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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纱厨里已熄灭了灯火。然而临近中秋天寒气清,月色便十分明亮。银辉落上地面,映着烟云纱的帐子,宛若银沙撒上了层云。

里间就只有一张床,这一日姊妹两个却是睡在一起的。

小孩子总是耳聪目明,许多大人分辨不出来的声音,她们听着却十分清晰。

雁卿那脾气,旁人不对她说的她一般都不会太好奇。更兼头上被撞了一下,有些昏昏沉沉,因此沾枕头就睡,已睡得十分香甜了。月娘却是满怀心事——她相信赵世番会救她阿娘,从看到赵世番的时候起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因此纵然听不太清,也强竖起耳朵听着。

但这一回赵世番显然是令她失望了。

柳姨娘已倒台了,喜梅、腊梅和李嬷嬷此刻自然言无不尽。便将她们当日所见——从雁卿向月娘赠琉璃珠,到阿宝打翻了珠子盒柳姨娘拿珍珠换琉璃珠,再到阿宝自己吞了珠子崔嬷嬷闻声来救,雁卿去拉柳姨娘却被柳姨娘推倒门闩上去,仔仔细细的都说给赵世番听。

赵世番听了自然十分震惊,想到雁卿胸口上的淤痕,一时脑子都有些木了。

然而人也都是有些先入为主和逆反心理的。喜梅、腊梅分明就是叛主另投,赵世番对她们的话先就保留三分。再想到林夫人的手段——下人们哪里敢说对林夫人不利的话?

因此赵世番虽恨恼柳姨娘胆敢欺瞒他,却也不信李嬷嬷她们的供词就真实无虞。

他已动了怒,势必是要将真相丝毫不爽的查明的。便道:“将那个贱人带来对质,我要亲自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太夫人今日其实已听过一遍、怒过一回了,此刻反而十分平静,只放下茶水,道:“我已令云娘将她处置了。”赵世番就愣了一下。老太太又道,“你也不用问,我这就告诉你——打了一顿,撵出去卖了。”

赵世番又愣了一回,待回味过来,就略有些恼了——这般酷烈决绝的手段,绝对不是太夫人使得出来的。

自己养的儿子,太夫人能不明白?便知道他这是又恼林夫人只手乾坤,先斩后奏了,倒还真未必是舍不得柳姨娘。

就道:“怎么,你还想留着她再害雁丫头一回?”

赵世番真有些有口难言了,就道:“……到底是月娘和宝哥儿的生母,她这样处置,日后宝哥儿怎么见人?”

太夫人便道,“有这样的生母,宝哥儿才真的没脸!如今云娘要亲自教养他,怎么反倒没养在姨娘跟前体面了?”

赵世番哑口无言,只能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人情又是另一回事了。”多说无益,他也只能道,“事已至此,儿子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太夫人心里明白,此刻赵世番心里有情绪,怨恨林夫人自作主张,她再替林夫人说话,赵世番也听不进去。

便令喜梅等人退下,和缓了语气对赵世番道,“也不怪你赌气,云娘来说将柳氏卖掉了时,我也半天没缓过气来。”

赵世番别着头不说话。

太夫人便接着道,“可事后再想想,云娘会这么做,又有什么好意外的?柳氏要害的,可是雁卿啊——她还不单单推了雁卿一把,竟还在你跟前说,是雁卿拿珠子给阿宝玩的……这是连雁卿的品行也要败坏啊!”

赵世番想起李嬷嬷说的换珠一节,心里却也憎恶柳姨娘颠倒黑白,竟意图陷害一个孩子——她以为林夫人屋里没旁人瞧见,就可以信口雌黄了吗?也不想想林夫人是谁。真是自取其辱。

想到雁卿昨日头破血流,他对柳氏的怜悯便更淡了。

太夫人又说,“雁卿对云娘来说是不同的——也不单单对云娘,你心里又何尝不疼雁丫头?”

赵世番垂头不语,太夫人就道:“你还为鸿哥儿的事怨恨云娘?”

赵世番猛的就抬起头来望向太夫人。

太夫人面色却很平静,“你虽然不曾说什么,但其实还是埋怨她的吧。”

赵世番这才回过神来,忙道:“阿娘这就将儿子说的猪狗不如了!当日要不是云娘……”

太夫人摆了摆手拦下他,“要不是云娘隐忍,晋州城早已沦陷,我等女眷受辱被俘还在其次,坏了圣上的灭梁大计,只怕燕国公府要举家覆灭——你要说的若还是这些,那就是敷衍我了。”

赵世番只望着太夫人,见太夫人眼中泪水已涌上来了,不觉颓然泄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儿子说这些也是发自真心,云娘是令人敬重的——我心中断然不存埋怨之意。只是恨自己才具不及,不能料敌先机,令雁卿和阿鸿……”

太夫人便道:“谁能事事都料到?何况晋州原本就在大军的后方,梁国大军忽然就出现在城下,主帅都没料到。你一个大后方调拨军需的刺史又能想得到吗?”说到这里,太夫人也忍不住抬手擦拭眼泪,“所以谁都不怪,要怪就怪梁国人狠毒。”

赵世番默然不语。

当年他外任晋州刺史,正赶上当今皇帝举兵伐梁。梁国自晋阳发兵南下,秦国大军往临汾郡会师阻挡,自晋州城调拨粮草。不成想梁国分兵迂回绕过了临汾,直逼到晋州城下。彼时赵世番正往北押运粮草,是林夫人及时统兵固守,联络大军回援。

因大战在即,赵世番动身时便与林夫人商议好,要将雁卿和鸿哥儿送回长安。不知被谁出卖了消息,两个孩子就落到了梁军手上。因林夫人固守,梁军便将他们做人质押在晋州城外,逼林夫人出城投降。

林夫人不肯,就那么眼看着鸿哥儿被掼死在地上。

梁军将雁卿带回去,说给林夫人一天的考虑时间,若再不从就杀了雁卿。

……当天夜里,林夫人就率兵劫营。梁军虽早有准备,却还是不敌林夫人冷静应变,终究让林夫人将雁卿救了回去。

那之后一年里,林夫人都不曾脱过战甲。直到梁国被灭,她从前线回来,才哭得泣不成声。

赵世番真心不埋怨林夫人,也是真心敬重林夫人——那样的情形下,任何一个当娘的都得发疯。林夫人却生生将血吞回去。她已遭遇了这一切,赵世番若真心存埋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只是每每看到林夫人和雁卿,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鸿哥儿,那个孩子前一刻还仰着脸拽着他的手指头撒娇,“阿爹记着去接我和妹妹,别忘了我们……”可待他回来,就已是冷冰冰的尸体了。

令人情何以堪。

第十章

太夫人又道:“我也知道外边是怎么议论的。明里说云娘明大义,舍私情,是女中丈夫。背地里却议论她没有人性,跟易牙竖刁是一类人物……”太夫人说着就气得哆嗦着拍桌子,“他们懂个屁啊!就该让他们自个儿遇上这种事试试……云娘让人搀下来时,话都不会说了,就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倒在那里。她就不想替鸿哥儿去死吗?要不是还有雁丫头,她……”

赵世番道:“阿娘别说了!”缓了好一刻,他才道,“我心里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他们也不敢在我跟前这么说。”

太夫人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疼惜云娘的,你和越国公闹得水火不容,还不就是为了他家乱败坏人……”她就叹了口气,擦了擦眼泪,平顺了气息,才又说下去,“你说你心里敬重云娘,这我也信。可也没有你这个‘敬’法的。将她当泥塑的菩萨供起来,离的远远儿的,这是敬妻子的做法吗?”

赵世番默然不语,老太太就接着说,“我知道,遇上这种事她难受,你也难受。你说不怪她,其实也还是怪她的,只是自责更多些。她又何尝不是?旁的夫妻还能抱在一起哭一场,可你们两个对面坐着,想起那孩子只会更自责、更伤情。反不如远远的避开,静静的将伤心事忘了。所以早些年我也都不说什么。可转眼都五六年过去了,你竟还不回头。我就得问一问了——是心伤还没治好?还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媳妇了?”

这件事上赵世番倒是很干脆,接口就道,“要——”

他这么坦率,太夫人也就将心放下了,“你又要云娘,又舍不下柳氏——莫非是觉着云娘这样的媳妇,也能和旁的女人似的贤惠温柔的奉承你,容得下你三妻四妾?”

赵世番又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不可能,读书人有才高气盛一说,林夫人又何尝没有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傲骨?她便譬如人中龙凤,是不可能如牛马般温顺俯就。赵世番在很早之前便明白这些了,何以此刻还要太夫人来提醒?

他也就是骑虎难下罢了。做错了事没脸认,林夫人又是无可无不可的淡漠态度,他便也梗起来。渐渐的习惯了,日子也无非就这么着,于是就将错就错的拖延了许多年。

但心底里,他其实也还是记挂林夫人的。

太夫人看他脸色,便又道:“若是云娘继续甩手不管,由着你跟柳氏苟且,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回她分明下了重刑,连柳全家边边角角的龌龊都刨出来算账了,可见素来对柳氏的积怨。要说她纯是为了雁卿,就没有拉着你回头的意思,我是不信的……”

赵世番依旧不语——毕竟是十几二十年的夫妻了,他还不明白林夫人?她大约还真就只是为了雁卿。

只是此刻他忽然又想起林夫人昨日扑到他怀里哭的情形,似乎自鸿哥儿没了之后,这还是第一回。她纵然再强硬好胜,在需要支撑的时候也会本能的投向他。

赵世番站起来背过身去踱步到窗前,一个人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对太夫人说:“阿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太夫人便叹道:“想明白了就去看看云娘吧。柳氏的事已然这么处置了,你若还有什么不满,尽管去说。对往事还有什么牵念,也尽管去说……我是管不动你们的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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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渐渐升高,那银辉撒了满地,屋里也一片一片的发白。

月娘躺在床上,望着烟云纱上星河一般的明光。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如那纱上明光般散做一片虚空。

听见喜梅和李嬷嬷的声音时,她已预料到了不好,果然燕国公就震怒了。可其实那个时候月娘还是有幻想的——平日里柳姨娘也常对她发脾气,在旁人面前却还是护着她的。

但燕国公没有护着柳姨娘,纵然太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将人打一顿,撵出去卖了”,他也只是说“事已至此,儿子没什么可说的了。”

月娘便记起年前自己养的那只猫。那猫被柳姨娘丢掉时,她也还哭着到柳姨娘跟前保证,“会看好它,再不让它进阿宝屋里”。柳姨娘在燕国公心里,竟还比不上一只猫在她心里的分量。张嬷嬷对她说——若燕国公有心,自然会救柳姨娘。到此刻月娘才明白,她何以非要加上“有心”二字。原来燕国公也是真的会“无心”的。

月娘听见他们口口声声说着“雁卿”,回身瞧见雁卿正在酣睡,那是真的被宠爱的孩子了无心事的睡相,干净又美好。因柳姨娘真的推了雁卿,月娘对她本是十分愧疚的。可此刻竟忽然就有些憎恨她了。

她的委屈、难过不知该如何发泄,便蒙了头,压抑的哭起来。

雁卿正睡得酣甜,忽的就在梦中听到哀切的呜咽声,便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睁开眼便见身旁月娘的被子隆起一个小包,那哭泣声就从里面传出来。雁卿尚未十分清醒,只觉得月娘躲在里面哭,哭得十分令人难过。她只想着安慰月娘,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被子。

里面月娘的哭声倏然便止住了,被子包也有片刻僵持,不再抖动。

雁卿便轻声道:“月娘乖,不哭了。”

谁知她一说话,月娘反倒更赌气不理她了,在被子里头翻了个身,继续哭。

雁卿就有些干瞪眼,此刻才稍稍有些清醒,终于记起柳姨娘的事来。月娘哭得越发凶,她便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不发出声来,从旁轻轻的一下一下拍打着。

雁卿倒是有耐心安抚月娘。月娘在被子里哭久了,却有些透不过气来了。待要出来,心里又不想在雁卿跟前示弱。又赌气哭了好一会儿,实在憋得太难受了才从旁边悄悄的露头出来缓口气。

不想雁卿却十分敏锐,察觉到月娘出来了,忙就从旁边寻了手帕递过去。

月娘才要缓过来,见她一脸懵懂关切的递帕子过来,便又给气哭了。

此刻再躲回去反而更丢份儿,一脸眼泪鼻涕的也十分不好看。月娘终还是恨恨的从雁卿手里夺了帕子来,将脸擦干净了。

这一闹腾,外间值夜的秀菊就听到动静了,便在帘子外轻轻唤了一声,“姑娘?”

雁卿低头看了看月娘,见她有些慌张,就道:“不要紧。”又想到月娘哭得眼睛都肿了,便说:“我要湿帕子。”

秀菊便依言去拧了块湿帕子来,才要打起帷帐进来,就见雁卿钻了小脑袋出来,自己将帕子接了,道,“谢谢阿姊。”

秀菊见她好好的,便略放了心。雁卿不叫她看见内里的情形,她便不看,只问道:“是头又疼了吗?”

雁卿就摇头说,“不疼了。我睡了,阿姊也去睡吧。”复又钻回去。

秀菊就从旁拉了条缝,悄悄的窥探进去。

便见雁卿回了床上,把湿帕子给月娘,轻声道:“再擦擦吧。”

月娘默不作声的将帕子接过来,仔细的又擦了一遍。雁卿看她这回确实是拾掇好了,便摸了摸她的头发,道:“睡吧。”

月娘便背着雁卿躺下,这回也不蒙头哭了。只是一静下来,难免又想起柳姨娘待她的种种,忍不住又悄悄的落泪。正难过的时候,便觉得后头被子被掀开了,随即雁卿就钻了进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月娘真心有些别扭了,便挣了两下。雁卿只轻轻拍打着她,学着大人的口吻,说:“不哭,不哭。”

月娘越发难过起来,眼泪横流,可这一回终究是挣扎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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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世番回到正院时,夜色已深,林夫人房里的灯却没有熄。

虽经老夫人劝解,赵世番心里对林夫人也十分的愧疚。然而林夫人才将柳姨娘逐出去,他便来俯就和好,心理到底还是有道坎儿的。因此进了院子里反倒踟躇起来了。就在海棠树下踱着步,细细的斟酌该怎么去和林夫人说话。

月华如练,秋虫鸣叫。正是最令人感怀叹息的时候。

赵世番就又想起鸿哥儿来。便如太夫人所说,他和林夫人疏远起来确实是因为鸿哥儿的死。这些年他一直逃避着,循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道理——这般消极的处事,也不怪林夫人懒得理会他,就连他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无能。

白白活到三四十岁,竟连六七年前的一件往事都不敢面对。

他又想,云娘大约已走出来了——自那年脱了战甲,她便再不管外事,一心只扑在雁卿身上。纵然雁卿木讷不可教,连鸿哥儿一半的聪明都没有,她也没有放弃。当年恃才横行,令多少男儿又嫉恨又无可奈何的女人,如今分明就只是一个耐心的母亲。难道她看着雁卿就不会想起鸿哥儿来吗?自然是会的,只是她已剖析过自己的心,敢于去面对了。

他再难过,难道还能比孩子的生母更难过吗?

第十一章

赵世番想到这里,虽越发觉得自己比不上云娘,却终于下定了决心推门进屋了。

屋里略有些暗,他又心不在焉的琢磨着稍后的说辞,果然又在拐角处撞上了博山炉。黄铜的炉子撞在骨头上还是很疼的,他就顿了下脚步,心里略有些负气,吩咐:“搬出去。”

身后小厮忙从命弄开。赵世番却是记起来,这一对博山炉也已是旧物了,还是当年他父亲随先皇伐蜀时得来的东西,一直丢在库里生尘。因林夫人不爱熏香,成亲后屋里便不曾陈设熏香炉。那一回他费心弄了西域奇香来,非要令林夫人试,林夫人才从库里寻出这对博山炉来摆上。十几年了,却还摆在屋里。

他便又记起林夫人床楣子上挂着的香逑,似乎也还是当年她随手抛玩的那枚——那也是时兴了许多年的玩意,镂空的银球内置小圆钵,球怎么转钵口都朝上。在碗里燃上香料,香气便从镂空处溢出。早些年贵妇人坐车外出,都爱在袖子里拢一枚。车过之处,连尘埃都染上香味,十里不绝。城中顽童争相追逐,都以为香车里坐的是神仙妃子。

这也是一桩雅事。他便做了两枚送给林夫人把玩,林夫人随手抛起接住,笑问道:“身后追着许多闲人有什么风雅的?”他便说,“我觉着你比她们都更像神仙妃子,何以反不如她们受追捧?”林夫人便抿唇看着他笑,后来她就噙了笑垂下睫毛,说,“你觉着我好便够了……我却懒得去理会旁人追捧谁,不追捧谁。”然而到底还是收下了。夜间她便将香逑拢在被褥下,赵世番掀开被子便觉得暗香扑鼻,便涎了脸往她身上去嗅。少年夫妻难免浮浪放纵,床笫间也颇有可炫耀的战绩。鏖战之后林夫人便笑他,“确实是风雅的东西——还非要我带出去玩吗?”他自然是不许了。

他和林夫人成亲时,人人都预言他们两个日后必成怨偶。可其实赵世番自己很清楚,当日云娘将长刀砍上桌案时,他便已觉得林夫人美貌至此,纵然真被她砍一刀也是甘愿的。少年心性难免浅薄,易被皮相迷惑。可渐渐相处下去,便更被她的才情个性所吸引。他越明白云娘的过人之处,发奋匹配之余,也越清楚自己怕是此生难及。可要说自卑,却也不至于。

少年时不曾山盟海誓过,可那个时候他和林夫人之间也确实是一心一意的。正所谓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此刻想来,却有些沧桑伤怀了。

当年那些旧物,林夫人都还好好的留着。人人都觉着她会“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可见他们都错了。

赵世番恍神有些久。再回神时,便听见里头传来了孩子哭声。那哄孩子的声音分明就是林夫人的。

他略窘迫,却还是赶忙进屋去了。

林夫人是不怎么会哄孩子的——当年养阿鹏的时候她便对奶妈说,“平日里照顾好了便可,若他无缘由的哭就抱来找我,我有办法治他。”听者无不满头是汗,生怕阿鹏真落到她手里。还好阿鹏乖巧好养,吃喝拉撒睡舒服了,从不乱哭闹。

后头阿鹤倒是有半夜哭闹的习惯,慢慢的却也让林夫人给倒过来了。对亲儿子,她是真能狠下心,哭闹时说不管就真不管。

此刻却抱着阿宝满屋子里绕,又指着房里的东西给他看,又摇拨浪鼓的。颇有些被孩子治住了的模样。

见赵世番进屋了,她便略有些不自在。然而片刻后也就坦然了。

且将阿宝还到翠竹手里,对赵世番道:“我们出去说吧。”

声音压低了,便有些示弱的意味,十分的柔和动听。

赵世番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这是因为阿宝在一旁的缘故,忙就道,“不用,在这里说吧。”

李嬷嬷不在,翠竹又不十分会抱孩子,阿宝很配合的又大哭了起来。林夫人无奈,只得将阿宝再接过来,低缓的发出些催人入睡的乐曲来。赵世番便凑过去,试着哄了一下阿宝,随口道:“你又何必非养在自己屋里?将西间收拾出来给他住,多安排几个嬷嬷照顾也就是了。你白日里这么多事,已经够辛苦了。”

林夫人便看了他一会儿,道:“家里的事却没有多费神。”

赵世番就被噎了一下,道:“也是……你的才具管家事,原本就是牛刀杀鸡。”片刻后又道,“纵然不累,夜里也得好好睡的。”

这样言之无物的关切已听了许多年,可那笨拙又有些负气的赞美确实有些年数没听过了。林夫人倒也有片刻失神。

便叹了口气,道:“柳氏的事你已知道了?”

赵世番略有些难堪,只胡乱点了下头。片刻后又道:“是我惹出来的,这些年让你和雁卿受委屈了。”

林夫人听出他的意思,一时便默然无言。

话已出口,后面的便也容易了。何况早些年也多是赵世番顺着她的,此刻便依旧如当年相处时那般,握了她的手道:“我们和好吧。”

林夫人总不作答,阿宝又哭闹不止,赵世番便有些烦。硬将阿宝抱过来塞到翠竹手里,“将他抱出去哭。”

他再回来找林夫人,林夫人却已打了帐子进里边儿去了。赵世番忙追进去,就见林夫人往角落里去躲,他便再追过去……就发现林夫人悄悄的背着他在擦眼泪。

赵世番愣了一下,悄声回头给林夫人拧了条湿帕子递过去。林夫人侧着身子接了,又背对着他擦干净,才回过头来。

“你说和好……是说这一回就算了,还是要长长久久的与我好下去?”

赵世番又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过来,忙道:“自然是长长久久的好下去。我是真心认错的,日后再不做令你伤心的事。”

林夫人便抬手止住他,道:“既然如此,有些事我便非要问明白了。”

赵世番道:“……是。”

她斟酌着措辞,赵世番便凝望着她,等她开口。

林夫人便缓缓的从头说起,“说句不大中听的话,哥哥。当年我很不解父亲为何就挑中了你——才情平庸,武艺更寻常,也就圆滑玲珑些,却也不过是寻常纨绔都懂的世故。竟无一处能令我折服的。”

这话谁都不爱听。赵世番忍不住就插嘴,“我也没那么差劲吧——至少家世是能与你匹配的!”

林夫人便被他给噎了一下,“你还真是……”待要说他涎皮赖脸,可话又说回来,他们这些子弟谁不仰仗家世的?便道,“是,家世匹配,容貌也很不差。”

赵世番被她噎回来,就有些讪讪的不敢多抢白了。

林夫人才又道,“待成亲后我才信服父亲的眼光。你确实与旁人不同——这世上父亲之外,能容得下我的男人也许不少,可愿意纵容我去做我想做的事的,大约就只有你一个了。而且竟是我浅薄了,你虽没有文采武艺,却有做事的才能。更难得的是识才、容人的气度。谢二、庆乐世子他们信重你,可见都是比我有眼光的。”

赵世番并没少辗转听说旁人对他的评价。然而林夫人亲口承认,分量自然不同。一时竟有些面红耳赤了。

林夫人便直言,“而我虽被旁人说得很不堪,却很有些自视甚高的毛病。若你也与那些闲人一样,大约我们夫妻间就不是当年相处的情形了。”

赵世番这回听明白了,“……是。”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夫妻间相处也不外乎如此。林夫人没瞧上他却还敢嫁给他,自然是有压倒他摆弄他,当他的家做他的主的准备的——她这样的女人难免有些惊世骇俗的胆量,不是三从四德的规矩能束缚得住的。而她也确实有接手燕国公府的才能。

可她并没真这么做。

此刻被点通了,连赵世番自己也是意外的——他所见的天纵之才,个个最不缺的就是掌控欲,尤其是对身边的人。但哪怕在他最迷恋林夫人的时候,林夫人也不曾耍手段摆弄他。甚或细细追究起来,她做的恰像一个最贤惠顺从的妻子。在柳姨娘之前,林夫人没有哪怕一次,真正违逆过他的心愿去自作主张。

他正想着,便见林夫人寒星一般的眸子正凝望着他,追问道,“我没那么做。哥哥,你想过为什么吗?”

她已有些年数不曾叫他哥哥。年少时这叫法饱含了调笑的意味,亲昵又暧昧。此刻叫着却暖得令人感怀。明明已经历了这么多事,却仿佛她的感情一直都不曾变过一般。

赵世番其实是知道那答案的,只是此刻竟然说不出口了。赵世番总不答,林夫人眼睛却又红了,她便又要背过身去。赵世番忙扶住了她,男人都是得寸进尺的。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竟有些卑鄙的想要等着林夫人自己承认不可了。

但林夫人眼泪滚落下来之后,那种小人得志般的沾沾自喜就褪去了。

他便揩去她的眼泪,说:“是我混账……让你伤心了这么多年。我也,我也很早之前便……”要说出来终究是难为情的,他便道,“都已是老夫老妻了,你别哭。”

林夫人摇了摇头,“那些年我确实觉着,你是我的良人。能和你结成伉俪,是上天玉成……可后来,晋州城出了事。”她闭上眼睛,竭力平复着心情。赵世番身上也骤然冷下来,一时各自默然。许久之后,林夫人才接着说,“那是我一辈子最艰难的时候。如果不是有你在我身边,我大约是撑不下去的……”

赵世番便要抱住她,林夫人只摇了摇头,抬手抵住他的胸膛,说道,“后来我随父亲攻入邺城,亲手给鸿哥儿报了仇……我想着,最艰难的时候已过去了。”她便又仰了头望向赵世番,“可我不明白,哥哥,最艰难的时候你都能陪在我的身边,为什么那会儿反而要疏远我了?”

赵世番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