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酋长们愀然变色,纷纷站起身。

薛延那眼看证据确凿,竟然直接威胁佛子,他野蛮不驯的名声在外,果然传言不假,看来他今天打算蛮横到底了。

康、安、莫几家领主退后几步,怒容满面,心中暗暗叹息:佛子执意为苏丹古查明真相,实在是糊涂,薛家一万精锐驻扎在城外,就算薛延那承认苏丹古是他杀的,今天佛子也不能对他怎么样!

只要选出摄政王就可以避免伤亡,现在佛子不肯妥协,薛延那恼羞成怒,另外几家自然不甘心让薛家占了所有好处,今晚不得不见血了!

三人对视一眼,无声交流,很快达成默契。

他们发兵围城,只是为了威慑佛子和其他三家,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真的兵戎相见。

为今之计,只有把所有罪责推到薛延那身上,才能避免事态扩大、世家利益受损。

安家领主越众而出:“薛延那,休得放肆!”

薛延那冷笑:“今天议立摄政王,不选出一位能让我薛家心服口服的摄政王,我就放肆到底!”

三家领主怒不可遏,部落酋长开口大骂,这薛延那当真跋扈!

薛延那神色倨傲,得意洋洋。

一片混乱的诅咒叫骂声中,一名中军近卫快步进殿,面色慌张,跪地道:“王,城外几军有异动!”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一片哗然。

还没到穷图匕见的时候,谁先动了?

是不是薛家?

康、安、莫三家怒瞪薛延那,眼看证据确凿,他沉不住气了?

薛延那眉头紧皱,谁先动手,谁就会被另外三家合力打压,他还没发号施令,他的人怎么会动手?

“薛延那,证据确凿,你无可抵赖,想要造反么!”

有人怒吼了一声,拔刀砍向薛家亲兵。

薛家亲兵举刀反击。

长刀互击声响成一片,刀光剑影,骂声四起。

帐中所有人踢翻案几,拔刀自卫,几方人马本就互看不顺眼,紧张忐忑之下,看到有人靠近,立刻迎击。

康莫遮在亲信的保护下直往后退,眼看帐中陷入一片混战,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看一眼锦帐后始终端坐不动的昙摩罗伽,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这时,变故突生。

薛延那带来的亲兵中突然有两人遽然暴起,长刀紧握,砍落低垂的锦帐,直扑向帐后宝榻上的昙摩罗伽!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康、莫、安几家亲兵也有几人跟着暴起,扑向宝榻,刀光凛凛。

转眼间,锦帐被砍得残破不堪,几柄长刀齐齐砍向身着袈裟的佛子。

众人呆若木鸡,魂飞魄散。

离得最近的近卫反应过来,飞身扑上前阻拦。

“薛、康几家狼子野心,假意议立摄政王,拖延时间,刺杀佛子,意图谋反!”

混乱中,不知道谁高声嘶吼了一句。

一声喊出,其他人跟着响应,声音汇集成汹涌声浪,响彻云霄。

众人愣住。

康莫遮呆立原地,脸色青白。

部落酋长仓皇退出大帐,汗出如浆,指着薛、康几人,怒斥:“你们病狂丧心,为了争夺摄政王之位,竟敢刺杀佛子!我们这就去召集人马,勤王护驾!”

角落里一人高喝:“拦住他们!”

话音刚落,嗖嗖声骤然响起,暗夜中,数支羽箭连发,罩向酋长。

整齐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宫墙下人影晃动,有几支人马正朝正殿靠近,铠甲摩擦声清晰无比。

“你们想杀人灭口吗!”

酋长们睚眦目裂,顾不上叫骂,带着亲兵撤出正殿。

一路有人高喊世家刺杀佛子,被薛家收买的禁卫军以为世家真的动手了,从暗处奔出。

“薛家在城外有一万兵马,其他三家进不了城,中军只有几千近卫军,都随我冲!等薛将军继任摄政王,金银财宝,唾手可得!”

他们开始攻击守卫的王庭近卫。

王庭近卫似乎不敌,连连后退。

世家一系的禁卫军势如破竹,一路向前。

帐中亲兵仍在混战,康、安几家听着外面震天的喊杀声,意识到事情可能完全脱离他们的控制,暗道不好。

康莫遮朝佛子的方向靠近。

亲兵一边砍杀,一边在他耳边道:“大相,事已至此,不如干脆拼了,只要能制住其他人,所有人都得听您号令!”

康莫遮心中一凛。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康莫遮浑身哆嗦,在亲兵的保护下冲向宝榻,一把推开近卫。

榻上空空如也。

昙摩罗伽早已经趁乱离开了。

康莫遮牙关咬得咯咯响,霍地转身。

“出去!离开这是非之地!”

轰隆几声巨响,大地似在颤动,沉重的正殿大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殿中所有近卫一面高声叫嚷,一面向门口的方向后退,而四家亲兵还在胡乱缠斗。

康莫遮脸上血色褪尽,扑向大门方向。

最后一丝缝隙在他眼前闭合,烛火被扑灭,大帐陷入一片幽暗。

康莫遮双目倏地瞪大,眼珠几乎暴眶而出。

他们以为佛子一直在闭关,以为佛子前几天的退让是无奈之举,所有事情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原来一切都是假象。

佛子才是设下陷阱的那个人!

……

大殿之外,昙摩罗伽身着袈裟,骑马穿过长街,风吹衣袍猎猎。

禁卫军仍在厮杀,人潮涌动,宫墙上□□反射出道道冰冷银光,近卫且战且退,和埋伏的五千禁军配合默契,将世家带进宫的人马重重包围,世家一系的禁卫军举刀抵抗。

当昙摩罗伽出现在长街前时,人墙凝滞了一瞬,乌压压的人头齐齐抬起,仰视着他。

他凝望众人,碧眸清澈,脸上无悲无喜,恍如天神。

这一瞬,世家一系军心涣散,意志崩溃。

昙摩罗伽一语不发,策马离开正殿,在他身后,万箭齐发,箭如蝗雨,近卫步步逼近,世家一系的禁卫军开始退却,不堪一击。

众生福薄,多诸衰恼,国土数乱,灾害频起,种种厄难,怖惧逼扰。

乱世之中,当用乱世之法。

昙摩罗伽手指轻轻摩挲持珠,默念经文,袈裟鼓满了风。

中军近卫从暗夜里奔出,簇拥着他登上城墙。

这几天,世家掌军的子弟或是被近卫说动,早已暗中改旗易帜,或是已经被五花大绑,关在帐中看守起来。

在世家摩拳擦掌之时,圣城外的几万驻军早已经四处漏风,到处都是破绽。

近卫斥候穿梭其中,巧使妙计,放火烧营,趁乱大喊大叫,扰乱人心,很快就让他们炸营。

一旦炸营,连将官也无法号令士兵。

而接到苍鹰传信、奉命前来圣城的一万部落骑兵早已埋伏在星城之外,他们的任务是冲入敌阵,驱散世家士兵的战阵,让他们彻底混乱。

此刻,城下失去和领主联系、中了近卫军圈套的四军也陷入了一番混战,雪原之上密密麻麻的士兵跟着他们的首领冲锋,火光四起,惨叫声,厮杀声,似修罗鬼蜮。

昙摩罗伽立于修罗鬼蜮之上,俯瞰战场,彤彤火光映在他的清俊面孔上,眉眼如画。

“王!一切顺利!”

身着铠甲的毕娑奔上城墙,朗声道。

昙摩罗伽颔首,挥了挥手。

白袍近卫齐声应喏,放下手中长弓,推出一辆辆样式笨重的弓弩战车,调整弩身,对准城墙下混战的士兵。

钟鼓齐鸣,悠扬洪亮,传遍整个战场。

城墙下的士兵呆呆地抬起头,看见城墙上的弓弩战车,惊惧不已。

这些战车是王庭用来克制北戎骑兵的利器,穿透力极强,百步之外也能轻松射穿骑兵战甲。

假如近卫发动弩车,只需要短短几息,他们就会被射成筛子!

士兵惊恐地后退。

“世家叛乱,意图行刺佛子,已被捉拿!”毕娑手扶箭垛,朗声长吼,“佛子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放下武器!”

这一声长啸带着内力喊出,厮杀的士兵听得清清楚楚。

“佛子慈悲,知道你们被世家所蒙蔽,不会怪罪你们,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就不是叛军。”

“谁负隅顽抗,那就是与佛子为敌!”

士兵茫然地仰望着昙摩罗伽,战场上一片如水的静寂。

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冲出大营,突然混战,突然看到一支蛮兵从天而降,又突然被驱赶至城墙下。

哐当一声,混在士兵中的近卫用力抛开手中武器,故意发出嚎啕大哭声,跪下叩首。

其他几人跟着跪下。

这一声响起,其他士兵如梦初醒,跟着放下武器,跪地伏首。

不同服色的甲衣汇成一片潮涌,远处马嘶长鸣,火光熊熊。

昙摩罗伽立在城墙之上,俯视脚下臣服的士兵。

躲避追杀、和瑶英入住驿舍的那一晚,他已经做了决定,世家的每一步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路上,苍鹰送出信件,传达他的指令,还没抵达圣城,他已经安排好所有伏兵。

放任世家围城,就是为了收拢兵权。

从今夜起,这些士兵将不再是世家的私兵。

……

这一夜,圣城百姓战战兢兢,不敢合眼。

王庭朝堂动荡,世家咄咄逼人,收买禁卫军,刺杀佛子,被忠于佛子的禁卫军和中军近卫拿下。

城外四军在天黑之际啸营,仓促发动攻城,赶来参拜佛子的部落骑兵及时赶到,冲散四军,将他们驱赶至城下,佛子亲至城头,士兵愧疚难当,痛哭流涕,弃械投降。

翌日,部落酋长纷纷上疏,要求重惩带头刺杀佛子的薛延那。

昙摩罗伽没有立刻处置世家,而是先提拔立功的将士,大肆封赏,并颁布政令,此后四军中,士兵不论贵贱出身,只要立下战功,都可以得到晋升。

这道政令马上不胫而走,士兵群情振奋。

正殿大门紧闭,带兵进入王宫的世家被禁卫军瓮中捉鳖,从康莫遮到安家亲兵,一个没落,全都押入地牢。

消息一道道传入地牢,康莫遮哈哈大笑,歇斯底里。

这几年摄政王苏丹古代理朝政,佛子时常闭关,苏丹古狠辣无情,世家恨之入骨,处心积虑想要除掉他,却忘了佛子才是苏丹古的倚仗!

他们太自信,以为佛子行事谨慎,不敢与世家为敌,只要陈兵于圣城外,杀一个措手不及,佛子仓促之下只能妥协,毕竟平衡朝堂、不与世家硬碰硬是昙摩家的祖训,而且外敌当前,他肯定不想看到朝堂动荡。

没想到佛子一气之下,竟然和世家撕破脸皮,四大世家,他一个都不倚靠,直接从兵权下手,瓦解世家。

康莫遮不禁有些后悔。

佛子十三岁便能带兵退敌,即使苏丹古死了,佛子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太小瞧佛子了。

一夜过去,天地变换。

当康莫遮被押至殿前时,那张总是红光满面的脸庞变得枯瘦憔悴。

他抬起头,望着宝榻上低头批改奏疏的昙摩罗伽。

殿中光线昏暗,案前点了一盏灯,灯火如豆。

“王,您并未闭关,是不是?”康莫遮喃喃道,“从您出关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月,部落骑兵怎么可能这么快赶到圣城,像天降神兵一样冲散四军?”

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怎么想都想不通世家动作如此之快,佛子明明一直待在佛寺,为什么能指挥千里之外的部落骑兵?

答案只有一个。

“您早就知道摄政王遇到危险,提早做了安排……您没有闭关,甚至在摄政王还没遇害之前,您就张好大网,等着我们上钩!”

康莫遮苦笑。

事已至此,想明白这些有什么用?

他已经成了阶下之囚。

“王会怎么处置我们?”

昙摩罗伽语调平静,道:“查清罪责,按律处置。”

康莫遮一怔,随即轻笑,皱纹舒展。

王是佛子,他不会像张家那样为了巩固势力大肆屠戮,无论何时,佛子不会对老弱妇孺举起屠刀。

康莫遮长叹一声,“王这么做,又是何苦呢?您明明可以不理世家纷争。”

宦海沉浮多年,一心追逐家族利益,他无法理解昙摩罗伽的做法。

昙摩罗伽放下一卷羊皮纸,道:“王庭四军由世家把持,朝中内斗不断,北戎虎视眈眈,四军一旦起了龃龉,不到两天,线报就会送至北戎。不除内患,王庭难以抵抗北戎。”

这几年北戎攻打王庭的时机刚好都是朝中发生动乱的时候,他之前忙于迎战,心力交瘁,几次濒临死境,无力整治朝堂,这一次瓦罕可汗也遇到了乱子,机不可失。

康莫遮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您要收回兵权,才能专心应对北戎。”

他摇头失笑。

唯有同心协力才能对抗外敌,这个道理,难道他不懂吗?

他懂,其他世家也懂。

但是谁都做不到,因为谁都不愿做那个放弃家族利益的牺牲者。

“王,您志向远大,为王庭的长治久安图谋,可您低估了人心!您打破了平衡,世家贵族暂时臣服,但他们还会死灰复燃。”

“历来的英雄,哪个有好下场?”

康莫遮盘腿而坐,看着昙摩罗伽,仿佛君臣对谈。

“王记不记得赛桑耳将军?还有摩诃将军?他们对王庭忠心耿耿,呕心沥血,一生为公,到头来,一个满门被屠,自己也死于乱匪之手,一个被君主厌弃,五马分尸,族人沦为奴隶,可笑的是,那些被他们提拔的平民很快成为新贵,为了融入世家不择手段,和世家一起践踏奴役平民百姓,他们的嘴脸,和世家有什么不同?”

康莫遮哈哈大笑。

“王,您是佛子,是一国之君,您离不开世家,世家就如离上草,一枯一荣,生生不息。您今日打压我们,掌控朝局,可地方上的治理还是要靠世家,世家根深叶茂,从王庭建国的那一天起就成了王庭的血脉骨肉,没有世家来维系地方,王庭就是一盘散沙,不到几年,世家会再度兴起,您终将向世家妥协。”

康莫遮浑浊的双眼闪过几点亮光,长长地叹息一声。

“摩诃将军想要改革军制,他动了世家的利益,触犯王庭的根本,落到那样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赛桑耳将军执意追查世家侵占庄园之事,陷得太深,无法脱身。”

“他们太天真了。”

康莫遮抬起头,看着昙摩罗伽,唇角一抹讽笑。

“王,百姓愚昧,温顺,只要手拿棍棒,他们就会乖乖顺从,仁厚不能换来他们的忠心,他们太善变,太愚蠢,今天他们将你奉若神明,明天他们就会因为你的一点过错唾弃你,憎恨你,您很快会发现,背叛您的,就是您保护的这群百姓!”

“昙摩家世代为王,您只需要平衡世家,就能永远享受荣华富贵。”

“贸然打破规矩,被损害利益的家族不会永远顺服,即使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他们也会张牙舞爪,等着复仇。”

“王,您是佛子,怎么会不懂这样的道理?看不透其中的利害?”

案前,烛火晃动。

昙摩罗伽垂眸,面色平静,淡淡地道,“王庭已经病入膏肓,乱世流离,一味放任下去,王庭终将覆灭于战火。”

这样的事总得有人来做,若人人都畏手畏脚,谁来平定乱世?

康莫遮凝视着他,沉默了半晌,手指颤动。

“所以,您明知后果,也要力挽狂澜吗?哪怕代价是像赛桑耳将军那样身死名灭?”

昙摩罗伽书写的动作平稳从容,道:“人固有一死,若为社稷死,为苍生百姓死,死得其所。”

烛火笼在他脸上,映出他线条分明的侧脸。

康莫遮想起那年,世家弃城而逃,十三岁的昙摩罗伽召集中军守卫王庭,掩护百姓出逃,黄沙漫漫,少年一骑独行,迎着数倍于他的敌军,慷慨向前,义无反顾。

凭己之力,以度众生,护卫王庭,平定乱世。

康莫遮久久无言,伏地叩首。

“臣认罪。”

康家不会就此沉沦,世家经营多年,就算彻底失势,只要两代就会重新崛起。

他认罪,交出兵权,昙摩罗伽不会赶尽杀绝。

……

除了薛延那之外,其他三家都交出了兵权,并且指认薛延那暗杀苏丹古。

一场惊天风波一夜平息,城中百姓一面心有余悸,一面议论纷纷,满城风雨。

瑶英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城外啸营之时。

她拢紧衣袍站起身,看到长案上堆叠的经卷,意识到自己还在昙摩罗伽的禅室,呆了一呆。

如雷的沉闷声响传入王寺,大地震动,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际,城外沸反盈天。

瑶英走出禅室,脸色苍白。

巴米尔以为她害怕,小声安抚她:“公主不必紧张,王寺已经加强守卫,不会再有歹人闯进来。”

瑶英摇摇头,裹紧披风,登上高塔,眺望城外的方向。

大火燃烧了一整夜。

瑶英在塔上守了一夜,直至天明。

天亮时分,缘觉匆匆赶回王寺:“这些天让公主受惊了,现在中军已经平定叛乱,公主不必忧心。”

瑶英问他:“死伤多吗?”

缘觉一笑,道:“只是放几把火吓得他们啸营而已,四军里有我们的人,看到信号,他们会故意引发骚乱。天黑的时候,已经有人潜入军营,割断他们的弓箭,割掉他们的马镫,在他们的武器里灌满泥浆,让他们没法对敌……还有,前几天,王吩咐阿史那将军偷偷带着人在城外大道上挖出了一个个大洞,冬天几层积雪不化,一眼看去到处白茫茫一片,只有熟悉圣城的近卫军知道哪一块积雪下是峡谷坑洞,那一块是厚实的土壤。”

他忍了很多天,终于可以畅所欲言,兴奋难耐,滔滔不绝。

“啸营的时候,近卫故意带着那些什么都看不清的人往那些大洞跑,所有人掉进雪窟窿里,爬都爬不出来,谁还顾得上其他?”

昙摩罗伽对四军的动向了如指掌,早已安插人手,就在世家们耀武扬威、以为佛子和中军近卫退缩的时候,近卫早已混入城外的驻军之中,天黑以后,里应外合,引发骚乱。加上部落骑兵直接冲散了敌阵,所以死伤不多。

王宫里,除了薛延那几人身边的亲信,其他乱兵和禁卫军也全都缴械投降,没有血战。

瑶英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缘觉笑道:“公主真是宅心仁厚。”

瑶英摇摇头:“我这是替法师高兴。”

缘觉怔了怔,回过味来,深深地看她几眼,收起笑容,点了点头。

难怪世家认罪之后,王脸上并无一丝喜色。

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唯有文昭公主看出王的心事。

第106章 挑唆

天亮以后,阿史那毕娑带领中军部下整顿秩序,盘查人马,收拢残兵,按着名册去庄园抓捕参与刺杀苏丹古的王公贵族。

近卫肩负黄绢,风驰电掣,同时赶到不同重镇发布诏令,世家措手不及,又失去对军队的掌控,权衡之后,放弃抵抗。

等城外大火熄灭、圣城百姓偷偷拉开房门窥看长街时,朝中已是天翻地覆。

毕娑在城中大街小巷穿梭了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下午,他特意绕到公主府,想看看赤玛公主,还没靠近,听到一阵嚎啕大哭声。

公主府外乌压压一片,跪满了人,一脸懵懂的孩童、满头珠翠的贵妇、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白发苍苍的老者齐齐跪在府门外,痛哭流涕。

毕娑皱眉,勒马停下。

“怎么回事?”

公主府的长史上前行礼,道:“将军,这些人都是来找公主求情的,他们哭了一天了,不管我怎么劝,他们就是不肯走。”

昙摩罗伽深居简出,又刚刚以雷霆手段整治世家,城中皇亲贵戚不敢去他跟前哭诉,只好求到赤玛公主府门前,请她为他们的家人求情。

毕娑一扬马鞭,怒道:“城中戒严,不论官员平民都不得在外逗留,谁让他们在这跪求的!”

长史为难地道:“公主不许驱赶他们,说随他们跪在这里哭。”

毕娑驭马奔上石阶,狠狠地甩一下马鞭:“王已签署诏令,明天日出之前,所有人等不得外出,如有违令,以谋反罪论处!你们速速归府,不得擅自外出,不然就去大狱和刺杀摄政王的犯人作伴吧!”

贵戚们嚎啕大哭,声泪俱下,怒视毕娑。

毕娑拍了拍腰间佩刀。

贵戚们想起昨晚城外那场混战,瑟缩了几下,起身含恨离开。

毕娑叮嘱长史:“告诉公主,这几天城中乱,让她别出门。”

长史小声道:“将军,公主不在府中,公主去王寺了。”

毕娑脸色骤变:“什么时候的事?”

长史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就在刚才……公主听说今早王论功行赏,提拔了一位姓张的都统……当即大怒,立马吩咐门房套车,去了王寺……”

昨晚,四军的大营被冲散时,张家的一位后人趁乱大吼,劝说同袍和他一起投降,并燃起火把为及时赶到的部落骑兵指引道路,立了大功。今天早上,接管四军的都统为激励士兵,论功行赏,张姓少年已经连升三级,成了一名禁官。

赤玛公主深恨张家,听说了这事,怒不可遏,拔腿就去了王寺,要昙摩罗伽收回成命。

她身上有毕娑给的铜符,中军近卫不敢阻拦。

毕娑不敢耽搁,立刻拨马转头,朝王寺的方向追去。

……

王寺。

瑶英从高塔上下来,想要回自己的院子,她在禅室睡了一夜,最好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离开,不然传了出去,肯定会引来更多非议。

巴米尔为难地道:“王离开的时候吩咐过,要我护卫公主,王还没回来,公主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不好向王交代。”

瑶英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不必再多留,不过昙摩罗伽也是为她的安全考虑,眼下王庭事务繁多,她还是听从他的安排为好。

她回到禅室,盘腿坐下,目光扫过长案上的经卷。

昙摩罗伽写的是梵文,她看不懂。

她想起一事,找巴米尔要来纸笔,笔尖吮墨,写了封简短的信给谢青几人,托人送去院子。

送信的僧兵刚离开,一墙之隔的间壁传来一阵吵嚷声,夹杂着女子怒气冲冲的呵斥。

缘觉和般若这会儿都不在,僧兵向巴米尔请示:“赤玛公主要见王,属下告诉公主,王不在禅室。公主不信,非要闯进来。”

巴米尔踌躇着道:“我去向公主解释。”

说完,回头看一眼瑶英。

“文昭公主,请先去里间暂避,要是赤玛公主闯进来了……看到您在这里……”

瑶英会意,退到里间。

禅室里间是昙摩罗伽起居的地方,屋中陈设简单清雅,设卧榻短案,地上铺波斯绒毯,金丝锦帐低垂,窗下一具鹰架,靠着墙壁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堆满经卷,日光透过高窗照进屋中,空气里浮动着金色细尘,满室弥漫着一股厚重微苦的清香。

瑶英没碰昙摩罗伽短案书架上的经卷,在绒毯上盘腿坐了一会儿,长廊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巴米尔叩响门框,示意赤玛公主离开了。

瑶英起身出去,看到和巴米尔一起并肩走进禅室的人,愣了一下。

毕娑腋下夹着一顶盔帽,朝她笑了笑,神色疲惫,转头吩咐巴米尔:“赤玛公主要是再来,你们就派人去我那里传信。”

巴米尔应是,挠了挠头皮,道:“将军,赤玛公主发起脾气时实在蛮横,只有将军能劝得住她。”

毕娑苦笑了一下,赤玛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他刚才费了半天口舌才把她劝回去。

“张家的事是个麻烦……”

他喃喃道。

瑶英心中一动,“张家出了什么事?”

毕娑叹口气,说了他在公主府前的见闻,最后道:“王下令改革军制,军中论功晋升。张家后人立了大功,获得赏封,赤玛公主一时之间没办法接受。”

瑶英眉头轻蹙。

毕娑一脸苦闷,道:“张旭是张家嫡系子孙,赤玛公主因为张旭晋升而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瑶英抿抿唇,问:“这事是谁告诉赤玛公主的?今早晋升的将官那么多,为什么只有张旭晋升的消息传得这么快?”

毕娑一怔,想了想,道:“那些世家亲眷在公主府外跪地求情,可能是他们告诉公主的。”

瑶英抬眸,压低声音说:“将军,你最好派人跟着赤玛公主,赤玛公主见不到法师,怒火无处发泄,万一她被人挑唆,直接去找那位张禁官,闹出事来,只怕不好收场。”

毕娑双眸瞪大,反应过来,脸色倏地一沉,“多谢公主提醒。”

他转身大踏步离去。

瑶英目送他焦急的背影远去,轻轻叹了口气。

世家的反扑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让老弱妇人当众跪地痛哭,是在博取同情,控诉昙摩罗伽对世家的冷酷。

告诉赤玛张家后人获得晋升,则是在挑拨离间,既是挑唆赤玛,也是在警告张家。

假如赤玛和张都统爆发冲突,昙摩罗伽该偏向谁?

偏袒赤玛,崛起的新贵必然心存不满。

偏袒张禁官,以赤玛为首的王室近亲肯善罢甘休吗?

他们无孔不入,如附骨之疽,随时都在等着利用昙摩罗伽的破绽挑拨生事。

防不胜防啊。

……

毕娑急忙追出王寺,发现赤玛公主果然要去找张旭,后怕不已,拦住赤玛的马车,直接收走豪奴的铜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