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们双目含泪,仰望他坚毅挺拔的身影,久久无言。

突然,一声清脆撞响,接刀的亲兵甩开长刀,愤然站起身,双眼红得能滴出血,泣道:“王子南征北讨,英勇奋战,为北戎立下汗马功劳,每次冲锋一马当先,军中谁人不知!只因为王子不是大汗的亲儿子,就被大汗冷落猜疑,大王子、二王子设伏暗害王子,王子身受重伤,大汗明知二王子他们嫌疑最大,只砍了几个盗贼敷衍了事,如此偏袒,我不服气!”

他这一句句控诉打破岑寂,激起千层浪,其他亲兵也都纷纷面露愤慨之色,怒道:“王子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王子乃我北戎第一勇士,大王子、二王子下毒手在先,王子只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大汗行事昏聩,懦弱无能,大王子、二王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假如他们继承可汗之位,我们哪还有活路!”

“对!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与其在他们帐下受气,还不如跟着王子,只有王子能带领我们征服更多土地,打更多的胜仗,抢更多的美人!”

“王子,我们叛了吧!”

亲卫们抬起头,望着海都阿陵,左手握掌,覆于胸前,做出效忠的姿势,齐声道:“我们愿追随王子,为王子赴汤蹈火,直到战死的那一天!”

海都阿陵凝视自己的部下,双眸微微发红,叹道:“我实在不忍连累诸位随我赴死。”

亲卫们大声道:“我们无怨无悔!”

海都阿陵静立不动,沉默良久,无奈地叹口气:“我们是神狼的后代,身上流淌着神狼的血液,不能像老鼠一样在阴沟里打转,死也要死得英勇!我们回牙庭,假如大汗真要我以死谢罪,我无话可说,不过在赴死之前,我先得拉上大王子他们几个人和我作伴!”

亲卫们神情振奋,大声应和。

尉迟达摩一声不吭,静静地注视着海都阿陵鼓动部下随他作乱。

依娜夫人追杀他,金勃和其他活着的王子也会派出杀手,他自身难保,故作姿态,收服部下,接下来不管他遇到什么样的困境,这些对他死心塌地的部下绝不会背叛他。

果然粗中有细。

海都阿陵安抚好群情激愤的部下,看向尉迟达摩,扶他起身:“刚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国主见谅。”

尉迟达摩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脸色阴沉如水,问:“你果真要叛出北戎?”

海都阿陵浅金色眸子里寒光闪烁,道:“假如大汗真要杀我,我不能引颈待戮。”

尉迟达摩双眼微眯,打量他片刻,压低声音道:“我手中只有几千兵马,无力抗衡北戎,我不能承诺王子什么,除非王子能和其他王子平起平坐,我才能助王子一臂之力。”

海都阿陵目光陡然变得狠戾。

尉迟达摩吓得直往后退,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屋顶,身子晃了好几下,勉强站稳,双目鼓胀,怒道:“今晚我差点被你害死!你只有这点人手,我可不能陪你送死!”

他一边怒吼一边瑟瑟发抖,显然色厉内荏,海都阿陵看出他在虚张声势,心里轻蔑地一笑:这位尉迟国主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胆小怕事,今晚依娜示意部下万箭齐发,他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身上一股尿骚味。

孬种。

海都阿陵瞧不起尉迟达摩这种男人,不过他现在孤木难支,只能将就着和这样的人结盟,虽然高昌兵马不多,只要能削弱大王子几人的助力,他就多一分胜算。

他转身,眺望东南方向,薄唇轻抿。

他本该是驰骋草原、肆意猎杀的狼,为了活命,不得不做一只整日在阴沟里乱窜的老鼠。今天他差点死在一个妇人的陷阱之中,此番耻辱,他会铭记在心。早晚有一天,他要亲手杀了每一个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用他们的鲜血洗刷他的屈辱!

强者为尊。

大汗之位终究会落到他手中,天底下最美貌的女人,最肥沃富庶的土地,最贵重的珍宝,都将是他的掌中之物。

……

两个时辰后,依娜夫人的亲卫在城门外三十里处发现奄奄一息的尉迟达摩。

亲卫连忙将浑身是血的他送回王宫。

依娜夫人闻讯过来探望。

巫医刚刚为尉迟达摩拔出几支箭矢,他身上赫然几个血洞,躺在榻上,双唇乌青,怒道:“蛇蝎妇人!你好歹毒!明明看到我在海都阿陵手里,居然还下令放箭!你想趁机杀了我吗?佛陀保佑,我趁海都阿陵不注意的时候滚下城墙,捡回了一条命,你失算了!”

依娜夫人忍气道:“国主实在是误会我了,我怎么会不顾国主的安危?我急着拿下海都阿陵,就是因为担心国主。”

说完,话锋一转。

“国主为什么会密会海都阿陵?他和你说什么了?”

尉迟达摩额边青筋暴跳:“你怀疑我和海都阿陵里应外合?他差点杀了我!你派人软禁我,我身边都是你的耳目,我倒要问问你,他是怎么混进王宫的?你故意放他进宫,是不是想借他的手杀了我?”

他激动之下扯动伤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哎呦直叫唤,一会儿骂依娜夫人歹毒,一会儿骂海都阿陵狠辣,骂了几句,汗如雨下,气息微弱,声音越来越小。

巫医赶紧为他处理伤势。

依娜夫人冷眼看着巫医为尉迟达摩上药,确定他真的受伤了,转身走出屋子,问亲兵是怎么发现国主的。

亲兵如实回答,声音越来越低:“夫人……发现国主的时候,他的里裤湿透了。”

依娜夫人面露憎恶之色。

居然吓得尿了裤子!难怪当初北戎大军还没攻城,尉迟达摩就献上了降表。

依娜夫人勾唇轻笑,丈夫如此懦弱,就算知道一双儿女已死,也决计不敢报复她,有叔父瓦罕可汗做靠山,她可以在高昌为所欲为。

她放下对丈夫的怀疑,命亲兵继续追踪海都阿陵的踪迹。

半个时辰后,王宫禁卫过来请示,城中豪族听说国主险些遇刺,怕海都阿陵去而复返,派出家兵进城保护国主。

依娜夫人心生警觉,道:“不能让他们进城!”

她能控制尉迟达摩,就是因为王城守卫都是她从北戎带来的人,而且她暗中收买了王宫禁卫。高昌豪族表面上对她恭恭敬敬,实则各怀鬼胎,假如豪族的家兵进城了,她还怎么震慑王公贵族?

王宫禁卫出去颁布诏令,回来时一脸为难:“夫人,杨家、孟家、张家的人说如果不能早点抓到刺客,他们寝食难安,必须加派人手保护王宫和宅院才能安枕。”

依娜夫人面色铁青,冷声道:“那就让他们夜里都警醒些。没有我的命令,家兵不许入城!”

王宫禁卫头上直冒汗,斟酌着道:“夫人,国主被送回来的时候,城中百姓都看到了,如今城里人心惶惶,长此以往,只怕不妥。”

依娜夫人冷冷地瞥一眼身边几个近卫,假如他们昨晚能杀了海都阿陵,哪会有这些麻烦事?

近卫不敢吱声。

王宫禁卫小心翼翼地说:“夫人,为今之计,不如以国主之名发布诏令,派遣城中豪族的家兵去追捕海都阿陵和他的走狗,如此一来,夫人既可以安抚人心,阻止各家的家兵入城,还能趁机削弱河西、河陇遗民。”

依娜夫人沉吟片刻,合掌轻笑:“妙计!”

高昌贵族大多出自河西、河陇望族,仗着家族根基深厚,每每阳奉阴违,她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他们要求派家兵入城,肯定是想夺回王宫,她不能让他们如愿。

王宫禁卫说得对,既然他们以保护国主为借口,那她就把他们的家兵都打发得远远的!

……

当天下午,王宫发布诏令,命豪族召集人手,驻防各处,严防刺客,再从家兵中挑出武艺出挑的人,凑齐十支队伍,每队五人,向东追击刺杀国主的刺客。

“依娜夫人说了,抓不到刺客就不必回来了!”

豪族立即反对,他们要进宫保护国主,而不是被打发去荒漠吃沙子!

“我们要见国主!”

“我们要进宫护卫国主!”

王宫前一片吵嚷声。

宫里,依娜夫人冷笑连连:想趁机夺权?让你们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宫外,杨家宅院。

杨迁听完部下的汇报,摩拳擦掌,转身冲进长廊,笑着道:“公主,您猜得不错,我们的人喊得越大声,依娜夫人越疑神疑鬼,不敢让各家家兵入城。”

廊前一道窈窕倩影,正抬头仰望壁上斑驳的彩绘壁画,闻言,转过身,朝他一笑,一袭团窠纹窄袖锦袍,肤光胜雪,双眸清亮。

杨迁兴奋难耐,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说:“公主,人选我早就选好了,现在依娜夫人要求他们追击海都阿陵,他们必须马上动身。”

说完,叹口气,仿佛很无奈,眼底却掠过一丝阴谋得逞的兴奋。

瑶英和他相视一笑。

她从苏丹古那里得知北戎斥候遍布西域,层层关卡严防死守,各个部落管理森严。

想尽快向中原传递消息,难如登天。

杨迁这些年招募了不少人手,他们愿意冒死送信。

瑶英相信他们的忠诚,不过光靠忠诚和毅力突破不了北戎人的封锁,他们没有北戎内部通行的文书铜符,走到哪里都会被北戎骑兵追杀。

她和杨迁讨论了几种掩饰身份的办法:商人,僧侣,使团。

最后,瑶英灵机一动:有什么身份比依娜夫人的亲兵更妥帖呢?

有依娜夫人的诏令,队伍可以畅通无阻,至少在高昌到瓜州、沙州这一带的路途上,没人会仔细盘查他们。

所以瑶英和尉迟达摩才会向依娜夫人报信。

依娜夫人能设伏杀了海都阿陵最好,失败了也没什么,他们推算过每一个可能产生的结果,认为值得冒险。

现在,他们从依娜夫人那里得到诏令,拿到通关文书铜符,以护卫国主之名调集人马,转移秘密训练的义军,在高昌各地布置人手——这一切都在依娜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杨迁情不自禁地感慨:“有了诏令,事情就顺利多了。”

瑶英提醒他:“不能掉以轻心,依娜夫人的诏令只能用上几个月,过了沙州,一切还得看他们的机变。”

杨迁道:“他们知道此行艰难,无所畏惧。”

瑶英点点头。

第一批出发的队伍早就准备好了,王宫诏令送至杨宅,所有人立马收拾行李包裹,预备动身。

瑶英和杨迁为众人送行。

十几个头裹巾帻、腰佩宝剑、身着白氅的年轻人站在廊下,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款款走来的瑶英,忙朝她行叉手礼。

瑶英走到阶前,眼波流转,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许久。

他们如此年轻,又是如此坚定,如此勇敢,明知这一去很可能就是身首异处,依然义无反顾。

瑶英敛容正色,躬身,朝众人深揖到底,双手三揖,行了个郑重的军礼。

众人屏气凝神,十几道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灼灼。

瑶英抬头,望着众人,“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昔时太子丹在易水畔为荆轲送行,何等悲壮,永垂千古,今日我为诸君送行……”

众人神情凝重,目中豪情闪动。

其中一个少年郎双手紧握成拳,扬声道:“请公主放心,我们一定将信送至凉州,不到凉州,绝不回头!”

其他人跟着响应,一片立誓声,个个都是满口慷慨之语。

瑶英想起黄沙中的枯骨,摇了摇头。

众人呆了一呆。

瑶英看着众人,眼中似有灿烂星光流转,一字一字道:“诸君将生死置之度外,瑶英钦佩悦服,今日我为诸君送行,无曲相送,无诗相赠,更无豪言壮语,只有一个嘱托,请诸君务必小心保全自己,万事谨慎。他日,你我定有重聚之日!”

她语气柔婉,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这一字字似有万钧之重,砸在众人心头,众人浑身一震,收起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意气,朝瑶英还礼。

礼毕,他们抬起头,蹬鞍上马。

瑶英站在阶前,目送他们离开。

众人驰出很远后,回头,发现瑶英还站在原地目送,挠了挠脑袋,彼此相视一笑,带了几分腼腆。

“我们还能活着回来吗?”

“一定能。”

“我们刚才是不是很威风?以后也会有人传唱我们的故事?”

“我比你威风多了,你看你脸白成那样,害怕了吧?等出了城,你老实点跟着我,我护着你!”

一道声音感叹道:“公主真漂亮……”

其他人停了下来,怒喝:“张九,你果然不老实!想什么呢!你刚刚是不是偷看公主了?”

张九小声辩解:“我随口这么一说……”

风中传来少年郎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杨迁脸上涨得通红:这帮不成器的东西!刚才一个个比他祖父还正经,怎么一转眼又浪荡起来了?

瑶英站在原地,摇头失笑,目送少年郎们意气风发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这一次,但愿他们不会被辜负。

第83章 不认识了(修改)

铅云低垂,朔风凛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遍地琼瑶。

高昌王城笼罩在一片素裹银白之中。

鼓声回荡,城门开启,一支由驼队、马队组成的商队缓缓驶出门洞,几辆大车上满载货物,头戴毡帽、腰佩弯刀的胡人护卫骑马跟在队伍两侧,来回巡视。

瑶英身披雪白大氅,脚踏长靴,头上一顶厚实的锦边毡帽,脸上罩防风雪的面罩,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骑着一匹通体墨黑的骏马,遥遥缀在队伍最后面,出了城门,展目四望,眼前一片浩瀚无垠的茫茫雪原。

狂风呼啸,商队离了王城,迎着风雪,行驶在宽阔的雪道上。

瑶英勒马立在高处,目光四下里搜寻一番,找到苏丹古的身影。

他一人一骑走在队伍最前面,离其他人远远的,玄衣猎猎,高挑挺拔的背影冷峻孤绝,千山万仞,奇峰独立。

瑶英望着他清冷的背影,心里再次涌起古怪的感觉。

从前晚开始,苏丹古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有事找他商量,每次都是缘觉代为传达。

昨天,为了和苏丹古说上话,她特意等到天黑,脚都站酸了,终于在前廊遇上他,刚迎上去,他淡淡地瞥她一眼,抬脚走开了。

他没有刻意躲开她,只是就像突然不认识了她似的,看她的眼神冷如霜雪。

瑶英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缘觉扯了扯嘴角,笑得尴尬,解释说摄政王向来都是这样的,请她不必介怀。

瑶英当时笑了笑,没有多问。

缘觉在说谎。

苏丹古平时不是这样的。他看上去冷酷淡漠,谁也不理会,可队伍中只要有人遇险,他肯定会出手相救。他明知她生病的时候在试探他的身份,依然悉心照顾她,纵容她的种种小算计,督促她服药。她向他请教的时候,他耐心为她讲解,知无不言。

他就像天际处巍峨耸立的雪峰,沉默无言,时常消失在漫天的尘沙、雾霭和风雪之中,但是她知道他一直都在,不管她什么时候回头,总能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这样一个人,怎么突然性情大变?

瑶英拢紧氅衣,仔细回想,好像那晚她去房中找苏丹古的时候,他就有些不对劲了。

那时他虽然冷淡,至少肯和她交谈。

这两天她忙得脚得像陀螺一样,出入王宫、杨宅和市坊,见了一波又一波人,提醒老齐清点货物,终于在昨晚料理完最紧要的事情。当她告诉缘觉可以回王庭了时,缘觉轻轻舒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瑶英明白,缘觉和她一样急着回王城。

原因不难猜:苏丹古太古怪了,可能只有回到王城才能恢复。

风声呼呼,骏马发出几声不耐烦的嘶鸣,瑶英从冥思中回过神,俯身,拍了拍马脖子以示安抚。

她在等人。

不多时,王城方向传来一阵马蹄踏响,杨迁骑着一头枣红色健马飞驰而来。

“公主!”马还未停稳,他松开缰绳,朝瑶英拱手,取出一柄嵌满宝石的匕首,“请您收下这个。”

瑶英认出这把匕首是杨迁平时腰上佩戴的那柄。

“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杨迁捧着匕首,朗声道:“父亲嘱咐过我,假如将来我能回到中原,要代他把这柄匕首献给中原皇帝,告诉皇帝,即使他被迫换上胡装,改说胡语,从了胡俗,他依旧不忘故国,生死都是河西杨家儿郎。”

他望着瑶英的眼睛,神情郑重。

“今天我把这柄匕首献给公主。”

瑶英微露诧异。

不等她说出拒绝的话,杨迁双手往前一递,目光如炬:“公主,请您代我保管这柄匕首,将来我护送公主回到中原,收复河西的那一天,公主再把它赐给我。我不知道中原皇帝是谁,不知道长安的世家巨宦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遗民,我只知道,文昭公主是和我并肩作战的同袍!”

风雪弥漫,天光淡薄,他年轻坚毅的脸庞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辉,眼中似有两簇火焰熊熊燃烧。

炙热,坚定。

瑶英心中一股热流涌动,揭了面罩,明朗笑意从眼角眉梢一点一点满溢开来,像一朵颤颤吐蕊的牡丹花,光艳照人。

她接了匕首,笑道:“好!等回到中原,我一定要和四郎浮一大白!”

杨迁哈哈大笑:“我量如江海,斗酒十千,到时候公主可别嫌我太能喝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相视一笑,抬手击掌。

杨迁挽起缰绳,道:“国主不能来为公主送行,请公主见谅。”

瑶英心中一动,看一眼远处的商队,下意识压低声音问:“四郎,你知不知道国主和王庭的使者达成了什么盟约?”

苏丹古和尉迟达摩肯定见过面,他们交换了什么,又约定了什么?为什么尉迟达摩讳莫如深,连杨迁都瞒着?

杨迁摇摇头,眼神闪烁了两下,声音也放低了些,道:“我问过国主,国主一个字都没透露。我回去再问问国主?此事是不是事关重大?”

瑶英笑了笑:“我只是一时好奇,四郎不必放在心上。”

杨迁喔一声,抬头看向远方,视线落到等在不远处的亲兵身上。

公主身边的亲兵太少了,他挑了三十个家兵给公主当护卫,为掩人耳目,那些家兵不得不假扮成自卖为奴的奴隶。

他原本想再送些人手给公主使唤,尉迟达摩提醒他那样做会引来依娜夫人的警觉,他只能熄了心思。

杨迁双手紧握,沉声道:“公主,现在高昌保护不了您,您只能先回佛子的王庭等待消息。不过请您放心,我已经在秘密训练义军,各家的家兵也分别派驻到各个部落去了。等到时机成熟,国主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回王权,扣押依娜夫人。到那时候,我亲自去王庭接您回来,只要张九传回消息,我们就能动身回中原。”

瑶英低头别好匕首,轻笑:“四郎不必记挂我,我身边有亲兵保护。虽说我们的计划还没出什么错,不过难保依娜夫人不能瞧出端倪,你和尉迟国主务必谨慎。”

杨迁点头应是,略带不满地道:“达摩比谁都谨慎。”

瑶英没接这句话。

杨迁满腔热血,恨不能立马反了北戎,然后带着义军杀回中原,殊不知以高昌现在的实力,打出叛旗无疑是以卵击石,不等他们逃出高昌,北戎就会派出骑兵截杀他们。

现在他们要做的是一面暗暗壮大实力,摸清北戎在各处驻扎的人手,一面不断派出信使联络中原,早日送出消息,然后等待时机。

两人商量了些如何保持通信、招募训练义军、怎么迁移那些流落到各个部落的河西遗民之类的琐碎事情,挥手作别。

少年儿女,一个放下心头重担,离回到中原的目标又近了一步,一个看到希望,率领族人东归的决心更加坚定,胸中都充满对将来的憧憬,两人双眸晶亮,英姿焕发,没有一丝分别的惆怅伤感。

瑶英手挽缰绳,轻轻踢一下马腹,骏马撒开四蹄,冲下山坡。

身后忽然一声清越铮响。

瑶英回头。

杨迁怀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了一把琵琶,他挺直脊背,手指一划,如金石相击的激越之声骤然响起。

风雪扑面,瑶英伏在马背上,朝马背上弹奏琵琶的杨迁挥了挥手,嫣然一笑,纵马远去,骏马鬃毛如黑云,雪白氅衣猎猎晃动。

杨迁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胸中豪情有如浪涌,手指上下翻飞,琵琶声愈发激昂欢快。

他从小立志收复故土,虽死无悔,家人嘲笑他,朋友奚落他,长辈看到他就摇头叹息……现在,他终于遇到一个能够理解他的抱负和志向的朋友。

嘈嘈如急雨的铮然琵琶曲透过肆虐的风雪,在一望无垠的雪原中远远地传了开来。

商队的人好奇地回头张望。

山坡上,锦衣华服的世家郎君手持琵琶,以一首铿锵激越的《凉州曲》为他的公主送行。

商队中的汉人、胡人都知道这首曲子,听见熟悉的曲调,脸上露出欢笑,轻声跟着哼唱起来。

缘觉环顾一圈,轻嗤一声,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蹄声清脆,雪泥飞溅。

瑶英一骑疾驰,在亲兵的簇拥中追上商队,来到他身边。

缘觉连忙敛容正色,板起面孔。

瑶英没有放慢速度,直接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朝着队伍最面前的苏丹古飞驰奔去。

缘觉一呆,夹一夹马肚子,飞快追上去。

瑶英挽紧缰绳,追上苏丹古,和他并辔而行。

“苏将军!”

她轻轻唤了一声,嗓音轻快,带着笑意。

苏丹古垂眸,面具上薄薄一层雪花。

“苏将军,今天怎么没看到佛子的鹰?”

瑶英抬头注视着他,没话找话说。刚刚一路疾驰而来,她没戴面罩,脸上被风吹得通红,胸口上下起伏,微微细喘,明眸晶亮。

苏丹古一声不吭,碧眸幽冷。

缘觉跟上两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苏丹古,观察他的反应,神情紧张,肩膀绷得紧紧的,右手虚握在腰间刀柄上,手指僵硬。

苏丹古动了一下。

缘觉立刻握紧长刀,双唇紧抿,随时准备暴起。

苏丹古拨转马头,催马疾走,甩开了瑶英。

这些天的相处仿佛只是一场梦,她对他来说只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瑶英看着苏丹古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缘觉轻轻舒了口气。

瑶英突然回头,扫他一眼,双眸漆黑,目光沉静,带着审视。

缘觉顿觉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手慢脚乱地抓紧缰绳,掉头离开,装模作样地吩咐亲兵注意警戒。

许久过后,感觉瑶英的视线挪开了,他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公主不愧是公主,刚才好吓人。

……

回王庭的路程一片平静,相安无事。

经过上次遇到流匪的地方时,瑶英让谢青几人提高警惕,商队的人记得这个地方,纷纷拿起了刀。

结果他们一个人都没遇上,平安穿过流沙山丘。

瑶英心道:流匪大概真的被苏丹古吓破胆子,另寻生计去了。

想到这里,她举目四望。

苏丹古不知道去哪了。

瑶英蹙眉,若有所思。

出了荒无人烟的荒漠,商道上渐渐可以看到其他驼队的身影,风中偶然送来一阵阵悠扬的驼铃声。

这日,雪后初霁,艳阳高照,雪原上折射出一道道灿烂华光。

商队踏雪而行,在一处驿舍停下更换马匹时,对面突然响起一声惊喜的呼喊。

瑶英下马,循声望去。

日光下,高大挺拔的男子朝她走来,摘下毡帽,一头金灿灿的发丝在风中飞扬。

她身后的缘觉激动地迎了上去:“阿史那将军!”

第84章 爱慕

阿史那毕娑大踏步走到瑶英跟前,刚从马背上下来,面孔青白,一身寒气,风尘仆仆,不过笑容依旧灿烂。

“公主别来无恙。”

瑶英揭开面罩,用软鞭拂去长靴上的雪泥,视线落到毕娑的伤腿上。她离开圣城的时候他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巫医要他静养几个月,他怎么这么快就能骑马赶路了?

“将军的伤好了?”

毕娑一笑,故作卖弄地踢了踢长腿,“多谢公主挂念,好得差不多了。”

他看着瑶英,碧色双眸盈满温柔笑意:“我担心公主,刚养好了伤,特意赶过来接公主回王庭,听说高昌郎君个个俊朗不凡,能歌善舞,公主没忘了我吧?”

瑶英抬眸,乌漆黑亮的眼睛盯着毕娑看了半晌,笑了笑。

“天寒地冻,将军的腿伤还没痊愈,进屋说话罢。”

她声音依旧柔和。

毕娑一时语塞,看着瑶英毫不犹豫利落转身进屋的背影,慢慢收起笑容。

被晾在一边的缘觉瞅准机会,噔噔几步冲上前,小声问:“将军,你收到信了?”

毕娑点点头,四下里张望:“我三天前出发,刚好在路上收到你的信,摄政王呢?”

自从瑶英一行人出发后,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几次想要动身去高昌,都被赤玛和巫医给拦住了。三天前圣城来了客人,赤玛忙着宴请宾客,他找到机会偷偷溜出圣城,刚到沙城就看到苍鹰带回来的信,更是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正好在这座驿舍和返回的他们遇上。

缘觉神色紧张,声音压得低低的,用梵语道:“摄政王这些天独来独往,白天的时候总不见人,不过夜里肯定会回来,我不敢离得太近,今天早上摄政王往东边去了,还没回来。”

毕娑眉头紧皱,问:“摄政王伤人了?”

缘觉摇头:“摄政王没伤人。只有那晚摄政王散功的时候,我一时情急,靠得太近,被内力所震,受了点轻伤,吃了枚药就好了。”

毕娑看了看缘觉的脸色,神情凝重。

缘觉拍了拍脑袋:“还有……这两天文昭公主和摄政王说话,摄政王没有理会她,不过文昭公主好像一点都不计较,每天都会问我摄政王去哪里了,吩咐亲兵给摄政王留热饭热饼,天天都是如此。”

毕娑瞳孔猛地一缩:“摄政王不理会文昭公主?怎么个不理会?文昭公主是什么反应?你细细说来。”

缘觉一边回想,一边慢慢地道出这几日路上的情形。

“不管文昭公主和摄政王说什么,摄政王总是一声不吭,文昭公主一如既往。这两天摄政王连人影都不见,只有夜里才回来,那时候文昭公主已经歇下了。”

毕娑皱眉沉吟。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苏丹古压制不住功力的时候有多可怕,文昭公主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

苏丹古又为什么……没有对公主动怒呢?

……

屋中,瑶英脱下氅衣、兽皮手套,掸掉身上的飞雪,透过毡帘掀起的一条小细缝,望着门外。

毕娑和缘觉凑在一起小声说话,她听不见他们在讨论什么,就是听见了可能也听不懂。

堂中炉膛里的一炉明火烧得毕剥作响,谢青扫干净坐榻,请瑶英过去烤火。

瑶英一双腿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在火炉边靠了一会儿,脚底心慢慢暖和了点,不一会儿冒起一股酸胀感,又疼又痒。

去年她的手和腿都生了冻疮,这些天风里来雪里去,手脚又发痒了。

瑶英忍着没抓手,捧着一碗滚烫的羊肉汤让冰凉的手暖和起来,抬起头,看一眼门口厚厚的毡帘。

有风从罅隙里钻进屋中,门口地上一滩湿淋淋的雪水。

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苏丹古去哪里了?

一整天都待在风雪里,他不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