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自废墟中走出来,向柔嘉和杜昭行礼,道:“公主,尚书大人,请。”

她领着众人走到府衙后院,在水井边停住脚步,目光一扫,道:“金捕头,你不舒服吗?”

渔州捕头金鹏见杜昭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只得讪笑一声,“不不不,只是昨晚没睡好。”

吕青走到他身边,笑着拱手,“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绵里金针’金捕头,幸会幸会!”

金鹏隐觉吕青站的位置很巧妙,竟是封死了自己逃走的方向,只得魂不守舍地随着众人下了地窖。走到最底层的冰窖,柔嘉瑟瑟发抖,裴红菱马上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她肩头。

当看到地上那具冻僵的尸体,柔嘉惊呼了一声。有官吏大声叫道:“是邵师爷!原来他的尸体没有烧成灰!”

薛蘅在邵师爷的尸首边转过身来,面色沉静,看向金鹏,淡淡道:“金捕头,你与邵师爷多年同僚,麻烦你认一下,这位是否就是邵师爷?”

金鹏只得走上前去,看了一阵,点头道:“正是。”

“很好。”薛蘅嘴角微抿,她蹲下来,掰开邵师爷的衣袍。柔嘉从未见过这种冻得发青的尸体,想看又不敢看,但一想到事关谢朗,又壮起胆子睁大了双眼。

只见那尸身的心口位置被捅了一个茶蛊底那么大的洞,这个洞口的上方和下方,又都有被兵刃割过的痕迹。

薛蘅抬头,向薛忱道:“二哥,麻烦你验一下伤口。”

薛忱戴上鹿皮手套,哑叔将他放在尸首旁,他跪坐在地上,细验一番,指着那个洞一样的伤口,道:“这个是他的致命伤,是生前所致。”又指向上方和下方被兵刃割过的地方道:“这是他死后,有人验尸时留下的。”

待众人都微微点头,他接过薛蘅递来的匕首,沿着原来的伤口用力切下,众人逐渐看了个清清楚楚。

由于尸身已被冻僵,伤口都保持了最初的形状,众人看得分明,表皮至肌肉约半寸处,都有茶蛊口那么大,但半寸后直至心脏,伤口却极细长,似是被筷子般粗细的针形物直刺入心脏一般!

杜昭叹道:“原来如此!”

他话音刚落,“嗤嗤”的风声响起,地窖内忽然一阵漆黑,烛火竟全灭了。众人惊慌下都四散趴下,只听“嗤嗤”连声,劲风鼓荡。

过得一阵,又忽然有人擦燃了火摺子,众人这才慢慢看清楚,吕青、薛蘅和抱琴都站在了通道口,抱琴捂着左臂,似是受了伤,而金鹏正倒在地上翻滚,痛苦呻吟。

吕青运力撕开抱琴外衫衣袖,抱琴惊呼一声,急速抽回手臂,怒道:“你干什么?”

吕青一瞥之间也看清了她只是被利刃擦伤,便收回手,冷声道:“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早盯着他了,怎会让他逃脱?”

“什么叫做多管闲事?”抱琴杏眼一瞪,“谢朗是公主的驸马,公主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替他洗冤,难道是多管闲事吗?!”

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看了薛蘅一眼,冷哼了一声。

薛蘅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吕青耸肩笑道:“是是是,抱琴姑娘舍身为主,可敬可佩!”

抱琴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柔嘉已从裴红菱怀中站起,她扑过来,见抱琴伤势并无大碍,转头问道:“薛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薛蘅俯身,点上金鹏穴道,又从他手上取下一样东西,摊在手掌心。柔嘉看得清楚,只见那是一根筷子般粗细的铁刺,前后均尖锐无比,中间则铸了个铁环,人的手指套进去,挥舞起来,倒象峨嵋刺一般。

“当日神锐军与府兵争吵之时,有人推了邵师爷一把,邵师爷撞上了章海的枪尖。但章海马上收了枪,所以,他的枪尖只捅入了邵师爷胸口半寸,根本不会致其丧命。但是——”薛蘅看了金鹏一眼,缓缓道:“马上有人扶住了邵师爷,并装作查看他的伤势,遮挡住神锐军将士的视线,再用这样的铁刺,在章海铁枪造成的伤口处刺下,一针夺命!”

六七、疑云

柔嘉和裴红菱见抓到了杀害邵师爷的元凶,十分兴奋。虽然在之后的审讯中,金鹏拒不认罪,她们也不担忧,想着只要有薛蘅在,定能令他开口。午饭后,裴红菱便带着柔嘉和抱琴到渔州郊外欣赏了一回冰河风光,晚上又带着她吃遍渔州小吃,还要了北地最烈的酒,直灌得柔嘉小脸通红,才回到驿馆。

只是裴红菱还不能出声说话,未免不太尽兴,进驿馆时见薛忱房中的灯还亮着,心火趁着酒意腾腾涌上,便捡了块石头对准窗户扔了过去。

“谁?!”传出来的却是薛蘅冷峻的喝问。

裴红菱吓得一吐舌头,扶着柔嘉急速钻进房去。

可她们的兴奋,到了第二日便化为了乌有。

等她们赶到临时的府衙,只见绑了一地的胥吏,看服饰全是牢头与狱卒。在他们身边摆了一具尸体,双目圆睁、舌头伸出很长,正是金鹏。

薛忱用白布盖住尸体,除下鹿皮手套,道:“是缢死无疑,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无中毒迹象。”

牢头狱卒们一听,便连声叫冤,“大人,小的们真的不知他是如何开了镣铐上吊自杀的。小的们将他锁得严严实实,关的又是最里面的一间房子,实在不关小的事啊!他是朝廷钦犯,罪大恶极,小的们都知道利害,哪敢做这种不要身家性命之事!”

“镣铐是被这根细精铁丝打开的。”薛忱将一根细长的铁丝放在托盘中,让杜昭过目,又道:“这种铁丝可以盘起来藏在口中,既可当作暗器,又可用来开锁。当年有名的飞贼‘梁上燕’曾经用这种精铁丝越狱数次。”

“金鹏是公门中人,他的师父曾经参加过对‘梁上燕’的追捕,有这个自然也不稀奇!大人,金鹏是畏罪自杀,真的与小的无关啊!”牢头大声叫道。

杜昭狞笑一声,“老夫很久没有剥过人皮,你们若再不招供,可别怪老夫心狠手辣!”

柔嘉被他无比森厉的话语吓得一哆嗦。杜昭忙起身,换了和蔼的笑容,轻声道:“公主,您尊贵之身,少见血光为好。”

裴红菱忙拉了柔嘉出来,听到屋内一声惨过一声的哀嚎,柔嘉浑身起鸡皮疙瘩,到后来实在承受不住,跑到大门外,一阵呕吐。

裴红菱和抱琴轻拍着她的后背,她才逐渐放松下来。她怔然许久,才低声问道:“真的会剥了他们的皮吗?”

“有可能。”不知何时,吕青抱着手臂站在了一边。

柔嘉听了,小脸又白了几分。

“你还吓她?!”抱琴瞪着吕青,低声埋怨。

吕青一笑,正要说话,薛蘅走了出来,柔嘉忙问,“怎么样?招供没有?”

薛蘅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吕青冷笑道:“既然要下手,他们自然会做得滴水不漏。我以前只听说刑部天牢能让犯人死得没有一点破绽,没想到现在连下面的郡府衙门都学会这一套了!”

薛蘅忽然神色一动,思忖片刻,抬头望向吕青,“吕公子,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夜深时,渔州的雪停了,只余朔风割面。

薛蘅在城中疾走,东拐西躲,不时回头察看一下,或者在角落里呆上一阵。直至城内阒寂无声,她才悄悄折向城东一处荒宅。

她在墙头四顾看了看,如一片树叶般悄无声息地飘落。这处荒宅院子里长着一棵槐树,薛蘅在槐树前停住脚步,慢慢地将手伸入槐树上的一个树洞之中。

窸窸窣窣的摸索声之后,她从树洞里掏出一样东西,又擦燃火摺子,细看片刻,低声笑道:“就是这个了…”

话音未落,一丝极细的风声袭向她颈后的死穴,同时另一缕破空的风声如毒蛇吐信般袭向她的背部。

薛蘅整个人直挺挺扑向地面,在即将扑到地面的一刹那,想也不想地拧身翻滚,避过斜剌里刺来的一剑。

可又有两个黑影从另一个方向向她扑来,目标直取她手中的物事!

“呛啷”声连续响起,薛蘅在五个黑影的合围下,步步后退。当她的后背抵上槐树,似乎显得心慌意乱,剑势略一凝滞,被三人手中兵刃架住,另二人便将她左手中的物事唰地抓了过去!

“得手了!走!”一个黑影闷声下令。

薛蘅却突然凭空拔高丈许,又于空中一折身,在墙角处轻轻落下。

与此同时,那五个黑影刚自槐树下转身,淡淡的金光忽从树上撒下,如漫天烟花般绽开,痛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伴着一人的惊呼声,“中计了,快跑!”

当他们忍痛掠向围墙,薛蘅恰好堵住他们的去路,手中长剑划出一道雪亮的光芒,鲜血喷溅,凄厉的惨呼声过后,荒宅归于一片平静。

薛蘅擦燃火摺子,低头看着地上的一截断臂,默默地摇了摇头。

吕青自槐树上飘下,走过来,道:“五个人的身手都超过我们的想象,可惜,没能留下一个。”

“嗯。”薛蘅收了剑,道:“不过今夜没有白设这个局,我们至少确认了一件事。”

“可以确认,邵师爷衣袍滚边内的字条所说属实,账册确有其物。张保的人还没有拿到,所以一直在跟踪你。”薛忱听罢薛蘅的叙述,沉吟道:“既然明远当时看到了这张字条,自然他就寻到了账册。可他向刑部投案时,账册并不在身上,他会把它藏在哪里呢?”

柔嘉听得一头雾水,问道:“若真有账册,为何薛先生去天牢看明远哥哥的时候,明远哥哥不告诉薛先生?”

吕青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柔嘉见他讥讽意味甚浓,知道自己必定说了什么幼稚的话,心中郁闷,只得将满腹疑云压了下去。

薛蘅道:“明远当时肯定是拿到了账册,但被人发现了行迹,遭到追杀。我们下午在城外树林里发现的打斗痕迹,就是明远遭人围攻时留下的。”

柔嘉听她说得这般肯定,好似亲眼目睹一般,不由问道:“为什么?”

“明远当时使的是娘教给他的那套枪法。”薛蘅分析道:“他当时逃脱了,但对方在回京的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账册无法平安送到京城,所以他才会想到去找铁御史!”

“所以铁御史才会被杀!然后他们栽赃陷害,诬陷是明远哥哥杀了铁御史!”柔嘉拍手叫道。

“公主,证据呢?”薛忱苦笑一声,道:“先不说账册尚未找到,就是找到了,又怎么证明铁御史不是谢朗所杀?现在金鹏已被杀人灭口,虽然能够证明邵师爷是他所杀,可万一有人说他是受谢朗主使的呢?”

柔嘉被问得张口结舌,半晌方喃喃道:“这些人怎么这么阴险?”

“公主,这世上阴险的人太多了。说不定…”吕青看到抱琴向自己瞪着眼睛,耸了耸肩,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薛蘅站了起来,缓缓道:“我们去安南道,不管怎样,总要找出蛛——丝——马——迹!”

第二日众人出城时,却被东阳军的精兵拦了下来。不多时,杜昭赶到,不管柔嘉怎么说,他就是不放她出城,只道他已送信给宫中,宫中定会派人来接公主回京,请公主在渔州安心等候。查案一事,自有薛阁主,公主不必操心。

柔嘉满心想为谢朗做些事情,可这一路上,众人皆以薛蘅马首是瞻,会裴无忌、擒金鹏,她出不上一点力。昨夜她问的几个问题,众人都隐约有嘲笑她幼稚天真的意思,更令她如刺哽喉,十分的不舒服。这刻杜昭还要将她强行留下,眼见薛蘅等人已出了城门,她如何忍得住,当场便大发脾气。

正闹得不可开交,柔嘉忽见裴红菱远远地向自己打了几个手势,她心中一动,再大发一回娇嗔,装作怏怏不乐的样子回了驿馆。

坐立不安地等到晚上,还不见裴红菱的影子,柔嘉气得骂了无数声“死丫头”,正骂时,外面忽传来几声猫叫。柔嘉顿时止了骂,与抱琴吹灭烛火,再等片刻,悄悄开了北面窗户,翻了出去。

二人弯腰溜到墙角,见裴红菱蹲在那里,柔嘉忍不住出言抱怨,“你这猫叫学得不太像,让人发现怎么办?”又道:“外面都有人守着,怎么出去?”

裴红菱得意一笑,指着墙角道:“从这狗洞钻出去。”

柔嘉借着映射在雪地上的月光一看,瞠目道:“你、你让我钻狗洞?”

“到底钻不钻?你不钻我可钻了,薛阁主说了,过时不候。”

柔嘉只得委委屈屈地蹲下身子,再磨蹭了一会,才万般无奈地自狗洞钻了出去。裴红菱带着二人穿过数条街道,在一条小巷内停住脚步,笑道:“还好赶到了!”

“这是哪?”柔嘉闻到一股馊臭气,捏着鼻子问道。

裴红菱指着前方一辆装着数个大木桶的板车,轻声道:“钻进去。现在城门关了,只有这个车可以出去。”

抱琴揭开桶盖一看,怒道:“裴红菱!你竟让公主钻潲水桶?!”

“到底钻不钻?你不钻我可钻了,薛阁主说了,过时不候。”裴红菱还是那句话,说完自己象泥鳅一般钻入潲水桶,盖上了桶盖。

柔嘉与抱琴面面相觑。犹豫了许久,柔嘉想起只要能为明远哥哥做些事,日后他知道了对自己感激地笑上一笑,就算现在钻钻潲水桶又何妨?她一咬牙,提起裙裾,钻进了桶中。

刚将桶盖盖上,便听到“吱呀”开门声响,紧接着有人将桶盖揭开,“哗”地一声,一桶潲水从头浇下。柔嘉急忙捂住口鼻才没有叫出声,可眼中的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哗哗流了下来。

六八、碧血无言

裴红菱看着一身村姑装束、不停打着喷嚏的柔嘉,笑得伏在了马脖子上。

柔嘉瞪了她一眼,再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不由得也笑了。她伸手推了推裴红菱的肩膀,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个狗洞?”

裴红菱将手中尚热着的芋头分了她一半,笑道:“我小时候吃不饱,知道驿馆里肯定会有吃的,便经常钻那个狗洞,进去偷点东西吃。”

“你怎么会吃不饱肚子?你不是将军的妹妹吗?”柔嘉咬着芋头,大感惊讶。

裴红菱翻了个白眼,道:“公主,我小的时候,大哥还没当上将军呢,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我娘生下我就死了,不到两年爹也死了。大哥那时刚入伍,别人劝他把我送人当童养媳或者卖到富商家中当家生奴婢,他不肯,将我寄养在邻居家中。每个月少得可怜的军饷都送了回来给邻居,我这才得了条活路。可邻居家孩子多,哪轮得到我吃饱,我三四岁的时候便学会钻狗洞,到驿馆偷东西吃了。”

她咬了一口芋头,又恨恨道:“那驿丞发现驿馆吃的东西老是丢之后,便养了一条大狼狗,我有一晚又去偷东西吃,结果被狗把我屁股上的一块肉给咬了下来!”说着,她拍了拍左边屁股。

柔嘉心中大生怜意,正不知如何劝慰,一边的抱琴忽道:“我小时候也因为偷东西吃被狗咬过。”

“你、你…”柔嘉指着抱琴,张大了嘴。

抱琴犹豫片刻,道:“当年邓公公到民间选了一批资质优良的童男童女,加以训练,贴身保护各位皇子和公主。我们那一批进宫的,十有八九是流落街头的孤儿。为了抢一口吃的,就是被狗咬了也不会松手。”

裴红菱的回忆触动了她的心事,她自嘲似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进宫以后,邓公公说起当初为何看中我,就是因为看到我正拼命和一只狗抢一个肉包子,觉得我有股子狠劲,是可造之材。”

裴红菱一听,又笑趴在马脖子上。柔嘉听得张口结舌,见一旁的吕青正神情复杂地看着抱琴,不由问道:“吕公子,你也被狗咬过吗?”

“没有。”吕青自抱琴面上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笑道:“不过,我六岁时被老虎咬过。”

“为什么会被老虎咬?”

吕青唇角微勾,悠悠道:“若是有人把你放入一个屋子,给你一把刀,屋子里有一只老虎,那老虎有几天没有吃东西。你说,你会不会被老虎咬?”

柔嘉只觉闻所未闻,问道:“那你爹娘呢?他们不保护你吗?”

吕青一转头,过了片刻,淡淡道:“没了。”

柔嘉看看裴红菱,又看看抱琴,再看看吕青,轻声道:“那你们,还记得爹娘的样子吗?”

裴红菱拨浪鼓似地摇着脑袋,抱琴黯然低头,吕青一挥马鞭,自抱琴身边疾驰而过。

柔嘉心口堵得慌,拉住座骑,愣愣发呆。薛蘅扭头间发现她落后很远,策马回来,问道:“公主,怎么了?”

柔嘉听人说过,薛季兰的五个子女都是收养的孤儿,这刻忍不住问道:“薛先生,你和薛神医,还记得亲生爹娘的模样吗?”

薛蘅一愣,神情迷茫地想了片刻,缓缓道:“…不记得了。”

雪一片片落在肩头,柔嘉看着前方数个身影,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在天驷监看中一匹碧骢马,想送给明远哥哥,却被俞贵妃横刀夺爱。去找母后哭诉,母后却叫自己忍让,去找父皇,反被父皇斥为胡闹。回到珍萃宫,哭了一整夜,当时只觉自己是这世上最没人疼的孩子,还恨恨地对抱琴说“父皇母后都不爱我,还不如民间一个孤儿”。

现在才知道,抱琴当时笑倒在榻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原来真的不是笑自己的那句话。

一行人到达安南道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知县刘炎听说特使到来,吓得官服都来不及换,便到驿馆来拜谒。

铁御史被杀的现场,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曾派人来勘验过,后来一直封着。刘炎将众人引入院门,躬身道:“下官知道兹事体大,所以这里一直命人保持原样,严加守护。”

他又重重地叹了声,“唉!御史大人一生清正廉明,从不收受贿赂,却遭奸人毒害。百姓们都说,今年这雪下起来就没融过,只怕是老天爷也在为御史大人抱冤啊!”

薛蘅推开房门,与薛忱在里面看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出来,又在屋子四周细细搜寻。众人都不敢惊扰,站在一边耐心等候,柔嘉更是盯着薛蘅,盼望她突然发现什么线索的同时,心中又不时涌上一丝酸涩。

薛蘅正低头细看窗棂的缝隙,数人走入院中,当先一人腰间系着孝带。他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便走到薛蘅面前拜下,“铁思拜见薛阁主!”

铁泓被杀后,待三司派来的人勘验完现场和尸体,铁思便扶了铁泓的灵柩回到涑阳,同时成为三司会审时的人证。薛蘅接下此案,他又奉命重回安南道,等候传问。

薛蘅便离了驿馆,直奔县衙,命刘县令将早已到达此处的十府总捕头郑平等人请来。待当日在场之人都到齐了,她将这些人一个一个的唤入官廨详细审问。

这番询问,直至第二日黎明才结束。等薛蘅和薛忱满脸疲倦地从官廨中出来,只见柔嘉等人坐在花厅的椅子中,东倒西歪地睡得正香。

薛蘅走到柔嘉身前,见她秀眉紧蹙,睡梦中仍鼻音粗重,显然受了风寒,不由低低地喟叹了一声。

因为驿馆发生过命案,一行人住进了刘县令另行安排的宅院。这宅子宏敞华丽、绮玉软罗,薛蘅颇不习惯,但看到柔嘉染了风寒、频频咳嗽的样子,只得按捺着住下。

薛忱替柔嘉针灸出来,见薛蘅正站在照壁后的水井前,低头看着落满积雪的井口,便唤道:“三妹。”

薛蘅霍地转身,好一会儿,看清是哑叔负着薛忱,她默然片刻,轻声道:“二哥。”

“嗯。”

“你…”薛蘅犹豫着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亲生爹娘的样子?”

“记得。那时我已经有七岁,记得许多事…”薛忱顿住话语,狐疑地看着薛蘅,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妹,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怎么记不起来了?可好象…又记得一点。”薛蘅喃喃道。

薛忱笑了笑,宕开一句问道:“对他们的证词,你有何发现?”

“陷——阱!”薛蘅转过身,望着脚前那方水井,冷笑一声。

听到“陷阱”二字,哑叔“嗬嗬”叫着,抬腿踢向井沿上的积雪,雪团籁籁落入井中。他再抬头向薛蘅咧嘴一笑,薛蘅知道他是想起了在孤山带着一帮孩子布下陷阱捕捉野猪的事情,不由也回他一个柔和的笑。

薛忱点点头,“不错,我也觉得,那郑捕头和他的手下来得太巧了,好象他们早就埋伏在院子外面一样。虽然他们说是巡夜时发现有蒙面人一闪而过,担心御史大人的安全,所以赶过来查看。可怎么就那么巧,恰好在御史死后、谢朗还没离开之前赶到?莫非…”他眼中火花熠然一闪,“莫非他们早就知道御史要被杀!”

“嗯。还有,根据打斗的痕迹来看,当时围攻明远的人身手高强。可今天来的捕快我都仔细观察过了,除了那个总捕头郑平,其余的都是泛泛之辈,明远不可能被他们追杀成重伤的。我怀疑…那夜与我和吕青交手的那五个人,就是当夜围攻明远之人。”

薛忱徐徐道:“你的意思,张保的人设下陷阱,诱逼明远拿着账册去见御史,他们在御史的食物中下毒,再嫁祸给明远,同时夺取他手中的账册?!”

薛蘅颔首,“可明远没让他们如愿,在包围之下仍带着账册逃了出去!”

“那现在该怎么做?”

“找出那五个高手,找出账册!”薛蘅一转身,道:“账册我们自己悄悄地找,但那五个人…看来,是请王爷出手帮助的时候了!”

“平王?”薛忱忙问道:“三妹,你不是说不要将王爷卷进来吗?”

薛蘅道:“王爷是不能亲自出面帮我们,但这北方十府以及东阳军都有王爷的人,王爷早有密令,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对我们予以帮助。在渔州的时候,他们就和我接上头了。有了他们的帮助,上天入地,都要将那五个人给找出来!”

薛忱想了想,沉吟道:“可还有一个疑点无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