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皱眉,西军里出了细作,她得好好肃清工坊,丹方不是什么秘密,她会交给朝廷,但是细作不能再留。

李仲虔也后怕不已,长舒一口气。

瑶英收起鞭子,“阿兄……我是陈家的女儿。”

李仲虔怔了怔,笑着揉揉她发顶:“我早就知道了,明月奴,阿兄不在乎,你永远是我妹妹。”

知道瑶英身世的时候,他呆坐了一天,心里并无恼怒,她的亲生父母都在战乱中亡故,族人和她血脉疏远,上一代的恩怨不会影响他们兄妹间的关系,除了惆怅感慨,他心里更多的是为瑶英高兴。

她不是李德的女儿,她的亲生父母如果没有亡故,一定会很疼爱她。

“你想要拜祭父母的话,让昙摩罗伽陪你去。”李仲虔笑笑,“虽说没有生养过你,也该去拜祭一下。杜思南信上说,他们以为你死在战火中,为你立了衣冠冢,可惜和你无缘。”

瑶英嗯一声,拦住李仲虔的胳膊。

“阿兄,我们回一趟荆南,去拜祭舅父他们。”

李仲虔嘴角勾起,点点头。

走下长阶,亲兵簇拥着一辆马车驶过来,瑶英登上马车,靠在车壁上,浑身散了架一样,闭目沉睡。

马车晃晃荡荡驰下坑坑洼洼的山道,朦胧的灯火从车帘漫进车厢,脚步声杂乱,李玄贞今晚调动了不少人马,到处乱糟糟的。

瑶英忽然惊醒,猛地掀开车帘,对上一双沉静的碧眸。

她莞尔,疲惫不翼而飞,趴在车窗前:“罗伽,我就知道你会守着我。”

就像在高昌时那样。

“你一直跟着我,是不是?在离宫射箭的人是不是你?”

昙摩罗伽一脸镇定,丝毫没有被抓到现形的狼狈,点点头,眉头轻拧,“睡吧。”

瑶英伸手够他的袖子,“你进来陪我。”

昙摩罗伽不语,一勒缰绳,翻身下马,上了马车,亲兵牵走他的马。

瑶英怕耽误时机,马不停蹄,好几天没见着昙摩罗伽了,她知道他一定跟着自己,每次吹哨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知道他在身侧,她做什么事都很安心。

她让他靠坐着,自己坐到他腿上,勾住他的脖子,叭的一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让王庭人进京吗?”

他们一起回的中原,几天前在城郊分别,她带着轻骑先行,昙摩罗伽答应在城外等她,如果她和李仲虔出了什么意外,他再现身。

昙摩罗伽低头,双臂收紧,吻瑶英的发顶。

“我是文昭公主的情郎。”他低声说。

既然是她的情郎,她回京,他当然得紧跟着她。

瑶英轻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只有安定熨帖,疲惫再度涌上来,睡了过去。

昙摩罗伽细细碎碎地吻她发鬓。

明天,他可以现身了。

她曾在百姓的泪水中凄苦地离开长安,这一次,他亲自来魏朝请婚,接她离开,让欢笑取代她痛苦的回忆。

漫漫人生路,他们并肩一起走下去,她白首不离,共度一生。

第190章 完结

骚乱平息,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玄贞代理国事后,朝中人心惶惶。

他没有手软,肃清朝堂,提拔功臣,连颁数道罪状,一夜之间,牢狱里人满为患。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家族在这场父子争端中没落,就有家族趁势崛起,如潮水涨落,长安又冒出一茬新贵,像枝头新生出嫩枝,只要雨露滋润便可茁壮成长。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李玄贞靠坐在榻边批改奏章。

天气炎热,他感觉到身上的伤口隐隐散发出腥臭味道,侍从早晚送来汤药,满殿飘散着清苦药味。

一封奏疏送到他面前。

郑景跪坐在案前,道:“殿下,王庭的昙摩王亲自来长安请婚,使团要求入城。”

李玄贞手上的动作一顿,展开请婚书。

文书是昙摩罗伽亲笔所写,他果然精通汉文,字迹健秀清俊,挥洒自如,一看就是苦练多年的功底。

李玄贞可以想象得出,昙摩罗伽一笔一笔写下这封请婚书时,心里有多么雀跃。

瑶英喜欢他,愿意嫁给他。

李玄贞闭目了片刻。

这份只是走一个过场的请婚书,阴差阳错,要由他亲自批答。

他再一次送她出阁。

背上伤口裂开,疼得钻心入骨,李玄贞睁开眼睛,提笔,额边细汗沁出。

再不甘,也无法出手阻拦,她早已不是当初的她,动她就得承担西域动荡的后果,何况昙摩罗伽背后是强盛的王庭,他没有半分胜算。

逝水如斯,错过就是错过,没有回头的机会。

执迷不悟,他就是下一个李德。

李玄贞定下心神,正要落笔,内侍垂首入殿。

“殿下,文昭公主派人过来了。”

李玄贞一怔,忙问:“请进来,什么事?”

内侍道:“文昭公主说,殿下有伤在身,王庭的请婚书就不劳殿下批复了,昙摩王向她求婚,她可以自己回复。”

李玄贞愣了一会儿,放下笔,唇角翘了一下,没有笑容。

果然是她的作风。

她的婚事,她自己做主。

……

消息很快传遍长安。

文昭公主的驸马来了。

不过先入城的不是驸马,而是王庭送来的聘礼。

在乐伎卖力吹奏的欢快乐曲声中,一头头浑身挂满珠宝的大象踩着优雅的步子入城,紧随其后的马车镶金嵌宝,载满一只只敞开的大箱笼,箱笼里装满贵礼,绫罗绸缎,珠宝玉石,日光照射,华光闪耀,灿烂夺目。身着王庭服饰的男女站在箱笼旁,面带笑容,手捧金盘,向路边抛洒鲜花和喜钱。

车队所过之处,一阵浓烈馥郁的芳香。

京中百姓好多年没看到这样的盛景,满城轰动,百姓纷纷奔出家门,追逐着王庭使团,人声鼎沸,孩童紧跟着大象,满脸好奇。

李仲虔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一头头笨重的大象慢悠悠地在长街漫步,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和尚这么懂世俗人情?

身旁几声清脆的笑声,如珠落玉盘。

瑶英望着一眼看不到尾巴的车队,眉开眼笑,瞥见李仲虔好像面色不虞,眼珠一转:“阿兄,这些都是西军的军费啊,你不是正打算组建一支专攻阵法的步兵吗?地方选好了,只等你回去挑人。”

李仲虔下巴抬起,冷哼一声,“这些聘礼你留着吧,到底是王庭的心意。”

聘礼之后,王庭使团入城。

城门前挨山塞海,宽阔的长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枝头朝露未干,风中回荡着悠扬的钟声,乐曲连绵不绝,余音袅袅,清冷的晨晖倾洒而下,淡淡的晨雾中影影绰绰,马蹄声悠悠传来。

长街内外,无数道目光汇成汪洋,望了过去。

蹄声哒哒,几道金灿灿的光束斜斜地切过,照亮一角浮动着金银宝光的锦袍,一道挺拔的身影氤氲在夏日浓郁得化不开的晨曦中,面孔半明半暗。

众人呆呆地看着那一骑从雾气中驰出的男子,半晌回不过神。

漫天风声萦绕。

李玄贞缓缓走下高台,扫一眼左右呆立不语的年轻官员,看向昙摩罗伽。

那道风姿卓绝的身影在官员亲卫的簇拥中朝他走来,金银线缀的锦衣绣袍,腰束革带,别匕首弯刀,丰神俊朗,风仪出众,举止高雅雍容,睥睨间有种高洁出尘的清冷风姿,立在那里,一语不发,只是一个眼神,周围那群器宇轩昂、特意换上装束,暗暗和他较劲的年轻儿郎霎时间全都黯然失色。

那几个不服气的年轻官员神情僵硬片刻,默默退下,垂头丧气。

众人暗暗赞叹,如此天人般的郎君,和文昭公主就是一对璧人。

礼部官员上前奉承,昙摩罗伽颔首致意,一开口,优雅地道的长安官话,没有一点域外胡人的口音。

众人又是一呆。

李玄贞走上前,目光和昙摩罗伽的在半空遇上。

一瞬间,两人都没有退让。

李玄贞目带审视,昙摩罗伽骨子里散发出从容不迫的气势,面容温和,深邃的碧眸中却有锋芒无声涌动,像佛,威严内蕴。

两人在官员的簇拥中入殿。

宴席上,年轻官员绞尽脑汁刁难昙摩罗伽,他应对如流,对汉文典籍了若指掌,风土人情也随手拈来。

官员们不由气馁,相貌风度上已经差了一大截,学识上也难不倒驸马,论武艺,他们更是无法和驸马相提并论。

礼部官员泄气地对望一眼:准备婚礼吧。

王庭使团和朝臣交涉期间,瑶英忙着处理西军事务。

她公布了身世,朝廷保留她的封号,因她要嫁昙摩罗伽,又予以加封,百姓仍然称呼她为公主。镇守南楚的秦将军以她的名义招抚南楚,还在负隅抵抗的残部很快投降,南楚渐渐安定。

南楚文风昌盛,得知瑶英本是南楚人,歌颂她事迹的话本就如雨后春笋一样一本接一本地流传于坊间。

瑶英改进过话本刊印,现在文人写好文章,很快就能刻板印出贩卖,百姓对这些话本趋之若鹜,没过多久,她和亲西域、和昙摩罗伽共结连理的故事就传遍大江南北,其故事之曲折悲戚,缘觉这个域外长大的人听了,立马嫌弃西域百姓的那些谣言不够动人。

她没有理会这事,打点行囊,预备回高昌。

杨迁坚决不肯尚主,也不许自己的兄弟尚主,她劝他道:“河西和中原断绝太久,杨家带头融入朝堂不是什么坏事。”

在她的努力下,如今西域诸州的政策法令一如中原,民间已经开始广泛地贸易往来,东归之路不仅仅只是收回国土那么简单。

杨迁挠了挠头皮,哈哈笑道:“公主有所不知……公主身份矜贵,一个赛一个娇气,我这人是牛脾气,怕相处不来,怠慢贵人。”

话还没说完,想到瑶英也是公主,一溜烟跑远,找李仲虔喝酒去了。

瑶英失笑。

这天,忽然有人送来一窝细犬,她问侍从,侍从说是宫中送的贺礼。

“殿下特地出城,亲自为您挑的呢!每一只都很精神。”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吩咐侍从:“送去鹰奴那,让他养着罢。”

侍从一脸可惜:“公主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养?”

瑶英淡淡地道:“我以前养的细犬没了,以后不会自己养。”

细犬送了出去,消息送回宫中。

后来,李玄贞把细犬要了回去,自己饲养。

大事小事琐碎忙完,瑶英以自己的口吻写好一份答婚书,叫来缘觉,让他拿去给昙摩罗伽。

缘觉嘴巴一直咧到了耳根,小心翼翼地捧着答婚书回驿馆。

窗外一池芙蓉,亭亭玉立,满院莲香。

这样的山清水秀,才能养育出他的明月奴。

昙摩罗伽接过书帛,手指抚过她的字迹,像抚过她雪白的肌肤,望着骄阳下盈盈的芙蕖,唇角微翘。

等回到王庭,想办法也养一池这样的莲花。

这月十八,天朗气清,风轻云净。

王庭使团正式迎婚。

旌旗飘扬,乐曲声穿云裂石,昙摩罗伽一袭华服,身姿挺拔,等在城门前,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现出几分不易觉察的焦急。

长街人潮涌动,百姓知道瑶英今天出阁,换上最鲜亮的衣裳,头戴鲜花,手捧礼物,堵在长街两侧,夹道恭迎。

街旁茂盛的槐树榆树上挂满各色彩绸,云蒸霞蔚,花团锦簇。

天还没亮,郑璧玉就叫人点起明烛,领着贵女们为瑶英妆扮,足足两个时辰才在一片惊叹声中扶着她上马车。

瑶英端坐在车厢中,头梳高髻,冠花钗十二树,珠翠博鬓满头,深青色翟纹袆衣,素纱中单,织金凤纹朱裳,眉心点翠,唇边面靥,浓妆艳裹,手中执一柄团扇,遮住面容。

马车驶过长街,百姓欢呼雀跃,追在马车后面,叫着瑶英的封号,恭祝声如起伏的海浪。

“祝公主和驸马白头偕老、比翼齐飞!”

“公主和驸马早生贵子!”

“公主要经常回来看看啊!”

瑶英不由得想起被迫和亲时乘坐马车离开长安的场景,那时她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回来,百姓泣别相送,哭声震天。

她回来了,家人安好,天下太平。

这一次,所有人笑容满面,李仲虔走在车队前面,鲜衣怒马,英姿勃勃,摆脱了李德的阴影,他比以前开朗多了。

城门前的大道上,鲜花铺满路面,几面雪白金纹的旗帜迎风飘扬。

瑶英目光凝定在那几面旗帜上,眼前浮现出初见昙摩罗伽的那天,唇角轻抿。

当时绝望之下冲上去了,压根没有多想。

她面庞浅笑氤氲,云鬓丰泽,明艳动人,恍如神女。

百姓的欢呼声愈加热烈。

礼官登上高台,宣读诏书。

昙摩罗伽耐心地等候着,在他身后,蓝衫白袍的王庭近卫骑士单手握拳,置于胸前,恭敬地朝他们的王后致意,庄严肃穆。

等礼官读出最后一个字,宣告礼成,李仲虔朝瑶英眨眨眼睛,“要是受委屈了,阿兄替你出气!”

说完,他和西军将领一起退开。

昙摩罗伽驱马上前,翻身下马,走到车窗前,俯身。

这是王庭的风俗。

一双纤巧的手拨开车帘,瑶英含笑的面孔映入他的眼眸。

昙摩罗伽怔怔地看着盛装的她。

瑶英笑意盈盈,容色娇艳得街旁一树树盛开的花树失了颜色,眼波流转,顾盼间有种从内到外焕发出的艳光,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神女降世。

他半晌没有出声,心里被异样的、难以形容的欢喜填满。

瑶英笑着扯住他的袖子,让他靠近点,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王庭乐伎愈发卖力地吹奏乐器。

昙摩罗伽回过神,看着落下的车帘,唇角慢慢扬起。

王庭近卫骑士拥上前,簇拥着他们的王和王后,朝西而去。

百姓追出一里又一里,依依不舍地目送车队远去。

许多年后,这场盛大的婚礼仍然是长安百姓津津乐道的盛事之一。

车队刚出了京兆府,新娘示意马车停下。

昙摩罗伽立刻勒马停下来。

车帘晃动,瑶英探出车窗,拍开鬓边摇摇晃晃的金凤珠串,“罗伽,戴着这个太累了,我想换衣,想骑马。”

昙摩罗伽凝视着她,目光比从花间拂过的风还要温柔。

谢青牵来瑶英的坐骑,她摘下沉重的凤冠,脱了袆衣,换上轻便的锦袍,蹬鞍上马,长鞭一甩,迎着灿烂的日光,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驰骋。

跑出一段距离后,她筋骨舒展,长舒一口气,回眸一笑。

昙摩罗伽催马疾走,和她并辔而行,伸手握住她执鞭的手,紧紧扣住。

“明月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丈夫,你要教我。”

瑶英挑眉,摇摇头:“我也不会。”

语气俏皮。

她不会上当了,他无措地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情郎时,她一下子就心软了,其实他主意大着呢!

昙摩罗伽情不自禁地微笑,俯身吻瑶英的头发。

两个人手牵着手,策马徐行,地上投下的两道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密不可分。

正如他们,执手同道,相伴一生。

第191章 番外一 无聊啰嗦的日常

那是一个氤氲着馥郁花香的春日。

天空湛蓝剔透,像一大块凝冻住的蓝宝石,冰川雪峰在烈日的照射下折射着幽蓝的光,山峦云杉林立,绿浪翻涌,山腰一片葳蕤翠绿,松林繁茂,烂漫山花点缀,山脚草甸萋萋,骏马牛羊奔腾徜徉其中,数万株野杏花树散落于沃野河谷之间,竞相盛放,灿若云霞。

昙摩罗伽领着众僧做完早课,缓步走出大殿,袈裟拂过探头探脑钻进长廊石栏里的花枝,被枝叶层层滤过的花光碎影落到他身上,仿佛有一丛丛繁花无声地在袈裟上绽放。

一荣一枯,不过一瞬。

他手持佛珠,走过夹道,周身似有佛光笼罩,微风吹拂,满院浓烈花香被他身上的沉水香气冲淡,怒放的花朵、旺盛生长的树木倏地变得幽冷阒寂。

沾染了他身上的佛气,再泼辣的生机也带了几分生死无常的超脱出尘。

跟随左右的僧人、近卫抬头仰视他,无不心头怦怦震动,屏息凝神,神态愈发虔诚恭敬。

他想着刚才和僧人的辩经,神思几乎入定,一阵说话声从花树另一头传来,清亮柔和,珠落玉盘。

花枝跟着颤了颤,他的思路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绕过蓊郁的花树,脚步微微顿住,抬起眼帘。

花树下,少女一手托着天竺金盘,一手采摘鲜花,一身毫不起眼的墨染僧衣,长发拢起,梳了个简单的抓髻,墨黑发丝间隐约露出一角红色丝绦,发鬓黑鸦鸦,衬得侧脸光洁如玉,凝脂雪白,脸上脂粉不施,唇红齿白,眼眸清澈,潋滟着春光,眼波顾盼间,自有一种青春年少的鲜妍韵致流转。

般若站在廊前,眉头轻皱,指挥她摘花。

她好脾气地应答着,腰肢轻扭,面庞含笑,清风拂过,满树繁花扑簌簌洒落,她身上宽大的僧衣跟着皱起细密的褶纹,好似身披轻纱的神女从水中踱出,曹衣带水,玲珑的身姿一览无余。

沉寂下去的花香陡然又变得芬芳浓烈。

昙摩罗伽凝望着她。

般若先看到了他,连忙奔下长廊,合十拜礼。少女也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手捧金盘,退到阶下,跟着恭敬地行礼,仰望他的目光和其他信众一样,敬畏,信赖。

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比别人多了几分不自觉的亲近。

他知道这一点,利用她的无知无觉,默默地,可耻地纵容着。

昙摩罗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身离开。

缘觉送来奏疏,他坐在书案前批阅,花香袭来,长廊里响起少女和近卫的说话声。

怕打扰到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他耳力过人,听得一清二楚。

般若让她把供花送去佛像前。

她含笑应了,从夹道入殿,穿着僧衣的身影一闪而过,将鲜花送到佛像前。

般若嫌她行礼的姿势不够恭敬,絮絮叨叨个没完,她肯定是有点不耐烦了,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不过还是照着般若说的重新行了礼,回头,眸子圆瞪。

“这样好了吗?”

她小声问,眉眼间还是带着笑意。

般若端详半天,点点头,“比昨天好多了。”

“多亏般若小师父肯教我。”她笑着说。

般若骄傲地抬起下巴:“佛子殿中的供花,向来都是我打理的!”

“你真厉害。”她语气真诚。

般若眉飞色舞。

昙摩罗伽余光看着她和般若俏皮地说笑,落笔的动作没停。

她有心哄一个人高兴,可以让那个人心花怒放。

不一会儿,两人说说笑笑着离开了。

他继续看奏疏。

不觉半个时辰过去,殿中静悄悄的,毡帘忽然轻响,她抱着一沓书卷出现在珠帘外,往里张望了一下,踌躇片刻,悄悄退了出去。

昙摩罗伽没有抬眸,淡淡地道:“进来。”

她拂开珠帘进殿,朝他拜礼,目光落到她的黑漆小案上,嘴角轻翘,坐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放下书卷,卷起衣袖,打开一只木匣子,挑了一支笔,在铺开的纸张上书写。

昙摩罗伽喜静,平时坐卧禅定,近卫僧兵都在外面侍立,无事不敢进殿扰他,这段时日却已经习惯她在身边时偶尔发出的窸窸窣窣细响。

清淡的、若有若无的甜香在空气中袅散。

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完所有奏疏,花香突然扑面而来,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他身边,纤长的手指扯了扯他的袈裟袖摆。

“法师,您忙完了?”

他视线在她指间转了一转。

其实可以挣开的,只要他挣一次,她以后绝不会有这种举动。

但是他没有。

他纹丝不动,威严沉静地嗯了一声。

她撒开手,捧起带来的匣子和纸张,铺到他的书案上,“法师,您试试这种笔和纸,用圆杆作管,在纸上书写更顺畅,线条更细,而且不会晕墨。”

昙摩罗伽接过她递来的笔,握笔的地方温热,是她身上的温度。

他垂眸,试着在纸上书写。

果然如她所说,书写更加流畅,不会大片晕墨,线条清秀,用这种纸笔书写经文更为美观。

他写了梵文、汉文和突厥文,用不同文字来比对效果,瑶英忍不住凑近了些,看着优美的文字从他笔尖写出,赞叹道:“法师的字真漂亮。”

即使她看不懂,也分得出另外几种文字飘逸遒美,笔力雄劲。

她不知不觉越靠越近,如果有人从殿前伸进脑袋来看,会以为他展开一臂把她揽在怀中,他鼻端都是她身上的味道,花香,甜香,还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难以描绘的幽香。

昙摩罗伽放下笔。

她抬起头,“法师,你的字都是跟谁学的?什么时候开始练的?”

他答说:“从记事起开始练。寺中僧人有的擅梵文,有的擅汉文,有的擅书,有的擅解文,他们都是我的老师。”

作为世人寄予厚望的佛子,他幼时的光阴几乎都在学习中度过,每天从早到晚接受不同僧人的教导,还要跟着波罗留支参悟功法,一日复一日,不曾懈怠。

瑶英点点头,脸上满是佩服,说起正事:“寺中最珍贵的佛经是贝叶经,还有羊皮卷,虽说可以久藏不腐,但是价格高昂,传抄不便,普通百姓家中想要收藏一本书,几乎要耗尽全部家财,法师,你觉得用这种纸张刊印佛经和书本,价格能不能变得价廉?”

昙摩罗伽捏了捏纸张,颔首,道:“王庭气候干燥,这种纸张也能保存很久。”

她抬眸看他,眨了眨眼睛,知道他对她很宽容,所以言语间会带出些在长辈面前撒娇的亲昵。

他知道她想求自己什么事,等着她的下文。

“法师,如果您用得顺手,下次辩经法会上,能带上这支笔吗?”她在他面前很少遮掩什么,直接问出口。

昙摩罗伽点点头。

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打扰法师了。”

说着,又道,“法师,您身体不适的时候用这种纸笔抄写经文更省力。”

昙摩罗伽微怔。

她已经退了下去。

一阵窸窸窣窣声后,萦绕在他身前的花香远去了。

她一直在为离开做准备,等她找到李仲虔,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去。

昙摩罗伽轻捻佛珠。

神明会不会想要独占自己的信徒?

他想。

想要她眼中只有他一个人,想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魔为什么可怕?

因为魔知道他心底最深的欲。

……

“罗伽……”

一声焦急的呼喊。

昙摩罗伽从禅定中惊醒,碧眸睁开,起身掀开毡帘,大踏步走向旁边的毡帐。

篝火熊熊燃烧,侍立的近卫面面相觑,疾步跟上前:“王,怎么了?”

昙摩罗伽径自掀帘入帐,走到矮榻旁,俯身,抱起熟睡的瑶英。

她眉头紧皱,汗水淋漓。

“明月奴。”

他轻声唤她,拂开她脸上汗湿的乱发,“别怕,我在这。”

瑶英眼睫剧烈颤抖,从噩梦中醒来,对上他冷静的碧眸,发了一会儿怔,轻轻地吐了口气,笑了笑:“又梦见逃命的时候了……”

离开长安后,他们继续西行,这些天经过的地方正是当年海都阿陵掳走她去往西域的路线,白天她冒着烈日炙烤去几个部落转了转,督促官员在冬天来临之前挖设好沟渠,以免来年部落无水灌溉,可能是触景伤怀,这几天夜里经常梦见过去的事。

她晃晃脑袋,回过神:“你怎么知道我做噩梦了?”

昙摩罗伽拔开兽皮水袋,道:“我听见你梦里叫我的名字。”

瑶英一呆,将信将疑:“我叫你了,真的?”

“叫了。”

他喂她喝水,他耳力比别人强,听到她梦中惊呼才会赶过来。

瑶英嗓子干痒,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他路过绿洲的时候特意灌的泉水,清冽甘甜。

冲进来的谢青几人见状,默默地退了出去。

昙摩罗伽没走,放下水袋,抱着瑶英,就势躺下。

瑶英推他:“这么热的天气,你去自己的大帐睡吧……”

因为功法的缘故,最近他身上总是很热,像个银炭炉,看不见炭火红光,揣在手心里却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