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璧玉看着发狂的丈夫,眼神悲悯。

他毁了自己,也毁了七公主。

……

发狂过后的第二天,李玄贞诡异地冷静下来,开始调查荣妃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派人去荆南谢家打听,又请裴都督写了封信,让信使送去裴家老宅。

裴家和谢家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可能知道些隐情,所以当初才会不远千里赶来长安为李瑶英出头。

现在,这封信握在郑璧玉手中。

裴公在信上说,李瑶英确实不是谢贵妃的女儿。

那年唐氏自焚而死,李德丢下军队赶回魏郡,军心涣散,前线失利,谢无量和裴公领兵迎敌,战后清理战场时,无意中看到一个弃婴。

襁褓中的孩子太小太孱弱了,小小的一团,一点声息都没有。

士兵以为孩子死了,准备就地掩埋,谢无量爬下马背,接过襁褓,摸了摸孩子的脉搏,道:“还活着呢。”

裴公扫一眼那个孩子,冷冷地道:“这孩子浑身发青,捡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不如让她死得痛快点,来世投身个好人家。”

谢无量笑了笑,指尖拂去孩子脸上的尘土:“好歹是一条人命。我出生的时候,和她差不多大,我能活下来,她或许也能。”

裴公心道:这位无量公子果然生了副柔肠,可惜他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那个弃婴活不了几个月。

后来,那个孩子活下来了,虽然身体病弱,不能下地行走,但还是活下来了。

谢无量给裴公写了封信,信中是一首诗。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裴公只回了一句话:名字取得很好。

郑璧玉放下信,长长地叹口气。

窗外响起脚步声,一名侍女匆匆走进屋,小声道:“殿下,福康公主不见了。”

郑璧玉眉头轻蹙,看一眼昏昏沉沉的李玄贞,道:“派人分头去找,她这些天总闹着要走,在城门等着就是了。”

侍女应喏出去,不一会儿,又有侍女小跑进屋。

郑璧玉皱眉问:“找到朱娘子了?”

侍女摇头,面色惊恐:“殿下,二皇子……不,卫国公回来了!”

郑璧玉心里咯噔一下。

李仲虔知道李瑶英的死讯了。

第50章 回京

城门前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正值春风骀荡的暖日,出城赏景的宝马香车络绎不绝,一眼望去,红尘滚滚,彩幛连天。

长道旁,等待入城的商人车队排出一条蜿蜒的队伍,曲曲折折,看不到尾。

一片太平盛世的繁华之景。

当卫国公李仲虔的车驾驶入皇城时,道旁百姓认出谢家的旗帜,纷纷停下车马,让出道路,百姓们不禁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马车前后骑行的带刀护卫全都披麻戴孝,一身丧服,神情冷峻。

他们在为文昭公主服丧。

百姓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听说卫国公受了重伤,武功尽废,以后再也不能上战场了,唯一的胞妹又死在了塞外,当真是可怜可叹啊!

议论声中,马车帘子风吹不动,始终低垂着,那个每次凯旋时喜欢骑着高头骏马飞驰入城的二皇子似乎羞于见人,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百姓们目送马车远去,回想那个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二皇子,对望一眼,摇头叹息。

消息很快传到太极宫,太监进殿通报。

李德皱了皱眉头,道:“让千牛卫看着他。”

太监应是,旨意下达千牛卫,千牛卫猝不及防,连忙召集人手,手忙脚乱地奔出内城迎接。

一个时辰后,数百个身着戎装的监门卫、左右千牛卫、左右骁卫守在卫国公府门前,严阵以待,门洞里刀光闪闪,从长街到广场,处处都埋伏了卫兵。

郑景和薛五匆匆应召,等在府门阶前。

昔日打马追逐七公主的少年郎,如今同朝为官,都是一身绿色圆领官袍。

薛五神色紧张,不停擦汗。

郑景瞥他一眼:“你怕什么?”

薛五回以一个白眼:“郑三,难道你不怕卫国公吗?当年是谁差点被卫国公吓下马的?”

听他提起旧事,郑景怔了怔。

是啊,他也曾畏惧李仲虔——仰慕文昭公主的贵胄子弟,哪一个不怕李仲虔?

文昭公主落落大方,举止文雅,李仲虔和她同是谢贵妃所生,却霸道粗野,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经常有惊世骇俗之举,为世人所不齿。

那两年向文昭公主求亲的世家公子一多半被李仲虔打了个半死。

远的不说,比如宰相家的萧八郎,在外蓄养了数名美姬,孩子都生了三四个,居然胆敢求娶文昭公主,让李仲虔打得满头是包。

博陵崔家的长孙,信誓旦旦说自己没有妾侍没有外室更没有私生儿女,却被查出喜好龙阳,李仲虔大怒,当着皇帝李德和文武大臣的面,生生打断崔大郎的一条腿。

郑景当时也在场,崔大郎的惨叫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他想想就替崔大郎觉得疼。

所以当郑景前去王府求亲的时候,母亲哭天抹泪,只差跪下求他了:人人都知道李仲虔有多么疼爱文昭公主,他无功无名,居然敢去求娶公主,不要命了吗?

郑景生来内秀,从不做出格的事,那一次却凭着一股意气为自己提亲。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可是当李仲虔那双凤眸冷冷地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找个地缝躲进去。

那道冰冷的眼神郑景记忆尤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脊背生寒。

那时,他真心求娶文昭公主,李仲虔的眼神就像是要立马砍了他的脑袋。

现在,文昭公主死了。

孤独地死在千里之外,死之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那个打断崔大郎一条腿的李仲虔能善罢甘休吗?

朝中官员都知道答案:不能。

太极宫和东宫加强了警戒,王府亲兵被打散分调至各个衙署,李仲虔身边只剩下谢家亲兵,官员们仍不放心,把谢家的亲兵也打发走了,只允许李仲虔带二十人入城。

区区二十人,翻不了天。

而且李仲虔已经成了废人,连擅使的金锤都拿不动了,不然李德怎么敢放他回京?

郑景从容镇定,薛五却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他踮脚望着长街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道:“你我初为朝官,根基浅薄,才会被打发到这里来迎接卫国公,那些人就是成心的!待会儿卫国公到了,随手砍你我一刀,难道圣上会怪罪他?我们就是来给卫国公撒气的!”

郑景垂眸不语。

薛五一笑,讥讽地道:“郑三,你没听说过贺兰阳的事?”

郑景摇摇头。

薛五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前年圣上和南楚争夺荆襄的时候,曾经大败一场,谋臣贺兰阳提议将文昭公主下嫁,以换取荆襄豪族的支持,卫国公当时人在战场,闻言大怒,率轻骑三千突围,解了荆襄之危,之后提刀冲入大帐,当着圣上的面手刃贺兰阳,一刀下去,满帐都是血。”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文昭公主的婚事上谏言。不然,我们这些人哪有机会提亲?”

薛五又哆嗦了起来,冷汗涔涔。

“我不是在吓唬你,这次卫国公回京,一定会杀几个人泄恨,圣上愧对文昭公主,绝不会问罪,我得罪过卫国公,今天说不定就是卫国公的锤下亡魂!”

他话音刚落,长街传来马车轧过地砖的辘辘声,白衣护卫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近。

薛五吓得一蹦三尺高。

郑景迎了上去。

薛五呆了一呆,暗骂郑景不怕死,咬咬牙,示意周围埋伏的卫兵提高警惕,也跟了上去。

马车一直驶到石阶前才停下,千牛卫尉官让捧着诏书的太监在一旁等着,手执长刀上前喝问:“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为何不下车听旨?”

护卫一言不发。

尉官眉头紧皱,大声重复一遍:“圣上旨意在此,卫国公还不下车接旨?”

车帘一动不动,护卫也没吭声。

尉官大怒,拔步上前,掀开车帘,看清车里情景,呆了一呆,下意识后退两步。

郑景和薛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道虚弱瘦削的身影在护卫的搀扶中下了马车,立在地上,身子打了几个晃,抬起头。

府门前前鸦雀无声。

郑景目露诧异,薛五的反应比他更强烈,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昔日那个骁勇善战、高大壮硕的李仲虔,不仅消瘦得形销骨立,站都站不稳,连锐利的眼神也不见了,整个人萎靡不振,暮气沉沉。

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众人惊骇不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据说卫国公身中奇毒,成了个废人,原来是真的!

半晌后,千牛卫收起长刀。

薛五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悄悄吐了口气:现在的卫国公别说杀人泄愤了,连走路都要护卫搀扶的人,怎么杀人?

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卫国公,圣上有旨。”

李仲虔抬起眼帘,淡漠地扫他一眼。

“滚。”

声音有气无力。

薛五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李仲虔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步子迈得很大,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起来,亲兵连忙停下,他低吼了几声,亲兵不敢作声,搀扶着他登上石阶。

千牛卫盯着李仲虔远去的颤颤巍巍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朗声道:“卫国公,你想抗旨吗?”

太监捧着诏书上前。

李仲虔脚步一顿,看一眼身边的亲兵。

亲兵会意,转身奔下石阶,抽出腰刀,斩向太监手里的捧盒。

哐当两声巨响,捧盒碎成两半,跌落在地,捧盒里的诏书也被斩得稀碎。

太监魂飞天外,尖叫着直往后退。

千牛卫大怒:“卫国公,你竟敢对圣上不敬!”

李仲虔没理会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府门。

砰的一声,门从里面合上了。

众人面面相觑。

郑景和薛五对视一眼,回宫复命。

卫国公虽然大逆不道、拒绝接旨,但是没有伤人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薛五替李仲虔说了几句好话。

上官皱眉问:“卫国公果真成了废人?”

两人点头:“不错,我们亲眼所见。”

薛五啧啧了几声,叹道:“您是没看见,卫国公都瘦成一根竹竿了!风吹吹就能倒,走几步路就喘得跟拉风箱似的。”

和太子李玄贞齐名的战将,就这么成了废人。

上官颔首,入殿向李德禀报。

第二天,东宫。

侍女向郑璧玉禀报打听来的消息:“昨晚圣上派太医去国公府为卫国公诊脉,几个太医都说卫国公的武艺确实废了,拿双筷子都在不停打颤。圣上下旨嘉奖卫国公,卫国公拒不听旨,他的护卫打伤了好几个太监,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去看望他,也被他的护卫赶走了。现在没人敢去国公府。”

郑璧玉松口气。

李仲虔如果没受伤,势必大闹长安,他现在这样,其实对谁都好。

魏明不放心,继续派人打探。

探子回说只要宫中有人登门李仲虔就大发雷霆,侍女好几次看到他想拿起金锤砸人,还没抬起来人就先倒在了地上。

东宫属臣心中暗暗庆幸:这位煞神以后再也威胁不到太子的地位了。

魏明向李玄贞报告这道喜讯。

李玄贞的伤还没好,斜倚凭几,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将魏明调去教皇太孙读书。

魏明呆了一呆,苦笑着朝李玄贞叩拜,退了出去。

众人一头雾水:太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支走他最倚重的魏长史?

有人求到郑璧玉跟前,请她为魏明转圜。

郑璧玉凛然拒绝,言说自己是内宅妇,不便干涉东宫事务。

众人只得安慰魏明:等太子气消了,一定会召他回来!

魏明有些气馁,临走前嘱咐众人:“若有关文昭公主的事再有变故,一定要让我知晓!”

众人满口答应,心里却不以为意。

文昭公主已经死了,还会出什么变故?

他们现在正在为另一件事发愁:朱绿芸偷偷跑了出去,下落不明,四处都找过了,朱绿芸踪迹全无。

好在李玄贞重伤未愈,精神恍惚,没有问起朱绿芸。

李仲虔的回京让满朝文武提心吊胆,然而他现在废了武功,并未掀起大风大浪,众人放下心来。

翌日,宫中大宴,为凯旋的将士庆功。

宴会在麟德殿西亭举行,歌舞喧天,彩烛辉煌。

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李玄贞出席宴会,脸色苍白阴郁。

官员举着酒杯上前和他攀谈,他反应冷淡,不似平时平易近人,官员讪讪地退下了。

郑景坐在角落一席,看了李玄贞几眼,若有所思,起身朝他走过去。

“殿下。”郑景举杯,环顾一圈,“我记得文昭公主请婚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宴会,她盛装出席,明艳无俦,各国使臣都在打听她是哪一位公主。”

李玄贞闭了闭眼睛,低头给自己倒了杯酒。

郑景无意味地笑了笑,转身回席。

满座文武朝臣喝得半醉,李德起身,指甲蘸酒,对着空中弹了几下,正要开口勉励将士,殿门外忽然传来一片骚动。

乐声戛然而止。

气氛霎时变得僵硬沉重。

众人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摇曳的烛光中,一道高挑的身影慢慢登上石阶,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之中。

是武艺全废的李仲虔。

他一身雪白长袍,瘦骨嶙峋,立在殿中,狭长的凤眸阴沉地扫视一圈。

众人不由毛骨悚然,心中皱起鼓点,视线落到他腰上,见他一身白衣,浑身上下没有佩戴刀剑,也不见那对让人闻风丧胆的金锤,悄悄吁出一口气。

一个废了的李仲虔,不足为虑。

第51章 离京

死水一般的沉寂。

满室烛火晃动。

李仲虔迎着众人审视的视线,一步步上前,脚步微微打晃。

戍守的金吾卫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拦住他,纷纷看向主宴桌的李德。

李德喝得微醺,脸庞有些发红,放下酒杯,双眼微眯,望着面色苍白的李仲虔,没有做声。

金吾卫对视一眼,留在原地,抬手握住刀柄,警惕地盯视着李仲虔。

在席的文武大臣面面相觑。

郑宰相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起身离席,提着鎏金银壶迎向李仲虔。

他面上带笑,倒了杯酒递给李仲虔,压低声音道:“文昭公主于国有功,可惜天妒红颜,她的这杯酒,应该由你这位胞兄来喝。仲虔,文昭公主出阁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是他的真心之语。

文昭公主已经死了,她用一桩婚姻换来母亲和兄长后半生的安稳,李仲虔若是犯傻,公主不是白白牺牲了吗?

李仲虔却毫不领情,眼帘抬起,凤目寒光浮动,瞥郑宰相一眼,像在看一个死人。

郑宰相不禁浑身汗毛倒竖。

李仲虔直接越过他,踉跄着走向李玄贞的坐席。

李玄贞抬头和他对视,一动不动。

兄弟俩都生了一双凤眼,四目相接,一个麻木,一个阴郁。

东宫属臣跳了起来,拦住李仲虔:“卫国公,你的席位不在这。”

李玄贞摆手示意属臣退下。

属臣们皱眉对望。

李玄贞面色微寒,冷声道:“退下!”

属臣们只得退下。

李仲虔面皮抽动了几下,一掌拍向李玄贞。

惊呼声此起彼落,金吾卫飞身上前。

哐啷一声,李仲虔的拳头擦过李玄贞,整个人收不住势,倒在了毡席上。

金吾卫呆立当场,众人诧异地站了起来,看着挣扎着想爬起身的李仲虔,摇头叹息,目光带着惋惜和同情。

刚才他们都看见了,李玄贞并没有做出躲闪的动作,离得这么近,李仲虔居然没伤到李玄贞,自己还倒下了,看来李仲虔真的废了——他可是锋芒毕露、攻城夺地从不退缩的李仲虔啊!

东宫属臣再次上前。

李玄贞一个警告的眼神扫视过去。

众人双拳紧握,咬牙退下。

李仲虔挣扎着爬起来,重新扑向李玄贞,一拳砸过去。

这一拳没有多少力道,不过李玄贞依旧没有躲开,被打得轻轻偏了一下头。李仲虔继续挥舞拳头,他还是一动不动,拳头雨点似的落到他脸上身上。

李德一直注意着兄弟俩的动静,见状,眉头轻拧,示意金吾卫拉开两人。

金吾卫撕开兄弟俩,李仲虔武功全废,被直接拖拽出席位,李玄贞脸上一点青紫印迹都没有。

众人叹息:李仲虔这是在自取其辱。

“圣上!”被拖下席位的李仲虔突然放声高喊,“当年谢李两家结盟,你答应过我舅父什么?”

满殿寂静。

文武大臣心中暗暗叫苦,想告退出去,又不好出声,只能埋下头,假装没听见李仲虔的诘问。

李德站了起来,面色阴沉。

李仲虔冷笑,声音嘶哑而尖锐:“圣上娶我阿娘的时候,唐皇后闯入婚堂,我舅父想带走我阿娘,当时,圣上对我阿娘说了什么?”

这一语问出,殿中大臣头埋得更低了。

只有李玄贞抬起了头。

李仲虔看向李玄贞,唇边一抹讽刺的笑:“圣上当着唐皇后的面对我阿娘说了八个字:盟约已成,永不相负。”

这八个字,让谢满愿以为李德对她有情。

李玄贞瞳孔猛地一缩,站起身,走到李仲虔面前:“你再说一遍。”

金吾卫畏于他的气势,放开了李仲虔。

李仲虔跌倒在地,冷笑几声,迎着李玄贞的视线,一字字道:“盟约已成,永不相负。”

李玄贞双臂肌肉虬张,眉宇间怒意翻涌,回头看着李德,眼神如刀,抬脚就要冲过去。

属臣立马拽住李玄贞的胳膊,不让他发怒。

李德冷冷地看着李仲虔,一语不发,斑白的鬓发在烛光中闪烁着粼粼冷光,抬手做了个手势。

殿中大臣正巴不得一声,飞快起身,仓皇往外退。

李玄贞要往内殿冲去,属臣不敢松手,几人合力架住他,劝他稍安勿躁,拖着他离开。

金吾卫拔刀挡在李德面前,提防着李玄贞,另外几个金吾卫上前,抓起李仲虔,将他拖行到李德脚下。

李德俯视着李仲虔,平静地道:“文昭已死,你以后要承继谢家烟火,别让你妹妹白死。”

声音一如既往的理智而从容,没有一丝波澜。

李仲虔瘫倒在地上,闻言,抬起头,发髻在刚才挣扎的时候弄乱了,长发披散,面容扭曲。

郑宰相正和其他人一起退出内殿,目光透过烛火落到被按着肩膀跪在地上的李仲虔身上,忽然想起他刚才那道阴冷的眼神,心头猛烈颤动,脚步顿住,高喊:“圣上——”

这一声提醒还是晚了。

变故突生。

地上的李仲虔忽然暴起,直扑向李德,身形快如闪电,带着滔天巨浪般的雄浑之势,哪里像是武功全废的样子?

众人以为他武功尽失,全都提防李玄贞去了,一时失了警惕,没有防备。李玄贞离得太远,又被属臣架住,动弹不得。其他文武大臣不想掺和到皇帝的家事中,聪明的早就脚底抹油跑了个没影。

内殿之中,除了父子几人,只剩下金吾卫和侍从。

李德只觉腕上一紧,整个人被巨力带着踉跄几下,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电光火石之际,离得最近的近卫反应过来,举刀斩下,气势万钧。

李仲虔并不慌乱,推着李德迎上前,硬生生接了几刀,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喷涌而出。

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楚,迎着刀风剑雨,浑身浴血,双手继续扼着李德的喉咙。

近卫不敢下杀手,慌乱中,手中的刀险些划破李德的手臂,一时忌惮,又见李仲虔这副模样,心中骇然,攻势一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内殿外殿一片岑寂。

众人呆立当场,寒意爬满全身。

谁也没想到李仲虔只身一人前来麟德殿,居然是要行刺!

虽然他过继出去了,他依然是李德的亲儿子啊!难道他想弑父?

殿内是武功高强的金吾卫,殿外是层层把守的近卫,他只身一人,插翅难飞,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父弑君?!

众人惊骇不已。

内外殿的金吾卫层层叠叠围了过来,李仲虔手指往里收了收,李德面色痛苦。

李仲虔望着靠近的金吾卫,眼睛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怎么,你们想看着圣人血溅当场吗?”

众人从未见过李仲虔这般癫狂模样,头皮发麻,一动不敢动。

“仲虔!”

“卫国公!”

“秦王!”

“二郎!”

正要退出内殿的大臣们胆寒心惊,飞奔进殿,歇斯底里地大声呼喊,“别冲动!你快放开圣人!那是你的亲父啊!”

李仲虔冷笑:“亲父?他不配!”

众人心急如焚,望向太子李玄贞。

李玄贞站在一边,脸上既无愤怒也没有慌张,只有冷淡。

众人焦头烂额,转头怒视李仲虔,有的直接破口大骂,有的苦言相劝。

李仲虔恍若未闻。

“卫国公!”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郑景仓皇奔进内殿,“卫国公,你想想谢皇后!皇后殿下只有你这个儿子可以倚靠了!你想让文昭公主九泉之下不安吗?”

李仲虔冷笑:“覆巢之下无完卵,与其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不如死一个明白。”

郑景脸上血色褪尽。

脚步声纷杂,弓箭手从四面八方涌进内殿,密密麻麻站满各个角落,无数箭尖直指李仲虔。

李仲虔紧紧扼着李德的喉咙:“舅舅教导过我,要把你当成君王效忠,不能不顾大局,不能太计较个人得失,利在天下必谋之……我努力去做了,我不争不抢,我上战场杀敌,我为大魏开疆拓土,我只想好好照顾母亲和妹妹,你却放纵李玄贞对我苦苦相逼。”

李仲虔瞳孔翕张,“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这身骨肉是你给的,你想杀我,就来杀吧,我早就不想活了……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动明月奴?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她被送走的时候,只有十四岁!”

“十四岁!她从小不能断药,我舍不得让她吃一点苦,我只想让她嫁一个好夫婿,以后和我斩断关系,不会再被我连累……我只想她平安喜乐……你连她都不放过!连她都不放过!”

无人应答。

郑景看着李仲虔血红的眼睛,一股森冷凉意从脚底窜起,跌坐在地,目瞪口呆:“你疯了!你疯了!李仲虔,你疯了!”

看到李仲虔走下马车的时候,他怀疑对方故意示弱,以此韬光养晦。他没有点破,在向上官禀报的时候还添油加醋加重了李仲虔的病情,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李仲虔的目的不在和光同尘,他只想拼死一击,他已经彻底丧失理智,什么都不管了!

“二郎,你真的疯了!”

李仲虔唇角一勾,凤眼斜挑,状如鬼魅:“对,我疯了。”

从谢家满门覆灭的那刻起,他就该疯了的,父亲心里只有李玄贞一个儿子,舅舅死去,母亲疯癫,认不出他,他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跪在灵堂前,不吃不喝。

他的舅舅是英雄,英雄却总是被辜负被遗忘,他心中迷茫,不知前路在何方。

三岁的瑶英整天缠着他,陪他为谢无量守灵。那时候的她还不会走路,天天赖在他身边,要他抱,小小的胖乎乎的一团,窝在他怀里,掏出一枚胡饼,喂到他唇边:“阿兄,吃。”

李仲虔低头,看着趴在胸前的妹妹和她手里举着的饼,眼泪掉了下来,含泪吃完了那枚胡饼。

瑶英唤回他的神智,让他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他和她相依为命,这才没有变成一个疯子。

现在,他的小七没了。

她化解了危机,为了救他才不得不和李玄贞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