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咕嘟,茶缻里白水滚沸,珍珠似的细沫上下翻滚。

三个男人同时垂眸,看着茶缻里那一串串翻腾的细沫。

许久后,李玄贞先打破沉默:“为什么这么说?”

声音低沉暗哑,似在克制着什么。

杜思南缓缓地道:“文昭公主传回来的信,不仅提醒我提防北戎、南楚、西蜀,还点明南楚和西蜀之间矛盾重重,只需要以黔中道为诱饵就可以使两国交恶,另外也提到了南楚朝堂上的纷争,这次南楚易储,我用的就是文昭公主的计策。”

“文昭公主似乎对南楚、西蜀了如指掌,两国的反应和她信中所写如出一辙。她说南楚、西蜀的同盟并不牢固,只需要稍加挑拨就能让两国关系破裂,杜某认为文昭公主料事如神。”

这一回,李玄贞沉默的时间更久,袅袅的水雾仿佛在他俊秀的侧脸上笼了层阴云。

郑景插话道:“文昭公主从小在荆南长大,荆南靠近南楚、西蜀,谢家又在荆南经营多年,文昭公主对南楚、西蜀如此了解,并不出奇。”

李玄贞淡淡地嗯一声,坐着出神,眼神空茫。

杜思南忍不住问:“殿下觉得此计如何?”

李玄贞回过神,沉吟半晌,默默咀嚼刚才的一番对谈。

如果计划顺利进行,大魏就能在最快的时间里以最小的消耗达成一统天下的壮举。

那么,当大魏平定天下、举兵向西时,就能有充足的兵力和北戎对敌。

他心中做了决定,对杜思南道:“杜舍人不愧是圣上的子房,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杜思南道:“殿下谬赞。”

语调谦虚,脸上的神情却带了些舍我其谁的冷傲。

郑景暗暗摇头。

李玄贞进宫面圣,和李德商讨具体计划,两人告辞出来,郑景提醒杜思南:“杜舍人近来风头太盛,小心木秀于林。”

杜思南冷笑道:“我和郑侍郎不同,郑侍郎是名门贵胄子弟,甫一出仕就是天子近臣,我杜思南出身微贱,十年寒窗,勤勤恳恳一辈子也只能为郑侍郎这样的人作嫁衣裳,如今圣人不拘一格倚重我,我怎能放过这个出头的机会?就是狡兔死,走狗烹,我杜思南也要成为人上人,完成我的抱负,立不世功勋。”

郑景无言以对。

杜思南是李德手中的一把刀,一把打磨得锋锐、预备斩向世家的刀。世家敏锐地察觉到李德的意图,想收买杜思南,把他拉到世家阵营之中,为此不惜放下世家的矜持许以婚嫁,原以为他这种寒门子弟会欣喜若狂,没想到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郑景是郑家子弟,最近听说了不少流言,假如杜思南一意孤行,世家绝不会手软。

“杜舍人果真下定决心了?圣人和太子能保你一时,保不了你一世,且不说狡兔死走狗烹,历朝历代,有几个像杜舍人这样的臣子能得善终?”

杜思南嘴角一勾,混不在意:“商鞅虽然惨遭五马分尸,到底还是变法成功,名留青史,郑侍郎,你我所求不同,子安知鱼之乐?”

郑景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杜舍人不愿娶世家女,和七公主有关吗?”

杜思南神情一僵。

郑景笑着道:“杜舍人自负才华,偏偏出身微寒,从前在南楚时曾当众立下誓言,非世家女不娶,所以才汲汲营营,誓要出人头地,京中世家愿以嫡出女郎下嫁,你为什么拒绝?”

杜思南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瞥郑景一眼,反唇相讥:“郑侍郎乃名门子弟,出身高贵,前途无量,至今还未婚娶,府中只有妾侍,中馈都由令堂姐照管,郑侍郎又为何不娶妻呢?”

郑景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尽。

两人相对无言。

郑景转过身,望着庭前郁郁葱葱的石榴树,负手而立,轻声道:“我见过七公主那样的女郎,又亲自送她远嫁……”

她一身花钗礼衣,在文武群臣的目送中登上马车。

这辈子,郑景再也忘不了那道娇弱纤瘦的背影。

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七公主的,当时并不觉得有多么刻骨铭心,只是少年人的爱慕憧憬。七公主远嫁以后,他以为这份感情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淡去,结果却相反,那份遗憾不仅没有淡去,相反在他心底刻下深深的印迹,留下一道疮疤,总在不经意间突然隐隐作痛。

像窖藏的老酒,年华越久,越来越醇厚。

郑景的话只说了一半,不过杜思南能听懂他的未尽之语。

“我杜某出身微贱……配不上世家女郎。”

杜思南沉默了半晌,悠悠地道。

两人一时无言。

站了一会儿,郑景走下台阶,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魏明不见了。”

杜思南眼皮跳了一下。

郑景平静地道:“下手的人是卫国公。”

“李仲虔?他不是去河陇了?”

郑景道:“卫国公知道东宫加强了戒备,回京的时候没有立时发难,人是前几天不见的,动手的人是卫国公留下的人手。”

杜思南若有所思,道:“卫国公现在只想早点寻回七公主,让她不至于埋骨他乡……等卫国公回来……”

李仲虔会亲手杀了魏明。

然后呢?

他想杀的人绝不止一个魏明。

两人并肩走出长廊,气氛有些凝滞,郑景忽然岔开话题:“杜舍人以后是不是会投效东宫?”

杜思南瞳孔微微一缩,抬起头,怒视郑景。

郑景脸色如常。

两人对视了片刻,杜思南勾唇冷笑:“我曾被太子怀疑,魏明那厮更是三番两次加害于我,我和东宫之间已有裂痕。”

郑景眯了眯眼睛。

杜思南冷哼一声,道:“郑侍郎知道我的名声,为了出人头地,我可以不择手段,只有等我在朝中站稳脚跟了,才有和人谈判的底气。”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他们都是利益至上的人,冷静理智,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爬到权力的顶峰。

因此,即使愤怒于李德让七公主和亲,他们依然为了权势跻身朝堂,为功名利禄奔波。

七公主的远嫁让他们明白,唯有掌握权柄,才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在那之前,他们不在乎效忠于谁,也不在乎合作的人是什么出身。

至于他们两人会不会成为敌人,那是以后的事。

至少,在李仲虔回来之前,他们利益一致。

……

李玄贞向李德禀报杜思南的计策,其实这些计划早已经暗中实施,现在他们需要做出一个决定:是否攻打西蜀?

李德怕北戎掉头南征,认为可以再等等。

李玄贞道:“海都阿陵当初久攻不下,果断撤兵,就是因为他们的主要兵力集中在西域北道,粮草军备供应不足,现在南楚刚刚易储,还贬谪了几位大将,一时之间无法调兵谴将,我们许以好处,他们肯定袖手旁观,现在正是我们攻打西蜀的好时机,假如一拖再拖,等北戎掉头东征,我们腹背受敌,怎么抵抗?”

李德仍然犹豫不决。

李玄贞站起身,道:“臣愿立下军令状,三个月内若不能攻克成都府,任凭圣上处置。”

李德皱眉,抬眸,视线落到李玄贞脸上。

他这个月一直在外征战,回到长安就为攻打西蜀四处奔走,人瘦了很多,看起来有些憔悴,一双凤眸却灼灼生光,像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李德叹口气。

朱绿芸失去踪影,他就疯成这样了?

这个儿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李德权衡一番,示意太监铺纸磨墨,撰写发兵的诏书。

他拦不住儿子。

朝中开始为出征事宜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杜思南再次出使南楚,劝南楚和大魏联手瓜分西蜀,同时放出谣言说西蜀准备和大魏联手瓜分南楚,以拖延时间,阻止南楚、西蜀结盟。

李玄贞自请为前锋,先率飞骑队出发。

郑璧玉送他出征,心情沉重。

昨晚,李玄贞嘱咐她一件事:“若有河陇传来的消息,务必派快马送去前线,无论大事小事,不要耽搁。”

郑璧玉心口猛地一跳:“河陇的消息?”

李玄贞看她一眼:“我派人跟着李仲虔,他们会每隔几天送回消息。”

郑璧玉双手轻轻颤抖:“殿下为什么派人跟着卫国公?”

李玄贞狭长的凤眸如死水一般,没有一丝波澜。

“我想知道他找到了没有。”

郑璧玉望着丈夫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不敢再追问下去。

李玄贞变了。

他就像一个急功近利的狂躁之人,一心只想尽快攻克西蜀,其他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在意,朱绿芸失去踪影这么久,他居然问都没问一句。

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郑璧玉心头,她辗转反侧,不敢安眠,每天派人打听前线的消息,生怕李玄贞出了什么意外。

半个月间,三路大军先后出发,分三道攻向西蜀。

南楚君臣果然短视,答应和大魏联手攻打西蜀,很快派出两路大军走水路攻打西蜀最南边的重镇。

两国突然夹击,西蜀仓促应对,孟氏不得不分兵迎敌。

李玄贞身先士卒,率三万大军猛攻西蜀北边哨卡,势如破竹,战风彪悍,于一个月内连破十余座城池,成都府告急,城中王公贵族纷纷收拾细软出逃,蜀中很快发生内乱。

半个月后,兵临城下,蜀王绝望之下斩杀姬妾,一把火烧了他亲自主持修建的王宫,以身殉国。

李玄贞浴血奋战,带领飞骑队拦腰截断蜀军的最后一道防线,冲上山崖,横刀立马,一身沾血的戎装,铠甲残破,脸上皮开肉绽,遥望城中冲天的熊熊大火,凤眸里似有两道冰冷火苗摇曳。

秦非几人一路砍杀,来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里骤起鼓点。

太子怕火,这是将领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几人面面相觑,秦非笑了笑,打马上前半个马身,道:“殿下,天快黑了,将士们砍杀了几天几夜,不如先原地修整?明天一早再进城吧。”

李玄贞低头,长刀在袖子上擦了擦,抹去黏稠的血迹。

“传令下去,立刻进城。”

秦非一愣,不敢多问,回头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两天后,露布捷报传回长安,李德大喜,嘉奖三军,满朝文武山呼万岁。

普天同庆。

半个月后,李玄贞还朝。

长安百姓笑容满面,众人还沉浸在大军获胜的喜悦之中,盼着飞骑队早日归来。

李玄贞一身寻常军士装扮,穿过拥挤的人群,出现在宫门前。

禁卫认出他,吓了一跳。

李玄贞示意禁卫不要惊动其他人,径自回东宫。

郑璧玉正领着太孙在庭院里踢蹴鞠玩。

李玄贞走下长廊,宫女、太监们看到他,正要屈身行礼,他摇摇手,众人不敢吭声,悄无声息地退下。

太孙站在廊下踢球,一下没踢准,蹴鞠滴溜溜滚了个大圈,正好滚到李玄贞脚下。

李玄贞看着脚下的蹴鞠,神情有些恍惚。

郑璧玉笑着抬起头,看到李玄贞,一怔。

李玄贞捡起蹴鞠,走到儿子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

儿子和他不怎么亲近,几个月不见,他又穿着将士的衣裳,一时有些不敢认他,怯怯地后退两步,躲到郑璧玉身后。

李玄贞摇头失笑。

郑璧玉心有所觉,浑身一震,闭了闭眼睛,接过丈夫递过来的蹴鞠。

李玄贞看着她,嘴唇蠕动了几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嘴角一扯:“玉娘,保重。”

郑璧玉眼眶霎时红了,笑了笑:“大郎,保重。”

夫妻几年,他们之间没有爱意,但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

郑璧玉早就看出李玄贞的打算,只是不敢相信罢了,现在李玄贞攻克西蜀,搅乱了南楚,提拔了一批勇将,举荐了数十个寒门子弟,为儿子做好了安排,他尽到自己的责任,是该为自己而活的时候了。

她百感交集,想说的话有千言万语,最后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玄贞朝她笑了笑,转身离去。

这个笑容,是郑璧玉认识他这么久一来,头一次看到他真心发笑。

她望着他的背影,泪落纷纷。

第63章 解脱

长安,太极宫。

已近迟暮,光线昏暗,太监手秉短烛,一一点亮鎏金灯树上的蜡烛,挪到御案前,狻猊兽香炉里喷吐着一阵阵清淡的绿郁金香。

李德低头批阅奏章,正看到西蜀孟氏献上的降表,珠帘轻晃,屏风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

太监脸色发白,一头的汗,飞奔至内室,膝盖一软,滑跪至御案前。

“太子殿下回来了!”

李德一怔,眉头轻皱,放下降表:“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太监浑身哆嗦,语无伦次地道:“陛下……金吾卫右卫说请您暂避至后堂,太子殿下……殿下……”

李德脸色一沉:“太子怎么了?”

太监面无血色,跪伏于地,小心地斟酌用词,声音轻颤:“陛下,太子殿下无诏入宫,金吾卫不敢放他进殿,太子殿下是硬闯进来的!”

李德僵住,沉着脸站起身,太监忙上前搀扶他去后堂,被他一把甩开。

太监摔在地上,不敢吱声,一骨碌又爬起来,踉踉跄跄跟上李德。

烛光摇曳,殿门前人影幢幢,一片吵嚷声,金吾卫手执长刀,守在阶前,正在大声呵斥着谁,脚步声纷乱。

李德走出内室,守在门前的金吾卫惊恐万分,跪地道:“陛下,请您暂避……”

一句话还没说完,李德已经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金吾卫心惊肉跳,满头冷汗,对视一眼,无奈地跟上前。

李德立在廊前,负手而立。

阶下,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人流一步一步踏上月台,一袭玄衣,冷冽如刀,手里提了把剑。

只需要一眼,李德就能认出儿子的轮廓。

李玄贞孤身一人前来,虽是冒犯之举,但又罪不至死,金吾卫知道李德对他的看重,不敢出手伤他,只能将人重重包围起来,以防他暴起伤人。

金吾卫苦劝李德:“陛下,太子殿下似有癫狂之状,请陛下暂避!”

李德目光阴沉。

“拿下他,不要伤人。”

金吾卫得了吩咐,底气略壮了点,抱拳应是,弃了刀剑,改用长枪,飞扑上前,先试着挑开李玄贞手上的长剑。

李玄贞脸上神情平静,凤眸望着人群之后的李德,挥剑斩断长枪,继续往前走。

剑光飞舞,他并不伤人,但守势如铜墙铁壁,风雨不透,一步步靠近长廊。

金吾卫无奈,做了个手势,殿前殿后的近卫得令,咬牙冲上前,如潮水般涌向李玄贞,如银的剑光中,十几双蒲扇似的大手同时抓向他的胳膊和双腿。

李玄贞动弹不得,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金吾卫大喜,飞快踢开长剑,扭住他的手臂。

李玄贞仍是一脸淡淡的表情,立在阶下,凝望长廊中的李德。

“陛下……”中郎将小心翼翼地问,“太子殿下失检无状,该怎么处置?”

李德脸上阴云密布,转身进殿:“带他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声不敢言语。

李玄贞神色和平时大不一样,双眸满溢凶狠戾气,金吾卫忐忑不安,怕出什么变故,将他的双手捆缚在背后,又仔细检查他身上没有藏其他武器,这才把人送去内殿。

李德站在御案前,满面愠色,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出去。

中郎将心中叫苦不迭,抱拳退下。

等脚步声远去,李德走到李玄贞跟前,啪的一声,一巴掌重重地挥向儿子。

他是武人,这一个耳光子丝毫没有收敛力道,李玄贞被打得整个人翻倒在金砖地上,唇边溢出血丝。

“你学谁不好?学李仲虔?”

李德声音冰冷,“朕是皇帝,宫中禁卫森严,你一个人就想闯进来杀了朕?朕要是不出去拦住金吾卫,他们可以下手杀了你!你身为一国储君,当众拔剑闯宫,传出去,日后如何服众!如何震慑大臣!朕可以册立你,也可以废了你!”

“你平时的谋略隐忍到哪里去了?”

李德知道李玄贞想杀自己,但是他没有想到儿子会如此莽撞,如此冲动!羽翼还未丰满,居然妄图单枪匹马闯宫!

他冷冷地道:“璋奴,你真想杀了朕,就该隐忍蛰伏,召集人马,收买人心,就算做不到天衣无缝,至少应该让朕没有反击之力,让朝中大臣不敢多嘴,让其他皇子抓不住你的把柄!”

“你今日之举,何其愚蠢!”

李玄贞抬起脸,唇边血迹猩红,状若癫狂:“我确实愚蠢,要是我早点学李仲虔,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李德看着他红肿的脸,按下怒气,声音放轻柔了些:“璋奴,你是阿耶最疼爱的儿子。李仲虔挑拨你我父子,你就这么中计了?”

李玄贞不为所动,望着李德的目光只有厌憎。

“你我父子二人何须他人挑拨?”

“李德,我早就该杀了你……早在阿娘死去的时候,我就该动手。”

李德是魏郡大将军,是终日有虎将在旁簇拥的大军统领,中原四分五裂,时局不稳,他既没有把握杀李德,也明白杀了李德之后一定会天下大乱,他无力收拾残局,只会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所以他继续和李德父慈子孝,他率领魏军冲锋陷阵,平定纷乱,辅佐李德建立大魏。

等到天下一统的那天,就是他手刃李德的时候。

他时时刻刻记得唐氏临终的嘱咐,这辈子为复仇而活,他可以等。

可是现在他等不下去了。

他累了,想求一个解脱。

“阿娘让我杀了你,让我杀了谢家人,阿娘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对不起阿娘……”

李玄贞目中泪光闪动。

李德看着儿子,叹口气,疲惫地挥挥手。

“今天的事朕会处理好,你先回去冷静思过。”

李玄贞冷笑:“圣上打算怎么处理?”

李德揉了揉眉心,“朕会为你遮掩。”

李仲虔桀骜不驯,名声早就毁了,他痛失胞妹,当众行刺,朝中大臣并不意外,为他求情的人不在少数。

李玄贞不一样,他是一国储君,今天的事情绝不能传出去!

角落里的几个太监瑟瑟发抖,寒意从脚底窜起,爬满全身。

太子当众闯宫,和圣上撕破了脸皮,今天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了!

太监总管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伴君如伴虎啊。

压抑的沉默中,响起几声讽笑,李玄贞唇角勾起:“圣上不必为我费心了,你我二人之间的事,不必再牵扯其他人。”

他可以召集兵马攻打太极宫,但是时机不成熟,他还没有和李德抗衡的实力,贸然逼宫,只会带累更多无辜。

他不想等了。

李德眉心骤跳:“你做了什么?”

李玄贞冷笑:“做了我早就该做的事。”

话音刚落,帘外传来太监惊恐到发颤的尖叫声:“陛下!韩王世子来了!”

李德一愣,只见珠帘剧烈摇晃,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冲进大殿,扑倒在地,浑身发抖,放声大哭。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李德低头,韩王世子是他的堂侄,世子的父亲随他南征北战,因功册封为韩王。

韩王世子跪伏在他脚下,披头散发,抖如筛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身上衣袍凌乱,散发出一阵阵恶臭,鲜血顺着他的袍袖衣摆滴滴答答淌了一地,金砖地上一条长长的血迹。

李德看着李玄贞:“你做了什么?”

不等李玄贞开口,韩王世子先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以头触地,额头砰砰砰砰磕得直响。

“陛下!太子疯了!太子杀了我阿耶!杀了我三叔,杀了我四叔……六个人,六个大活人啊!全都死在太子剑下!府中所有宾客亲眼所见!太子一定是疯了!他手刃亲族,连自己的亲叔父都下得了杀手!”

“陛下!我阿耶随陛下征战,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有功于社稷,本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不想竟惨死太子剑下,何其冤枉!”

“太子癫狂暴虐,残忍狠毒,诛杀叔父,此等凶徒,怎配为储君?!侄儿身为人子,决不能坐视亲父无辜惨死而忍气吞声,陛下若不给侄儿和其他李氏族人一个交代,侄儿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为家父讨一个公道!”

殿中岑寂,无人做声,唯有韩王世子的大哭声回荡在内殿每一个角落。

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众人明白了事情原委。

今天韩王府上大宴,在座的都是李氏宗亲,酒酣耳热之际,李玄贞忽然现身,众人又惊又喜,正想问他前线战事,他忽然拔剑而出,一剑杀了韩王。

顿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王府卫兵立刻拔刀迎了上去,却不是李玄贞的对手,他一人一剑,从大厅一直杀到内院,亲手杀了六个李氏族人,满身浴血,双眼赤红,就像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

现在王府里一片哭声,世子的母亲哭晕了三回。

李德苍老的面皮微微抽搐了几下,看着李玄贞,浑身哆嗦,沉默了半晌,忽然一声闷哼,往后仰倒。

“陛下!”

“圣人!”

太监们一拥而上,搀扶住李德。

李德推开太监,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手指直指李玄贞:“孽障!孽障!”

他当众手刃族亲,事情肯定已经传遍长安,如何收场?

李玄贞狭长的凤眸微微挑起,扫一眼哭哭啼啼的韩王世子,眸底掠过一阵凶狠的戾气。

韩王世子目睹六个族亲被杀,早就被李玄贞吓破了胆子,见他在李德面前也是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顿觉毛骨悚然,转身就往外爬:“太子要杀人灭口了!”

李玄贞没有理会他,趁所有人注意力在韩王世子身上,身形突然暴起,跃向御案,锵的一声,抽出御案之侧的宝剑,剑尖直指李德。

众人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阻拦。

李玄贞一掌挥开扑上来的太监,剑尖一寸一寸刺入李德的右肩。

李德没有躲闪。

众人两腿直颤: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射杀李仲虔,可现在行刺的人是太子,李德不发话,谁敢真的对李玄贞下杀手?

李玄贞扣住李德肩膀,手中继续用力:“父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李氏族人吗?”

李德勃然大怒,一掌击出,掌风浑厚。

李玄贞宝剑脱手,不要命似的继续往前扑。

李德大惊,怕伤着儿子,咬牙收回双掌,手腕一翻,改为手背拍向李玄贞,李玄贞摔倒在御案前。

太监哆嗦着上前为李德处理伤口,李德一把推开太监,拔出肩上的宝剑。

珠帘晃动,金吾卫赶了过来。

李德厉声道:“都退下!”

金吾卫对望一眼,苦笑着退到屏风外。

李德扔了宝剑,“为什么要杀你的叔父?”

李玄贞望着他,冷笑:“那年乱军攻入魏郡……其他人都逃了出去,只有我阿娘和我被困在城内,你以为这是巧合?”

李德瞳孔猛地一张。

李玄贞爬了起来,接着道:“乱军是被他们故意放进城的,只因为他们想置我和阿娘于死地。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和其他世家议亲了?”

李德面色沉凝。

李玄贞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你是大将军,人人都说你以后会成为一方霸主,阿娘配不上你,他们想要一个能给李家带来助益的主母,韩王当时领兵守卫魏郡,明明知道我和阿娘受困,故意见死不救,拖延着不派救兵……”

他闭了闭眼睛。

“那晚大门被他们从外面锁上了,他们还放了把火,想烧死我们母子。我和娘逃了出去,到处都是乱兵,我吓得大哭,阿娘安慰我说,阿耶是大英雄,只要找到阿耶就好了,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他睁开眼睛,凤眸里一片荒凉。

“李德,到处兵荒马乱,我阿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还带着一个孩子,你知道她遭受了什么吗?”

李德猛地瞪大眼睛,双手颤抖。

李玄贞面无表情。

李德上前一步,紧紧攥住李玄贞的衣领,苍老的面孔狰狞扭曲,再无平时的气定神闲。

“你疯了,居然如此诋毁你的母亲!”

李玄贞回望着他:“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和阿娘吃了多少苦头。”

李德脸色青白,几如厉鬼,牙齿咯咯响,松开手,踉跄着往后退。

李玄贞直直地看着他:“阿娘经历了那么多,她以为只要找到你就好了,后来,我们找到你了……你正在迎娶谢家女,你当着我阿娘的面,对谢家女说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正是李德和唐盈成亲的那晚,他亲口立下的誓言。

李德没有稳住身形,哐当一声跌坐在御案前,打翻了狻猊香炉,面容扭曲:“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告诉你?”李玄贞目光冰冷,“在你迎娶妇的时候告诉你,然后再被你抛弃?”

唐盈已经不信任李德了,她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认清了现实。

所以,当她和李氏族人、谢家婢女争吵,听见李氏族人含沙射影说她不配为夫人的时候,又惊又怒,怀疑谢家人知道她逃难途中遭遇了什么。

李玄贞一字字地道:“阿娘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寻常妇人,她实在太害怕了,结果动了胎气小产,孩子刚生出来就没了气息。”

李德面色惨白,双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盈娘小产了?

“阿娘当时已经做好了打算,让人掩埋了孩子。后来乳娘告诉我,如果人人都知道阿娘小产了,只会以为她是伤心抑郁才轻生,那样的话,你怎么会一辈子忘不了她?所以她要乳娘为她隐瞒,在你归家的那天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有这样,才能让你铭心刻骨,愧疚一生。”

她死了,保全了名声,为李玄贞争取到世子之位。

李德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李玄贞捡起地上的宝剑:“阿娘得到她想要的了……可是阿娘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当世子?”

乱世之中,他别无所求,只想和阿娘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他劝唐盈别和谢氏相争,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早日结束乱世,每个人都能过上太平安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