸,跑了开去。

“大哥。”谢朗抬起头来,问道:“那个师爷的尸首,现在何处?”

“我看过了,他的胸口确实是被枪尖捅中,没有别的伤口。不过我始终觉得有点疑惑,便让人将他的尸首放入府衙后院的地窖中,这种大雪天,想来还没有腐烂。”

谢朗把桌子一拍,“那就好!如果验尸的结果与我猜想的一样,就可以证明当日是有人蓄意激起兵变!事不宜迟,大哥,我得赶往渔州,拿到证据赶回去。你将这里的情况写明,我让大白送信给王爷,王爷好尽量为我们拖延时间。”

“好。”裴无忌也兴奋起来,他迅速摊纸磨墨,一挥而就,再将信卷起来,塞入小竹筒,可转头看到正醉醺醺倒在椅中的大白,不由苦笑道:“我真是作茧自缚。”

“臭小子!只有等它明天醒了再放它去送信。”谢朗也一声苦笑。

“倒也不妨。”裴无忌道:“明远,你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走。我让宁朔的商人秘密将你带过边境,这样的话,比你绕道北面要快很多。”

谢朗睁大了双眼,裴无忌哈哈一笑,拍上他的肩膀,道:“你以为宁朔军真是铜墙铁壁一块啊。你没听说过,宁朔军到哪里,宁朔商人就把生意做到哪里吗?他们神通广大,甚至能将宁朔军的军粮给倒卖出来。这段时间,他们在我大峨谷的集市上,从丹人和库莫奚人手上不知收了多少宝贝。”

谢朗摇了摇头,微笑道:“看来大哥在这里当山大王也当得挺过瘾的。”

“说实话…”裴无忌叹了口气,道:“比在渔州受那些小人的气强多了。我宁愿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和敌人拼命,也不愿面对这些他妈的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冷箭。”

谢朗望着他,缓缓道:“大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护好神锐军的弟兄,守好边境。今年雪大,只怕丹军不会怎么安生。”

“好。”裴无忌点头,慨然道:“朝中之事,交给你。边境的事,交给我!”

谢朗慢慢地举起右手,裴无忌与他击掌三下,二人相视大笑。

三年的并肩作战,二人心意相通,没有过多的承诺和誓言,此时索性将一切抛开,执酒痛饮,又齐齐酣然入睡。

第二日清晨被号角声惊醒,谢朗却发现屋中已不见了大白的踪迹。

他急忙出屋,见裴无忌正大声命亲卫拉来座骑,又恨恨骂了几声“死丫头”。谢朗忙也上马,二人带着亲卫驰出营房,穿过静悄悄的集市,往西三四里路,听到前方呼哨声、喝彩声大作,裴无忌不由又骂了句,“死丫头!”

谢朗忍不住笑道:“大哥,你一天不把红菱嫁出去,就一天不得安生。”

裴无忌只觉头大如牛,叹了口气,“也要有那种不怕死的小子肯娶她才行。”又取笑起谢朗来,“先别说这死丫头,明远,你什么时候迎娶公主?只盼神锐军能早日洗清罪名,我也好去涑阳喝你的喜酒!”

谢朗心头一颤,黯然神伤,狠力抽下马鞭,再驰百余步,便见前方草丘下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呼喝着,其中如一团火焰般跳跃欢呼的,自然是裴红菱。

顺着他们的目光,谢朗抬头,只见大白正在空中盘旋,距它不远处,一道黑影迎风翱翔。

雪后的阳光格外刺眼,一刹那间,谢朗心头剧跳,险些失声唤出,“蘅姐!”

等他眨了一下眼睛,看清那个黑影并非小黑,而是一只北地特有的黑鹰,他心下一沉,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裴无忌赶上来,看看天空,又看向前方雪野中正拼命逃窜的一只野兔子,笑道:“那是里末儿养的鹰,经常在集市上耀武扬威。红菱不服气,早就说要向你借大白来杀杀她的威风。”

见谢朗神色迷茫地望着空中的黑鹰,他补了一句,“里末儿是库莫奚人一个小部落族长的女儿,她们族人和汉人一贯交好,经常到边境来换一些物品回去。”

谢朗却仍是呆呆地望着空中两道羽影。只听裴红菱大声呼哨,大白引吭高鸣,如闪电般冲下,那只黑鹰也急急冲下,一黑一白,几乎是并肩冲向雪地上的野兔子。

眼见大白已俯冲至离地面只有两三丈处,谢朗猛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大白吓得一收翅,那只黑鹰已急速落下,利爪一开一合,将野兔子擒至半空。

库莫奚人欢呼雀跃,其中一名梳着长辫的少女更是兴奋得拼命大叫。裴红菱哀嚎了一声,冲过来,一拳揍上谢朗的胸口,吼道:“谢朗,你疯了?!”

谢朗“蹬蹬”退后两步。大白飞过来,他将它抱住,见它似是极不甘心,他唇边露出一缕略带苦涩的微笑,轻声道:“你让一让小黑又何妨?以后想见,可不一定见得着。”

“什么小黑大黑的?!”裴红菱只觉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怒道:“我可是和她赌了一匹马的,你把你的青云驹赔给我!”说着就上来揪谢朗的衣襟。

“裴红菱!”裴无忌厉声大喝,裴红菱气得将鞭子运力乱抽,抽得碎雪四溅。

那长辫少女走过来,嘲笑道:“裴红菱,你不会舍不得你的马,说话不算数吧?”

她的殷国话说得比较标准,谢朗觉得库莫奚人能说出这么正宗的殷国话有些稀奇,不由看了她一眼。

裴红菱发了一通脾气,气鼓鼓地牵过自己的座骑,将缰绳递给那长辫少女,硬梆梆道:“给你!”

长辫少女得意一笑,道:“裴红菱,下次吹牛皮可不要吹得太厉害,免得吹破了,飞到天上去。”

裴红菱满腔愤恨无处可泄,狠狠地瞪了谢朗一眼,却听一个极温和清雅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里末儿,把马还给她。”

伴着这个声音,库莫奚人向两边退让,一名身穿普通灰皮毡裘、系着同色腰带、乌发披肩的青年缓步而出。

谢朗知道库莫奚人历来是“男子披发,女子束辫”,且多身形高挑、皮肤白晳、五官清秀,可这青年男子生得未免太过俊美,乌发垂肩,头束锦带,更衬得他肤如白玉、风姿飘逸。

他正细细打量这灰裘男子,里末儿已不服气地用库莫奚话嚷道:“是她输了,我为何要将马还给她?”

灰裘男子用正宗的殷国话说道:“是这位军爷喝住了那白雕,不然输的是你。咱们要赢,也要赢得光明正大。”

里末儿噘起嘴,却也没有再说,将缰绳递给裴红菱。裴红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板起脸道:“我裴红菱送出去的东西,便绝不会再要回来。”

里末儿一愣,那灰裘男子淡淡一笑,道:“那我就替里末儿谢过裴姑娘赠马之情。”

里末儿这下明白过来,笑着上来拉住裴红菱的手,道:“你送我马,我请你吃烤肉,走!”

裴红菱素喜她豪爽,这刻便也放下心结,笑道:“好,回头我请你喝酒!”

二人携手而去,裴无忌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骂道:“这个死丫头…”他回头招呼谢朗,却见他正望着那灰裘青年远去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明远,怎么了?”裴无忌问道。

“没什么。”谢朗笑了笑,心中却觉这名库莫奚青年的风姿、气度和眼力非同一般,暗暗将他的音容相貌记了下来。

库莫奚人虽是游牧小族,又极分散,多年来受丹族欺压,但这几年趁着殷丹两国交战,他们休养生息、日渐强大。若库莫奚各部落族长都有这灰裘青年一般的人品,倒真不可忽视。

命大白回京城报信后,谢朗再度易容改装,混在宁朔商队之中,向大峨谷南面的殷国边境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