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一个名字。

昙摩罗伽。

她和亲兵势单力薄,不可能越过层层封锁逃回中原,唯有先找一个海都阿陵的势力进入不了的地方——瓦罕可汗和其他王子是最佳人选,但是他们和海都阿陵并没有什么不同,投靠他们不过是从虎坑逃到狼窝。

她还有一个选择:王庭。

海都阿陵绝不敢带兵去王庭抓捕她。

3. 海都阿陵(三)

穿过寸草不生、飞鸟走兽踪迹全无的瀚海沙漠后,离伊州越来越近。

这日,他们抵达一处北戎部落,修整了两天,海都阿陵突然下令让队伍改道往北,而不是按照原来的行程直接回伊州。

他选出两支轻骑队伍押送一部分俘虏去伊州。

托木伦调派人手时遇到一个难题:“王子,该怎么安置文昭公主?属下派几个妥当人先送她回伊州?”

海都阿陵望着案上的舆图,推演两军对战,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托木伦替瑶英松了口气,转身往帐门走去。

海都阿陵放下羊皮纸舆图,目光落到牛皮帐篷上悬挂的一张毛毯上。

那是李瑶英亲手织的。

她跟着女奴捡马粪,织毛毡,用马尾做缰绳,鞣制皮革,熬煮牛羊肉、马肠,每样活计都学得很快,而且做得像模像样,还在织毛毡时想出了好几个新花样,教给其他女奴。

北戎女人织出来的毛毡比她的扎实,但是没有她的漂亮精巧。

她亲手织的毡毯送到他帐中,她心里肯定很不乐意,早上她过来打扫大帐的时候,看到毡毯,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想到她气得咬牙又不得不克制怒火的模样,海都阿陵不禁嗤笑一声。

托木伦掀起毡帘,人已经走出大帐,身后忽然传来海都阿陵的声音。

“她留下。”

托木伦暗叹一声,回头应是,欲言又止。

王子强壮勇猛,是北戎第一勇士,征战从无败绩,想要什么女人都能轻易得到。

他打算像驯服阿布那样驯服公主,可是公主是个人,还是个女人。

女人不是雏鹰。

……

瑶英在原野牧羊。

天朗气清,艳阳高照。远处巍峨的皑皑雪山如银冠耸立,天气转暖,冰川渐渐融化,草甸峡谷间沟壑纵横,河水哗啦啦流淌,蓝宝石般清澈的湖水镶嵌在峭壁河谷之间,蓝天白云和烂漫山花倒映其中,好似一幅壮美瑰丽的画卷。

山脚下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千里草场,草木旺盛生长,层层绿浪翻卷,浪头绵延至天际,和苍茫的山脊融为一体,五颜六色的绚烂野花点缀其间,风过处,送来一缕缕泼辣的花香和牧草的腥气,展眼望去,汪洋花海,美不胜收。

雪白的羊群悠闲地吃着草。

瑶英骑着马从织锦繁花的草原飞驰而过,头梳辫发,一身北戎女子常穿的翻领窄袖长袍,腰间束带,勒出纤娜的腰肢线条,马驹通体墨黑,衬得她身上衣袍赤红如火,愈发的明艳照人。

迎面的风清新何爽,花香沁人心脾。

瑶英夹紧马腹,手中长鞭挥出,指挥羊群去河边饮水。

周围的北戎人望着马上灿若云霞的瑶英,忍不住啧啧称叹,拍手叫好。

瑶英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北戎人送上清冽甘甜的泉水,她笑着道谢,接过皮囊,坐在马背上,咕咚咕咚几口喝完。

送水的少年呆呆地看着她,周围的女人发出善意的哄笑,少年红着脸跑开。

女人们笑得更大声。

瑶英唇角轻翘。

自从上次大病一场后,海都阿陵命她服侍他的起居,不再让她去伺候其他女人,也不会动不动叫人把她捆起来。

塔丽给她出主意:“公主,您不用去做那些粗活,只要服侍好王子就够了,织毛毡的活计吩咐我们就行。”

瑶英的身份依然是女奴,但是现在营地没人敢支使她做什么。

在塔丽和北戎人看来,海都阿陵对她已经很容忍了。

瑶英一哂。

海都阿陵确实看似放松了对她的看守,实则暗暗派了几个胡女日夜盯着她。

他知道该怎么在雏鹰熬不住时适时地给出一点甜头,让雏鹰认他为主,对他死心塌地。

瑶英和那些饱受折磨的雏鹰一样,每天都很累,提心吊胆和海都阿陵周旋就几乎耗费她的全部心力,她还得干粗活,得想办法吃饱肚子,得在他眼皮底下筹划逃跑。

有时候,她也会诧异海都阿陵的耐心。

扬鞭在草原上纵马飞驰时,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会忘记现在身陷囹圄的处境,以为自己就像在长安时那样,正和李仲虔在辽阔的乐游原上肆意驰骋。

但是心底那道声音始终清晰响亮:她是被海都阿陵抓来的,她要回去,她不会在被海都阿陵折磨之后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动摇。

塔丽以为她每天和其他北戎女人一起牧羊、编绳,已经彻底融入北戎部落,决定服从海都阿陵,其实她在暗中打听消息,观察海都阿陵的部下,寻找脱身的机会,顺便麻痹海都阿陵。

据说瓦罕可汗正带兵攻打王庭,海都阿陵会不会奔赴战场助他义父一臂之力?

瑶英思索着这个可能,任由黑马啃食地上的青草,忽然觉得周围安静得古怪,抬起头,正好撞进一道凝视的目光。

一个高大硬朗的男人倚在栅栏前,辫发高束,五官轮廓分明,兽皮猎装勾勒出健壮身形,看去意态闲适,却隐隐带着凶悍威严的杀气,淡金色的眸子冷漠无情,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柔软温和,像在暗处等待时机的狼,只有森冷的兽性。

他看着瑶英,示意刚才递水囊给她的少年走到他跟前去回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周围的北戎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垂首侍立。

少年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着朝他走去。

瑶英捏紧缰绳,心跳飞快,紧张得忘了呼吸。

这个少年暗中帮她给谢青他们传递口信,每次送水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海都阿陵是不是看出来了?

海都阿陵和少年说话,视线仍然一直停在她身上,她不敢动弹,背上沁出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把水囊献给海都阿陵,向他行礼,恭敬地退开。

海都阿陵朝瑶英招招手。

瑶英毛骨悚然,爬下马背,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海都阿陵看着她,眼神如刀,拍拍手中水囊:“原来公主喜欢这样的?”

瑶英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试探还是随便找个借口来奚落自己,镇定地道:“他才十一岁!只是给我送水而已。”

海都阿陵笑笑。

是啊,少年才十一岁。

但是他不喜欢这样。

他随手把水囊扔到地上,转身:“跟我来。”

看来他没有怀疑少年。

瑶英悄悄地舒口气,举步跟上他,以后不能再让少年帮忙传话,虽然传的话无关紧要,被抓住也没什么,但她不能高估海都阿陵的仁慈。

海都阿陵带着她回到大帐。

托木伦也在帐中,指指地上一堆凌乱摆放的箱书画和珠宝瓷器,问:“公主认得出这些东西吗?”

瑶英看了看,指着最底下一只圆盘道:“这平脱盘是圣人颁给叶鲁部的赏赐。”

托木伦忙把平脱盘取出来,“公主,这里哪些是最贵重的宝物?哪些适合送人?要又雅致又贵重的。”

瑶英会意,点点头。

海都阿陵这次从中原和各个部落劫掠了不少宝物,但是他的部下只认那些金灿灿的器物,其他贵重珠宝就辨认不出分别了。现在他回到北戎,肯定要给贵人们送礼,还得把劫掠来的宝物进献给瓦罕可汗,所以把她叫来辨认,好决定哪些送人、哪些私自扣下。

她不动声色,帮着清点宝物,不管是字画还是珠宝,她都能说出由来。

托木伦领着人在旁边记录。

海都阿陵斜倚案前,长腿支起,一手搭在腿上,一手举着酒碗,目光在满帐宝物间打转,最后不知不觉落定在瑶英身上。

她是高贵的公主,是谢家养大的贵女,什么奇珍异宝都见过了,让她帮忙辨认古董器物根本难不倒她。

而他和部下只知道镶金的珠宝值钱。

他在蛮荒中长大,靠掠夺为生,她饱读诗书,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一幅精美的画。

李瑶英心里肯定瞧不起他,觉得他粗俗野蛮。

海都阿陵不由得想起她刚才在草原上奔驰的模样,笑容灿烂,鲜活明媚,让人不敢逼视。

在他面前,她绝不敢露出张扬艳丽的那一面。她提防他,厌恶他,想离他越远越好,他只要靠近一点,她马上会吓得跳起来,或是假装若无其事,其实身体在瑟瑟发抖。每次不得不来大帐服侍他时,她脚步沉重,恨不能一步三挪,当他挥挥手要她离开的时候,她就像甩下千钧重担一样,脚步都轻快了。

海都阿陵享受她的恐惧和绝望。

她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他偏要把她扯下来,让她沉沦在泥沼中,彻底臣服于自己。

年幼时,他偶尔发现鹰巢,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爬上悬崖,和老鹰搏斗,终于抓来一窝雏鹰。强壮的鹰被其他王子抢走了,阿布奄奄一息,没人看得上,他救下阿布,悉心把它养大,让它成为北戎最雄壮的神鹰。

训练以折磨为开端,阿布很倔强,最后还是被他驯服。

时至今日,海都阿陵还记得第一次指挥阿布完成狩猎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见到李瑶英的第一眼,他感觉到了类似的冲动和征服欲,后来也确实从她的反抗中感受到了愉悦。

然而最近,他心里慢慢生出一种不满。

他发现自己不再满足于这种猫抓老鼠似的游戏。

……

帮海都阿陵辨认珠宝古董后,瑶英注意到陆陆续续有轻骑护送几口大箱子去了不同方向。

她暗暗观察托木伦,比对箱笼,很快瞧出端倪:最贵重的宝物并没有被送走,而是留在营地。

看来海都阿陵并不打算把所有宝物交出。

她记下这一点。

礼物送出后,队伍继续往北走。

天气越来越暖和,几个膀大腰圆的胡女天天守着瑶英,她担心连累其他人,没再和那个送水的少年说过话。

这天,她坐在帐中编绳,士兵挑开毡帘:“王子要你去大帐!”

瑶英咬牙站起身。

大帐前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看甲衣都不是海都阿陵的部下,帐中歌舞喧天,时不时传出一阵哄笑。

瑶英低着头走进大帐,还没看清帐中情形,长席后的一人指着她道:“就她了!”

士兵直接攥住瑶英的胳膊,把她按在一个男人身边:“好好服侍叶护。”

叶护已经喝得半醉,带着酒意打量瑶英几眼,揽住她,看向一旁的海都阿陵,笑道:“难怪阿陵要把你藏起来,果然是个美人。”

瑶英双手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扫一眼海都阿陵。

他手里端着酒碗,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护,一语不发。

帐中气氛变得僵硬。

叶护浑然不觉,搂着瑶英,要她倒酒。

海都阿陵依然没作声。

4. 海都阿陵(四)

瑶英眼皮低垂,飞快扫一眼大帐。

帐中二十几个男人,一半是海都阿陵的部下,另一半是生面孔,应该是今天到的客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两三个年轻女奴侍酒。海都阿陵的部下坐得远,衣衫整齐,神态恭敬,频频望向他,像是在等他发话。其他人喝得烂醉,当场搂着女奴寻欢,偶尔和海都阿陵说几句话,要他再找几个美貌女奴来,语气颇为傲慢。

叶护的手揽在瑶英手臂上,挑衅地看着海都阿陵。

一声酒液注入酒碗的哗啦轻响,瑶英抬手给他盛酒。

叶护和海都阿陵暗暗较劲,她当众给叶护难堪的话,叶护只会变本加厉,海都阿陵不会轻易冒着和叶护彻底撕破脸的风险救她,她得想办法逼他不得不出手。

她的顺从取悦了叶护,他哈哈大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再倒!”

海都阿陵神色淡淡,挪开了目光。

叶护几碗酒下肚,愈发得意,手指抬起瑶英的下巴,啧啧了几声:“阿陵,你是狼窝子出来的,没想到也有眼光好的时候,我这趟没有白来!这个汉女我喜欢。”

海都阿陵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眼神淡漠。

托木伦几人却勃然变色,双手紧握成拳。

叶护把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放下酒碗,扯着瑶英起身,“今晚就让这个汉女伺候我吧。”

他搂着瑶英出去。

瑶英看着海都阿陵,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看她。

他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动作,托木伦怒目圆睁,牙关咬得咯咯响,终究还是没敢起身阻拦叶护。

瑶英身上寒毛直竖,心里在尖叫,脸上却仍然是一副温顺之态,跟着叶护往外走。

女奴掀起毡帘,春日和暖的风扑面而来,她却丝毫感觉不到舒适。

“等等。”

就在叶护和瑶英快要走出毡帐的时候,身后响起海都阿陵平静无波的声音,“她不行。”

瑶英捏紧手指。

她赌对了,营地的人都把她当成海都阿陵的人,他不能容忍在部下面前被叶护这么羞辱,她在叶护面前有多听话,他就有多难堪。

叶护冷笑一声,回头怒视海都阿陵:“你说什么?”

海都阿陵鹰眸抬起,“我说她不行。”

女奴停下奏乐,帐中陷入一片尴尬的死寂,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叶护冷冷地看着海都阿陵:“如果我偏要她伺候呢?”

海都阿陵喝了口酒,“整个部落的女人随你挑选,只有她不行。”

叶护脸色阴沉:“为什么?”

海都阿陵迎着他冰冷的视线,泰然自若,一字字道:“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气氛焦灼。

席中一人忙站起来打圆场,挑了几个美貌的女奴送到叶护身边,陪笑道:“美貌女人多得是!叶护您看,这环肥燕瘦的,什么女人都有,随您挑选!”

叶护冷笑,一把推开凑过来奉承的女奴,紧紧拽住瑶英的手臂:“我就要她!阿陵,你看怎么办吧!所有俘虏都属于尊贵的大汗,你凭什么私自霸占俘虏?等我禀告大汗,看大汗怎么说!”

海都阿陵嘴角勾起,放下酒碗,抬手。

托木伦一跃而起,捧着他平时用的佩刀送上前。

他抓起佩刀,咔嚓一声抽出闪烁着凛凛寒光的长刀,慢条斯理地道:“叶护是体面人,最重规矩,那就按北戎的规矩来,我们现在出去比试一场,谁赢,她归谁。”

帐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海都阿陵居然为一个汉女动真格了!他是北戎第一勇士,叶护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他这是宁可得罪叶护也要留下汉女!

叶护面色铁青,张口就要应下决战,和他一起来的人连忙起身按住他,大笑道:“叶护喝醉了,撒酒疯呢!我们奉大汗之命来奖赏阿陵,一路奔波,今晚要不醉不休,别为一个汉女伤了和气,汉女不经折腾,叶护肯定不能尽兴!我待会儿给叶护挑几个好的,保管叶护明天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众人生怕海都阿陵真的下狠手杀了叶护,跟着起哄,七手八脚把叶护拉回长案后,按着他的肩膀,几大碗酒灌下去,不让他再开口。

瑶英正准备趁乱离开,托木伦拦住她,朝她使了个眼色。

“到王子身边去。”

瑶英回头,海都阿陵正看着她,周身散发着凛冽的肃杀之气。

她一步一步走回他身边,刚坐下,他展臂搂住她,把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坚实的臂膀禁锢着她,冷冷地道:“下次遇到这种事,别这么听话。”

瑶英自嘲地一笑:“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海都阿陵眸光暗沉,冷笑:“我知道公主瞧不起我这样的人,不过有一点公主可以记在心里,我不会对一个女人言而无信,你是我的人,我不发话,没人敢碰你。”

瑶英不语。

她就是摸清了海都阿陵的脾气才敢和他达成协议,他很自负,瞧不起女人,所以也不屑对一个女人失信。

海都阿陵以为她被叶护吓着了,笑了一声:“如果我不出手呢?公主打算怎么办?”

瑶英闭了闭眼睛,淡淡地说:“叶护在针对你,他想激怒你,我猜他一定和你有仇,如果他强迫我,我会和他分析利弊,告诉他我有多恨你,或许他会觉得我有利用的价值,要我潜伏在你身边,找机会谋害你……”

满帐笑闹之声,她被迫倚在他怀中,一句一句诉说着怎么和叶护合作杀了他,脸上明明没有涂脂粉,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种雍容的艳光。

海都阿陵笑了笑,那种只有从她身上感受到的、难以言喻的愉悦感再次涌了上来。

他几乎有些沉迷其中了。

“你杀不了我。”

他平静地道。

这些天她试过很多办法,他一次次无情破碎她的希望。

瑶英面无表情地道:“总得试试。”

她不是在哄他玩,如果叶护带走她,她会试着和叶护合作,叶护是大王子他们的人,一定很想除掉他。

海都阿陵握住瑶英的下巴,这是叶护刚才碰过的地方,他手上用力,确保能留下他的痕迹,迫使她抬头看着大帐。

酒宴已经到了尾声,帐中的男人各自搂着女奴席地快活,满眼都是白花花的身体,满耳是靡乱的声响。

海都阿陵感觉到瑶英身体的僵硬,低头,浑厚冰冷的嗓音在她耳边回荡:“好好看着,这就是女奴的下场。”

“乱世之中,弱者没有资格活下去,强者才能占有食物、领地和女人,带领部落走向强大繁荣。她们的男人打了败仗,她们就得臣服于男人才能活下去,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除非她们能抬得动刀,和男人一样上战场拼杀。”

“公主,你和她们的处境一样,女人天生就该取悦男人。”

瑶英没有闭上眼睛。

她听人说过,海都阿陵会把帐中的女人奖赏给部下。在他眼里,女人和那些掠夺来的珠宝玉器一样,都是战利品。

海都阿陵闻到她发间幽幽的香气,北戎女人身上有一股混杂着马粪和汗水的味道,她身上却总是有一丝淡淡的幽香,像山巅怒放的花,托木伦他们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都比平时轻柔。

“你是不是在等你的兄长来救你?”

他抬起瑶英的下巴,看着她漂亮的双眸被自己的倒影占满。

“公主是我从中原夺来的战利品。谁想带走你,我会亲手杀了他。认命吧,你逃不了。”

瑶英浑身发颤。

海都阿陵看着她失去血色的双唇,苍白,柔弱,惹人怜惜。

“如果我今晚要了你,你会怎么做?”

野兽一般冰冷淡漠的气息彻底笼罩住瑶英,她嘴角一扯,看着帐中那些在女奴身上的男人,冷冷地道:“我还能怎样?只能认命。落到王子手中,我插翅难逃。”

海都阿陵的手指落到她衣襟前,扯开她的衣衫。

瑶英忍不住战栗。

海都阿陵看了她一会儿,忽地一笑,推开她,随手扯过一个女奴搂着,“我不会对女人言而无信,出去。”

瑶英回过神,拢紧衣衫,快步跑了出去,站在毡门前,双腿打颤。

她必须逃出去,海都阿陵刚才不是在吓唬她,他真的会杀了李仲虔!去年冬天,她和奴隶一起挖草根果腹,有个奴隶看她可怜,把舍不得吃的草饼送给她,她没有接,海都阿陵依然当着她的面杀了那个奴隶。

现在他觉得一切在他的掌握之中,对她有几分耐心,等他厌烦了,今晚她看到的一切就是她的下场。

身上衣衫已经湿透,她回到自己的帐篷,塔丽已经听说帐中的事,过来服侍她,道:“公主,您看,王子对您和对其他女奴不一样,您不如跟着王子,王子健壮英勇,是一个强大的丈夫。”

瑶英手指头还在发抖,闻言,嘲讽地一笑。

“换成其他人,海都阿陵也会出手,在部下面前毫无反抗,以后谁敢跟着他起事?”

海都阿陵和叶护斗法,她只是两人交手的工具罢了。

……

第二天,瑶英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叶护是来向海都阿陵讨要战利品的。

他辛辛苦苦筹谋,万里奔袭,打下几座重镇,还没见到瓦罕可汗,功劳全都被大王子他们抢走了。

托木伦几人义愤填膺,“王子,您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损失了一支精锐人马,大王子什么都没做,大汗怎么能把封地都赐给大王子?”

海都阿陵摆摆手,示意部下不要多说,取出舆图、账册,交给守在帐外的叶护。

叶护洋洋得意,昨晚他试探海都阿陵,在人前丢了脸面,今天他就报复回来了,海都阿陵是第一勇士又怎么样?还不是得对大王子低头!

几天后,一行人带着代表海都阿陵全部心血的舆图和搜刮来的宝物扬长而去。

营地气氛沉重。

是夜,瑶英躺在绒毯里,听到帐外忽然响起一阵马嘶声。她闭着眼睛,仔细辨认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出她的所料,海都阿陵带着托木伦深夜离开营地了。

他们的目标是叶护。

……

营地外,托木伦兴奋地握紧长刀,忍不住发问:“王子,既然您也不想这么便宜大王子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叶护的要求呢?”

海都阿陵戴好面巾,遮住面容,道:“大王子是大汗的儿子,大汗不会为我做主。我只能出此下策,你们当心点,如果事情败露,不必管我,我自有主张。”

众人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感动,齐声应是。

海都阿陵望着远方,淡金色眸子里寒光闪动。

大王子越来越咄咄逼人,他乖乖交出舆图和宝物,大王子不仅不会上当,还会加重对他的怀疑。他被迫交出舆图后再伪装成盗贼去劫杀叶护,反而能让大王子暂时罢手。

没有人把他当人,他活成狼,他们才放心。

……

营地里,瑶英彻夜难眠,

狗吠、马嘶、夜鸟的怪叫声、守夜骑士的说话声……她聆听静夜里的一道道声响,紧张得无法呼吸。

海都阿陵的营地里藏有宝物的消息是她偷偷散播出去的,她知道他和大王子他们之间矛盾重重,叶护走的时候,机缘巧合得到一封告密信,得知不少秘密——那封信自然出自她手。

叶护一定做好了准备,不知道他安排的人手能不能杀了海都阿陵。

瑶英等到天亮,半睡半醒中被一阵杂乱的声响惊醒。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毡帘被人掀开,托木伦找了过来,满身是血,神色焦急:“公主,你过来帮忙!”

瑶英被带到大帐,迎面一股浓厚的血腥气。

帐中亲随个个浑身是伤,形容狼狈,其中海都阿陵伤得最重,高大强壮的身体平躺在床上,长手长脚摊开,气息微弱。

几个医者围在他身边,帮他止血,其中一个医者是汉人长相。

托木伦推瑶英上前:“叶护太狡猾了!医者都被他带走了!这几个人止不住血,只有这个汉人奴隶会治伤,公主,他说话古里古怪的,我们听不懂,你听他说了什么!”

瑶英心如擂鼓。

海都阿陵果然被叶护暗算了,可惜他命大,居然能活着回来。

营地里的医者确实是叶护带走的,不过提醒叶护的人是她。

瑶英走到床前,询问汉人医者,目光落到海都阿陵身上。

只要她帮着传话的时候“不小心”遗漏或者说错了什么话,海都阿陵很可能“伤重不治”。

那她就自由了,中原数万万百姓也能躲过一场血腥的屠戮。

瑶英激动、紧张、忐忑,心里一阵狂跳。

医者告诉她注意事项,她点头记下,朝托木伦复述的时候,故意漏了一句,托木伦没有怀疑她,大声嘱咐其他人照办。

瑶英快被希望即将来临的狂喜淹没,背上不停地出汗,眼角余光扫过海都阿陵,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一盆雪水兜头而下,浇灭她眸底刚刚点燃的火苗。

海都阿陵武艺高强,亲随都没事,怎么只有他伤得这么重?

他听得懂汉文,假如他现在没有失去意识……

越是最紧要的关头,越不能急躁。

瑶英心念电转,冷静下来,补上自己刚才漏掉的那句话:“王子这几天绝不能碰酒!”

托木伦点头应是。

瑶英继续和医者对话,视线巡睃一圈,帐中亲随个个眉头紧皱,语气焦急,但是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露出破绽。

果然有诈,海都阿陵明知叶护设下陷阱,依然前去抢夺宝物,大王子才会把他当成一个在野地里长大的“莽夫”。

她不动声色。

……

海都阿陵在帐中整整躺了三天,估摸着营地里大王子的内应全都中计,叫来托木伦:“都抓了。”

一天之内,接连有十几个士兵和军需官被抓。

瑶英心有余悸。

原来海都阿陵将计就计,让大王子放松对他的监视,顺便等着营地里心怀二意的人露出马脚,他好一网打尽。

她后怕不已。

幸好那晚她直觉不对劲,没有隐瞒医者的话。

和瑶英一样庆幸的还有托木伦。

这日,她跪坐着帮海都阿陵换药,托木伦兴冲冲地替她请功:“王子,您昏睡的这几天,文昭公主一直守在帐中,悉心照顾您。”

瑶英心口剧烈跳动,紧咬牙关,手上的动作平稳从容,她不能露出破绽。

海都阿陵靠坐在兽皮椅上,眼皮低垂,凝视着她。

他也很惊讶,他身受重伤,李瑶英竟然这么老实,只悄悄和亲兵联系,想趁他伤重逃出去,没有下手害他。

“公主不是恨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吗?”

瑶英冷笑一声,没好气地道:“王子现在要是死了,我就落到叶护手上了,和叶护比起来,我宁愿和王子这种言而有信的英雄豪杰周旋。”

说英雄豪杰几个字的时候,咬牙切齿,恨意满得能溢出来,海都阿陵不禁嗤笑。

瑶英低着头,继续帮他包扎伤口,唇角紧抿,眉头轻蹙,一脸的不乐意。

海都阿陵闻着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幽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嘴角勾起。

她被迫来照顾他,动作粗鲁,言语辛辣,从头发丝到脚底,浑身上下都在诉说着她的不满。

但她还是得老老实实照顾他。

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心里再恨他,也得听话。

5. 海都阿陵(五)

瑶英再次见到阿玛琳的时候,她和其他北戎女人一起坐在帐前织毛毡。

日头很暖和,阿玛琳却穿了一件夹皮袄,动作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