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她冷汗直冒,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战抖起来。

夜色深沉,薛蘅在孤山的山峰间疾走,不知不觉中上了主峰,站在天清阁前。阁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在灯笼照映下闪着幽暗的光芒,她却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走入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夜风拂动,阁后天一楼屋檐上的铜铃丁当作响。薛蘅绕过了天清阁,来到了天一楼。

天一楼乃天清阁重地,存放着大量的珍贵典籍,现下由哑叔看守。顶层则存放着历代阁主的著作及手札、信件,除了阁主,旁人不得擅入。薛蘅避开哑叔,悄然登上了顶层。

夜风拂动铜铃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战马嘶鸣,她靠在顶层的窗台前,抱住双膝,闭上双眼,但觉心乱如麻。

她索性站了起来,在楼中踱了几步,视线忽然停在屋角几口黑漆箱子上,不由起身走了过去。这几口箱子里面均是薛季兰生前的著作、手札、信件和最喜爱的书籍。薛季兰过世后,薛蘅将这些东西都收在了这里。

此时,她忽然心中一动,便擦燃火摺,点亮油灯,打开箱子,将箱中的书札逐一取出来细看。睹物思人,看着这些发黄的纸张上熟悉的字体,薛蘅不禁眼眶湿润。

她又重新把母亲的遗物细细地整理了一遍。到了最后一口箱子时,她忽然觉得那箱子的厚度有点问题,敲了一下箱板,发觉声音有点异样,再仔细察看了一下,揭开箱板,下面竟是一层暗格。暗格中用防虫的油布包裹着一些东西。

薛蘅好奇心起,究竟是什么东西,娘要藏在这箱子的暗格之中呢?

她解开油布,里面包裹着的竟是一叠信札。信札整齐地堆成一叠,最下面的信封边沿已经发黄褪色,而最上面的一封则较新,看来是依年代叠好收藏的。

薛蘅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信封上写着“天清阁薛季兰阁主亲启”,左下角署名是“方道之”。薛蘅再粗略翻了翻下面的信,每一封的署名都是“方道之”。

她心中不禁泛起疑云,从未听娘提过她与方道之有书信来往,而且这几口黑漆箱子是薛季兰过世之前一个月才备下的,她那时已经十分虚弱,竟还将这些信这么严严实实地藏好,难道有什么隐情?

她一时按捺不住,抽出了信笺。

“薛先生如晤:今日往青云寺与智惠方丈参禅,归来即收到先生来鸿,在竹林枯坐一夜,提笔回信,忽泪湿衣襟。佛曰人生七苦,吾不知参透几苦。先生将西行,吾尚颠沛于尘世,不知何时方得解脱。只恨当年冥顽懦弱,误人误己,致有今日之苦。先生豁达,七苦皆能放下。惟愿十年后,吾能相从先生于泉下矣。先生之女阿蘅,吾定会尽力照拂,勿念。”

薛蘅看了看信末的时间,是薛季兰过世前一个月收到的。看来是薛季兰知道将不久于人世,给方道之写了封信,托他照拂自己,方道之再回了这封信。

只恨当年冥顽懦弱,误人误己,致有今日之苦——是何意思呢?

她又将最底下那封发黄的信抽了出来。这封信却极平常客套,是当年薛季兰承继阁主之位时,方道之写给她的贺信。

薛蘅按着时间顺序,将后面的信逐一抽出细看,慢慢地呆住。

信中话语都平淡如水,未见什么私情,但字里行间却让人平生无限惆怅之感。方道之在学问上有何新的见解,或作了一首新诗,都会在信中细细道来,有时他也会就时政咨询一下薛季兰的意见。从他的话语中可以揣测,薛季兰也不时向他请教遇到的疑难,或很高兴地告诉他,天清阁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就连她新培育了一盆双叶兰,也曾向他倾诉。

薛蘅怔了好一会儿,又继续翻下去。翻到乾安三年的信件时,她的手停住了。那一年,她十岁,刚到孤山。

果然,在一封信件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先生为其所取名字甚佳。芳草披离,蘅有香魂。虽生僻野,素性坚韧。能为灵药,治病救人。松竹秀茂,高下难分。惟愿此女能于创痛中成长,他日得成大器,不负先生之期望矣。”

薛蘅把信贴在胸口,泪盈于睫。

她将剩下的信一一细读,忽然发现最后一封竟是薛季兰的字迹。仔细一看,才知这是薛季兰在过世之前写下的、未曾发出的最后一封信。

“方先生如晤:昨夜忽梦先师,先师宛若生前模样,仍问:季兰,你可想好了?醒来泪湿衣襟,知大限将至。回首一生…”

信写到这处,字迹凌乱,又有墨圈将后面的话涂去。信的右边,重重地写着一句“老来多健忘!”

最后一个“忘”字收笔一点,是滴落在纸上的一滴浓墨。墨迹宛如泪水,在信笺上洇染开来。

薛蘅将信札抱在怀中,怔怔地看着一豆烛火,只觉胸中如遭钝刃锯磨,隐隐作痛。

老来多健忘。薛蘅记得,下句是:

惟不忘相思。

“娘…我该怎么办?”晨曦下,薛蘅坐在墓前,望着墓碑,心头一片惘然。

她不时抬头看一看山路,隐隐期盼薛忱前来,可三日过去,始终不见他的身影,倒是天清阁方向数次传来召集长老的钟声。

她不知阁内发生了什么大事,每次走到松林边,又迟疑地停住脚步。直到第四日黄昏,才见到薛忱的身影。

薛忱在墓旁坐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面色凝重,仿佛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薛蘅坐在他身边,他凝望她片刻,轻声道:“三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娘对我们说的话吗?”

薛蘅一愣,不知他此刻为何要问起这个,但还是答道:“记得。娘说:以后你们就是手足,有什么事,都要一起担当…”

“当时我怎么回答的,你记得吗?”

薛蘅迟疑了一会,道:“你问娘:那她也会姓薛吗?娘说是,你们都姓薛,都是我的儿女。”

薛忱深深地凝视着她,柔声道:“三妹,娘去世的前几天,把我唤到她面前,对我说了一番话。”

薛蘅心头一颤,双目微红地看着他。

“娘说:阿忱,娘就要走了,其他的人娘都不担心,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蘅。娘既怕她想起以前的事,又希望她能够想起来。她若是想起来了,…或者,即便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但当她遇到过不去的难关时,阿忱,你就将这封信交给她。”

薛忱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薛蘅面前。

薛蘅手指颤栗地接过信,一时竟没有勇气将信笺抽出来。薛忱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才抖抖索索地抽出信笺,慢慢地展开。

“阿蘅:

若有日此信开启,定是你遭遇异常艰险为难之事。

当初阿娘以天清阁重任相托,实在是出于无奈。阿娘自任阁主以来,精力多在寻找寰宇志,于天清阁发展实在建树不多。本想寰宇志事一了,便履行阁主最重要之革故鼎新一责,无奈天不假年矣!我走后,重担便落于你身上,每思及此,阿娘便深感愧疚。

阿娘亦是女子,深知身为女子当家之难处。但诸儿女中阿勇急功好利,性情偏狭,难当大任。阿眉眼界心胸不广,阿定年纪尚幼,阿忱又身有残疾,皆非阁主合适人选。其余各系中亦无出众弟子。唯你自小坚忍刻苦,人品学识、武功才智皆属上乘,实为阁主不二人选。

唯一担心者,你身世孤苦,遭遇至惨,自年少时便饱受噩梦困扰。阿娘每见你自梦中辗转惊哭,常恨不能以身代之。然转念细想,我走之后,又谁来替你?!身伤易治,心病难医。佛不度人人自度,疗救之希望,只系于你一身矣。

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武功才具皆不可恃,唯自爱自强,方为真正强大之根本。阿蘅阿蘅,世上无一人不苦,无一事不难。然而青莲生于污泥,难掩洁质:明珠孕自蚌伤,无损光华。人皆弃我而我绝不自弃,则所有苦难困厄,亦不过历练而已。

最难之时,勿忘阿娘对你之期望,勿忘所爱之人对你之依赖,勿忘你对自己之允诺。若有日伤痛难愈,便记得小时阿娘曾说:噩梦虽长,终非真实,又何伤于你?

阿忱乃至诚君子,可依之信之。惟愿我儿女一生平安,喜乐无忧,则阿娘于九泉之下亦可含笑矣。”

纸笺上的字迹渐渐模糊,遥远的画面逐渐清晰:

“——阿蘅,别怕,这是梦,梦都是假的,不能伤到你的。”

清冷的夜晚,母亲将十岁的她抱在怀中,不停轻抚着她的额头。她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惊恐,紧紧地攥着薛季兰的衣襟,生怕一松手便会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母亲的手温柔地、轻轻地抚摸着她,仿佛带着一股神奇的安定力量。最后,她终于平静下来,蜷在母亲的怀中,沉沉地睡去…

她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练功习武。每当她取得一点点的进步,抬起头便总能看到母亲赞许的目光和鼓励的微笑。她暗暗下了决心:为了留住那样的目光和微笑,无论怎么苦,她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那样温和、谦逊,无论何时都是面带微笑。但在她纤弱的身体里却又似乎蕴含着一股让人无法逼视的力量,能让最强大的对手都不得不折腰。在弥留之际,那双眼睛因为她的消瘦而显得更大更幽深了,她无力地握着薛蘅的手,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悯和怜爱,发出最后一声轻轻的叹息,“阿蘅,女儿,不要哭…”

薛蘅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晶莹的泪水后,薛忱目光中的温柔与怜惜,仿若母亲从流逝的光阴中走出来,慈爱地看着她。

她伏在薛忱的双腿上,放声大哭。

泪水浸湿了薛忱的衣裳,他低下头来,怔怔地看着她哭得不断颤抖着的双肩。

——娘,您看见了吗?阿蘅哭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薛蘅哭,就连母亲过世,她也只是彻夜跪在灵前,神情憔悴、呆滞,然后沉默而利索地操持葬礼上的一切事宜,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十多年了,他看着她用厚重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看着她变得越来越出色,也越来越沉默、坚强。他总在想,她这辈子还能不能象寻常的女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痛快地哭?谁会看到她坚硬的外表下那脆弱的、伤痕累累的心灵?又有谁能打开她紧闭的心门?

如今,那个人出现了,可惜,不是我。

他心中发酸,凝视着薛蘅,微笑道:“阿蘅,你知道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哭呢…你以前总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可是,我看到你和明远在一起的时候,也爱和他吵嘴了,也爱笑了,变得有生气了…”

他轻轻地抚摸着薛蘅的秀发说:“阿蘅,去吧,去找他吧。”

九五、手足何眈眈

阳春三月,晚霞灿烂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清香。

薛蘅哭了很久才慢慢坐直身子,忽觉自恢复记忆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随着这场痛哭减轻了很多。她以袖拭泪,抬起头时,向着薛忱略带羞涩地微微笑了一下。

薛忱凝望着这个睽违已久的微笑,轻声道:“三妹,你打算怎么办?”

薛蘅静默了一会,问道:“二哥,阁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回来了。”

“哦?”

“他和姜师叔他们一起回来的,随他前来的还有陛下派来的两位秘书丞。看来大哥是打定主意,只要你一回天清阁,便仍要想法子处置了你,再由长老大会推举他为阁主,故而多方活动,请陛下派了秘书丞前来作见证。”

薛蘅想起一事,问道:“二哥,王爷的脉,你有没有探过?”

“正要和你说这事。”薛忱忙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薛蘅思忖一番,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要用上虎背草和藤苓子。”

“可这两味药,长老们也曾提炼过,光凭这个,似乎说服力不够。”

薛蘅缓缓道:“二哥,你还记得《寰宇志》的事吗?”

薛忱一惊,“你是说,一切都是大哥泄露出去的?可他如何得知的呢?”

“二哥,我得去密室一趟,确认一下。”薛蘅道:“你先回阁中稳住大哥,透露点口风,说明天是娘的忌日,我一定会回来祭拜。”

“好。”薛忱应了,忽然醒觉过来,惊喜地望向薛蘅,“三妹,你…”

薛蘅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回头看向石墓,轻声道:“娘说,以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这个梦太长了,我也该醒了。”

三月二十七是天清阁上任阁主薛季兰的忌日,这日辰时,天清阁各系长老率门下弟子,并景安帝派来的两位秘书丞,抵达碧萝峰。

薛勇白衣素带,走在最前面。快到石墓时,他紧走两步,扑到墓碑前,涕泪纵横。众人见他至诚至孝的模样,都不免低声称赞。

薛勇一番痛哭后,抚着墓碑,一副锥心刺骨的模样,泣道:“娘,孩儿不孝,未能照顾好三妹,令她走入歧途。求娘保佑三妹平安归来,孩儿定会好生照顾她。”

弟子们摆上香烛祭拜之物,薛勇点燃三炷香,插在墓前。姜延长喝一声,“致祭开始——”

“慢着。”一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薛忱忽然开口,“再怎么样,三妹现在还是阁主,这祭礼应当由她主持。”

薛勇心中忌恨,但也巴不得薛蘅即刻露面,更何况薛忱在阁中威信极高、人缘又好,他也不便得罪这位二弟,点头道:“二弟言之有理。”

谭长碧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看她是不敢回来了吧。”

薛勇叹了一口气,道:“不会的,娘生前最疼三妹,三妹若还有良心,就一定会赶回来。虽然她做了错事,但我们作为她的亲人,总得给她一分向善的机会。既然二弟说她会回来,那我们就不妨再等一等,反正吉时未过,尚有一个时辰。两位大人和众位师叔先休息一下吧。”于是便有弟子上前铺设蒲团,请各人坐下休息,又奉上香茶。

姜延刚才被薛忱打断,十分不快,坐下后,便冷笑一声:“薛大师侄倒是宅心仁厚,怪只怪阿蘅自己不争气,与人无攸。唉,真是本门不幸,家丑,家丑啊。”

谭长碧附和道:“正是。我看她这阁主也别想当了,自己行为不端,还有何资格管束阁中弟子?薛大师侄正当盛年,又能力出众,这么多年全靠你在外面为阁里挣回来大笔的资金,说得上是劳苦功高,堪为阁主的最好人选啊。”

薛勇连连谦让,谭长碧,姜延等众长老都一力恭维。那两位朝廷里来的秘书丞都是久历官场的老油条,见此情景也只是点头微笑打哈哈,对众人的这番装乔做致却是不置可否。

谭长碧冷笑道:“阿勇,你就别谦让了。你说说,你们这一辈的弟子中哪有一个武功、能力能胜得过你的?我就只看好你!哼,薛蘅掌阁三年有多,阁中的收入就从没见增长过,田地租子没有一年能收齐的。虽说怜贫惜弱也是我阁中人的本分,可只会节流,不知开源,再大的家业也架不住这么坐吃山空啊。”众位长老都频频点头称是,只有聂薇等少数几个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薛勇何等伶俐,见两位朝廷官员不肯明确表态,知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便连忙道:“各位师叔,阁主一事还需朝廷确认,咱们还是暂且不表。倒是谭师叔说的,很有道理。以往三妹太过胶柱鼓瑟,不敢开拓财源,又滥施恩惠,致有开支吃紧之窘况。我倒是有个想法,说出来请各位师叔参详参详。我们京城里现有几处产业,比如聚德坊、柳树胡同、朱雀大街这几处,都是很不错的,倒不如先拿出来放租,我知道京城里有好几个大商号都对这几个地方虎视眈眈的。”

聂薇皱眉道:“那几处不是药房医馆便是义学善堂,怎么能拿出来放租呢?”

姜延也沉吟道:“是啊,这都是青云祖师和历任祖师爷积攒下来的功德,拿来放租赚钱,似乎不妥。”

薛勇忙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放出去收租,资金回笼得快,先解了阁中的燃眉之急,等有了钱我们再另外选址,重建药房医馆和义学善堂好了,这也不算违背祖师的教训呀。再说,若资金充足了,我们还可以扩大规模多建几个嘛,这不是一举数得吗?”

谭长碧等几人都连连点头,姜延和另一部分长老却还在沉吟。

薛忱忽然开口道:“京城里的产业也有放出去租的,这还是当初由三妹拍板决定的,可是这两年也没见收回来多少租金。这里面的原因,恐怕大哥最清楚了吧?”

薛勇一怔,立即又笑道:“二弟,你这是怀疑我中饱私囊吗?我薛勇对天清阁忠心耿耿,天日可表,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

薛忱不理他,继续道:“我在京城的时候,问过那里的租客,他们说,租金这两年都加了将近三成了,可这笔钱哪去了呢?大哥送回来的账本上可没有这一笔钱啊。”

薛勇叹了口气,“二弟是个读书人,你是不知道在外面办事的艰难啊。这几年,我在京城里上上下下打点,迎来送往,在在都需要钱啊。就阁里拨的这点子钱,还不够我请客吃饭的,我还得常常拿自己的体己钱去贴呢。各位师叔要是不信,可以拿我的账本去查验。”

薛忱又道:“那阁中每年拨给京中那几处善堂的款项呢?药房购买药材的钱、义学的修缮款、支付给店里伙计的薪金,这几项我看了一下,似乎也有点问题呢。”

薛勇知道这位二弟心细如发,虽然自己账面上做得滴水不漏,但也难保他会在什么地方发现蛛丝马迹,心下也不禁有点忐忑,但眼下绝不能让他继续在这事上纠缠下去,于是便勃然作色道:“二弟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和三妹感情好,我揭发她的丑事你肯定不高兴,可你也不能这么挤兑我呀!说我贪污公款,请你拿出证据来!若无凭无据,我死也不服!各位师叔若觉得薛勇是这种贪财好利的小人,那就另请高明吧,京城这烂摊子我是早就不想管了!”说完便作势要拂袖而去。

谭、姜等几位长老连忙上前劝解了半天,薛勇才显出很委屈的样子,勉强留了下来。薛忱看着,只是微微冷笑。

谭长碧安抚道:“阿勇,我们都知道你在外面奔波辛苦,为了阁里的事情尽心尽力,确实是劳苦功高,大家都相信你。二师侄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也是关心阁中的事务而已。只是有一件,一下子要租出这么多地方,事情肯定很繁琐,我们又没有内行的人手打点,只怕不好办哪。”

薛勇连忙道:“不妨,我有个朋友伍敬道在京城里人面很广,又是弘王的亲戚,他愿意为我们介绍客源,并且可以替我们管理京中的产业的各项事宜。此人能量很大,办事也稳妥,肯定没有问题的。”

谭长碧拊掌笑道:“若此事真能办成,对我天清阁倒是大大的福祉一桩,薛大师侄你功德无量啊,阁主之位,舍你其谁?”

聂薇却满脸疑虑道:“伍敬道?我记得他是弘王妃的哥哥吧?现在皇嗣未定,朝里已议论纷纷。青云祖师爷有遗训:天清阁不得牵涉朝政事务。我们和伍敬道这样的人走得太近,不妥吧?”

此话一出,就连姜延等人也不禁点头称是,众人又犹豫起来。

薛勇暗骂道:真是一帮不开窍的老榆木疙瘩!但脸上还是笑道:“哪里会呢?一事归一事,我们只和他们有生意来往,不参与朝政就是了,再说,伍敬道有这样的背景,总归对我们是有利的,以后办起事来会方便很多。师叔们放心,我薛勇在此发誓:一定不辜负各位师长的厚爱,竭尽全力为我天清阁效力:一定谨遵青云祖师的教诲,绝不掺和到朝堂之事…”

“是吗?那大哥真是用心良苦了。”他话语未毕,林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但见一个身影缓步走出,白衣姗姗、神色清冷,正是失踪多日的薛蘅。

经过薛勇的大肆渲染,天清阁弟子都知道了在涑阳发生的一切,一部分人交头接耳、目带疑虑和不屑,但多半弟子还是上前向她致礼,尤其是坤、艮两系的弟子更是欣喜不已。

薛蘅向众人微微点头致意,走到石墓前,静静地看着薛勇。

薛勇被她的目光瞧得有些心慌,正要开口,薛蘅缓缓道:“大哥,让平王服下那药,你费了不少心机吧?”

她这句话说得甚轻,但在薛勇听来,宛如雷轰电击,顷刻间全身冷汗淋漓。好半天他才强作镇定地笑道:“三妹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薛蘅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银盒,道:“虎背草和藤苓子,大哥,你的房中怎么会出现这两味药物?”

薛勇面无人色,颤声道:“三、三妹说笑,我一时好奇,钻研这两味药物的药性,又有何奇怪?”

众人都觉二人的对话十分奇怪,景安帝派来的两名秘书丞听到薛蘅说“让平王服下那药”时,交换了一下目光,凝耳细听。

薛蘅继续说道:“《本草经》记载:虎背草和藤苓子,服之令人心悸目眩,头疼耳鸣,还会出现类似癫痫、狂躁之症状。”

“那又怎样?”薛眉见薛勇面色惨白,心中不解,忙出言相助。

薛蘅笑了笑,缓缓说道:“大哥才智过人,破解了密室的机关,但你却不知道,你同时也留下了自己进出密室的证据。大哥,那本《山海经》中我对暗语的注释,你还记得吧?要不要到陛下面前详细地默出来呢?”

薛勇呆若木鸡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众人听到此时,也知事关重大。薛勇偷入密室,中间似乎还牵涉到了当今陛下,仅此两项,已是犯下了天清阁最严重的大罪,便是姜延、谭长碧等支持他的长老,也不敢再轻易开口了。

薛蘅抚上墓碑,叹道:“大哥,娘曾说过你天份极高,但也失之于浮燥,需得沉下心来,方能在学业上有所突破。龙泉谷幽深僻静,极适合修行,你就去那里守墓吧。”又掏出一粒丹药道:“这是九转还丹,你吃了吧。”

此言一出,天清阁诸人皆耸然动容。龙泉谷是历代阁主墓室所在,最清苦不过的一个地方,薛蘅将薛勇派到那处守墓,分明就是一种变相的禁锢。那个九转还丹,听起来好听,却是天清阁用来处置背叛师门的逆徒的,只要吃下两粒便可以把一身的功夫化去。现在薛蘅只给他一颗,显见是手下留情了。只是众人都不明白薛勇为何象被薛蘅抓住了七寸,一丝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薛眉愤怒地冲上前,质问道:“凭什么?!薛蘅,你已经不是阁主了,还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们?”

薛蘅冷冷答道:“四妹,你忘了,阁主是要朝廷认定才算数的,到目前为止,陛下还没有下旨褫夺我阁主之职。”

薛眉指着薛蘅,怒道:“大哥有什么错了?!你自己做下的丑事,全天下都知道了,你还有脸跑回来占着阁主的位置不肯放?!呸!”

薛蘅脸色一下子白了,但很快又镇静下来,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本账本,丢到薛眉面前,冷冷说道:“四妹,刚才二哥说的那些,你以为我们真的没有证据吗?我们本来想回来以后先找大哥谈谈,让他自己把钱先还回去,我们还可以替他遮掩一下,可是…”

她停了一会儿,环顾了一下四周,深吸了一口气,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至于我和谢朗,我们一直都是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苟且□之事!娘在天上看着,她可以作证!”

她注视着薛眉,目光清洌,“四妹,站在娘的墓前,你敢说这样的话吗?”

薛眉一下子窒住,慢慢低下了头。

众人皆知薛蘅对薛季兰极其尊重,今日敢在墓前说出这番话来,显见其心中并无愧疚,大部分人都不禁开始相信起她了。

薛勇面上神情变幻不变,害怕、不甘、愤怒种种滋味涌上心头,可最后皆化为了绝望。他面如死灰,垂下了头,低声道:“阿眉,别说了。”又转向薛蘅道:“谨遵阁主之命。”说罢,一狠心把丹药吞下,以袖掩面,向山下疾奔。

薛眉魂不守舍地追了上去,“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可薛勇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呼唤,中途脚步踉跄,摔倒两次,又强撑着爬起来,不多时便消失不见。

薛忱和薛蘅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都想起了他们兄妹几人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情景:

身材修长的英俊少年爽朗地笑着,对瘦削单薄的小女孩说:“你叫阿蘅,是吗?他叫阿忱,是你二哥。这个小鬼头叫阿眉,比你小,是妹妹。我叫薛勇,今年十四岁,是你们的大哥。”

薛忱和薛蘅对望一眼,眼神里都充满了惆怅和茫然,又不约而同地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山风吹动薛蘅的素服,她在薛季兰墓前跪下,深深叩首。众人这才从震撼中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随着她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