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希望能在他们出发前考虑得更周全点,让他们能够及时发现危险。

少死一个人都是好的。

苏丹古曾和北戎交战,应该很了解北戎人,知道他们的弱点。

瑶英笔直端坐,道:“若将军方便告知的话,还请不吝赐教。”

第80章 告密(捉虫)

烛火轻摇,苏丹古身影凝定不动,线条冷硬,眼神清冷,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握在长刀上,手背绷起,蓄满力量,榻前笼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瑶英望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深碧色的眸底隐隐泛着异色,似有光华潋滟。

就像沙漠夜晚无垠苍穹间璀璨的星河,俯瞰尘世,幽深,遥远,浩瀚,冷寂,高不可攀。

连他周身暗涌的杀气都是冰冷淡漠的。

这种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肃静,瑶英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她心里涌起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情不自禁直起身,凑到苏丹古面前,细看他的双眸。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苏丹古一动不动,平静地看着瑶英,神色淡然。

瑶英连忙退回原位,朝他笑了笑,出于直觉,知道他不会生气,笑容中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理直气壮的娇憨情态。

苏丹古果然没有生气,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眸,“北戎每吞并一个部落,可汗会立刻划分军制统辖,任命长官,部落中青壮年可为长官私兵,其余人都是长官仆从,需要向长官交纳赋税。长官不仅统领军队,也管理各部庶务,百户、千户、万户长,层层军官出自北戎贵族,贵族名下全民皆兵,战时都可上马冲锋。所有平民由官府划分为几个等级,严加管理,普通人只有靠军功才能获得晋级,所以作战勇敢,悍不畏死,长官以此牢牢控制所有区域。”

瑶英眉头轻拧。

北戎、西域各国仍然保留着贵族蓄养奴隶的制度,奴隶的牛羊帐篷、所得财物全部属于贵族所有。她以为北戎这些年忙着征伐,对占领的土地疏于管理,只知道掳掠平民供贵族驱使,听苏丹古这么说,北戎确实作风野蛮,但是他们这种蛮横的管理方式的确简单有效,不仅能够镇压各部的叛乱,让各部无力反抗,还能让各部青壮年争相效忠北戎,为北戎开疆拓土。

这样一来,人数不多的小部落短短一两年内就会彻底消亡,大部落也会很快分崩离析。

在如此森严的等级划分下,所有百姓温顺驯服,每个人都隶属于某个长官、部落,出行超出几十里就得向贵族通报。这种情况下,百姓不敢收留藏匿陌生人,甚至会争着告发,各地哨卡守军很容易区分哪些人是不是北戎治下的百姓。

苏丹古接着道:“北戎兵种齐备,不仅有骑兵,也有大量步兵。骑兵中铁骑出征,轻骑巡视,北戎的轻骑兵来自各个部落,熟知地形,会说各部语言,和当地人来往密切,只要有陌生人路过,轻骑兵都会盘问他们的身份。”

北戎严禁百姓东行,回答不出盘问的过路人,不管是胡族还是汉人,一律格杀勿论。

瑶英想起护送自己出塞和亲的亲兵,手指轻颤。

那些死在北戎轻骑兵刀下的忠诚护卫能否魂归故里?

“此外,北戎还训练了一支斥候部队。”

“斥候部队?”

瑶英低声喃喃。

对了,海都阿陵当初差点挑起中原各国的战争,就是因为他熟知各国国情,有一套遍布中原各地的情报网。

原来北戎有一支专门刺探敌情、侦查各国动向的斥候部队,而且规模肯定超出她的想象。

她叹了口气,心情沉重。

东西阻隔,几百里荒无人烟的荒漠、饥饿困苦和病痛都不算什么,难的是怎么通过一道道封锁盘查。

瑶英双眉略皱,坐着沉思。

苏丹古没有出声打扰她,屋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烛火忽地一颤,灯光黯淡,瑶英猛地回过神,也不知道自己思考了多久,起身告辞:“多谢将军为我解惑。天色已晚,将军连日劳累,早些安置罢。”

苏丹古没有做声。

瑶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他比平时更冷漠,虽说他一直都是这副浑身杀气的模样,但她能感觉出细微的差别。

就像一柄杀人的刀重新开锋,寒光闪闪,阴冷锋利。

原本属于他的东西都被抹去了。

才几个时辰不见,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变化这么大?

瑶英满腹狐疑,出了屋子,眼珠转了转,小声问缘觉:“摄政王回来以后见过什么人?”

缘觉警惕地问:“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瑶英看着他,眼波流转。

缘觉挺直胸膛,一脸无可奉告的表情。

瑶英笑了笑:“没事,我随便问问。摄政王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你多劝劝他。”

缘觉神色缓和,嗯一声,目送她的背影转过长廊看不见了,反复想着她刚才那句问话,来回踱步。

苏丹古回来以后就一个人待在屋中,没有用饭,也没有吩咐什么,只和公主说了几句话,他不敢进去打扰。

一盏茶的工夫后,缘觉咬咬牙,推门进屋,长靴刚刚踏进屋中,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刚猛劲风杀气逼得后退了一步。

他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

苏丹古坐在榻前,双眸微垂,眉心紧皱,隐隐约约似有一点嫣红浮起,浑身肌肉线条鼓胀饱满,玄色衣袍绷得紧紧的,几乎要碎裂开来,周身杀气冲天。

缘觉脸色巨变,想要上前,双腿却无法动弹。

屋子里充盈着肃杀之意,苏丹古眉心越来越红。

无形的压力朝缘觉扑来,强大磅礴的威压之下逼得他软倒在地。他咬破舌尖保持清醒,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出屋,脸色惨白,冷汗湿透重重衣衫。屋外冰冷的夜风吹到他脸上,他急促喘息,喉头涌起腥甜之意,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静夜里传来几声脚步轻响。

缘觉立刻爬起身,擦干净嘴角血迹,对听到声响赶过来查看的亲兵摇了摇手,示意无事。

亲兵退了下去。

缘觉心脏一阵狂跳,转身进屋,掩上门,不敢靠得太近,跪在门边地上,伏首,额头紧贴着手背,颤声道:“王,您该服药了。”

威压陡然暴涨。

缘觉不敢抬头,抖如筛糠,汗流浃背。

半晌后,杀气渐渐敛去。

仿佛云销雨霁,冰雪消融,让缘觉胆战心惊的杀意烟消云散。

他悄悄抹了把汗,抬起头。

灯火昏暗,静坐的苏丹古似乎体力不支,往后斜靠在凭几上,宽肩微颤。

缘觉赶紧爬起身,冲到榻前,掏出药瓶,倒出一枚丸药喂他服下。

苏丹古吃了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眉心嫣红,额前爬满汗珠。

缘觉不敢多待,恭恭敬敬地退出屋,合上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们得赶紧启程回王庭。

缘觉想了想,叫来照顾苍鹰的亲兵,小声吩咐了几句。

小半个时辰后,苍鹰扑腾着双翅飞向漆黑的夜空。

……

就在王庭近卫放出苍鹰的前一刻,几个身着紧身短打戎装的亲兵离开庭院,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之中,他们中有人是杨迁的仆从,熟知城中布局,领着其他人在黑暗中穿行无阻,顺利避开巡查士兵,穿过大街小巷,来到杨迁的一处别院内。

一人进屋摇醒呼呼大睡的杨迁,道:“公主有令,计划提前。”

杨迁从梦中惊醒,茫然不解:“为什么提前?”

来人正是谢冲,他解释道:“公主说她必须马上回王庭,没时间耽搁了。”

杨迁胆气壮,思索片刻,点点头:“提前也好,我会告诉国主。”

两人商量了几句,谢冲记下时辰和地点,拿了铜符,回庭院复命。

瑶英听完他的禀报,点点头。

谢冲问:“公主,为什么要把计划提前?会不会太仓促?”

今晚公主从苏丹古那里回来以后突然说计划变更,要他去杨迁那里传话,杨迁问他原因,他也是一头雾水。

瑶英坐在灯台前,纤纤手指轻叩桌案,出了一会神,道:“我已经给佛子添太多麻烦了,还是尽早回王庭的好。”

苏丹古很古怪,她说不出到底哪里古怪,只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们应该回王庭。

……

翌日傍晚,王宫。

依娜夫人豪爽大方,夜夜举办盛大宴会,宫中灯火辉煌,笙乐阵阵。

廊道里响起一阵嬉笑声,几名金发碧眼、身着曳地长裙的胡女从尉迟达摩的毡帐中走了出来,大摇大摆地从一名装饰华贵、豪奴簇拥的妇人面前经过。

妇人正是国主夫人依娜公主。

胡女们经过她身前时,故意敞开衣襟,露出雪脯。

依娜夫人面色铁青,询问廊前守卫的亲兵:“国主可有接见大臣?”

亲兵恭敬地道:“夫人,国主这些天只接见……接见了一些美人歌姬,还有杨家四郎来过几次,陪国主喝酒博戏。”

依娜夫人眯了眯眼睛。

杨家那个纨绔?一个整天只知道和人斗酒赌气、流连风月的游侠?不足为惧。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夫人,要不要拦着那些歌姬?”

依娜夫人冷笑:“拦着她们做什么?国主和世子分别,伤心烦闷,那些女奴可以为他排遣寂寞,正合我心,不必拦着,国主想要见几个就让他见几个。”

尉迟达摩到底是高昌国主,她强行送走他的孩子,不能欺人太甚,万一他一怒之下举起叛旗,她不好向瓦罕可汗交代。

反正他的一双儿女已经被她杀了,以后高昌注定是她儿子的。

他以为宠幸歌姬就能激怒她吗?她是北戎公主,有她在,这些歌姬不过是一群低贱的奴隶罢了。

贱人!居然敢在她面前张牙舞爪!早晚要剥了她们的皮……

依娜夫人按下怒火,拂袖而去。

宴会笑闹喧哗。

一个时辰后,从喧嚷的厅堂走来一道身影。

守卫的亲兵上前,打量对方几眼,见来人是个满头珍珠,身着宽大纱裙、面罩神女面具的女子,对望一眼,退回原位。

夫人都说不必拦了,他们用不着多管闲事。

女子扭着腰踏进毡帐,周身气势陡然一变,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高鼻深目,一双浅黄色眸子,眼神锐利似鹰隼。

“国主考虑得如何了?”

尉迟达摩瘫在榻上,红发披散,衣襟大敞,冷哼一声,道:“依娜蛇蝎心肠,囚禁本王,杀我孩儿,我尉迟达摩和她势不两立!”

说着,激动地坐起身,眼神阴鸷。

“王子若能助我复仇,杀了依娜那个毒妇,我高昌愿效忠于王子,助王子夺得大汗之位!”

海都阿陵唇角浮起一抹笑,盘腿坐下,并不接尉迟达摩后面那句话,“国主言重了,我如今也是处境艰难,只求能够保住性命罢了。”

尉迟达摩瞳孔一缩。

海都阿陵太冷静了,到了这个地步都绝口不提想取代瓦罕可汗的话,不落人把柄。

他不动声色,双眼赤红,沉痛地道:“王子乃北戎第一勇士,本该鹰击长空,受万人崇仰,几位王子心胸狭窄,嫉妒王子贤能勇猛,屡次加害,王子再不为自己做打算,恐怕就和我一样,大难临头啊!”

海都阿陵笑了笑,“我来见国主,就是在为自己打算。”

帐中光线幽暗,两人对视,心中各自计量。

这时,毡帐外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前人影晃动,无数手执火把的亲兵从角落里窜了出来,扑向毡帐。

方才还幽静的廊道霎时挤满了人,呼声,喊声,叫声汇成一片,屋瓦震动。

“有刺客!抓住他!”

“夫人有令,不留活口,谁砍了刺客的脑袋,赏百金!”

海都阿陵脸色一变,怒目瞪向尉迟达摩:“你设伏?”

尉迟达摩也大惊失色,慌忙从榻上爬起,哆哆嗦嗦地道:“我没有!是不是你来的时候暴露了行踪?”

嗖嗖几声让人胆寒的破空之声连响,箭矢划破空气,如一张大网,罩向毡帐。

海都阿陵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冲出毡帐,一边左躲右闪,挥开几支箭矢,一边沉着地扫视一圈。

廊道、厅堂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亲卫,宴会上的宾客抱头四散而逃,四面墙角、屋顶上埋伏了弓箭手,箭矢上涂有毒汁,寒光闪烁。

院墙外喊声震天,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海都阿陵咬紧牙关。

依娜怎么会知道他来了高昌?为什么设伏杀他?难道她知道金勃死在他的部下手里?

尉迟达摩脸色苍白,一把攥住海都阿陵的胳膊:“王子,你可以拿我当人质!依娜不敢杀了我!”

海都阿陵眼角斜挑,扫视他几眼,毫不犹豫地扼住他的喉咙,抓着他的肩膀,朝亲卫迎面冲了过去。

不管是谁告的密,先逃出王宫再说。

……

一墙之隔的长廊,头戴面具的瑶英在杨迁的保护下登上墙头,躲在阴影处,眺望脚下的院子。

海都阿陵被人重重包围,箭矢如蝗雨,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高大的身躯罩在其中。

她屏住了呼吸。

第81章 逃脱(改错别字)

弓弦拉响,数支箭矢扑向身着纱裙的海都阿陵,一支支闪烁着凛凛寒光的箭尖擦着他的发辫飞过。

他身影一闪,一手挥刀格挡,一手提着尉迟达摩,在狭小的空间里左右躲闪,借着屏风、卧榻、长案的遮挡,试图冲出重围。

围攻他的亲兵越来越多,箭雨倾盆。

他眼中毫无惧色,身形凌空一跃,迎着箭雨而上,一支箭矢啸叫着擦过他的脸颊,洒下一篷鲜血,他高大的身影突然在半空中凝滞了一下,滚落在地。再抬起头时,半边脸颊血肉模糊。

见他受伤,亲卫指挥的嘶吼声愈发振奋:“放箭!杀了刺客,百金就是你们的!”

海都阿陵面色阴沉,双眼赤红,浅黄色眸子满溢冰冷杀气,就地一个滚身,躲开飞扑而至的箭雨,滚向一旁的廊柱,手里仍然紧攥着尉迟达摩,右手撕开身上衣襟,残破不堪的衫裙瞬时碎裂,露出里面的紧身小袖衫。

依娜夫人一声令下,“赏百金”的吼声传遍王宫,所有王宫护卫都朝厅堂涌了过去,脚步声汇成一片潮涌,整个王宫都在震颤。

原本鼓吹喧阗的厅堂乱成了一锅粥。

瑶英立在高处,风吹衣袍猎猎,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厅堂中的这场厮杀。

刀光剑影中,海都阿陵艰难挣扎,犹如一只被围猎的狂怒困兽。

长廊里人影晃动,盛装华服的依娜夫人在亲卫的簇拥中步上石阶,望着被重重包围的海都阿陵,冷笑:“海都阿陵,你以为装成女人我就认不出你了?想你也是堂堂北戎王子,竟然假扮妇人,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挑拨我和夫君,妄图叛乱,你也配身披铠甲,指挥一万铁骑?”

海都阿陵没有吭声。

依娜夫人拔高嗓音:“我知道是你!你本是畜生养大的贱种!是我叔父怜悯你,给了你一条活路,你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居然敢对金勃下毒手!不配为狼族子民!今天我就替叔父料理你这个贱畜!拿你的头盖骨给金勃盛酒!”

海都阿陵衣衫凌乱,狼狈不堪,半边脸庞鲜血淋漓,隔着密密麻麻的亲兵、如林的刀山、密如蛛网的箭雨,和依娜夫人对望,哈哈大笑:“依娜,你的几个兄弟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就凭你也想杀了我?”

依娜夫人神情冰冷,冷哼一声,目带不屑,朗声道:“金勃有狼神庇佑,大难不死,他已经回牙庭向叔父禀明你派人暗杀他!大汗一定会颁布对你的追杀令!海都阿陵,就算你是北戎第一勇士,只凭你一个人,怎么抵挡得住几百个勇士的追杀?从今天开始,北漠西域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插翅也难逃!”

“你识相的话,不如束手就擒,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她说完,看也不看被挟持的尉迟达摩一眼,手指朝海都阿陵的方向一点。

手执刀枪棍棒的亲卫一层层向里推进,缩小包围圈,围住海都阿陵的所有退路,等着瓮中捉鳖。

绝境之中,海都阿陵脸色沉凝,默然不语,似乎知道自己身陷重围、无路可逃,已经放弃希望,打算拼死一搏。

依娜夫人唇边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她和金勃几兄弟最为要好,从小就看不惯在狼群中长大的海都阿陵抢走几个堂兄弟的风头,北戎王族都是神狼的后代,出身高贵,海都阿陵这个没爹没娘的贱种、一个异族人,怎么配当北戎王子?

亲卫慢慢向厅堂靠近,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激动得两眼放光,不过没有人敢第一个出手,海都阿陵是北戎第一勇士,名声响亮,他们不敢贸然动手。

最外围的弓箭手继续拉弓,箭矢扑向海都阿陵,他身影一闪,躲到了廊柱背后。

依娜夫人站在人群之后,见亲卫迟疑,大声呼喊:“谁割下他的脑袋,谁就是万户长,赏百金!”

亲卫们受到鼓舞,呐喊声四起。

三个亲卫手举长刀,心一横,大喊着冲向海都阿陵。

海都阿陵浅黄色双眸猛地睁大,冷冷地环顾一圈,气沉丹田,一声怒吼:“找死!”

这一声吼叫带着内力,如百兽之王狂啸,排山倒海,气势磅礴,厅堂屋瓦颤动,灰尘簌簌掉落。

围攻他的亲兵只觉那吼叫就如同在耳畔炸响,头晕目眩,心跳如鼓,五脏六腑像有把刀在翻腾搅动,整个人站立不住,几欲软倒。

一片长刀落地的啪啪声响,几个离海都阿陵最近的亲兵捂着耳朵惨叫几声,浑身发抖,唇边溢出鲜红血丝。

其他亲兵吓得直往后退,想起海都阿陵在战场上以一当百的雄姿,犹如一盆雪水浇下,生存的渴望暂时压制住了想要立功的狂热冲动。

依娜夫人后退了几步,脸色铁青。

墙头之上,海都阿陵发出怒吼声后,躲在暗处的瑶英也觉得耳边雷鸣不断,心脏一阵狂跳。

她稳住心神,手指轻轻攥住袍袖。

杨迁站在她身旁,遥望厅堂,双眉紧皱,右手紧握长剑,道:“海都阿陵不愧有第一勇士之名。”

瑶英没有做声。

大厅里,海都阿陵一声怒吼震退几个亲兵,单手提着尉迟达摩冲出包围,兔起鹘落,犹如一把钢刀,直接撕碎亲兵的围堵。嗖嗖几声,箭矢飞扑而至,他挥手一扫,掌风激荡,箭矢在离他几寸的距离落地。

依娜夫人不断尖叫着发号指令,亲卫咬牙继续往前冲,几十上百人一拥而上,就算没有武器也能把对方压扁。

海都阿陵一人同时对敌四五个亲兵,临危不乱,守势森严,犹如生了三头六臂一般,进退防守自如,长刀斩下之处,血肉横飞,亲卫纷纷倒地。

厅堂挤得水泄不通,身影交缠,火光摇曳,外面的人已经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亲卫挤成一团,转个身都困难,绞杀仍在继续,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个接一个亲兵倒下,海都阿陵浑身浴血,犹如一头野兽。

有人对上他的眼神,吓得两股战战,直往后退。

他唇角勾起,瞅准一个空隙,提着尉迟达摩,迅速冲出重围,跃上屋顶,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依娜夫人狂怒的吼叫声响起:“还不赶紧追上去!格杀勿论!不能让他活着离开高昌!”

亲卫们高声应是,握紧长刀,追了上去。

厅堂里,尸骸倒伏,满地鲜血。

掉落在地的火把点燃了锦帐,火苗窜起,一转眼就吞噬了半间厅堂,大火熊熊燃烧,宫宇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远处,杨迁久久凝望海都阿陵逃走的方向,心头震动,握着剑柄的手冰凉如雪。

他少时习武,颇为自负,一身浪荡习气,最爱和人比试。就在刚才,他跃跃欲试,很想跳下去和海都阿陵比一个高下,此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长辈总笑话他莽撞天真,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海都阿陵是一等一的高手,他这身花架子唬人有用,其实不过是花拳绣腿,假如他真的冲上去了,肯定接不住对方的杀招。

杨迁收回视线,转头看着瑶英:“公主所料不错,依娜夫人果然杀不了海都阿陵。”

瑶英轻声道:“海都阿陵敢只身入宫,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粗中有细,行事虽然粗莽,实则心有成算。”

杨迁不甘心地道:“可惜让他逃过了一劫。”

瑶英神色平静。

她杀不了海都阿陵,谢青重伤未愈,其他人不是海都阿陵的对手,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能做。认出海都阿陵后,她立刻吩咐谢冲几人把金勃的求救信送到依娜夫人手中,并告知依娜夫人海都阿陵想撺掇尉迟达摩杀了她。

依娜夫人果然中计,设下埋伏,想要先下手为强。

虽然伏击失败了,海都阿陵暴露了身份,等他逃回北戎,瓦罕可汗、金勃和其他王子会怎么对他?他的麻烦接踵而至,接下来的日子,追杀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就算这一次他能化险为夷,北戎内部矛盾积压重重,冲突早晚会爆发。现在的他太年轻,无法压制住北戎贵族,哪怕他杀了瓦罕可汗父子,也不能让贵族信服,必将处处受到掣肘。

大火冲天,夜风寒凉。

瑶英拢紧披风,彤彤火光映在她的面具上。

海都阿陵肯定不会知道,今晚的陷阱是她在借刀杀人。北戎挑拨中原各国互相征战,想坐收渔翁之利,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加剧他和其他王子之间的矛盾。北戎一旦四分五裂,就无法发动远征。

……

王宫乱成一团。

杨迁护送瑶英出宫。

瑶英叮嘱他道:“等尉迟国主回来,下一步就是安排人手。依娜夫人刚才不顾国主的死活,国主可以多提些要求。”

海都阿陵不会杀了尉迟达摩,依娜夫人越不顾忌丈夫,他越要留下达摩的性命。

杨迁嗯了声,他了解达摩,达摩文不成武不就,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屈服,他这会儿应该已经按照计划取得海都阿陵的信任了。

谢青等在宫门外,得知海都阿陵没死,眉头皱了一皱,搀扶瑶英登上马车。

瑶英在墙头吹了很久的风,身上冰凉。

谢青塞了只暖炉给她,她接过握在掌心里,身上暖和了点。

杨迁站在马车外,目送马车走远,忽然拔步追上马车,敲了敲车窗,问:“公主,您既然知道海都阿陵不会死,为什么坚持要进宫?”

今晚的计划他、尉迟达摩和谢冲几人反复推演过,公主不必露面,可是公主非要进宫,他还以为公主想亲眼看着海都阿陵伏诛。

方才海都阿陵逃脱,所有人不敢置信,唯有公主反应最为平静,可见公主早就知道结果。

明知伏击会失败,为什么非要进宫?

瑶英手握暖炉,缓缓地吐了口气,轻笑着说:“不瞒四郎,这样我能少做点噩梦。”

她曾被海都阿陵囚禁,他非常自负,知道她只是个弱女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耐心地用熬鹰的方式驯养她,迫使她屈服。

很多个夜晚,她又累又饿又怕又绝望,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心里暗暗想,不如从了海都阿陵算了。

下一刻,她握着李仲虔送她的明月珠,咬紧牙关。

“从前,我看到海都阿陵就害怕。”

瑶英抬手抚了抚发鬓,朝杨迁微笑。

她知道海都阿陵会率领铁骑践踏中原,知道书中的李仲虔死在和他对敌之时,没办法不怕他。

“所以今晚我必须进宫,亲眼看着海都阿陵遇伏,看他受伤,以后再面对他时,我胆气能壮点。”

既然无法回避,那就直面恐惧。

她语气俏皮,像是在说笑。

杨迁却笑不出来,凝望她片刻,认真地道:“公主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的妹妹和公主差不多的年纪,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每天为穿什么样的衣裙、戴什么首饰才能力压群芳、博得心爱情郎的赞美而烦恼,公主却流落塞外,辗转万里之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兄长团聚。

瑶英闭了闭眼睛,想起李仲虔离开后那段绝望无助的日子,叶鲁部大王子淫邪的目光,其他王子贪婪的注视……

辛酸的回忆汹涌而来,她眼眶微热。

一道高洁清冷的身影掠过,似有大片大片明亮光束倾斜而下,冰冷黑暗的回忆如潮水般褪去。

瑶英回过神,手里的暖炉散发出熨帖的温热,手指暖乎乎的,心头热流涌动。

她想起在佛寺的时候,跟着僧人去做早课。

梵音缭绕,男人端坐在佛殿之上,手持莲华,一身赤红如火的袈裟,朝她看了过来,眼似琉璃,翩然出尘。

她背不出经文,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眸光清淡,挪开了视线。

瑶英轻笑出声,“后来我遇到一个很好的人。”

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声音婉转轻柔。

杨迁能感觉出她此刻的放松,不禁替她舒了口气,好奇地问:“那个人是佛子吗?”

瑶英点了点头:“佛子待我很好。”

杨迁想起城中的流言,不禁纳闷:公主为什么说流言是假的?

他迟疑了一阵,没好意思说出心中感慨,看着马车轱辘轱辘驶入夜色中,转身回王宫。

海都阿陵从眼皮底子底下逃脱,依娜夫人暴跳如雷,派出所有亲兵前去追杀。

杨迁带着一帮喝得醉醺醺的浮浪子弟冲进王宫,拔出长剑,自告奋勇:“夫人,国主落到歹人手中,危在旦夕,我等身为国主的子民,不能坐视不管!请允许我们去解救国主!我要将海都阿陵碎尸万段!”

说完,一剑斩断坐席。

依娜夫人冷冷地瞥他一眼,点头应允。

杨迁立刻找她索要出城的铜符。

依娜夫人盛怒之中,没有多想,命人取来铜符。

杨迁接了铜符,跪地行礼,嘴角微微勾起。

第82章 送行

追杀的亲兵一波接着一波,黑魆魆的静夜里时不时传来让人心悸的弓弦声,海都阿陵横臂挥刀,漫天都是冷冽的刀光。

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尉迟达摩被紧攥着的肩头火烧一样疼痛,抖如筛糠,一脸惊恐,褐色双眸却沉着地睃巡四周。

他们逃出王宫,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去。

海都阿陵衣衫残破,浑身染血,整个人像从血泊里捞出来似的,拎着尉迟达摩跳到一处积雪覆盖的屋顶之上,一把扔开尉迟达摩,嘴中发出一声声急促的唿哨。

黑夜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响,人影晃动,几个身着黑衣的亲卫应声而至,跪在他脚下。

“金勃还活着,他回去向大汗告发我了。”

海都阿陵声音冰冷。

亲卫们大吃一惊,对望一眼,叩首道:“属下办事不利,愿回牙庭向大汗自陈罪责,绝不会连累王子。”

尉迟达摩躺在积雪上,心里暗暗佩服:海都阿陵刚刚冲出重围,九死一生,还没逃出高昌,就能冷静地谋划怎么洗清他的罪责,不愧是瓦罕可汗最器重的后辈。

海都阿陵狞笑,随手抹去脸颊边黏稠的血水,哐当一声,弃了手中已经砍翻了刃的长刀,朗声道:“你们忠心追随于我,随我出生入死,为我冒险刺杀金勃,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忠勇之士,何罪之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你们办事不利,是金勃命大。”

亲卫们怔住,面露感动之色。

“我命中该有此一劫。”海都阿陵负手而立,看着自己的属下,一字字道,“大汗必定怒火滔天,一人做事一人当,下令刺杀金勃的人是我,我会担下所有过错,任凭大汗处置。”

他俯身,抽出属下腰间的佩刀,递到属下手中。

亲卫接过刀,一脸茫然。

海都阿陵拍拍他的肩膀:“我刺杀金勃一事败露,大汗和其他王子不会放过我,依娜的追兵马上就要到了,我不想死在一个妇人手上,你们割下我的头颅回去领赏,大汗不仅会饶恕你们,还会赏赐你们金银美女。”

亲卫反应过来,双手发颤。

海都阿陵目光在每个部下脸上转了一转,平静地道:“你们已经尽到你们的职责,不必再听从我的号令,以后各寻生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