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他的气息依旧淡淡的,若有若无。

瑶英抬眸看他,从侧面看,他眉骨丰润饱满,轮廓清晰分明,头顶有一层浅浅的头发茬,似浅青莲根,看起来有些扎手的样子。

她忍不住走神,心道,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和莲茎一样真的扎手。

随即一凛:罪过,罪过,她可不敢摸佛子的脑袋,般若会气疯的。

想着想着,一阵倦怠感突如其来,意识逐渐朦胧,瑶英轻轻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慢慢说出刚才的经过。

昙摩罗伽留下她,应该是想问她那几个近卫的事。

“阿史那将军昨天和我说起过查问亲兵的事,之前肯定有人泄露了行踪,摄政王才会遇伏,昨晚阿青他们回来,我仔细问过,他们之前应该没有错漏之处。”

“走漏消息的人很可能是圣城的人,我准备告知将军,所以近卫拿着铜符登门的时候,我以为是将军派来的人……我看他们形迹鬼祟,心里起疑,那个近卫果然图谋不轨,朝我撒了一把药粉,我躲开了……”

“阿青拖住三个人,我只要找到有僧兵的地方呼救就行……”

瑶英说到最后,精神好了点,道:“对了,刚才多亏了迦楼罗,还多亏了阿史那将军送我的铜哨。”

她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只铜哨子,捧在掌心给昙摩罗伽看。

“法师,这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眼前一黑,双手无力地垂下,身子软倒。

昙摩罗伽手腕一抬,揽住她的胳膊。

瑶英顺势栽进他怀里,额头蹭过他的下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肌肤相触的柔软细滑感却久久停留。

昙摩罗伽抱着瑶英,少女身躯娇软,脸庞埋在他绛红色袈裟里,眼睫微颤。

隔着几层厚厚的衣裳,依然有淡淡的幽香渗出。

掌中酥软,骨肉均匀。

“法师……”

瑶英呢喃了一句。

昙摩罗伽合上眼睛,凝定不动。

一室清芬沉浮。

半晌后,昙摩罗伽放开瑶英,手扶着她的脖颈,让她躺倒在毡毯上,取来衾被和软枕,安置好昏睡的她,凝望她片刻,轻轻卷起她的衣袖,两指搭脉。

她说近卫对她撒过药粉,她肯定吸入了一些,现在药劲上来了。

昙摩罗伽碧眸低垂,静静地看着她。

瑶英眉头微蹙。

昙摩罗伽扶起她,往她身后垫了几只软枕,让她侧身而睡,不至于碰着肩膀受伤的地方。

她蜷缩成一团,眉头渐渐舒展。

昙摩罗伽站起身,捡起刚才从瑶英掌心滚落出去的铜哨。

这只铜哨是他的旧物,昨晚他吩咐缘觉送去,让鹰奴教会她怎么用,以后迦楼罗再对着她的鹰发脾气,她可以吹哨警告迦楼罗。

昙摩罗伽把铜哨放进瑶英腰间的小锦袋里。

能派上用场就好。

……

毕娑审问完近卫,回禅室复命。

缘觉告诉他,瑶英还没走。

“文昭公主一直在里面?这么久了,还没出来?”

缘觉点头。

毕娑看着紧闭的毡帘,眉头紧皱。

亲兵进去通报,帘子挑开,昙摩罗伽走了出来,眼神示意毕娑去长廊另一头的小厅。

毕娑错愕,跟上去。

“查清楚了,确实是我的属下,有人收买了他,要他把文昭公主藏起来。他知道没法带公主离开王寺,打算迷晕了她,把她藏进废弃的石窟里。”

说到这,毕娑顿了一下,笑了笑。

“公主很警觉,趁谢青和他们缠斗的时候跑开,虽然又被抓了回去,可她及时吹响了训鹰的铜哨,引来迦楼罗和附近的僧兵,迦楼罗替她赶跑了一个亲卫,其他人见僧兵来了,知道计划败露,不敢停留,只能放弃任务。僧兵追了上去,一个都没跑掉。”

毕娑心急如焚、向昙摩罗伽请示调动僧兵搜人的时候,瑶英已经从那几个近卫手中脱身了。

昙摩罗伽听他禀报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忽地问:“他们为什么要藏起文昭公主?”

毕娑抬起头,直视着昙摩罗迦。

“因为您。”

昙摩罗迦沉默不语。

“王……”毕娑迟疑了一下,道,“他们想藏起文昭公主来威胁您,逼迫您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

昙摩罗伽是佛子,是民间百姓心中的神,世家敢软禁他,挟君主以令天下,但绝不敢伤害他,所以他们从他在意的人下手。因此每当朝中有变,赤玛公主府上都会加强防守。

没想到这一次世家选择拿瑶英当人质。

毕娑无意味地一笑:“这也不奇怪……王,除了王庭的安危,您的牵挂不多……”

应该说他几乎没有牵挂,他心怀天下,呕心沥血,为苍生成佛,又为苍生为魔,尽人事听天命,将生死置之度外,毫无私心。

世家拿他毫无办法,因为他没有弱点。

毕娑语气一变:“可是您让我护送文昭公主回汉地……王,这是您第一次嘱咐我去办一件私事。”

从前,昙摩罗伽对李瑶英的种种优容都可以说是报答她的恩情,他帮助照拂她,就像爱护百姓。

但是当他特意叮嘱毕娑的时候,毕娑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假如李瑶英真的被掳走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这一次世家只是误打误撞,下一次呢?

毕娑双拳紧握,凝望着昙摩罗伽。

“王,民间百姓之所以对摩登伽女的故事津津乐道……那是因为阿难陀没有动心,因为摩登伽女最后证得善果,断绝痴恋,也成了沙门中人。”

“这是一桩美谈,所以不论沙门内外,都不忌讳提起此事。”

“假如摩登伽女成功了……”毕娑神情凝重,一字一字道,“那她就会背上勾引阿难陀堕落的骂名,她会被阿难陀的信众唾骂、诅咒,她将成为众矢之的,被憎恶,被仇视,人人都可以踩她一脚。”

“她会被视作妖魔,遭到天下人的羞辱,沦落至尘埃,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疯狂的信众恨不能撕碎了她。”

他一句句说道,掷地有声,字字珠玑。

昙摩罗伽立在一幅讲述佛经故事的壁画下,面容沉凝。

毕娑吐了口气,道:“王,我会提高警惕,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我送文昭公主回去。”

他转身。

昙摩罗伽叫住他。

毕娑回头。

“文昭公主今晚留在这里,明天也是。”昙摩罗伽背对着他,语气平淡,却隐含威严,“直到议立摄政王大会完全结束。”

也就是说,直到确保李瑶英安全。

毕娑嘴巴张了张,无奈地叹口气。

昙摩罗伽接着道:“传令下去,关闭城门。”

“从此刻起,圣城内外,只准进,不准出。城外四军若有鼓噪,放入瓮城,围而不攻。”

“请诸位领主入王宫。”

毕娑心中一紧,沉声应是。

收网的时候到了。

第104章 风动旛动

王寺通往兽园、沙园隐蔽处的角门霍然洞开,十几骑快马飞驰而出,马上骑手皆头裹布巾,一身浅蓝长衫,着银色轻甲,披雪白锦袍,腰佩长刀、短匕,肩上背了一张织绣华丽的彩绢,如一支支激射而出的箭矢,穿过山崖下的夹道,飞快冲向茫茫无际的雪原。

与此同时,城中把守各处的中军近卫统领同时接到命令,开始分头行动。

王宫前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以掌军的康家、薛家、安家、孟家为首的豪族或骑高头大马,或乘坐豪华宝车,在私兵的簇拥中离开各自的宅邸,浩浩荡荡驶向王宫,气势逼人。

归附于王庭的三十七个游牧部族的酋长也受邀前往王宫。

人群在长街外汇集,豪族互不理睬,为了昭示身份,各家马车故意拖拉着缓缓前行,谁也不想成为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

马嘶声,车轮辘辘声,寒风拍打旗帜的猎猎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传遍圣城大街小巷。

气氛沉重,一触即发。

王庭有摄政王辅政的传统,每一次议立摄政王都免不了血雨腥风,豪族间势必会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轻则死伤数人,重则几军互相残杀,血流成河。

上一次议立摄政王,康薛四家全部落败,还没来得及内斗,苏丹古已经控制住局势,那一次罕见的没有伤亡。

这一次四军已经驻扎在圣城外,大相等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几军交战不可避免。

圣城百姓躲在家中,从窗缝窥看外边情景,瑟瑟发抖,暗暗祈求城外的四军千万不要打进圣城。

人们朝着王寺的方向顶礼膜拜,念诵经文,虔诚祈祷。

不管豪族怎么争斗,只要佛子还是王,他们就能继续过着太平安宁的日子。

……

昙摩罗伽回到禅室。

帐中残烟细细,瑶英仍在昏睡,呼吸声很轻,双颊晕红。

昙摩罗伽站在她身前,垂眸凝视她。

他知道为什么有人想在这个关头掳走她,之所以问毕娑,只是想从毕娑口中确认答案。

在毕娑通禀她被带走的那一瞬间,昙摩罗伽就明白了。

一念妄心。

风未动,旛未动,人心在动。

他为王庭的将来、为臣民是否能安稳度日、摆脱乱世之苦而忧愁,这一次,他担忧一个女子的安危。

文昭公主并非他的子民。

喜,怒,忧,思,悲,恐,惊。

七情五欲,乃人之常情。

而修行之人,就是要清净戒行,降服五欲,断绝七情,以得梵行,涅槃寂静。

凡所有相,皆属虚妄。

一切贪恋皆如梦幻泡影,指间流沙。

昙摩罗伽俯身,拿起案上的经卷,放下毡帘,退到隔间窗下的一张短案前,盘腿而坐,背对着帘子,抚平纸张,提笔继续默写经文。

风吹,云动,天不动。

水推,船移,岸不移。

心不动,风旛不动。

窗前一阵翅膀扑腾轻响,黑影晃动,苍鹰扑到短案前,身上羽毛蓬乱,鸟喙叼起脚绊皮绳,讨好地朝他凑了过来。

昙摩罗伽头也不抬,挥了挥手,淡淡地道:“将功赎罪,今天不罚你了。”

苍鹰叫了两声,放下皮绳,拍拍翅膀,落到鹰架上,眯起眼睛。

禅室岑寂如一片汪汪静水,鎏金卷草纹熏炉静静喷吐着袅袅青烟。

昙摩罗伽不疾不徐地书写经文,眉眼沉静,神情淡然。

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轻响持续到下午。

昙摩罗伽写完最后一句,搁下笔,捧起经卷,摆在佛像前,双手合十,丰唇翕动,口中念念有声。

以杀止杀,不可取也。

然而值此乱世,一味宽容优柔,只会让更多无辜黎民陷于战乱之苦,民不聊生。

帘外脚步响,缘觉走进禅室,小声道:“王,备好车马了。王公大臣快入宫了。”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

和他预计的时间差不多。

他去里间换了身袈裟,离开前,回头看向毡帘。

缘觉知道李瑶英就睡在毡帘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声。

“假如文昭公主醒了,请她留下,护她周全。除非阿史那将军本人亲来,不得松懈。”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吩咐近卫巴尔米。

巴尔米恭敬应是:“属下定会保护好公主。”

风声呼啸,天边阴云笼罩。

僧兵簇拥着昙摩罗伽步出禅室,他立于阶前,一袭雪白金纹袈裟,风吹衣袂翻飞,深邃眼眸扫视一圈,法相庄严,清冷出尘。

云层压得低低的,风声一声比一声凛冽,庭中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却一声咳嗽不闻。

近卫、僧兵全副武装,单膝跪于阶下雪地中,一手握刀,一手握拳置于胸前,抬头仰视着昙摩罗伽,目光狂热。

昙摩罗伽俯视众人,道:“四军已陈兵于城外,诸位随我去王宫,此去生死难料,若有怯懦者,不必随行。”

近卫们立刻道:“我们不怕死!”

跪在队列最前面的毕娑站了起来,拔刀出鞘,朗声道:“中军近卫永远是王最忠臣的护卫,是佛子最英勇的奴仆,四军作乱,朝政不宁,佛子乃民心所系,众望所归,我等甘愿为佛子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其他近卫跟着他一起立誓,声如洪钟。

在士兵们的怒吼声中,王寺外传来阵阵轰隆巨响,大门被耐心耗尽的四军骑士合力推开,薛家的一名统领带着属下直接闯入王寺。

寺中僧人齐聚大殿之内,盘坐着念诵经文,任四军骑士长驱直入。

统领站在殿前,轻蔑地扫一眼众僧,手握长刀,态度傲慢,道:“各位领主都到齐了,请王速去王宫议事,别耽搁了时辰!”

近卫奔出长廊,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也敢在王寺大声言语?!就不怕惊扰到王么!”

统领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是奉命行事,王一定不会怪罪我的。”

话音刚落,一道阴冷腥风扑面而来,银芒闪动,统领吓了一跳,闪身躲开。

叮的一声刺耳锐响,一把匕首钉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刀柄轻轻晃动。

这一刀要是扎在身上,伤口一定深可见骨。

统领吓出一身冷汗,抬起头。

蓝衫白袍的近卫缓步走下石阶,几十双眼睛齐齐瞪视着他,而在人群之后,身着袈裟的佛子昙摩罗伽缓步踱出,目光睿智,优雅从容。

四军骑士中许多人是平民出身,平时没有机会拜见佛子,此刻,他们仰望着传说中的佛子,心弦震动,愣在当地。

近卫拥着昙摩罗伽离开王寺。

消息传出,在王寺外徘徊的百姓纷纷聚拢过来,跪在长街两侧,匍匐行礼。

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四军骑士也一个接一个跪了下去,神情恭敬,口念佛号。

统领没想到苏丹古死后佛子依然如此镇定,眼见百姓士兵都对他爱戴有加,知道自己今天这个下马威是施展不出来了,呆了一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满身跋扈气势登时烟消云散。

他眼珠一转,堆起满脸笑,跟上近卫。

“王,末将是薛延那将军派来迎接您的。”

近卫冷笑几声,拦着统领。

统领敢怒不敢言,只得跟在队伍旁边,从王寺到王宫的路上,绞尽脑汁想凑上前,却连昙摩罗伽的袈裟衣摆都碰不到。

……

王宫正殿,毡帘高挂。

诸位已经抵达的官员和部族酋长坐于帐中,等了片刻,听到殿前钟声齐鸣,知道昙摩罗伽来了,起身相迎。

昙摩罗伽上一次公开露面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众人隔着一层低垂的锦帐偷眼看他,看他脸上神情平静,心中各有思量。

部族酋长彼此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此时圣城中,除了王寺之外,其他地方已落入世家豪族之手,王宫也被由世家掌军的禁卫军团团包围,佛子身边虽然有忠心的近卫,可是他只带了区区几十人来王宫,就凭这几十个人,待会儿万一世家发难,佛子该怎么脱身?

而且圣城外还有四支军队。

众人神色各异。

近卫上前禀报,领主们都到了,唯有康家和薛延那还没到。

安、孟两家大怒:“王都到了,他们还不现身,太不把王放在眼里了!”

昙摩罗伽端坐于宝榻之上,不动声色。

安、孟两家挑唆了一阵,见他始终气定神闲,脸上不见一丝波澜,讪讪地止了话头。

少倾,殿门外人影晃动。

康莫遮和薛延那前呼后拥,走进大帐,大刀金马地坐下,环顾一圈,这才站起身,朝帘后的昙摩罗伽匆匆抱拳:“我来迟了。”

锦帐后的昙摩罗伽一语不发,似乎拿两个大臣没办法。

众人小声议论纷纷,康家和薛家的态度如此嚣张,看来今天摄政王肯定从这两家选出。

安、孟两家恨得直咬牙。

“王。”孟家领主眼神闪烁了两下,越众而出,道,“摄政王苏丹古已死,朝中政事不可荒废,亟需立定新摄政王,王心中可有了人选?”

其他人面面相觑:孟家居然是头一个跳出来催促佛子的。

薛延那和康莫遮立刻心生警惕。

他们对摄政王之位势在必得,但是盯着这块肥肉的人实在太多了,谁都想咬下一口,每个人都是敌人,所以四军才徘徊于城外。孟家、安家实力不如他们两家,搅合其中,会不会打着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主意?

薛延那冷笑道:“摄政王的人选当由朝中大臣推选!我提议来一场比武大会,谁武艺高强,谁就是摄政王,否则不能服众!”

其他三家闻言,嗤笑一声,薛延那正值壮年,他提出比武,不就是明摆着说他想当摄政王!

安家领主道:“摄政王不仅要能领兵征战,也得主持政务,代佛子料理国事,比武大会不可行。”

薛延那嘴角一勾,拍拍腰间佩刀,意有所指地道:“不能比武,那要如何让我薛家勇士个个心服口服?”

“论资历,论对王庭的功劳,我推举大相!”

“大相已经任相位多年,虽然劳苦功高,但年事已高,而且不擅长征战对敌,不能兼任摄政王。”

“我推举安统领!”

众人各执一词,争得脸红脖子粗,康、薛两家更是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孟家煽风点火:“今天王召我等前来,就是为了议定摄政王的人选,大相和薛将军皆有竞争之意,争执不下,恐怕会伤了两家和气,如何是好?”

毡帐之内一片吵嚷声。

突然,锦帐内传出一声拍掌声。

众人慢慢安静下来,齐齐望向锦帐。

缘觉站在帐前,沉声道:“王说,议立摄政王前,必须先解决一件事。”

他顿了一下,目光从每个人脸上转过。

“首先,必须查出暗杀摄政王的真凶是谁。”

一语落下,众皆哗然。

众人诧异地对望一眼,眼皮直跳。

苏丹古死得蹊跷,谁看不出来?

当年世家内斗,苏丹古横空出世,抢走摄政王之位,世家心中不满,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苏丹古的追杀,朝野内外心知肚明。

佛子闭关期间,苏丹古死于盗匪之手,康、薛几家肯定或多或少掺了一脚。

现在苏丹古已死,佛子失去臂膀,仓促出关,他一直待在王寺,别说调动军队,可能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还没理清楚,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世家逼近圣城,迫使他赶紧立下新的摄政王——佛子是聪明人,看清时势,不会和世家硬碰硬,毕竟他还要依靠世家治理王庭。

这些年,佛子和世家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世家和世家间也是如此。

毕竟人人都明白,一旦打破平衡,谁也无法收拾乱局。

今天,深谙平衡之道的佛子却不肯再装糊涂,执意要为苏丹古查明真相。

佛子就不怕世家恼羞成怒,直接带兵冲进圣城?

不等众人从诧异中回过神,缘觉看向薛延那,厉声喝问:“薛将军,有人向王密告,说你正是暗杀摄政王的真凶,你可认罪?”

霎时,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目瞪口呆。

第105章 认罪(修)

帐中死一般的沉寂。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望向薛延那。

薛延那愣了片刻,岿然不动,冷笑道:“苏丹古死于盗匪之手,人证物证确凿!何人诬陷于我?与我当面对质!”

他一声喊出,声震屋瓦。

薛家亲兵挺身上前,齐声拔刀,威势慑人。

众人立刻看向康、莫、安三家领主。

三家领主面上凛然正色,心里却暗自嘀咕:告密的人是谁?

缘觉立在帐中,脸上毫无惧色:“薛将军认不认罪?”

薛延那大笑:“笑话!无凭无据,我为什么要认罪?”

缘觉合掌:“带上来!”

毡帘晃动,亲兵押着几个形容狼狈的男人走进帐中。

几个男人扑到宝榻下,瑟瑟发抖,哭诉薛延那的罪行。

“去年冬月十二,晌午,薛将军在府中设下大宴,宴请禁卫军十二位统领。”

“十八日,薛家长史打听王寺僧兵、禁军排岗,探问王何时出关。”

“二十日,薛将军开始以轮换为名调动地方驻军,这里是三个月以来所有驿所步兵的变动。”

“薛将军狼子野心,早有反意,不止一次和摄政王苏丹古起冲突,一直妄图取而代之,设下埋伏暗杀苏丹古的人正是薛将军!”

“在星城镇军任校尉的薛家十五郎收买星城当地守军,小人亲眼所见!”

“那些追杀苏丹古的盗匪和杀手都是薛家从各地招募而来,薛家心狠手毒,以身家性命要挟,完不成任务,全家都得死,完成任务也会被杀人灭口。”

“薛家招揽了一批死囚。小人乃死狱守卒,薛家十五郎威逼利诱,逼小人带他们去见死囚,他们对死囚许以金银财宝,私自放出死囚,迫使死囚为薛家卖命,小人贪生怕死,不敢声张。”

一个身着轻甲的男人跪地叩首,搓了把脸,道:“末将是星城镇军教练使,去年乞寒节大会上,薛家人以重金厚禄引诱我伏击苏丹古,被我严词拒绝,薛家人生了歹心,欲杀我灭口,我逃至岳家,侥幸逃过一劫。”

……

时辰、地点、见面的人,几个男人一个接一个,将他们所知的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道出。

天色渐暗,帐中气氛降至冰点。

近卫点起火烛,一室烛火晃动。

待男人一个个上前陈说完,几个近卫捧着他们的供词上前,部落酋长接过供词,传看了一圈,小声议论。

供词比几个男人的控诉更详尽明白,不仅完整拼凑出薛家的暗杀计划,连薛延那平时私底下的狂放之语也都记录在纸上。

众人看完供词,心惊肉跳,等辨认出告密的几人,更是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跪在帐中的男子身份有贵有贱,有平民,有贱民,也有军官小吏,这并不出奇,奇的是除了几个在圣城谋生的小吏,其他人刚好都是康、莫、安三家领地的百姓,其中一个更是姓康。

这些人身份各异,很难说他们的供词只是一面之词。

薛延那面皮抽搐了几下,眼中顿起杀意,猛地拍一下几案,怒而起身,瞪视康、莫、安三家领主:“你们竟然联手栽赃陷害我?”

三家领主神色大变。

唯有杀死苏丹古,世家才能再次夺回权柄,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苏丹古死后,四家成为竞争摄政王之位的对手,水火不容,龃龉不断,但是他们并不希望佛子揪着苏丹古的死不放,因为查到最后,哪家都不干净。

私底下告密陷害其他三家,让佛子对另外三家心生厌恶,他们做得出,而且确实这么做了,可是帐中这几个告密者绝不是他们安排的!

几人对望一眼,目含质问:他们在半个月之内控制住局势,逼迫佛子出关,眼看就能大功告成,是谁私心作怪,打破平衡?

佛子一直在寺中闭关,苏丹古死在圣城之外,他死后,四家立刻封锁要道,阻止各地忠于佛子的守军回圣城,这些天佛子没有踏出佛寺一步,没有人告密的话,佛子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看清形势,还能找齐证据,当面质问薛延那?

阿史那毕娑虽然一直在为苏丹古之死奔走,可他是阿史那家的人,他的族人不会为他得罪世家,他查不出什么。

一定有人暗中投靠佛子了!

几家领主瞪视片刻,看不出谁是那个私自倒向佛子的人,个个都是一脸狐疑的表情。

薛延那看谁都向是告密者,雷霆大怒,怒吼:“你们觊觎摄政王之位,为此不惜陷害我,是也不是?”

三家领主和他一样纳闷。

缘觉上前一步,道:“他们忠于佛子,勇敢揭发薛将军的罪行,怎么会是栽赃陷害?”

人证物证俱在,薛延那并不慌张,拔刀出鞘,狞笑:“小人之语,岂可轻信?”

言罢,一刀斩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等他杀了所有告密者,看谁敢再指认他!

众人惊呼出声,齐齐起身,厉声制止薛延那,但并没有一个人真的上前。

地上几人脸色惨白。

缘觉冷笑,拔刀迎上前。

一声长刀相击的铿锵声响,震得众人耳鸣嗡嗡。

薛延那一刀没有得手,退后几步,示意身后的亲兵上前,“康家诬陷我暗害苏丹古,佛子听信一面之词,我薛延那不服!”

亲兵拔刀,将他护卫在最当中,刀光闪烁,剑拔弩张。

薛延那阴沉着脸,扫视一圈:“我薛家一万精锐就在城外,佛子要是执意听信谗言,我只能让他们来为我洗清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