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古没有回头,道:“按律处置。”

声音暗哑低沉。

瑶英侧耳细听他们交谈,听到这一句,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回到原位。

按律处置,就是只需要缴纳罚金就行了。

毕娑也松了口气,带着瑶英下了城楼,找到看管犯人的士兵,解释清楚缘由。

士兵找出坊市官署送来的文书,啊了一声,道:“将军不必惊慌,这些人虽然定下死罪了,最后还要经过摄政王的确认才会被送到城楼上去处决,今天拉他们过来是为了让他们开开眼。”

也就是说,今天只处决那几个盗匪,所有定下死罪的案件最后要由苏丹古本人勘核,谢鹏他们罪不至死,苏丹古不会因为官署的一面之词定他们的死罪。

瑶英这下彻底放心了,再三谢过毕娑。

毕娑看着她被血染红的面纱,心中十分愧疚,送她回王宫,温言道:“剩下的事交给我来料理,公主只需安心等着,谢鹏他们过几天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瑶英摇摇头,道:“这事是谢鹏他们冲动莽撞所致,我身为公主,疏于管教,不敢再让将军奔波。”

毕娑正色道:“公主不必和我客气,公主远在异乡,无人照应,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不用忌讳,我只愁找不到为公主奔波的机会。”

最后一句话刻意放轻了语调,温柔旖旎。

瑶英怔了怔。

毕娑朝她笑了笑,“公主今天受惊了,早些休息,我明天再来看公主。”

瑶英目送他高大的身影远去,想起他的披风还笼在身上,摇了摇头,转身回屋。

亲兵们陆续回来复命,他们已经送出珠宝玉石打点坊市官署,官署答应明天把状书撤回来,那个胡商看到他们送去的绸缎,又勒索了些银钱,答应和解。

第二天,毕娑果然来帮瑶英处理余下的事情,谢鹏几人认罪态度良好,瑶英又拿出了和解书,几人很快被释放了。

谢青罚谢鹏几人每天在院子里蹲马步,几人知道差点酿下大错连累瑶英,不敢辩驳,老老实实认罚。

瑶英没有责骂谢鹏,托人找到那个胡商,把那些汉人都买了下来,安置在城外一所院落里。

那个死去的老者当天就被拖到城外扔了,瑶英请人找到他的尸首,为他料理了后事。

谢鹏听说以后,抹了抹眼泪,继续蹲马步。

处理完谢鹏的事,瑶英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这晚,她梦见自己立在城楼,一篷热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身,鲜血顺着裙角往下淌。

嘀嗒嘀嗒,一声一声。

一道身影站在她面前,手里提了把染血的刀。

瑶英一动不敢动,那人猛地回过头来,一张夜叉面孔,唯有一双眼眸清澈,泛着湖水般的绿。

她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第48章 行像节

行像节的前一天,阿史那毕娑将瑶英送去打点胡商的珠宝玉石又送了回来。

“他们无故打死奴隶,也有过错,坊市官署已经查清楚缘由了,不过谢鹏打伤了人,罚金拿不回来。”

瑶英有些意外,谢过毕娑。

毕娑对她耸了耸肩膀,道:“王庭的律法不如中原的严谨详尽,商人可以任意打杀奴婢,王下过几道禁令,还是制止不了这种恶行,直到摄政王杀了几个以虐杀奴隶为乐的贵族,他们才收敛了一些。这还是在王庭,有王的教化,在其他城邦,人命还不如一头羊。”

瑶英轻轻地叹口气。

乱世之中,不管中原还是域外,从来都是如此,人命如草芥。

在西域,不止汉人被欺辱,部落之间互相吞并,很多部族被其他部族奴役驱使,活得猪狗不如。

中原需要一个强盛统一的王朝,西域也是如此。

毕娑拍拍手,两名侍女应声走进院子,手里托着捧盒。

“那天我思虑不周,公主的衣裳都污损了,这些是我特意为公主准备的。”

毕娑指指捧盒,笑眯眯地说。

瑶英婉拒道:“将军为我奔波,我还没谢过将军,不敢让将军破费。”

毕娑挥挥手,打断她的话:“公主想谢我的话,明天行像节,城中男女老少都会穿上盛装参拜佛陀,公主陪我去佛寺参加法会如何?公主还没逛过圣城吧?正好可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瑶英迟疑了一下,阿史那毕娑这些天为她上下打点,十分辛苦,她理应感谢他,而且法会之后他们要一起出使高昌,点点头,答应下来。她不便外出走动,如果身边有毕娑这个王庭贵族相陪,薛延那应该不敢上来挑衅。

毕娑登时满脸灿烂笑容:“我让使女为公主预备的正是节日的盛装,公主换上试试,若是不合身,让她们再改改。”

说完,又道,“本就是按着公主的尺寸裁制的衣裳,公主千万别和我客气,公主是王的客人,就是我的客人。”

见瑶英眼眸低垂,似乎在想回绝的理由,他浓眉轻挑,故意板起脸:“公主真想看我伤心难过吗?”

瑶英笑了笑,谢过他,示意亲兵接了捧盒,不过没有立马回屋换上新衣,而是问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城楼上见到的摄政王苏丹古是佛子的亲随?”

毕娑眸光微闪,点点头,含笑道:“摄政王吓着公主了?公主不用怕他,他赏罚分明,而且对王很忠心。”

瑶英确实被苏丹古吓着了,这几天夜里总梦见他一刀砍下盗匪脑袋的场景,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浑身狠戾,杀气凛凛,宛若夜叉。

她梦中惊醒,心里浮起一个疑问:昙摩罗伽病逝后,王庭覆灭,身为摄政王的苏丹古去哪了?他执掌军政大权,为什么消失得无声无息?

难道他被王公大臣暗杀了?

瑶英百思不得其解。

苏丹古太神秘了,他行踪诡秘,很少抛头露面,当他那张丑陋狰狞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是他大开杀戒的时候。

她试探着问:“摄政王年岁几何?”

毕娑手指摩挲下巴,想了一会儿,道:“摄政王比我和王大几岁,他是我们的师兄。”

原来苏丹古是昙摩罗伽的师兄。

瑶英若有所思,听到后半句,诧异地道:“将军和佛子曾是师兄弟?将军也是释家中人?”

阿史那毕娑是突厥王族之后,他的名字毕娑取自粟特语,寓意彩色的人,他的母亲信奉祆教,他怎么没和母亲一样信祆教?

毕娑笑了笑,朝瑶英摊手,一副吊儿郎当之态:“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佛门子弟吧?其实我小时候也被送去研习佛法,王庭贵族子弟都是如此,从小就跟着长辈研读经书,只有最聪明、最有慧根的才有资格继续跟着师尊修行,王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他天资不凡,师尊说,我们和他比起来,就是一群整天只会咩咩叫的羊羔。”

说到这,毕娑轻笑。

“王学什么都快,他会说四种语言的时候,我们才刚刚开始学粟特语。他和师尊探讨佛理的时候,我们就像在听天书。”

瑶英想起这些天听过的传说,“我听小沙弥说,佛子降生的时候,圣城天降异象,全城百姓都看到了。”

毕娑沉默了一瞬,嘴角一咧:“对,那天城中云霞漫天,王宫上方像是有佛影佛光笼罩,还隐隐有佛陀念经的诵声。师尊说,那是因为世间纷乱,所以有神佛转世为肉体凡胎,降世历劫,教化万民,普渡众生。”

瑶英笑了笑。

不管毕娑说的是真是假,王庭百姓肯定深信不疑。

这晚,瑶英换上毕娑送来的盛装,衣裳果然是按着她的尺寸裁的,很合身,不知道毕娑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尺码。

半夜的时候,她正睡得迷迷糊糊,窗外传来人马走动的嘈杂声响,她惊梦而起。

谢青从外面进屋,小声道:“公主,是正殿那边的动静,佛子搬去佛寺了。”

昙摩罗伽平时住在佛寺,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留在王宫养病,明天寺中举行法会,他必须搬回去。

瑶英躺下继续睡,心想:和尚好像总是半夜搬家。

翌日清早,毕娑一身簇新的戎装,锦带束腰,英姿勃发,捧着一大把鲜花登门,立在院门前,一头金发闪闪发亮。

瑶英换上王庭女子的装束,满头黑发梳成一条条小辫子,辫发上绑满彩色绸带和各色宝石,一身红地团窠联珠花树对鹿纹翻领锦袍,袍袖缀团珠,脚下缕金长靴,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腰间别了把嵌满宝石的匕首,步下石阶,仰起脸,微微一笑。

就好像漫天璀璨星光从云端跌落,全都笼在了她身上。

毕娑目瞪口呆地望着瑶英,失神了半晌,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朝自己挥了挥手,这才回过神。

“公主真美。”

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赞美公主,一下子变得笨嘴拙舌起来。

瑶英唇角轻翘,蒙上面纱遮住面孔,看着眼前抓耳挠腮的毕娑,忽然想起长安那群成日打马追逐她的纨绔少年郎。

此时再回想长安的年月,恍如隔世。

行像节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城中洒扫道路,城门、门楼上支设帷幔,处处装饰一新。

佛寺精美的佛像被置于二十乘高达三四丈的巨型四轮车上,绕着城中几条主干街道巡行。每一辆四轮车都美轮美奂,装饰金、银、吠琉璃、颇胝迦、牟娑落揭拉婆、赤真珠、阿湿摩揭拉婆,垂挂幛幔,伞盖随行,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佛像则金银雕饰,胸垂璎珞,亭亭玉立,姿态庄严。

城中百姓倾城而出,男女老少,黄发垂髫,全都换上簇新衣裳,欢呼雀跃地跟着巨轮车涌向城门,口中念诵佛号。

毕娑带着瑶英出了王宫,主街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谢青和谢冲眉头紧皱,怕被人群冲散,紧紧跟在瑶英身边。

阿史那毕娑一路上为瑶英解说每一道仪式,体贴周到,耐心热情,人群里时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笑着回应,人缘很好。

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瑶英暂时放下心事,感受王庭盛会的热闹欢庆。

城门下的长街铺设毡毯,二十乘巨型四轮车缓缓驶到门楼下的高台前。高台上设了香案,珠围翠绕,金光闪闪,身着华服的王公大臣们走下高台,脱下毡帽,赤足迎上前。

一阵清越的乐声从南边飘了过来,激昂的人群忽然静了一静,所有人屏息凝神,自觉地退到道路两侧,抬起头,注视着长街另一头,神色恭敬,目带狂热。

瑶英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在两列手执香炉、身着法衣的僧人引导下,一头身披彩幔珠宝、装饰华丽的大象从南边缓缓走来,象背上设有宝座,一人端坐宝座之上,面如冷月,眼似莲华,一手持莲枝,一手捧莲花,一身宽大的雪白金纹袈裟,眼眸微垂,似在禅定之中,周身似有淡淡的佛光华晕笼罩,恍若神祗。

昙摩罗伽来了。

他淡淡地瞥一眼众人,世间万物仿佛都不在他眼底。

道旁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静了片刻,然后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所有人仰望着他,神情激动,满面红光,争相朝他抛洒鲜花,有人想上前触碰他的衣角,被蓝衫中军骑士拦下。

乐声婉转圆润,鲜花飘落如雨。

大象走到高台前,温顺地屈膝,王公大臣上前两步,跪在象足旁,昙摩罗伽垂足,踏着大臣的手和肩膀登上高台。

谢青和谢冲愣了一下,小声问:“公主,这是什么规矩?他们的王居然踩着大臣的肩膀!”

瑶英和他们解释:“这是升座礼,在天竺和西域很常见。”

她视线落到大臣身上,康莫遮等人规规矩矩地立在高台下,神态恭敬,脸上没有一点怨愤之色——看到昙摩罗伽的声望如此威隆,他们敢不规矩吗?

高台上响起一道醇厚温润的嗓音,昙摩罗伽开始宣讲,用的是普通百姓都能听懂的胡语。

瑶英听了一会儿,只能听懂一个大概,他讲的是佛陀目睹人生悲苦,从而厌倦人世、参禅悟道的故事。

他声调清冷婉转,带着一种清朗从容的韵律,百姓听得如痴如醉。

半刻钟后瑶英就完全听不懂了,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昙摩罗伽,他面容俊美,气度出尘,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重病的痕迹。

瑶英发现自己好像从未见过昙摩罗伽站立的姿态,刚才他踩着大臣的肩膀登上高台,长身而立,身形高挑挺拔,看起来好像比毕娑还要高一点。

他患的到底是什么病?

法会持续了一个时辰,阿史那毕娑听到一半,引导瑶英从人群退出来,带她去佛寺。

佛寺将要举行辩经大会,等昙摩罗伽宣讲完,大会就开始。高僧们早就到了,除了去参观法会的,剩下的人已经在为辩经做准备,庭院间挤满了僧人,有些人盘地而坐,闭目冥想,有些人已经和身边人争执起来,叽里呱啦大声争辩。

寺中气氛紧张而活跃,留寺的小沙弥们个个满脸期待,等着一睹昙摩罗伽舌战群僧的风采。

他早年的盛名就是在一次次辩经大会上赢来的。

瑶英跟着毕娑找到他们的席位,百无聊赖地环视一圈。

毕娑低头和她说起几件小时候在佛寺修行的趣事,一道敏锐的目光突然扫了过来。

瑶英心口猛地一跳,迎着那道视线看过去。

庭院角落里,一个身穿半袖长袍的男人懒洋洋地倚靠在佛塔旁,一边和身边僧人交谈,一边抬眸看她,浅金色的眸子在日光下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冷芒。

是海都阿陵!

见她认出自己,海都阿陵嘴角一勾,抬了抬下巴,线条粗犷刚毅。

瑶英不想和他同处一室,起身离开席位。

毕娑一脸茫然地站了起来,看她神色不大对劲,朝她刚才看的方向看去,视线和海都阿陵撞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海都阿陵撇了撇嘴角,收回眼神,唇边一抹讥笑。

毕娑脸上涨得通红,拔步跟上瑶英,羞惭地道:“文昭公主,北戎也派了僧人过来和王辩经,不过我不知道北戎派来的使者是海都阿陵王子!”

“公主不必害怕,这里是王庭,他不敢乱来!”

瑶英匆匆走出佛寺,慢慢定下心神,脚步一顿,回头朝毕娑笑了笑:“我不想看到他,不能陪将军观看辩经大会了。”

毕娑忙道:“正好我也不想看,我送公主回王宫。”

两人回了王宫,瑶英吩咐亲兵:“这些天谁都不许再出宫,北戎人在圣城。”

众人知道轻重,点头应是。

瑶英想起海都阿陵唇边那抹志在必得的笑容,寝食难安。

她不会再落到他手里,她一定要回中原。

……

瑶英不知道,八千里之外的中原,也有人在想着她。

几个月前,长安。

一匹快马从裴家出发,骑手日夜兼程,连赶三天三夜的路,抵达京城,气都来不及多喘几口,直奔东宫。

太监尖声通报:“殿下,派去裴家的人回来了!”

脚步声骤响,身着太子礼服的男人大踏步走出里间,凤眼赤红。

第49章 大哥后悔了

长安。

李玄贞看完密报,面色阴沉如水。

秦非和其他几个部下从书房里跟出来,看着李玄贞的背影,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玄贞忽然不停打颤,倒在了地上。

“殿下!”

秦非几步抢上前,扶起李玄贞。

李玄贞紧紧攥着信,咳出一口血。

众人大惊失色,不久前北戎突袭,太子死守凉州,身负重伤,还未痊愈,吐血非同小可!

太监吓一跳,拔腿就跑,一叠声催促护卫去请太医。

秦非扶着李玄贞回屋,不一会儿前廊传来脚步声,候在外院的幕僚、将兵纷纷回避,太子妃郑璧玉和太医一起来了。

郑璧玉进了里间,问:“殿下怎么会吐血?是不是又练武了?”

秦非眼眉低垂,退到屏风外,答道:“殿下刚刚看完裴家来的信。”

床榻之上,李玄贞双眼紧闭,面如金纸,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信。

郑璧玉坐在榻前,掰开他的手指,匆匆看完信,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轻轻地叹口气。

文昭公主已然香消玉殒,查清楚了她的身世,又有什么用?

那个千娇百媚、让京中五陵少年郎魂牵梦萦的七公主,再也不会回来了。

太医看了看李玄贞身上的旧伤,重新为他上药,开了新的药方,叮嘱道:“殿下旧伤未愈,须得心气平和,莫要动气为上。”

郑璧玉望着昏睡中的李玄贞紧拧的浓眉,回想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神情凝重。

让李玄贞心气平和,只怕难啊!

……

几个月前,北戎突袭,李玄贞镇守凉州,率领边关将士血战数日,等到援兵驰援。

消息传回长安,满朝震惊,不等李德下旨增兵,西北的金城、萧关、鄯州,东北的夏州、晋州,南方的江州、舒州,和西蜀毗邻的阆州同时燃起烽火,数日之间,几大哨关同北戎、南楚、西蜀血战数场,死伤无数。

举国震动。

听说北戎骑兵南下、南楚趁机袭扰,长安富豪人家闻风丧胆,纷纷收拾金银细软南逃,朝中大臣也吓得六神无主,大臣力劝李德迁都。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李玄贞一封檄文送抵长安,猛烈抨击那些想要弃城而逃的鼠辈,言若此时迁都,民心浮动,大魏将沦为万世笑柄,日后当如何一统天下?

这时金城、晋州等地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回长安,各地哨卡虽然仓促应战,失了几座城池,但将士英勇,很快重整旗鼓,退回守关后依靠易守难攻的地形拒守不出,和敌军形成对峙之势,而且好几地提前收到警告,及时发出了求救信,附近守军赶到救援,同守军里应外合,荡平突袭的敌军,只等朝廷继续发兵发粮,他们可以一举夺回哨卡。

紧接着,金城文吏杜思南日夜奔袭前往江州,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逼退南楚大将,南楚、西蜀一夜间同时退兵,没几天,传来了南楚朝廷震荡、易储的消息,西蜀孟家则向大魏递交国书,言称一切都是误会,他们并没有攻打大魏的意思。

李德力排众议,怒斥建议迁都的大臣祸国殃民,发兵增援凉州、金城等地,任命裴都督为行军大总管,夺回丢失的城池。

南楚、西蜀的退兵让大魏没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兵力抵御来自北边的威胁。

北戎骑兵来势汹汹,但人数不多,粮草不济,而且并未在半个月内攻破北方防线,无法深入中原,意识到大魏开始发动反攻,并不恋战,在金城一带抢掠一番后,果断收兵。

大魏守住了。

然而河陇彻底落入北戎手中,大魏的邻国北汉一夜覆灭,金城损失惨重,险些失守,只要北戎集中兵力发动快速突击,大魏就得不断派兵死守各关。

好在北戎现在无力发动全面攻击,而李玄贞守住了凉州,让大魏不至于彻底暴露在北戎铁蹄之下。

大魏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

那些天人人自危,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其中种种惊心动魄之处,郑璧玉这个深处宫闱的闺阁女子也能感受得到。

现在回想,还觉得心有余悸,浑身发凉。

只差一点,大魏就被卷入战火之中,四面受敌。

当北戎退兵,西蜀、南楚和大魏暂且恢复邦交、举国欢庆之际,朝廷开始论功行赏,李德召回在金城一役中立下大功的杜思南,问他是谁赶在北戎突袭前向他报讯,让他能够及时发现北戎的阴谋,不仅守住了金城,还劝退了南楚。

杜思南没有马上给出答案。

几日后,长安城,朱雀长街,百姓蜂拥而出,迎接凯旋的将士。

李德率领文武群臣前去迎接。

一个满身是伤的亲兵从北边而来,一跛一跛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凉州守住了,金城守住了,萧关守住了,大魏安然无恙,百姓免遭战火。”

他跪倒在城门下,抬起头,双目血红:“陛下,末将奉文昭公主之命,回关示警,幸不辱命!”

那一刻,天街前万籁俱寂。

他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宫门前。

熙熙攘攘的人群沉默地看着亲兵。

身着华服的文武群臣诧异地看着亲兵。

许久没有人说话,人人静默,肃然无声。

李德怔了半晌,问:“文昭公主何在?她于国有功,朕要赏赐她。”

群臣跟着附和,赞美之语不绝于耳。

亲兵泪流满面:“叶鲁部覆灭,公主她……她……”

他泣不成声,仿佛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静默的人群传出悲伤的抽噎声,先是压抑克制的啜泣,后来变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

数月前,他们在这里送走七公主,目送她远嫁塞外,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数月后,塞外的七公主冒死提醒守关将士,大魏安然无虞,七公主却香消玉殒,身死异乡。

礼部官员送七公主出嫁,队伍经过长城脚下时,官员问七公主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他转告李德。

七公主回望身后巍峨的山川城池,淡淡一笑:“愿河清海晏,沧海波平。”

公主出和亲,身抵百万兵。

男女老少伏地叩泣。

那天,郑璧玉立在城楼夹道上,听着长街传来的如海潮般此起彼落的哭声,也不由得湿了眼眶。

她没在凯旋的队伍中找到李玄贞的身影,派人去问询。

秦非向她回禀:“殿下,太子殿下……他带着飞骑队去河陇了。”

郑璧玉大惊:河陇现在是北戎的地盘,李玄贞重伤未愈,不要命了吗!

“他为什么要去河陇?”

秦非叹口气:“北戎突袭时,殿下派了一支队伍去叶鲁部接文昭公主回京,等北戎退兵,那些人回来复命,叶鲁部已经覆灭了。他们找了几天,没找到公主,被一伙北戎骑兵围攻,不敢多待,只能先退回凉州。”

队伍无功而返,李玄贞勃然大怒,处理完军务,命长史留守凉州,不顾身上的伤,亲自带着飞骑队去叶鲁部寻人。

这一找就是一个多月,李玄贞不仅什么都没找到,还数次被北戎围追堵截,身边亲兵死了一半,九死一生狼狈退回凉州。

凉州以北已经彻底落入北戎手中,他们无计可施。

部下苦劝重伤的李玄贞先回京治伤,李玄贞断然驳回,执意要寻回文昭公主,既然不能带兵越过北戎的防线,他就伪装成牧民混进去!

凉州本地守将毛骨悚然:李玄贞是堂堂一国储君,他要是死在北戎人手里,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众人胆战心惊,想方设法劝阻李玄贞,只有秦非没有开口说什么。

他了解太子,太子平时虚心纳谏,但是当他发疯的时候,谁也劝不了他。

当年太子为了救偷偷跑出去的朱绿芸,只身一人独闯敌营,血战一夜。

如今文昭公主下落不明,除非找到文昭公主,太子不会回京。

秦非只能留下所有亲兵,回京向郑璧玉禀报。

郑璧玉心急如焚,早知道李玄贞会发疯,她不该送去那封说明七公主身世的信,他一定是看了信,觉得愧对七公主,才会这么癫狂。

她立刻命侍女磨墨铺纸,准备写信劝李玄贞返京,仆从忽然捧着一封信进殿。

郑璧玉看着那封自己不久前送出去的信,半晌无言。

仆从和她解释,这封信没有送到李玄贞手上,凉州到处都在打仗,信使路上出了意外,信被其他人送回来了。

啪嗒一声,郑璧玉手中的笔跌落在地,墨汁淋漓,顺着裙角往下滴。

李玄贞没有收到信。

他不知道七公主的身世,即使她是谢贵妃的女儿,即使他这些年时时刻刻被仇恨折磨,他还是要救七公主。

郑璧玉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李玄贞为什么对闺阁之中的七公主那般憎恨,憎恨到要派人日夜监视七公主,憎恨到夜里惊梦而起时会咬牙切齿叫出七公主的名字。

郑璧玉端坐在窗前,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默许魏明设计七公主,亲手将柔弱的妹妹送到粗鲁野蛮的叶鲁可汗床上,他说他不会后悔……

他早就后悔了!

难怪魏明一直针对七公主,他身为李玄贞的军师,肯定看出李玄贞和七公主之间不一般,以七公主代嫁,不仅仅是救朱绿芸,也是为了让李玄贞彻底绝情!

郑璧玉揉皱纸张,没有写出那封劝李玄贞回京的信。

同床共枕几年,她和李玄贞相敬如宾,彼此尊重,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玄贞,她劝不了他。

郑璧玉开始为将来谋划,她把儿子送去太极宫,教他怎么讨好李德,没几日,李德颁布旨意,他要亲自教养皇太孙。

东宫地位依然稳固。

一个月后,李玄贞回来了。

他浑身是伤,连马都骑不了,是被亲兵抬回来的。

亲兵还带回来一个噩耗:七公主李瑶英香消玉碎,死在北戎人手里,有人亲眼看见北戎人杀光公主的护卫,连马都没放过。

李玄贞精神萎靡,终日沉默。

郑璧玉为李瑶英做了场法事。

人人都知道七公主凶多吉少,她先暗中收买了十几个胡人为她报信,然后派出几十个亲兵,最后成功报讯的大多是胡人,只有一个亲兵侥幸活了下来——形势如此险峻,叶鲁部一夜灭亡,七公主怎么可能逃脱得了?

李瑶英的死讯传遍中原,百姓啼哭不止,自发祭奠李瑶英,为纪念她,在荆南建庙,广植花树。李德下旨追封李瑶英为镇国公主,谢皇后又得了赏封——这位皇后住在离宫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死在了塞外,而在洛阳养伤的李仲虔还被瞒在鼓里。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李玄贞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人却一天比一天消瘦。

郑璧玉把朱绿芸送到他身边。

在李玄贞死守凉州时,杜思南和郑景根据李瑶英送回来的情报,审问朱绿芸身边的每一个奴仆,彻查她和南楚、西蜀、北戎勾结之事。据公主府的护卫交代,那个死在李玄贞刀下的义庆长公主忠仆只是长公主派回中原的心腹之一,还有更多忠于她的仆从分散在西蜀南楚各地。

他们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请求中原王朝发兵救回义庆长公主,而是利用长公主朱氏女的身份挑拨人心,为北戎收集情报,煽动中原各国互相征战,削弱各国兵力,当中原陷入纷乱之时,北戎就能长驱直入。

这一次北戎的突袭只是海都阿陵的一次试探。

李德和朝中大臣看完供词,心有余悸,冷汗涔涔。

郑景还顺道查清了另一件让群臣纳闷了很久的事:南楚为什么要伏击李仲虔?

细作如实道出前因:南楚世家林立,皇权衰弱,各大世家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海都阿陵的心腹趁机下手,劝好大喜功的大皇子偷袭李仲虔,挑起和大魏的战事。

那支偷袭的队伍是南楚精锐,若不是李瑶英和李玄贞做了交易,救回李仲虔,李仲虔必死无疑。

杜思南写了封言辞恳切而又不失辛辣的信,将海都阿陵的图谋告知他在南楚的旧友,那些旧友在南楚朝堂身居高位,确认大皇子身边有细作后,合力扳倒大皇子:他们虽然和大魏势如水火,但是唇亡齿寒,假如北戎攻占中原,南楚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大皇子和西蜀都在与虎谋皮!

南楚很快易储。

郑景上疏,建议以叛国罪捉拿朱绿芸,朝中大臣激烈辩论,由于朱绿芸对海都阿陵的计划毫不知情,最后免了她的罪责,将她身边的奴仆尽数打杀。

朱绿芸看到李玄贞重伤归来,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李玄贞这一次不再像从前那样温言安慰她,整天浑浑噩噩,和朱绿芸大吵了一架。

朱绿芸哭着说要离开长安。

郑璧玉烦不胜烦,命人送朱绿芸回房。

几天后,李玄贞无意中看到了那封本该在几个月前送到他手中的信。

他浑身发颤,呕了口血,找到郑璧玉,血红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状如厉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郑璧玉叹口气,淡淡地道:“殿下,我得知这些的时候,您已经把文昭公主送去叶鲁部了。”

李玄贞差点控制不住表情,牙齿咬得咯咯响,踉跄着后退几步,仰天大笑。

“是啊!我已经把她送走了!”

“我亲手把她送上死路!”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救李仲虔?为什么不愿和李仲虔断绝关系?”

“只要她和谢氏母子断绝关系……只要她点头……我就不用恨她了……”

“她为什么不叫我长生哥哥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面容扭曲:“我要为阿娘报仇……要为阿娘报仇……李德还没死,谢氏没死……我对不起阿娘……我对不起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