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女人告诉瑶英:阿玛琳可能怀孕了。

因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阿玛琳不用担心再被送回关押俘虏的地方。她坐不了一会儿就嚷嚷腰酸背痛,叉着腰站起来围着晒毛毡的场地慢腾腾地走一圈,倚着栅栏和其他人说笑,过一会儿又说困了要打个盹,一整天下来别说织毛毡了,连羊毛都理不顺。

士兵知道她现在肚子里揣了合赤的孩子,不敢催促她。

她做不了的活计自然就落到其他女奴头上,女奴们忍不住抱怨:“你自己的活自己做!别总是摊派到我们头上!”

阿玛琳抚着自己的肚子:“我现在是双身子,做不了那些粗活。”

“汉人的文昭公主贵为公主,得王子看重,每天还是会按时来和我们一起织毛毡,还教我们怎么织出新鲜花样,她怎么没你那么多借口!”

阿玛琳冷笑一声:“那是她没用,生了张漂亮脸蛋又怎么样?还是得肚子争气!她要是能怀上阿陵王子的孩子,王子舍得让她来织毛毡吗?”

女奴们愤愤然。

接下来几天,阿玛琳织毛毡的时候照旧敷衍了事,还讽刺其他女奴一辈子都只能在北戎营地里靠织毛毡过活。

女奴们义愤填膺,却也无可奈何。

事情不知道怎么传到海都阿陵耳朵里,这天清晨瑶英给他换药的时候,他无意间扫过她纤瘦的腰肢,想起阿玛琳的话,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心里微微一动:如果李瑶英怀了他的孩子,生下来一定很漂亮。部落里的老人说,母亲美丽,生出来的男孩女孩都好看。

这个念头不过是瞬间的事,他嘴角勾起,道:“公主今天不用再去织毛毡了,我这帐中都挂不下了。”

瑶英心里对他翻一个白眼,眉眼低垂,手里一圈一圈帮他缠上纱布,暗暗想,如果她像阿青那样会武艺就好了,可以直接用纱布勒死眼前的男人。

下毒她也想过,可惜海都阿陵实在警醒,每样药物都经过医者再三查验,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想办法让他伤口感染也没用,他身体健壮结实,异于常人,伤口愈合很快。

她心里默默盘算,忽然发现周围阒寂无声,帐中其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下去,海都阿陵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他沉默的时候面孔愈显刚硬,金色眸子冰冷淡漠,没有一丁点温情,让人难辨他的喜怒。

瑶英假装浑然不觉,一丝不苟地为他换药。

“你还是会去织毛毡,是不是?”

头顶传来海都阿陵的声音,平静冷漠。

瑶英点点头,拿起剪子,手脚麻利地剪掉纱布,道:“王子当初说了,我每个月必须织出十张毛毡,完不成活计,要去马棚睡一夜。今天王子大发善心,我受宠若惊,不过我怕月底的时候王子又想起这件事,罚我去马棚睡。”

海都阿陵垂眸看她,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笑。

这确实是他亲口说过的话。

“既然让你不必去,自然不会反悔。”

他冷冷地道。

从上次她生病之后,他什么时候真的让她去睡马棚了?

瑶英抬头,拂开鬓边散落的发丝,看海都阿陵一眼,一笑:“那就多谢王子了。”

她本就生了一双修长的媚眼,这么歪着脑袋看人,脸上似笑非笑,眼波流转,近看几乎摄人心魄。

海都阿陵锐利的鹰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瑶英。

瑶英早已经起身退开,端着托盘出去,脚步轻快,似乎只要在毡帐里多待一刻就会让她无法呼吸。

海都阿陵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眉头紧皱,扬声叫来等在帐外的托木伦:“找个女人过来。”

托木伦脸上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恭敬地应是。

……

瑶英还是去了织毛毡的地方,径自走到阿玛琳面前。

阿玛琳昨晚被合赤呵斥了几句,要她以后别私自议论文昭公主,正满心不舒服,看她走过来,心头慌乱,余光瞥见周围女人一脸幸灾乐祸,不愿当着人前服软,冷哼一声,色厉内荏地道:“公主还没爬上阿陵王子的床呢!这是把自己当成王子的女人,管起我来了?”

瑶英淡淡一笑,拎起阿玛琳面前的毡毯扫了两眼,“你以为怀了合赤的孩子就能高枕无忧了?”

阿玛琳嘴角撇了撇:“等我生下合赤的儿子,我就是合赤的妻子!”

瑶英抛开毛毡,走近几步,掌心贴在阿玛琳肚子上。

“你也说了,得等你生下合赤的儿子才行。”

阿玛琳汗毛竖起,抽身往后退,其他女奴围拢过来,挡住她的去路。

远处的士兵往这边看了几眼,视线扫过瑶英,不仅没有上前,居然转头离开了。

阿玛琳吓得脚底发软,怒视瑶英:“你们想谋害我的孩子吗?等我告诉合赤,合赤不会放过你们!”

瑶英轻轻抚摸阿玛琳的小腹:“没有人想要谋害你的孩子……不过我如果是你,绝不会在还没有生下孩子时就得罪整个营地的女人。你确定自己一定能生下儿子?合赤回伊州以后真的会娶你?”

阿玛琳脸色苍白。

瑶英收回手,示意其他女奴离开,“阿玛琳,你能靠这个孩子脱身,这是你的本事。其他女奴生死难料,她们随时可能被拉去讨好男人,所以我教她们织毡毯、毛锦,有一技傍身,不管落到什么境地,总还有条活路。谁都想好好活着,你可以抛下以前共患难的族人,去做你的夫人,但是你不该回头笑话她们。”

她们都在挣扎求生。

“你在北戎毫无根基,如果合赤厌倦你了,谁为你主张?你要怎么在北戎活下去?你别忘了,合赤的女人不止你一个。”

阿玛琳轻轻哆嗦了几下。

瑶英抬脚走开,帮其他女人晾晒拍打毛毡,偶尔有女奴过来请教她怎么编织,她耐心地教导她们,趁人不注意,把一只羊皮囊塞进毛毡底下。

等下午奴隶过来帮忙收毛毡的时候,谢青他们会找到这只羊皮囊。

她必须保持和谢青他们的联系,不能每天待在海都阿陵的大帐里,出来干活是她传递打探消息、收买人手的最佳机会,她不会放弃。

……

大帐前,托木伦和几个亲随站在旗杆旁说笑话,毡帘晃动,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哆哆嗦嗦着冲了出来,脸上似有泪痕。

托木伦愣了一下,海都阿陵召女人过来服侍,不满一个时辰绝不会完事,他身上的伤不算重,今天这女人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而且还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北戎哪个女人不是做梦都想着和王子这样的勇士一度**?

他迟疑半晌,掀开毡帘往里看,一副嬉皮笑脸模样:“王子,这个不懂事,我再去找一个更听话的来?”

海都阿陵坐在兽皮椅上,眉头紧拧,淡漠地摇摇手。

他从不委屈自己,欲.望来了,那就找一个温顺的女人来解决,想要讨好他的女人数不胜数,他从不缺女人。

刚才那个女人使劲浑身解数伺候他,可是他一看到她的脸,兴致立刻淡了。

眼睛不够漂亮。

头发也不够乌黑。

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冷冷地看着女人的脸,直到在女人卖力的取悦中释放,依然面无表情,鹰眸泛着噬人的寒光。

女人吓坏了,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头猛兽。

海都阿陵眼前浮现出瑶英骑马在草原上奔驰的模样,红衣如火,回眸间笑意盈盈,朱唇榴齿,脸上浅泛微红,分外诱人。

他以为自己会很有耐心。

先服输的人应该是她。

毡帐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亲随挑帘入帐:“王子,叶护死了!大汗要你交出那个汉女!”

海都阿陵面色冷沉。

……

不一会儿,瑶英也得知叶护惨死的消息。

托木伦惊慌失措地拉着她躲到营地后面:“公主,叶护被人杀了,王子根本没有伤他,一定是大王子下的手,叶护是他叔叔啊!他们嫁祸给王子,大汗勃然大怒,要王子交出你,不然就夺了王子的兵权。没了兵权,王子就没活路了,他这一次不会救你,你先躲起来,千万别出去!”

瑶英心机飞转:假如她被大王子的人带走,有没有逃生的机会?还是和海都阿陵周旋更安全?

假如能和瓦罕可汗见一面,她倒是有自保的法子……不过就怕来抓她的人是大王子……

她一声不吭,托木伦只当她吓坏了,没有多想,叮嘱她藏好,探头探脑张望一阵,刚踏出几步,周围脚步声围了过来:“托木伦!把叶护和王子争抢的那个汉女带出来!”

托木伦脸上血色抽尽,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她已经跑了!”

脚步声跟了过去。

托木伦转身,塞了一张铜符给瑶英:“他们来得太快了,营地里不安全,公主拿着我的铜符,赶紧往东跑,骑上那匹枣红色的马,那是我的坐骑,跑得越远越好!我想办法引着他们去西边!”

瑶英心口剧烈跳动,接过铜符,“谢谢你,托木伦。”

有了这张铜符,没人会拦着她。机会千载难逢,她来不及多说什么,转身跑开,没有直接去找那匹马,而是找到一个女奴,和她耳语几句,飞奔着找到枣红马,一提马缰,往东边驰去。

先借着这个机会逃离海都阿陵,他忙着应付瓦罕可汗的人,顾不上找她,谢青他们很快会从女奴口中知道她逃脱了,她之前和他们讨论过这种情形,得去约定的地方等着和他们汇合。

瑶英骑在马背上,感觉到自己咚咚直跳的心跳声。

她觉得自己跑了很久,营地早被她远远抛在身后,可天际处的巍峨群山依旧那么遥远,她咬牙挥鞭,催促枣红马加快速度。

身后隐隐传来一阵落雨似的轻响。

瑶英身上发颤。

瓦罕可汗的人往西边去了,不会来得这么快……也许是谢青他们找过来了?

她闭了闭眼睛,回头看去。

原野一望无际,绿草如茵,起伏的绿浪中,蹄声此起彼落,十几骑矫健肃杀的身影从山坡飞驰而下,策马朝她追了过来。

不是谢青。

瑶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下一瞬,她回头看向前方,扬鞭催马,继续奔逃。

蹄声越来越近,势如奔雷,大地震颤。

瑶英暗暗捏紧匕首。

眨眼间,宛如雷鸣的马蹄声已经近在耳畔,一匹高头大马追到她身边,刚刚靠近,马背上的男人遽然俯身,展臂揽住她的腰,直接将她从疾驰的枣红马上抱了起来,揽到自己身前。

瑶英剧烈挣扎。

男人皱眉,铁臂钳住她的腰,沉声道:“别动了,是我!”

骏马还在飞驰,耳边风声呼啸,瑶英颤抖着抬起匕首,狠狠刺了过去。

男人一惊,一手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没抓稳,缰绳脱手而出,被疾驰的坐骑甩出马背。瑶英被他紧紧揽在怀中,也跟着一起摔落。

追上来的士兵吓了一跳,惊呼出声,连忙勒马停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前。

男人抱着瑶英重重地摔在地上,几个翻滚卸了去势,伤口撕裂,闷哼了几声,一把拍开瑶英手里的匕首,撕开头巾:“看清楚了,是我!”

瑶英天旋地转,躺在草地上,大口喘息,手臂、腿上全都擦伤了,脚踝火辣辣的疼,不知道有没有摔断。

瓦蓝的碧空,一只雪白的鹰隼在半空盘旋。

她当然知道追上来的人是海都阿陵,看到他策马疾奔的身影出现在山坡时,她就认出来了。

他一次次这样玩弄她,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海都阿陵皱眉看着瑶英。

她被吓着了。

海都阿陵冷笑:“我说过,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把你交给大王子的人。下次别跑了,好好在大帐里等着!”

瑶英咬牙站起身,右脚落地,整个人疼得瑟瑟发抖,双唇紧咬,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海都阿陵目光在她咬得发白的唇上转了转,眉头皱得愈紧,长臂一展,勾住她的腰,打横抱起她送到马背上。

“回去。”

瑶英看一眼东边的方向,缓缓闭上眼睛。

回到营地,海都阿陵抱着瑶英回帐,要塔丽过来照顾她,回到自己的大帐,撕开衣衫,纱布底下果然有血迹沁出。

医者为他重新上药。

部下围了过来:“王子,大王子连叶护都杀了,不会善罢甘休,您不如先把文昭公主交出去,平息大汗的怒火!”

海都阿陵冷哼一声:“大王子几次试探,现在变本加厉,我将计就计,在营地养伤,他还是不肯罢手,文昭公主只是个借口罢了!送一个女人出去就能平息事端吗?!”

部下道:“不管怎么说,先拖延一阵再说!”

海都阿陵摆摆手:“大汗派来的人我去应付,你们别管了,我自有主张。”

李瑶英是他的战利品,他不会轻易交出去。

部下面面相觑,暗叹一声,告退出去。

“托木伦,你留下。”

托木伦神色微变,转过身,跪倒在地,握拳抵在胸前:“王子,属下知罪。”

海都阿陵俯视着他:“你有什么罪?”

托木伦伏在地上:“属下同情文昭公主,怕王子为了避祸把她送给大王子,放文昭公主离开……”

海都阿陵沉默了一会儿,唇角一勾:“文昭公主美吗?”

托木伦汗如雨下,心一横,道:“美,公主是属下见过最美的女郎。”

海都阿陵点点头,接过医者手里的纱布,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淡淡地道:“男人喜欢美丽的女人,天经地义。你仰慕文昭公主,我不怪你,她是我的人,你喜欢她,就得先打败我,才能从我手中抢走她。否则,一辈子别起其他心思。”

托木伦明白海都阿陵没有动怒,连忙道:“属下绝没有这种心思。”

海都阿陵颔首:“大汗派来的人是断事官挑的。骑兵没办法突破佛子的弓.弩车阵,大汗很可能要退兵,和佛子议和,这种关头,大汗不会真的处置我。你们准备准备,我们要去沙城。”

托木伦呆了一呆,面露喜色。

……

瑶英的腿真的摔断了,医者帮她接骨,她疼得一身的冷汗。

塔丽哭着帮她擦洗:“公主,您就从了王子吧,别再想着逃走了。王子听说您孤身逃走,不顾自己有伤在身,马上去找您,王子是狼窝里长大的,暴虐成性,能对您如此,您……”

她欲言又止。

瑶英笑了笑,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你是不是想说我不识抬举?”

塔丽眼神躲闪。

瑶英身上发烫,意识逐渐模糊:“我是被他抢来的!陪我和亲的亲兵、我的乌孙马,他们一个个死在我面前,上个月谢锦也因为伤势太重没了,阿青不敢告诉我……我都知道,我不能倒下,我要带他们回去,让他们魂归故里……我不会忘记,他羞辱我,折磨我,把我当成玩物……我熬了过来,所以成了一个特别的玩物……”

她是李仲虔带大的,虽然多病,但是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她有兄长疼爱,有忠心的部曲,她是一个人,好端端一个人,她不稀罕海都阿陵折磨她之后的那一点施舍!

可是他太强大,北戎太强盛,想要逃走真的太难了。

瑶英浑身都在疼,指甲陷进柔软的织物,勾起几条金线。

她睁开眼睛。

床上铺着的不是寻常毛毯,而是一张旗帜,是她从叶鲁部带出来的,塔丽偷偷帮她收着。

王庭的旗帜,雪白金纹,有种遗世独立的傲岸。

瑶英攥紧身下的旗帜。

昙摩罗伽。

一个慈悲的僧人,王庭的君主。

她还有机会,她不能放弃。

6. 海都阿陵(完)

大帐里,海都阿陵的部下和瓦罕可汗的人在对峙。

两帮人马气势汹汹,手都按在刀柄上,气氛僵持。

一个细长眉眼、穿锦衣的男人越众而出,轻蔑地瞥一眼因为受伤只能坐着的海都阿陵,满脸不悦地道:“阿陵,你不交出那个汉女,我们回去怎么向大汗交代?叶护是和大汗一起长大的族弟,他不明不白死了,大汗只是要你交出汉女而已,你这么怠慢我们,是不把大汗放在眼里吗?”

海都阿陵抬眸,淡淡地道:“不敢对大汗不敬。不过和叶护争执的人是我,前几天偷袭叶护的人也是我,此事和汉女无关,我自会向大汗解释清楚,至于叶护到底死在谁手上,大汗明断,一定能查出真凶,不会冤枉了我。”

锦衣男人冷笑:“不错,大汗明察秋毫,自有决断!但是我今天是来带走汉女的,她引得你和叶护刀兵相向,是不祥之人,天底下的美人那么多,你不会为一个汉女得罪叶护的家人吧?把她交出来!”

他话音落下,跟随他的人纷纷把刀,满帐刀影晃动。

托木伦几人勃然变色,也跟着拔刀。

海都阿陵眼神示意部下退后,站起身,走到锦衣男人面前:“贺哆,我是大汗养大的,不会拿自己的女人出去顶罪,大汗要怎么惩治我,我先领了。”

贺哆眯了眯眼睛。

海都阿陵停顿了一下,一字字道:“这个汉女,你带不走。”

他没穿甲衣,面色平静,贺哆却感觉到了他身上隐隐约约克制的凌人杀气,托木伦他们站在他身后,个个凶悍。

一只深不可测的头狼,带着一群绝对忠于他的野狼。

贺哆定了定神,强撑着没有露出怯懦之态,怒道:“这是你自己选的!既然你拒不交出汉女,那就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海都阿陵一言不发,走出大帐,扯下身上衣衫,面朝着瓦罕可汗所在的方向跪下,赤着的腰腹缠着厚厚的纱布,可以看见殷红血迹透出。

“王子!”

托木伦几人抢上前,海都阿陵摇摇头,几人暗暗咬牙,对望一眼,退了下去。

贺哆狞笑,揎拳掳袖,亲自行刑。

营地里的人不敢靠近,站在远处观望。

贺哆说到做到,下手果然没有留情,长棒专门挑着海都阿陵受伤的地方打,托木伦气得脸红筋暴,险些把牙齿咬碎。

等贺哆停手离开,托木伦连忙扶着海都阿陵回帐。

医者给海都阿陵换药,他连吃了几枚强心丸,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不多时,毡帘晃动,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人走到木床前,皱眉道:“你居然为了一个汉女当众挨打,难道你真像流言里说的那样,被一个汉女迷得神魂颠倒?”

海都阿陵睁开眼睛,翻身坐起,面无表情地道:“这事和汉女无关,我和大王子他们迟早会起冲突。”

来人审视他片刻,“你心里有数就好,你是堂堂北戎王子,神狼的后人,断事官已经为你挑选好妻子,你的正妻只能是北戎贵族之后,别为一个汉女前功尽弃!”

海都阿陵撇撇嘴角:“贺哆,说正事。”

贺哆脸上表情抽搐了两下,掩下不满,道:“我已经代表大汗责罚过你,叶护这事算是先揭过了。王庭久攻不下,军中人心涣散,断事官要你早做准备,大汗不久就会召你统兵。大王子他们的手段,大汗看得很明白,这次大汗为了息事宁人才派我来讨要汉女,大汗知道叶护不是你杀的,你切勿急躁。大王子那边,断事官会替你留意。”

海都阿陵点点头。

贺哆和他密谈了一会儿,怕消失太久被人怀疑,掩上面巾,悄悄出去。

“贺哆。”

身后传来海都阿陵的声音。

“记住你的身份,别打汉女的主意。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亲自取你的性命。”

贺哆心里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头也不回地离开。

海都阿陵躺下养伤,一边思考该怎么应付大王子,一边想着能不能趁这个机会在攻打王庭时立下功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柔软的手贴着他的额头擦了过去。

海都阿陵即使睡在自己帐中也十分警醒,眼睛还没睁开,右手已经飞快横扫过去,闪电一般,紧紧攥住床边人的脖子。

触手细腻柔滑,女子挣扎着喘息,双手攀着他的胳膊,不停挣扎。

海都阿陵眉头轻拧,手上力道不减:“你怎么在这里?”

瑶英在他掌中颤抖,红唇张开,面上潮红,满头鬓发松散,一双眸子怒视着他,因为呼吸不畅,眼中泪水盈聚,眸光粼粼,湿润中迸出两道倔强的寒光,似有两团火焰在里面熊熊燃烧。

振奋迅速涌遍全身,海都阿陵几乎立刻起了反应,这样的风情如果是在床上,该是何等的畅快。

他可以日御数女,什么模样的美人都见识过了,但却没有哪一次能让他有此刻这种难以言说、不可抑制的兴奋难耐。

海都阿陵直接将人拽到眼前,对着那双朱红的唇咬了下去。

他淡金色的眸子里满是慑人的情.欲,瑶英睁大眼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使劲往后一仰,挣开海都阿陵的禁锢,整个人摔倒在地,剧烈咳嗽,浑身发抖。

海都阿陵被推回床上,猛地清醒过来,试着抬了抬腿,发现自己全身无力,完全使不上力气。

“怎么回事?”

他问,声音已经恢复平时的淡漠。

瑶英颤了几下,强按下惊惧,抬手拢起散落的发丝,回到床边,举起药碗,“你挨了打,昏睡过去,发起高热,托木伦要我来照顾你。”

海都阿陵喉咙又干又涩,底下还兴奋着,身上却酸软沉重,伤口可能化脓了。

他闻到自己身上一股皮肉腐烂的气味,望着帐顶,嗤笑一声:“托木伦被你骗了,居然让你来照顾我,也不怕你趁机杀了我。”

瑶英沉默,拿起水囊,喂他喝水。

海都阿陵咕咚喝了半水囊的水,喉结滚动,目光凝定在她脸上。

她脖子上还留着他刚刚掐过的红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冰冰的,嘴唇红艳。

他被贺哆当众打了一顿,换做其他女人,肯定早就感动得泪水涟涟,她却毫无反应。

海都阿陵笑了笑:“你照顾我的时候是不是在想怎么做可以杀了我?”

瑶英眼帘抬起,漆黑的眸子和他淡金色的眸子对视,“不错,我想了好几种办法,可惜托木伦还是留了一手,我没有下手的机会。”

海都阿陵忽地伸手,抬起瑶英的下巴,手指摩挲了几下。

“如果你成了我的女人,和其他北戎女人那样为我生儿育女呢?”

瑶英迎着他迫人的目光,平静地道:“那我就有更多下手的机会,杀一个没有防备的枕边人更容易。”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缠绕,却没有丝毫旖旎,一道气息刚猛霸道,一道气息柔软坚韧,两道气息无声地对抗、相争,他看似掌控全局,牢牢地压制着她,却始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顺从。

海都阿陵明白,假如他先毁了两人之间的约定,眼前这个女人一定会得寸进尺,利用这一点强迫他做出更多让步。

他给不出,那就只能杀了她。

要么得到她,要么毁了她,他不能容忍她在别人面前温柔小意,在别的男人身下欢愉。

就像他驯服不了的鹰,只能被他亲手掐死。

可他现在暂时舍不得就这么毁了她,那么多女人,唯有她可以挑动他的心思。

海都阿陵松开手,躺回枕上:“我饿了。”

瑶英眼皮低垂,眸中水光闪烁,柔弱无依的模样,像是随时会流泪——但她终究没有落泪,转身捧来托盘,递到海都阿陵面前。

“喂我。”

海都阿陵吩咐道。

瑶英一语不发,捧起碗送到海都阿陵唇边。

海都阿陵头昏脑涨,意识越来越模糊,其实根本没什么胃口,不过看着她不甘不愿地伺候自己,心里莫名快意,一碗清汤寡水也喝了下去。

“大王子的人还会责罚你吗?”

瑶英忽然问。

海都阿陵挑眉,莫非她看着冷漠,其实心里还是有些触动?

他心里很清楚她不可能关心自己,但是心底仍然有愉悦浮了起来,“你兄长和太子李玄贞会讲和吗?”

瑶英摇摇头。

李玄贞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告诉她,他不会放了李仲虔。

海都阿陵冷笑:“大王子也不会放过我。我不是大汗的儿子,可我比大汗的所有儿子都要优秀,所以我必须死。我是狼养大的,狼子野心,大王子、二王子……小王子金勃,不管谁继任大汗,我只有死路一条。”

从前,他是狼孩的时候,跟着母狼捕猎,赤.身.裸.体,毫无羞耻可言。

第一次看到部落时,他激动得无以复加。

原来他是人,这世上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他不是野兽的怪胎。

瓦罕可汗收养他,教他和人一样走路说话,告诉他人不会像野兽那样生活。

高热让海都阿陵的记忆更加清晰,他眸中暗流汹涌,“大王子他们找到我,告诉我,我是狼窝的野种,像狗一样满地乱爬,不配做大汗的义子……我想融入部落,必须要做一件事……”

瑶英眼底掠过一道了然。

海都阿陵并不意外她知道这事,她想杀他,一定打听了很多他的往事。

她能这么快猜出来,他唇角勾了一下,接着道:“我必须亲手杀了养大我的母狼,他们才会接受我。我想做大汗的义子,想成为一个人,于是我拿着刀回到狼窝,亲手杀了养大我的狼……”

他满身是血,拖着母狼的尸体回到部落,等着大汗的奖赏。

等来的却是大汗不敢相信、警惕的眼神。

大汗欣赏他的勇武,最后还是收养了他,但没有认他当义子,而是让他拜其他人为义父——他不是大汗的义子,也就不能和其他王子竞争大汗之位。

“他们告诉我,想做人,就得杀了母狼……我杀了母狼,他们又告诉我,我狼心狗肺,做不了人,以后一定会背叛部落……”

海都阿陵笑出了声:“不管我是人还是野种,等我成为大汗,所有人都会臣服在我脚下。”

他身体强壮,天赋过人,他比其他人更出色,注定不会久居人下,他马蹄所到之处,都会被他率兵征服,东方,西方,更遥远的从来没有族人踏足的地方,都将成为他的领土。

强者为尊。

弱小者会被无情捕杀,成为其他兽类的食物,强大的野兽才能吃饱肚子,在荒野中存活下去。

这也是部落的生存之道。

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海都阿陵的声音越来越低,意识坠入黑暗,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扫一眼床边的瑶英,朦胧的炉火微光笼在她身上,她侧对着他,静静听他诉说,眉眼看起来格外柔和。

海都阿陵身边有很多忠心的部下,一只狼无法抵抗整个部落,也无法南征北战,他从小就懂得怎么收揽人心,让别人为他出生入死。

除此之外,他没有姐妹,没有兄弟,没有信得过的女人,也没有孩子——孩子太累赘,现在的他危机四伏,不需要孩子。

女人能让他身体销.魂,但欲.望过去,他不想多看她们一眼,她们应该乖乖听从他,在他需要的时候殷勤服侍他,为他操持庶务,以后为他生儿育女,让他的血脉延续。

而他保护她们,让她们衣食无忧。

没有女人能和他并肩。

海都阿陵闭上眼睛,眼前陷入幽暗,然而瑶英侧对着他的身影依然在他脑海里显现。

假如这个女人一辈子待在他身边,倒也不错。

她肯定能把孩子教导得很聪明。

……

海都阿陵睡着了。

瑶英抬起头。

现在是她下手的好机会,不过她知道,只要她动手,海都阿陵一定会反应过来,她试探过很多次。

好在北戎内部并不平静,海都阿陵和大王子之间的矛盾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深,她可以从这里下手。

瑶英退出大帐,回到自己的帐篷,翻出那颗一直戴在身上的夜明珠。

这是她身边仅剩的李仲虔送她的东西。

她没有选择,必须尽快引来大王子他们的人,海都阿陵今天毫不掩饰他的欲.望,再不逃出去,他会失去耐心。

假如阿兄找过来了,他肯定会杀了阿兄。

……

贺哆以大王子的名义在营地搜刮了一通,惹怒海都阿陵的部下后,扬长而去。

海都阿陵伤势反复,在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托木伦觉得这是好机会,每天让瑶英去大帐照顾他,瑶英为了打探更多消息,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