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娑一把拽住赤玛公主,“赤玛,我会和你解释,你别去打扰王……”

两人正纠缠,近卫掀开毡帘,轻声道:“王请公主入内。”

赤玛公主冷笑一声,下巴抬起,走进毡帐。

毕娑眉头紧皱,拔步跟上去。

毡帐里传出几声低沉的咕咕鸟叫声,黑影晃动。

昙摩罗伽坐在长案前书写经文,眉眼沉静。

窗前台上搁了一副鹰架,苍鹰迦楼罗停在鹰架上,张开翅膀想高飞,被脚爪上套着的脚绊拉了回来,只能回头朝罗伽发出不满的闷叫声,狠狠扯动脚绊,皮绳上的带钩撞在鹰架上,哐啷直响。

一片嘈杂声响中,昙摩罗伽书写的动作从容优雅,仿佛置身于尘世之外,完全听不见苍鹰的吵闹。

苍鹰不敢再扒拉脚绊,老老实实地立在鹰架上,神态萎靡。

赤玛公主嫌恶地瞪一眼苍鹰,走上前。

毕娑扯扯她的袖子,提醒她记得行礼。

赤玛公主脸上闪过薄怒之色,含糊地行了个礼,坐下,直接道:“罗伽,苏丹古死了,你为什么不立毕娑为摄政王?”

昙摩罗伽没有停笔。

毕娑连忙单膝跪地,右手握拳置于胸前,恭敬地道:“王,臣轻浮莽撞,担不起摄政王的重任。”

赤玛回头,双目圆瞪,驳斥道:“你自幼入中军,护卫君主,为君主鞍前马后,两肋插刀,十五岁起征战沙场,屡立战功,如今你已经贵为都统,人心所向,你担不起的话,朝中还有谁担得起?”

毕娑平静地道:“摄政王不仅需要领兵出征,还需主持朝政,掌刑罚、断刑狱,要料理的事情太多了,我只懂打仗,不懂政务。”

赤玛气得浑身发抖,恨铁不成钢地道:“苏丹古和你一样同为中军近卫,他身份低微,你是贵胄之后,他能当摄政王,你为什么不行?!”

毕娑神色冰冷,正要开口反驳,昙摩罗伽放下笔,朝他看了过来。

他立马闭上嘴巴。

昙摩罗伽碧色双眸淡淡地扫一眼赤玛,问:“赤玛,上一代忠于昙摩家的摄政王是谁?”

赤玛一怔,自她祖父那一辈起,昙摩王室就逐步被世家架空,朝政由世家把持,直到昙摩罗伽一举夺回王权,上一代忠于王室的摄政王要追溯到很多年以前。

她想了一会儿,冷笑道:“是赛桑耳将军,他是波罗留支大师的师兄,他也是中军近卫出身,和毕娑一样自小侍奉上一代佛子。”

“他寂灭时年岁几何?”

赤玛回想了一下,“二十九岁。”

“赛桑耳将军之前呢?”

“摩诃将军。”

昙摩罗伽看着赤玛。

赤玛回想摩诃将军的生平,脸上怒气骤然一收:摩诃将军曾试图改革王庭军制,后来被世家推翻,五马分尸而死。

她沉默下来,细细回想。

王庭每一代摄政王大多命途坎坷,不论得势时如何风光,一旦被君主猜疑或是败于政敌之手,要么惨死,要么被世家打压,一蹶不振。大名鼎鼎的赛桑耳将军和苏丹古一样武艺高强,战功赫赫,他同样是俗家弟子,为人正直,和世家摩擦不断,二十九岁时死于非命,据说是世家下的毒手。

赤玛脊背生寒,面色灰白。

昙摩罗伽神色平和,道:“赤玛,让毕娑继任摄政王,就是把他抬上火架炙烤。”

赤玛双唇轻颤,回头看着毕娑。

毕娑叹口气,“公主,你知道苏丹古担任摄政王以后遇到过多少次暗杀吗?”

赤玛不语。

毕娑望着她,一字一字道:“一年到头,无时不刻。”

赤玛一震,咬了咬唇,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毕娑送她出去,站在毡帘下,扯住她的胳膊。

“公主。”他语气冷冽,“你还记得张氏当权的那些日子吗?”

赤玛猛地抬起头,怒视毕娑:“我从小受张氏欺凌,眼看着张氏屠戮我的族人,怎么可能忘了那些日子!”

毕娑神色晦暗:“那你别忘了,是谁在十三岁时击退瓦罕可汗,夺回权位,为昙摩一族报仇雪恨,给了你公主的尊贵地位。”

赤玛公主脸色一沉。

毕娑拽着她出了正殿:“王从一出生就被送到王寺囚禁,你在王宫享受奴仆服侍的时候,他在阴冷的刑堂里忍饥挨饿,十三岁之前,他没踏出过刑堂一步!”

他胸中怒气翻腾,牙关咯咯响。

“十三岁那年,他扛起整个王庭,这十多年,他一刻不敢松懈。你看看周围,像波斯那样的强盛帝国,一朝覆灭,王室只能在外流亡,直到被彻底遗忘,还有东边草原那几十个部落,一夜倾覆,老人被屠杀,男人被奴役,女人被强暴后沦为奴隶。在这乱世,哪国能独善其身?王庭为什么能太平安稳?”

“因为王没有倒下!”

毕娑声音发颤,“赤玛,才过了十年的安稳日子,你就忘了从前的日子,你以为世家像一群羊羔一样乖巧顺从吗?”

赤玛公主面色青白。

毕娑胸膛剧烈起伏,松开手,放开赤玛公主。

“摄政王要担负的东西太多了,我性子浮躁,游手好闲,骑马射猎,一刻都闲不下来,我做不了摄政王,我这辈子只想当个将军,辅佐王治理好王庭。”

赤玛公主神情阴沉。

毕娑转身回内殿。

……

青烟袅袅,昙摩罗伽仍在低头书写经文。

架上的苍鹰拍打翅膀,试图唤起他的注意,他头也不抬,下笔如拈花。

毕娑小声道:“王,赤玛公主刚才那番话,您别放在心上。”

昙摩罗伽抬眸,问:“毕娑,你有没有想过接任摄政王?”

毕娑单膝跪下,握拳行礼,道:“想过。王,既然世人都以为苏丹古已死,不如就由臣接任摄政王,臣一定谨慎从事!”

昙摩罗伽摇摇头。

毕娑朗声道:“臣自知莽撞冲动,不堪大用,臣可以改,可以慢慢学怎么当一个摄政王,为王分担压力。”

昙摩罗伽停笔,望着毕娑。

“毕娑,以你的能力,足以接任摄政王。”

毕娑一喜,朗声道:“王,那就让我为您尽忠吧!”

昙摩罗伽摇头,“摄政王的人选不能是王庭豪族的任何一个将领。”

毕娑一呆,激动地道:“王,我继承的虽然是突厥姓氏,但我是王庭人!我的族人也是!”

昙摩罗伽放下笔,“毕娑,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忠心。”

他站起身,走到鹰架前。

苍鹰讨好地啄了啄他的袈裟袖子。

昙摩罗伽没有看苍鹰,道:“你看,为了摄政王的人选,五军中已经乱了四军,世家彼此内斗,乃至于暗暗发兵围住圣城,只为逼迫我从他们当中选一位摄政王。”

毕娑暗暗叹口气。

昙摩罗伽背对着他,音调清冷:“真的从他们当中选出一位摄政王,你觉得局势能稳定下来吗?”

毕娑瞪大眼睛。

世家不会消停,他们会继续明争暗斗,直到将权柄牢牢握在掌中,不论外面时局如何,世家永远不可能停止为家族攫取利益,即使北戎兵临城下的时候,世家还在勾心斗角。

所以,贵族子弟出身的毕娑不能担任摄政王,一旦他继任,肯定会卷入家族争斗的漩涡之中,无法抽身,朝堂又将陷入一片混乱。

唯有苏丹古那样的身份合适,不仅武功高强,手段铁腕,可以一次次躲过追杀,还不是世家出身,独身一人,没有族人牵累,虽然会引来世家的仇恨,但也是平衡世家、让世家暂时臣服的一种办法。

毕娑闭了闭眼睛,昙摩罗伽上一次已经有失控的迹象,再这样下去,他能支撑多久?

“王,您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颤声道。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苍鹰。

“不错,这样下去,终究是饮鸩止渴。”

王庭和汉地不同,在这里,世家是各地领主,军权在握,除了中军,其他四军隶属世家。君王一旦软弱,就会被彻底架空。

而一旦世家陷入内斗,就是敌人的可趁之机。

不从根本改变,难以长久。

既然知道病灶在哪里,就得想办法根治,否则,等他离开,看似繁荣的王庭将不堪一击。

昙摩罗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在那之前,他得为自己的臣民找一条生路。

“七天之期快到了。”

昙摩罗伽抬头,望着映在窗前的雪光。

“假如事情有变,你护送文昭公主去高昌。”

他顿了一下。

“想办法送她回汉地。”

毕娑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昙摩罗伽的背影,眼神闪烁了几下,半晌后,沉声应是。

第102章 赔罪

瑶英带着金将军回到院子,惊喜地发现谢青他们回来了。

众人厮见,谢冲几人看到信鹰,兴奋难耐,围着稀罕,争着喂它。

金将军精神抖擞,脚爪紧抓鹰架。

十几个亲兵伸长胳膊递上肉块,眼巴巴地望着它。

金将军傲慢地扫视一圈,叼走其中一个亲兵送上的肉块,和刚才被迦楼罗攻击时的孱弱模样判若两鹰。

夜里,缘觉送来鹰奴,教亲兵怎么训练信鹰。

第二天早上,瑶英被一阵哐啷啷的撞响声吵醒,哗啦一声,什么东西狠狠地拍在了门扇上。

脚步声乱成一团,亲兵焦急地呼喊着什么。

混乱中夹杂一两声清脆急促的鸣叫。

瑶英一个激灵,爬起身,匆匆披了件皮袄,拉开房门。

两团黑影在半空中交缠,尖利的脚爪毫不留情地抓向对方,鸟羽飘洒。

瑶英嘴角轻抽:迦楼罗怎么又和金将军打起来了?

金将军不敌迦楼罗,双翅突然一收,俯冲而下,扑向瑶英。

赶来的鹰奴一声唿哨,抬起戴了臂鞲的胳膊,替瑶英引开金将军,她刚起身,没戴护具,会被鹰爪抓伤。

金将军被鹰奴带走,迦楼罗拍打双翅,矫健的身影消失在白雪覆盖的院墙之后。

瑶英拢紧皮袄,哭笑不得:难道整个王寺都是迦楼罗的领地?

看来只能把金将军送到城外去。

她盘算着,转身回房,随意瞥一眼脚下,脚尖碰到一团柔软,身上顿时滚过一道寒栗。

门前横七竖八,摆了一堆死老鼠。

“这些老鼠是佛子的苍鹰送来的。”谢冲刚刚练完拳,满身汗水,趴在门廊边喘气,“送了七八只!”

瑶英怔了怔。

迦楼罗不会是在向她赔礼道歉吧?

瑶英看着地上的死老鼠,摇头失笑,让人过来收拾,叫来亲兵,和他们说了朱绿芸一行人的事。

她要挑一个人去驿馆盯着北戎使团。

谢冲立刻自告奋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公主,属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

瑶英摇摇头。

谢冲一脸失望。

瑶英点了另一个亲兵的名字:“谢岩,你的胡语说得最好,你去驿馆盯着北戎使团。”

谢岩是个高个子,亲兵当中他的胡语学得最快,而且他母亲是胡女,他继承了母亲的相貌,穿上短袍长靴,从外表看和胡人无异。

“记住,你不是去杀人的。”

谢岩应是,问:“公主,那属下需要做什么?”

“盯着他们,跟着他们,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惊动他们。”瑶英叮嘱道。

长公主了解朱绿芸,知道她成不了大事,依然送她出使,必定还有其他缘故。

谢岩点头:“属下记住了。”

吃过早饭,瑶英给杨迁和尉迟达摩、城外的商队各写了一封信。

亲兵告诉她,现在信已经送不出去了:“王庭四军跋扈,以戒严为名把守各个城门,从今天开始,王寺的僧人不能外出,更不能离开圣城,所有信件都会被他们扣下。”

谢冲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道:“他们的佛子会不会彻底失势?公主,我们要不要早做打算?”

另外几人跟着发愁,城外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挤满世家私兵,佛子只有中军,假如选出的新摄政王是个董卓式的人物,佛子以后岂不是只能当傀儡?

瑶英没有和他们解释什么,只嘱咐众人接下来的日子不要出门走动。

正忙乱着,外面有人进来禀报:“公主,阿史那将军的随从来了。”

来的人身着中军蓝衫,肩披白袍,拿出毕娑的铜符,“公主,阿史那将军请您去一趟藏经洞,有事情和您商量,就是昨天将军和您提起过的事。”

瑶英记得这事,拿上写好的信,随近卫出了院子。

寺中气氛沉重肃穆,僧人们聚集在前面的大殿诵经,长廊院落都空荡荡的,半天看不到一个人。

瑶英跟在近卫身后走了很久,眉头轻蹙,藏经洞在寺中北面,地势应该越来越高才对,这一路走来怎么感觉是在往南走?

她看一眼近卫,确定其中一个近卫是毕娑的随从,心中纳闷,朝身边的谢青使了个眼色。

两人用眼神无声交流了一会儿,谢青脸色一寒,握紧刀柄。

瑶英不动声色,四下里睃巡一圈,周围寂静无声,对方有四个人,个个人高马大,气势凶悍,谢青一个人应付不来。

她脑子里心计飞转,还没想到脱身之法,近卫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身影轻晃,一转身,五指大张,对着她撒出一篷粉末。

瑶英一直注意着近卫的动作,见状,赶紧屏住呼吸,用袖子掩住口鼻,飞快后退,一刻也不耽搁,转身就跑。

她帮不上谢青的忙,留下是累赘,能跑多远跑多远。

近卫没料到瑶英反应这么快,愣了一下,抢身上前,谢青拔刀出鞘,迎了上去,旁边两个近卫出刀斩向她,她抽身闪躲,守势严密。

另外一个近卫趁机朝瑶英扑去。

谢青心里暗暗着急,转身想要阻拦,其他三人立马分散开,挡住她的去路,她无法脱身,只能咬牙迎击。

瑶英认准远处高耸的佛塔石窟,撒腿快跑,身后脚步声急促,近卫已经追了上来,高大的身影罩向她,蒲扇似的大手抓向她的发辫。

脑后一阵掌风,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攥住她的肩膀。

……

瑶英离开后,谢冲几人继续练拳。

门前一阵脚步踏响,几名带刀中军近卫走进院子,道:“文昭公主何在?阿史那将军请她去一趟藏经洞。”

谢冲几人一脸错愕:“刚才你们不是才过来传过话吗?公主已经去藏经洞了。”

近卫面面相觑,立刻掉头追赶,一路寻到藏经洞,并没看到瑶英一行人,不由得大惊失色。

“快去禀报将军!”

毕娑正在殿前值守,近卫找了过去,禀明情况,他脸色骤变。

“不要惊动王。”

毕娑很快冷静下来,沉声吩咐近卫。

“带上两队人马,从南到北仔细搜查,现在各处把守森严,没人能带着公主出王寺,他们肯定还躲在寺里。”

近卫焦急地道:“将军,他们带着您的铜符,可能已经出寺了!为今之计,必须让僧兵帮着一块找,尽快把人找出来,不过僧兵只听王的调令……”

毕娑面色阴沉如水。

马上就要举行议立摄政王的大会,他不想让昙摩罗伽分心。

可是假如文昭公主被带走藏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他良心难安。

公主说把他当朋友。

毕娑闭了闭眼睛,转身进殿。

昙摩罗伽背对着他,结跏趺坐于佛前,呼吸似有若无,像是已经入了禅定境界。

毕娑单膝跪下。

“王,文昭公主被我的属下冒名带走了……此刻可能已经出了王寺,请王命僧兵严加搜查。”

殿中静如沉水,鸦雀无声。

毕娑等了一会儿,以为昙摩罗伽没听见,犹豫要不要再说一遍,抬起头,愣住了。

昙摩罗伽已经走到他身前,脚步轻缓从容,面容沉静,碧眸幽深,没有一丝波澜。

那双汇聚山川之秀的浓眉却轻轻拧起。

“什么时候的事?”

毕娑回过神,答道:“就在刚才。”

昙摩罗伽脸上没什么表情,迈出内殿,召集守卫大殿的僧兵,“往南边去找。”

北边山岩下佛塔如林,石窟密集,每隔半个时辰就有僧兵来回巡视。南面地势较为平坦空阔,有大片空置僧房,这几天僧兵都撤回北边大殿了,如果有人想要带着瑶英离开王寺,从那边走无疑更容易逃脱。

昙摩罗伽一声令下,僧兵闻风而动,沿着各自负责巡查的路线分散开来。

毕娑心急如焚,带着近卫沿途寻找。

找了一会儿,南边传来一片呼喊声。

“找到了!”

“找到文昭公主了!”

“文昭公主平安无事。”

毕娑大喜,带着人迎上去。

长廊人影幢幢,几名僧兵簇拥着瑶英和谢青走下石阶。

瑶英发辫松散,衣衫凌乱,形容狼狈,脚步略有些蹒跚。

谢青落后半步跟着她,刚刚一番打斗,脸上、颈间有几道血痕,胳膊、腰上受了些轻伤,衣袍血迹斑斑,神情冰冷,手中仍然紧握着佩刀。

毕娑心口发紧,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远处的瑶英,确认她没有受伤,长长地吐了口气,心中石头落地,快步迎上前,解下肩上白袍裹住她,轻声道:“因我疏忽之故,让公主受惊了。”

瑶英刚才险些被近卫带走,心有余悸:“将军的随从跑了。”

毕娑神色一厉,冷笑:“他跑不了太远。”

他看一眼瑶英,柔声道:“我送公主回去。”

瑶英点点头。

这时,一名僧兵快步走了过来,拦住两人:“王吩咐,文昭公主先不必回去。”

说完,他示意瑶英跟上自己。

瑶英看向毕娑。

毕娑表情僵硬了一瞬,嘴角扯了扯,眸光闪烁,眼神游离。

瑶英想了想,让谢青回去,跟上僧兵。

毕娑也跟了上来。

两人在僧兵的引领下穿过绘满壁画的长廊,雪光映在廊道里,青金色光影浮动潋滟,在地上笼了一层如水的光斑,晨风吹动檐角悬铃,叮铃作响。

华贵肃静,法相庄严。

瑶英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另一条通向昙摩罗伽禅室的夹道。

缘觉守在门前,看到瑶英,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掀起毡帘。

毕娑和瑶英一前一后踏进禅室。

一道清冷的目光扫了过来,似电光掠过,落定在瑶英身上。

昙摩罗伽站在窗前,回头看她,一身过于宽大的绛赤色袈裟,衣纹皱褶如水,衬得身形清癯。日光从窗口斜斜漫进来,洒在他侧脸上,他清俊的眉眼像一幅晕开的水墨画,五官愈显深邃,碧眸微垂。

瑶英对上他的眼神,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第103章 铜哨

香烟袅袅,弥漫在空阔的禅室之中。

隔着氤氲的青烟,瑶英和昙摩罗伽四目相接,对视了片刻,她一阵恍惚,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昙摩罗伽淡然清冷,没有一丝烟火气,这样的眼神,不属于他。

“王。”

毕娑朝昙摩罗伽行礼,打破岑寂,“文昭公主并无大碍。”

瑶英回过神,眉眼微弯,朝昙摩罗伽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

僧兵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脱险了。

她双眸大而修长,不笑时顾盼间已是光彩照人,微微一笑,眼角微微上翘,恍如清风徐来,皑皑雪峰下,千树万树桃杏竞相盛放,乍起潋滟春色。

王庭的冬季阴冷而漫长,春暖花开时,也是这般璀璨绚烂。

昙摩罗伽挪开了视线,目光落在长案上,一卷经文摊开放着,纸页上的金色字迹刚建古淡。

沉默中,禅室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缘觉在门外抱拳道:“王,人都抓住了,一个不少。”

瑶英松了口气,道:“既然人都抓住了,我先回去,不打扰法师和将军了。”

昙摩罗伽和毕娑肯定要审问那几个近卫受何人指使,她已经脱险,可以回院子等消息。

她转身出去。

“公主留步。”

瑶英回头,刚刚出声挽留她的昙摩罗伽没有看她,对毕娑道:“既是你的下属,你亲自去审问。”

毕娑怔了怔,恭敬应是,深深地看一眼瑶英,退了出去,走下台阶前,回头看一眼禅室。

瑶英仍然立在门边,手指攥着他为她披上的白袍,眼睫忽闪,有些茫然无措的样子。

昙摩罗伽朝她一步步走了过去。

瑶英抬头仰视他,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缘觉放下毡帘,金色卷草纹浮动流淌,隔绝了毕娑的视线。

毕娑脸上神情复杂,出了一会儿神,快步离开。

毡帘落下,禅室里陷入一片幽暗,冷香细细。

昙摩罗伽朝瑶英走近,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静夜里的一抹月华,深邃沉静,温和清冷,不会太咄咄逼人,但却隐含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仿佛能洞穿她的所有心思,一直看到她心底最深处。

这样的昙摩罗伽让瑶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望着他,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视线掠过她散乱的发鬓。

她爱漂亮,在雪山上还不忘对着冰面照照容颜,每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假如她没有流落至这万里之遥的域外,应当是个有亲人相伴、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有没有受伤?”他轻声问。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瑶英马上觉得肩膀颈间隐隐作痛,刚才近卫追了上来,攥住她的肩膀,拖拽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

昙摩罗伽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下巴一点,示意她坐到案边去。

他恢复温和,瑶英放松下来,走到长案边,盘腿坐下,好奇地扫一眼案上的经卷,看字迹是他手抄的。

昙摩罗伽站在她身后,俯身。

一阵夹杂着冷香的气息靠近,瑶英一愣,随即意识到他是在看自己颈间的伤痕,低下头,拢起披散的发辫。

“是不是抓破了?”

瑶英看不到自己的后颈,扭头问昙摩罗伽,双眸清亮,眼神满是信赖,是一种类似对长辈的亲近和敬慕。

旁人看他时,目光里有爱戴,敬仰,狂热,崇敬。

她的注目不像其他人那么狂热,似有一丝旁人没有的,他也说不出来的东西。

昙摩罗伽嗯一声,看着瑶英的后颈。

雪白的肌肤上几道青紫指印,肤如凝脂,指印看去触目惊心,从颈间一直延伸进衣襟里,可以想见她曾被粗暴地扼住颈间拖行。

昙摩罗伽转身走开,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只鎏金蚌盒回来,放在案上。

瑶英谢过他,拿起蚌盒,把发辫拢到一边,扭头想给自己擦药,费了半天劲儿,也不知道有没有抹对位子,颈间火辣辣的,时不时嘶的一声,疼得吸气。

半晌后,身边一道清风扫过。

昙摩罗伽坐到她身旁,袈裟袖摆一扫,接过她手里的蚌盒,俯身,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解开她的白袍。

瑶英诧异地抬起头,脖子一扭,疼得哎哟了一声。

“别动。”

昙摩罗伽轻声道,解下瑶英身上的白袍扔到一边地毯上,手指挑开她的衣襟。

如他所料,颈间的伤痕只是青紫,肩膀上有几道更深的指印,微微渗血。

她看不清伤处,刚才涂的药一大半涂到了完好的地方。

昙摩罗伽道了声失礼,微微扯开瑶英的衣襟,拿出一块帕子遮住没有指印的肌肤,手指蘸取药膏,为她抹药,目不斜视,气息平稳。

瑶英低下头,方便他动作。

“法师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她问。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