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侍者见状,笑着和众人解释:“别看白天这么热,一旦冷下来,夜里也会打霜的。等再刮上一阵子的风,说不定就得穿皮袄了!每年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尽就开始落雪,大家都说王庭没有秋天,夏天之后就是冬天。”

说着,兴奋地搓搓手,“摄政王已经颁布政令,再过几天就会举行乞寒节,今年打了胜仗,乞寒节一定比去年的更盛大更热闹!”

瑶英怔了怔:“乞寒节要到了?”

王庭属于绿洲国度,夏天干燥少雨,整整一个月不下雨是常事,灌溉农田、滋养土地的水源主要来自于天山冰雪融水形成的季节河,所以他们会在冬天来临之前举行盛大的欢庆活动,乞求冬季更寒冷,降下更多的雪,以保证来年水源充沛。

瑶英听毕娑提起过,乞寒节是王庭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苏丹古也是王庭人,他怎么不等过完节再出发?

侍者兴高采烈地点头:“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漫长,大家都盼了好久!”

瑶英轻笑。

不怪侍者这么激动,乞寒节一般持续七天,不仅有盛大的乐舞表演,还有祈福禳灾的仪式,届时城中百姓倾城出动,载歌载舞,分外热闹。到最后一天,男女老少身着盛装,头戴假面,互相泼水祈福,又好玩又寓意吉祥。

她问侍者:“摄政王去年有没有出席乞寒节?”

侍者回想了一下,摇摇头。

瑶英接着问:“那佛子呢?”

侍者笑了:“公主有所不知,佛子是出家人,出家人要遵守离歌舞戒,不能观看歌舞,佛子从来没出席过乞寒节。”

瑶英若有所思。

行像节是佛教节日,昙摩罗伽举办法会,乞寒节是世俗节日,他就不曾出席……苏丹古为什么也不参加乞寒节?

难道他和缘觉、般若一样,也是俗家弟子?

下午谢鹏从城外回来,告诉瑶英,城中确实已经开始为乞寒节做准备,各大衙署都在洒扫庭院,安设乐舞表演的高台,胡商们从龟兹那一带雇的乐伎歌女也都到了,最近城外的驿店住满了前来参加乞寒节的人。

瑶英心里存了疑惑,临行前一天去探望阿史那毕娑的时候,试探着道:“我听说马上就是乞寒节了,摄政王是王庭人,想来也要和家人朋友团聚游乐,不如再推迟几天,等过了乞寒节再出发。”

毕娑愣了片刻,苦笑着摇头:“按我的意思……应该由我陪公主去高昌,再推迟一个月最好。”

可惜昙摩罗伽不同意。

他神色惆怅,出了一会儿神,碧色双眸里浮动着浅浅的迷离之色,半晌,回过神,笑了笑,道:“摄政王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从来不参加乞寒节,启程的日子已经定下,公主不必为这个为难。”

瑶英想起侍者提起苏丹古时瑟瑟发抖的样子。

对侍者来说,凶神恶煞的摄政王不出席乞寒节,城中百姓才能尽情欢庆节日。

苏丹古从不在节庆上露面,可能就是不想吓着人?

瑶英想了一会儿,暂且放下这事,目光落到毕娑腿上,问:“是海都阿陵下的手?”

毕娑负伤而归,直接被赤玛公主接到公主府亲自照顾。她知道赤玛公主的忌讳,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问毕娑,直到今天毕娑搬回自己府上住。

“不是他下的手。”毕娑神色一冷,“是他的亲兵。”

他靠在榻上,缓缓地道:“我到了北戎以后,看到海都阿陵每天躺在牙帐里装模作样,撺掇几个王子去验伤,小王子看完他的伤口,哇的一声就吐了,二王子拿匕首刮下他伤口的腐肉,一刀一刀都快见骨头了,他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瑶英皱眉:“难道他的伤是真的?”

毕娑摇头:“不,他的伤只是小伤。”

瑶英倒抽一口凉气。

海都阿陵的伤口只是小伤,他故意不及时治疗,放任伤口腐烂生蛆,让别人以为他的整条腿都废了,二王子拿刀刮下他的皮肉,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些都是用来迷惑几位王子的手段!

这个男人果然心机深沉,居然能对自己如此狠心,难怪瓦罕可汗和几个儿子都被他骗过去了。

毕娑感叹:“海都阿陵不愧是北戎第一勇士,能忍常人不能忍,要不是你提醒过我,我也相信他的腿真的废了!我记得你的叮嘱,日夜盯着他的帐篷,终于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正准备按照你说的那样让他‘弄假成真’,没成想他早有防备,我一击没有得手,急于脱身,被他的亲兵砍了一刀。”

说到这里,他嘴角一勾,对着瑶英扬扬眉毛。

“不过我也没让海都阿陵得意太久,我和二王子里应外合、声东击西,故意攻击他的帐篷,二王子是真的下了狠手,想置他于死地,他本来不想暴露的,后来见刺客招招都下了杀手,也是急了,生死关头跳下地躲了一下,正好让二王子看见了。”

瑶英心领神会,和毕娑相视一笑。

现在二王子对海都阿陵起了疑心,海都阿陵的计划算是失败了。

毕娑拍了拍自己的腿,得意洋洋地道:“海都阿陵白受了一场罪,我这一刀却没白挨!”

瑶英眉眼微弯,朝他拱手,笑着道:“将军立下大功一件,瑶英十分钦佩!”

她准备出行,换了轻便的行装,一身团窠联珠对鹿纹翻领小袖锦袍,辫发披肩,锦带束腰,身姿玲珑,肌肤酥软雪腻,一双眸子含笑望着他,眼角微翘,顾盼间明艳照人。

毕娑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燥热,挪开视线,望着映在窗台前的明亮光斑,道:“公主……摄政王脾气古怪,不喜欢女子近身,你和他同行的时候,多担待他些。”

瑶英点头:“我不会打扰到摄政王。”

毕娑嗯了一声。

第三天,队伍出发。

前晚,瑶英犹豫要不要去和昙摩罗伽辞行,僧人告诉她罗伽闭关了,谁都不见,她只得罢了。

天边云霞涌动,晨曦初露,瑶英和亲兵在缘觉的陪同下离开佛寺,沿着第一次入城的道路出城。

立马山崖前,鼎沸人声传来,快到乞寒节了,方圆几百里的牧民都在往圣城赶,坊市间人头攒动。

瑶英问缘觉:“不用等摄政王吗?”

缘觉道:“摄政王不在城中,我们直接去沙城和他汇合。”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白天不像盛夏时那么酷热,他们早起赶路,中午最热时停下扎营休息,到下午继续行程,连赶了几天路,终于抵达沙城。

一行人在驿馆前停下补充饮水,头顶忽然传来几声鹰唳。

瑶英抬起头,面纱随风拂动。

一只壮硕的苍鹰从他们头顶掠过,张开巨大的双翅,飞向远处一处沙丘。

缘觉张望了一阵,低声道:“摄政王来了。”

瑶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夕阳西下,一人一骑立在山坡之上,肩披夕光,身影高大,逆着光,看不清样貌,但那一身如箭在弦的雄浑气势,必定是苏丹古无疑了。

她本想迎上去,想起毕娑的提醒,没有动作。

几人灌满水囊,骑马朝苏丹古行去。

等几人靠近,瑶英目光落到苏丹古脸上,发现他那张狰狞的面孔上戴了张鬼脸面具。

出行在外,他那张脸确实得遮起来,不然太引人注目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选鬼脸面具?

和他的脸比起来,这张面具更吓人……

瑶英有些走神,手上力道一松,坐骑忽地加快速度往前奔驰,尘沙飞扬。

众人赶了几天的路,精疲力竭,还没反应过来,瑶英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飞窜出去。

耳边风声呼呼,身后有紧张的呼唤声传来,瑶英心里一阵紧张,定定神,伏下身体抱住马背,挽紧缰绳,伸手轻拍马脖子,安抚坐骑。

黑马喷了几个响鼻,速度慢了下来。

瑶英松口气,慢慢坐起身,轻轻勒住缰绳。

一道清冷视线落在她身上。

瑶英抬起头,心虚地瞥一眼苏丹古,他玄色的袍摆上满是沙土,正是自己的坐骑受惊冲过来时飞溅到他身上的。

白天这么热,大家都换上白袍,他却总是一身黑衣,不怕热么?

瑶英不禁莞尔,笑着道:“摄政王别来无恙?”

苏丹古没做声。

瑶英望着他那双面具没遮挡住的碧眸,道:“上次蒙摄政王搭救,还未当面致谢,摄政王的伤好了?”

少女语气真诚,没有一丝恐惧,嗓音娇柔软糯。

苏丹古一语不发,驱马上前半个马身,朝瑶英伸出手。

瑶英怔住。

苏丹古没说话,弯腰俯身,修长的手指勾起她的马镫丝绳,解开缠绕在一起的一串金叶。

夕晖映照下,马背上有一道浅浅的划伤痕迹。

瑶英反应过来:原来刚才坐骑是因为被金叶刺痛才受惊的。

她看着苏丹古的侧脸,觉得他脸上的鬼脸面具没那么难看了,轻声道:“多谢摄政王。”

苏丹古眼眸低垂,放下理顺的丝络。

马蹄哒哒响,缘觉几人追了过来。

苏丹古拨马转身,朝山坡下驰去,背影像凝聚了漫天夕光。

一行人默默地跟了上去。

第61章 冤家路窄

高昌位于丝绸之路中道,四通八达,沟通四方,往西可到达焉耆、龟兹、疏勒等地,往东通往伊州,穿越八百里荒芜的莫贺延碛,就是玉门关,再往东,就是瓜州、沙州了。

眼下,河西之地尽在北戎掌控之中,商路重重阻隔,高昌的贸易也随之衰落。从前,这里有沿着绿洲而建的栉比鳞次的客栈、驿馆,有摩肩接踵、来自各个国度的商人,有能歌善舞、胡旋促拍的歌女乐伎。如今,商道上很难看到来往中原西域的驼队,大多数商队都是从高昌、伊州等地出发,直接往西行。

天气渐凉,正是商队出行的时节。

为避开北戎的耳目,瑶英一行人伪装成贩卖丝绸的商队,几辆大车满满当当装满货物。这些货物不仅能用来掩饰身份,到了高昌以后,货物直接当地售卖,换来的金银正好用来打点高昌的王公贵族。

老齐跟随瑶英出行,他流落域外多年,会说几种胡语,消息灵通。

瑶英一路上向他询问高昌丝绸织物、珠宝玉石等物的价格,他做过管事,样样都懂一点,回答得头头是道。

同行的苏丹古沉默寡言,行踪诡秘,似乎只负责警戒,其他的事都由缘觉照管。

瑶英觉得毕娑没说错,苏丹古确实脾气古怪,几乎从来不和任何人交谈,也从不取下他脸上那张面具。

近卫不敢打扰他,有什么事情需要禀报时都是直接告诉缘觉,再由缘觉转告。

那只矫健的苍鹰一直跟着他们,巨大的双翅时不时从他们头顶掠过,笼下暗影。

从王庭到高昌,西北高,东南低,他们先穿过一大片高低起伏、道路崎岖难行的山丘,地势渐渐平缓,沿着山麓走了几天,前方出现一望无际的平原,戈壁、沙漠纵横,大大小小的绿洲如星子般散落其中。

正如王庭侍者所说,才刚刚转凉没几天,很快出现降雪的迹象,狂风肆虐,天气阴沉,铅云笼罩,行走于茫茫荒野之中,耳边只有鬼哭狼嚎的凄厉风声,天地之间一片萧瑟荒芜,唯有快到绿洲的时候才能偶尔看到其他驼队的踪影。

瑶英庆幸自己事先准备了厚实的皮袄,亲兵也都按她的吩咐携带了冬衣。他们从中原而来,受不得严寒,每天一层层皮袄裹得像粽子一样。

没过几天,气温骤降,狂风夹杂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所有人都戴上了防风防雪的面罩,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当一处专为商人提供住宿饭食的客舍出现在茫茫戈壁之中时,众人忍不住欢呼出声,拍马疾行。

瑶英回头看了一眼,苏丹古落在队伍最后面,一人一骑,身影孤绝。

这一路上他要么一个人在前方探路,要么无声无息跟在队伍最后面,同行十几天,瑶英还没和他说上话。

风中几声清唳,一只苍鹰俯冲而下,围着苏丹古飞掠盘旋。

苏丹古抬起胳膊,苍鹰立刻落到他左臂上。

瑶英眉头轻蹙,这些天她已经好几次看到苍鹰落在苏丹古手臂上。

客舍建在沙州之中,十分简陋,不过是几间土胚房子罢了,好在打扫得很洁净。客舍店家是个褐发褐眼的胡人,听到一阵马蹄踏响,早就殷勤地迎了出来,见瑶英一行人所骑的马都是良马,愈发热情,亲自送上热水热汤。

店堂烧了火炉,炉膛红通通的,众人打发走店家,取下面罩,围坐在火炉旁取暖,两个近卫站在门边守卫。

瑶英喝了碗热汤,手脚暖和了些,环顾一圈。

苏丹古不知道去哪里了。

除了缘觉以外,其他人都很怕他,只要他在场,最活泼好动的谢冲也不敢大声说话。

他可能知道众人怕他,总是一个人独处。

瑶英问缘觉:“我这几天看见一只苍鹰,那是佛子的鹰吧?它为什么会跟着我们?”

缘觉一怔,笑答道:“王在闭关,这只苍鹰跟着我们,若摄政王有要事向王禀报,可以由它传递讯息。只要训练得好,鹰也能当斥候。”

瑶英点点头,接着问:“鹰是佛子训养的?”

海都阿陵的阿布就是他少年时亲自捕捉养大的,在北戎,十几岁的少年能够驯养一只鹰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他很自负,总说阿布千里挑一,是神鹰。

缘觉说:“王小的时候幽居佛寺,这只鹰受伤跌落土崖,正好被王救了,王托人把它送回鹰巢……那些人不仅不送,还差点捏死这只鹰,王就把它留在身边照顾,省下吃的喂养它,后来它就成了王的鹰。”

瑶英听得唏嘘不已。

昙摩罗伽出生的那天,圣城出现异象,晚霞漫天。他是上一代王庭君主的遗腹子,一出生就成为新的君主,王庭每一代君主出生都会伴随着各种传说,当时正好有人向王庭供奉了传说中寓意佛陀降世的优昙婆罗花,加上法师的预言,使得他是阿难陀转世的说法沸沸扬扬。

当时王公贵族把持朝政,不想让昙摩罗伽受到百姓敬爱,将刚刚出生的他送到佛寺拘禁起来。

他在幽禁中自身难保,居然省下自己的吃食喂养一只鹰,果然慈悲心肠。

缘觉说起往事,也有些感慨,指指旁边几个近卫,笑着道:“我、般若和他们,本来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被卖给贵人当奴隶,侍候贵人的时候不小心犯了错,贵人大发脾气,把我们拉到广场当众鞭打,要把我们活活打死,是王救了我们,给了我们平民的身份,我们的名字都是王取的!中军近卫大多是像阿史那将军那样出身高贵的贵族子弟,只有我们这些人来自民间。”

他满脸笑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崇拜。

旁边几个近卫也咧嘴笑了笑,你一句我一句,眉飞色舞,七嘴八舌说起昙摩罗伽救治百姓的事情。

谢冲、谢鹏几人能听懂一些胡语了,听得津津有味,不停追问。

众人同行十几天,渐渐熟悉起来,说起昙摩罗伽,气氛更为融洽,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瑶英却听得心头猛地一跳。

昙摩罗伽和大臣之间最大的矛盾,就在于他心中没有贵贱之分,把每个百姓视作他的子民。可是王庭不像中原,这里没有儒家教化,没有根深蒂固的君臣忠诚观念,贵族可以买卖奴隶,每个大贵族拥有土地和土地上的所有人口,类似于领主,在贵族眼中,百姓是他们的奴隶。

所以当北戎来势汹汹时,王公贵族最担心的不是百姓的死活,而是他们能不能保住家族的财富。就像中原纷乱时,有些世家为了家族利益,不惜煽动战争,勾结外敌。

十年前,北荣大军压境,王公贵族果断弃城而逃,没有昙摩罗伽坐镇,四路大军绝不会回头守卫圣城。

这大概也是昙摩罗伽为什么会缠绵病榻的原因,他不仅要震慑强敌,还得防备朝中宵小。

到最后,熬干心血,蜡炬成灰。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蒙上面纱,舀了一碗汤水,拿起几张烤得瑄软的面饼,出了厅堂,目光睃巡一圈,果然在二楼廊道上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

这一路上,只要他们停下休息,苏丹古一定会在视野广阔的地方警戒。

他杀人如麻,浑身戾气,气势凶悍,没人敢靠近,瑶英却觉得和他同行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她端着汤碗登上二楼。

转过拐角的时候,前方忽然一声尖唳,苍鹰从高处跃下,猛地朝她扑了过来,巨大的翅膀裹挟着腥风,直直扫向她的脸。

瑶英急忙护着汤碗后退,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后倒去。

玄色身影闪过,一只手伸了过来,揽住她的肩膀,帮她稳住身形,隔着厚厚的皮袄,贴上来的手臂坚实有力,怀抱冷冰冰的,不带一点热乎气。

瑶英一手端着汤碗,整个人顺势往后倒在苏丹古怀里,回头看一眼脚下的楼梯,心有余悸,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要是从二楼摔下去,摔断了胳膊腿,她还怎么去高昌?

以为她站稳了,苏丹古飞快地松开手。

瑶英望着脚下的楼梯,还没回过神,骤然失去依侍,身子顺着惯性晃了晃,不禁轻轻地低呼一声。

苏丹古整个人顿了一下,胳膊又伸了过来。

瑶英怕跌了汤碗,倒回他怀里,感觉他身体绷得紧紧的,有些不好意思,转了个身,面对着他飞快站好,这次站得稳稳当当的,手里仍旧端着汤碗。

她捧着碗,抬起头,朝苏丹古眨了眨眼睛,浓密长睫一闪一闪,含笑道:“苏将军,吃点东西吧?”

苏丹古收回手臂,面具下的碧眸扫一眼她手里的汤。

瑶英一直用袖子护着碗,汤还是滚烫的,热气袅袅萦绕,雪白的汤水,浮了些撕碎的面饼,汤汁浸泡,面饼洁白晶莹。

苏丹古没有做声,也没有要接汤碗的意思。

瑶英双手往前递了一递:“这汤暖胃驱寒,将军略用些吧,再往前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客舍。”

苏丹古视线落到她手指上,她怕羊汤冷了,趁热端过来,娇嫩的手指和掌心被烫得通红。

他沉默着接过碗。

瑶英又摸出几枚圆圆的面饼递给他,这些面饼是她让谢青带着的,稍微用火烤一会儿,外壳又酥又脆,内里鲜嫩松软,刚才缘觉他们都说好吃。

苏丹古接了汤碗和面饼,转身径自走了。

瑶英不由得失笑,看向一旁的高台,苍鹰耷拉着翅膀立在风口处,锐利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看。

刚才可是吓了她一大跳呢!

她轻声问苏丹古:“苏将军,我能喂它吃点肉干吗?”

她见过缘觉、苏丹古和其他亲兵喂苍鹰,这只鹰虽然高傲,倒也不会随便抓伤人。

苏丹古回头看她一眼,不知道面具下是什么表情。

瑶英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肉干,站在苍鹰跟前,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双眸乌黑发亮。

就好像刚才吓着她的不是这只鹰一样。

苏丹古道:“它刚才差点让公主摔下去。”

瑶英笑了笑:“它在为将军警戒,我不请自来,它要为将军示警才会吓着我的。”

苏丹古看她半晌,点了点头。

瑶英笑逐颜开,往前走了几步,朝苍鹰摊开手掌,轻声问:“你爱吃这个么?”

苍鹰睨她一眼,很不屑的样子。

瑶英耐心地软语哄它:“我还没谢过你呢,你比海都阿陵的阿布要威武多了。”

苍鹰似乎听懂了她这句话,傲慢地闪了闪翅膀,尖喙对着她摊开的手指轻轻啄了两下,有些刺痛。

瑶英没躲开,手掌一直摊着。

苍鹰叼走了她手心的肉干。

瑶英看着苍鹰,心里暗暗琢磨:北戎和王庭都驯养了信鹰,在这里,鹰是高空中的霸主,信鸽遇上信鹰,肯定会被后者猎杀,假如她也有只信鹰就好了。

不知道神通广大的胡商能不能帮她买几只信鹰。

她倚在土台前,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逗着苍鹰玩。苍鹰桀骜,不怎么理会她,只有吃完她掌心里的肉干后才不耐烦地勾勾她的袖子,催促她再拿点肉干出来。

瑶英不敢多喂它,朝它一摊手,示意没了。

苍鹰抬起爪子就走开了。

瑶英失笑,回头看苏丹古。

他背对着她喝汤,一点声响都没有,亲兵近卫交口夸赞的汤,他喝得平平淡淡,就像在喝水一样。

瑶英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雨点似的马蹄声。

她循声望去,东边方向尘土飞扬,蹄声哒哒,十几匹快马朝着客舍的方向疾驰而来,骑手都是一身厚厚的皮袄,脸上蒙了面罩,看不出是什么人。

苏丹古非常警觉,立刻放下碗,立在土台前眺望了一阵。

“是北戎人。”

瑶英眼皮猛地一跳:“将军怎么知道他们是北戎人?”

苏丹古声音沙哑暗沉,道:“他们骑的健马是北戎马场的马。”

瑶英心头微沉。

北戎占据了大片水草丰美的草原,其中有好几处原来是北漠最大的马场,驯养的马匹膘肥体键,为北戎骑兵提供战马。苏丹古说得这么肯定,应该不会认错。

苏丹古朝楼下戍守的近卫做了个手势,近卫会意,飞快奔进厅堂,提醒众人蒙上面巾,准备启程。

众人已经吃饱喝足,利落地起身收拾行囊,离开客舍。

北戎人速度很快,转眼间已经驰到客舍跟前。

为首的男人摘下面罩,呸呸几口吐出嘴中尘沙。他身体健硕,壮实得像头牛,卷发披肩,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身穿裘袄,脚踏皮靴,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骂骂咧咧,抱怨天气。

驿站没有后门,瑶英和苏丹古几人各自低头整理行装,北戎人以为他们是寻常商人,略打量他们几眼就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其中一人不耐烦地催促店家:“有没有什么吃的?只要是热乎的,赶紧送上来!”

店家一叠声答应。

瑶英蹬鞍上马,目光落到那个壮硕男人身上,脸色一变,立马收回视线。

她不动声色,驱马走到苏丹古身边,小声道:“苏将军,那个人是北戎的小王子。”

苏丹古看她一眼。

瑶英压低声音:“他是瓦罕可汗最宠爱的小儿子,总是留守牙庭,将军可能没见过他,我可以确认没认错人。”

苏丹古嗯了一声。

众人不露声色,离了客舍,身影融入茫茫风雪之中。

瑶英心头沉重。

小王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一切和海都阿陵有没有什么联系?

……

瑶英和苏丹古从沙城出发前往高昌的时候,千里之外,茫茫无垠的戈壁,另一支队伍正在向伊州进发。

马车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车中的女子受不得颠簸,忍不住掀开车帘,对跟随的护卫道:“还有几天能到伊州?”

护卫抱拳道:“公主,您再忍耐几天,就快到伊州了,您马上就能见到义庆长公主了。”

女子脸上露出几分期盼,放下车帘,缩回车厢。

她马上就能见到姑母了。

护卫放慢速度,故意落后几步。

身后一名护卫驱马往前,和他并行。

护卫用方言小声道:“你找个机会传信回去,福康公主快到伊州了,我们已经取得福康公主的信任,等到了伊州,再想办法探听文昭公主的下落。”

另一名护卫面色为难:“现在到处都被封锁,几处关卡守得铁桶一样,怎么才能把文昭公主可能还活着的消息送回长安呢?”

护卫嗤笑了一声:“你真是木头脑袋!北戎人是怎么和福康公主暗中通信的?我们就用他们的人来传递消息!”

另一名护卫恍然大悟,点头应是。

第62章 决断

长安,东宫。

夏日炎炎,沉李浮瓜,地势低洼的太极宫今年格外潮湿而闷热,长廊阶前苔痕斑驳,摩羯纹地砖上一层薄薄的水汽,折射着湿光。

聒噪的蝉声中,内侍引领着一名风尘仆仆、身着青色官袍的青年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书阁前。

早有太监等在门槛前,听见脚步声,笑容满面地迎上前。

“杜舍人,太子殿下等候多时了。”

杜思南看都没看太监一眼,点了点头,跨步往里走,态度傲慢。

太监脸上笑容不变。

一年多来,杜思南这个南楚寒族出身的士子多次立下大功,保金城,诛杀北戎细作,出使南楚、西蜀,凭借对各国朝堂的了解和三寸不烂之舌逼得南楚和大魏立下盟约,解了大魏的后顾之忧,因此屡屡得到李德的召见。每次召对他都能对答如流,李德龙颜大悦,多次破格提拔,他平步青云,转眼间已经从一名白衣书生累迁至中书舍人,参议表章,草拟诏旨,俨然成为皇帝李德最信任的心腹。

听说杜思南还未婚娶,京中世家大族争相聘请官媒上门求亲,想将这位新贵纳为乘龙快婿,连宰相之一的郑相公也透露出要亲自为他说媒的意思,朝中人人歆羡,杜思南却一口回绝所有提亲的官媒,言称他门第微寒,不敢高攀世家。

太监不懂朝中的暗流汹涌,但毕竟跟随李玄贞多年,从父子俩平时的言行来看,他们显然更倚重寒门出身的官员,杜思南现在简在帝心,颇得重用,任他再如何冷傲清高,太监也不会得罪他。

对他们这些卑贱的阉人来说,什么时候应该捧着谁,什么时候应该冷落谁,只看皇帝和太子的态度,其他的都不与他们相干。

窗前几株茂盛的石榴树,张开的树冠罩下半个庭院,窗纱前一片幽绿,屋中光线暗沉。

杜思南径自往里走,转过几道镶嵌云母落地大屏风,来到琴室前。

茶香袅袅,热气氤氲,小侍者跪在一旁拉动小风箱,炉前吞吐摇曳着彤红火舌。

李玄贞倚在坐榻旁,面色沉静,双眸幽黑,一身皇太子常服,圆领袍挺括宽大,锦带束腰,勾勒出劲瘦曲线,身形比杜思南上次见他时又瘦削了不少。

这一年来,太子变了很多。

从前他对部下和颜悦色,战场上身先士卒,从不抛下任何一个军士,温和宽容,礼贤下士,但掩不住骨子里的那股阴郁,总是试图加害七公主、二皇子,而且英雄难过美人关,常常因为福康公主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举,甚至连性命都不顾,引得朝中大臣侧目。

如今,福康公主失去踪影,七公主死在塞外,二皇子失去所有,离京远赴塞外,谢皇后独居离宫,疯疯傻傻,三皇子、四皇子被李德以勾结外敌之名幽禁,太子的仇报了,意中人离开了,太子之位稳固了,似乎开始变得平和沉稳,不再反复无常,也不再仇视谢家族人。

朝中大臣欣慰不已。

杜思南视线从李玄贞俊朗的面孔上一扫而过,心中冷笑:一壶水烧到滚沸前,嘶嘶直响,烧开以后,声响反而会变得轻柔,太子并不是变平和了。

他低头,朝李玄贞行礼。

李玄贞作势起身,没有受他的礼。

杜思南落座,心里暗暗道,太子礼贤下士不是虚言,不过太子心狠手辣也绝非谣传,当初太子误以为他是二皇子李仲虔的人,立刻痛下杀手,这份决断,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

李玄贞对面坐着一个五官清秀的青年官员,也是一袭和杜思南差不多的青色官袍,正是宰相之子郑景。荆南一带发生水患,两人刚刚在商量赈灾的事。

郑景朝杜思南颔首致意,问:“杜舍人,南楚又易储了?”

杜思南回过神,道:“南楚太子纵马伤人,被朝臣抓住把柄,太子为了保住名声,居然杀人灭口,谋害朝中大臣,南楚议论纷纷,群臣跪于宫门外啼哭不止,南楚皇帝无奈,只能易储。”

郑景微微一笑。

南楚的这一场易储,正是由他和杜思南一手策划的。

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揪出南楚的细作后,利用那些细作摸清南楚的情报网,放出假消息迷惑南楚,让南楚深信大魏不敢举兵南下,想和南楚划江而治。

之后又放出谣言,说南楚的几位大将之所以主战,是因为他们本是北方人。

南楚富庶,大部分南楚出身的官员满足于偏安一隅、醉生梦死的奢靡生活,不愿和大魏开战,果然中计,上疏弹劾朝中主战派,说他们眷恋故土,因一己之私置南楚数万将士的生死不顾,不忠不孝,蛇鼠两端。

主战派势单力薄,皇帝无奈,只能贬斥几位主站的大将,以安抚人心。

让南楚自坏长城后,杜思南再出手挑拨南楚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的关系,加剧朝臣和太子的矛盾,煽风点火,见缝插针,短短两个月,这位册立不久的太子也被废了。

杜思南不是武将,他不在乎自己的手段有多狠毒阴险,只要能削弱南楚,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兵之法。

红泥小火炉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燃烧声。

杜思南接着道:“南楚世家林立,朝中几位皇子的外祖家皆是当地豪族,从前几位皇子就面和心不和,这两年储位屡屡变动,朝中大臣难免被卷入其中,南楚几大世家世代通婚,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人能置身其外。”

“我们埋下的暗桩已经准备妥当,到时候里应外合,杜某可以肯定,两年之内,南楚朝堂必生动荡!”

他冰冷的声音在琴室中回荡。

郑景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南楚君臣自侍长江天险,对我大魏有轻视之心,朝中纷争不断,南人、北人之间矛盾重重,南楚皇帝为安抚南人,自断臂膀,北人无辜受冤,我们正好可以派人游说他们弃暗投明。”

不管那些北人愿不愿意改投大魏,只需放出北人和大魏人来往密切的消息,南楚以后肯定不会重用他们。

李玄贞听两人说完,点点头,问:“假如西蜀和南楚结盟呢?”

杜思南冷笑一声,道:“西蜀孟氏短视怯懦,没有争霸的实力,却有争霸之心,孟氏曾和南楚交战,两国不和已久,即使结盟也持续不了几个月。在那之前,我们可以说动南楚与我们联手攻打西蜀,只需要许以黔中道、山南西道等地,南楚必然动心。然后再暗中游说西蜀,让他们和我们联手攻打南楚,约定将江南西道划分给西蜀,西蜀也必然犹豫不决。”

“届时,我们故意放出消息,让西蜀、南楚以为他们各自和我们达成了协议,到时候,他们敢和对方结盟吗?”

郑景听得头皮发麻,思索了一阵,点头附和:“等攻打下西蜀,南楚的内乱不会结束,反而会愈演愈烈,等他们斗得几败俱伤时,我们正好渔翁得利。”

杜思南想起一事,迟疑了一下,道:“杜某之所以敢如此笃定,也是因为一个人。”

李玄贞抬眸:“哪位高人?”

杜思南一字字道:“文昭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