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见惯旁人如此反应,萧逸哼了一声,双目似笑非笑,似嘲非嘲,马鞭扔给总管,径自入内去了。

时日长了,见惯了萧都督进进出出,满贯也未再失礼。不知为什么,虽对都督容貌已是见怪不怪,可看见都督时,他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他身为男人尚且如此,更别提府中的丫鬟们了。

一日无事,妹妹来寻他闲话,两人在门房中说起都督,妹妹无不羡慕他。

“你在门口,还能时常见着都督,不像我们,只能趁着都督不在的时候去打扫,一个月都见不着他几次。”

满贯嘲讽她:“别痴心妄想了,都督这样的人,就是见着你,也跟没看见一样。”

“哥,你怎么这么说自家妹子!”妹妹有些恼。

“我哪有说错,你不就想给人家当妾么。我劝你早点打消这念头!”

话有些重,妹妹当真气恼,起身就要走,他也懒得去拦着她。本来,妹妹就是个乡下丫鬟,姿色平平,心眼还实,哪里是个给人作妾的料。

只听见,身后妹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扑通跪下:“都督。”

都督!

满贯吓了一跳,赶忙回身,果然是萧逸带着书童正站着距离门房两尺外的树荫下,他的目光仍旧是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微低了头瞅妹妹。

“你,想给我做妾?”他轻声问,让人听不出是在嘲弄还是在询问。

妹妹慌忙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没有,都是我哥他乱说。”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真的!真的!”

见她慌乱的模样,萧逸身后的书童轻笑出声。

萧逸直起身来,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他们呆呆立在原地,尚能听萧逸与书童在说话。

“二宝,连个丫鬟看不上我,我这辈子怕是讨不到媳妇了。”

“…都督,您多虑了。”书童回答。

满贯与妹妹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萧逸究竟在想什么。

——萧辰手边的一壶酒已经是半滴不剩,老满贯仍在断断续续地说着,只是思绪象断了网的蜘蛛丝一般,七零八落,早已不知搭到哪里去了…

“二哥,菜都凉了,咱们回去吧。”李栩轻声问萧辰,后者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出神。他不由要疑心萧辰究竟是在出神,还是根本就是喝醉了。

老满贯已经啃完了烤乳猪,整坛子酒也进了肚子,半醉半醒,正沉浸在某场他引以为豪的赌博之中,双目充血拍着桌子得意地叫嚷,桌上的菜倒有一大半都被他的口水喷洒到:“…他拍着桌子冲着我叫:‘姓林的!别以为老子怕了你!咱们三把赌生死!’我说好!就赌豹子…”

李栩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暗自摇头,轻拍了拍萧辰:“二哥…咱们回去吧。”

大概是酒喝多了的关系,萧辰只觉得脑子涨得有些疼,扶着额角站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李栩忙伸手扶住他。

“二哥,怎么了?不舒服?”

萧辰摆摆手,低低道:“这酒有点上头。”

老满贯见他二人皆起身,也赶忙起身来,又被凳子绊倒,摔了一大马趴。待李栩要伸手去扶时,他自己又已爬了起来…

他抬头时正看见萧辰的脸,楞了一瞬,立马又趴到地上,只是这回还揪着萧辰的衣角:“都督,都督…我是偷了个府里的花瓶出去卖,您别跟我计较,我也实在是没办法…”

袍子被油腻腻的手抓着,臭烘烘的酒气直冲鼻端。“小五…”萧辰无力道,他是习武之人,虽然一抬腿就能把老满贯蹬开,可他不想,也不能。

第十四章 衣襟翻飞

李栩忙把老满贯拉扯开,扶他到椅子上坐好,结果他揪得太紧,把萧辰衣袍也给扯破了一角。接着又唤来店小二,结了帐,额外打赏了不菲的小费,吩咐他将老满贯送回家去。如此安排妥当,他才扶着萧辰回去。

夜已有些深了,似乎在吃饭间下过一场雨,青石板路油光水滑,能听见往来过路的靴子踩在上面溅出的细小水花声。

萧辰深吸口气,雨后所特有的清凉甜香不易察觉地渗人心脾,脑子也清明了些。

这家酒楼与他们所住客栈距离甚近,李栩扶着他往客栈走去,老远便看见客栈外头白盈玉在焦急地张望着。

看见他们出现,她忙快步迎了上来。

“你们…他…”看见李栩扶着萧辰,她还道是出了什么事,慌忙关切问道。

听见她的声音,萧辰颦眉:“这么晚了,你不在客栈里呆着,出来做什么?”

“我以为你们…”

“以为我们丢下你,自己走了?”萧辰冷淡道。

“不是…没事。”白盈玉本想解释,可立时闻见了淡淡的酒味,见萧辰脸色微微发白,眉头皱得愈发紧,也不知是因为厌恶,还是因为身体不适。她知趣地把话咽了回去,微垂下头,此时解释并不重要。

李栩忙打圆场道:“走吧走吧,早点回去歇着。”边说边冲白盈玉挤挤眼睛,示意她萧辰身体不适。

白盈玉会意,让在一旁,转而随在他们身后同回客栈。垂下眼眸的一瞬,看见了萧辰的衣袍在夜风中翻飞,能看见被撕裂开的一角。

也许可以替他补起来,针线活她还是做得来的…念头自她脑中一闪而过,她立时飞快否定,光是要她鼓起勇气对萧辰提此建议,她就已然做不到了。

还是算了,算了,她暗自告诫自己,自己已经够惹人烦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素日就不善饮酒,萧辰回了客栈房间,简单梳洗后,还是觉得不适,神情倦倦。李栩知他饮酒时并没有吃什么菜,几乎算得上是空腹喝了壶酒,便又下楼让厨房下碗热汤面端上来。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大碗汤面端了进来,店小二朝他们笑道:“二位爷可算是回来了,方才下大雨,隔壁那位姑娘可急坏了,借了伞便让我告诉她地方,要给你们送伞去。结果她去了一趟也没找着你们,只好又回来。”

听罢,萧辰一怔。

李栩楞了下,问道:“那她就一直在门口等着?”

“可不是么,她又不知道二位爷上哪里去了,幸好后来雨停了,二位爷也没淋着雨。”店小二点点头,笑道,“没别的事,小的就先出去了。”

“麻烦你了。”

店小二关门而出。屋内,李栩打了哈哈,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终是没说出口,只把碗往萧辰面前挪了挪:“二哥,你若不想吃面,喝点热热的面汤,胃里也会舒服点的。”

萧辰没动,静默了半晌才道:“你去问问她想吃什么,只怕她还没吃过东西。”

“不会吧,这么晚了。”李栩奇道。

“她身上没银子。”萧辰不耐烦道,却也不知是对谁不耐烦。

李栩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一路行来,压根没在她身上摆银子,实在有些不妥。

“那她可以记账啊。”李栩还是想不通,他自己就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饿着的人。

“你看她脸皮那么薄,象能开口要求记账的人么。”萧辰摇头。

“那我赶紧去问问…”李栩跳起来就往外走。

萧辰在他身后补充道:“别忘了放点银子在她身上,没吃饭还是小事,要是哪天走失了,岂不麻烦。”

“嗯嗯。”

李栩连连点头。

隔壁,白盈玉正抖开被衾,给自己铺床。

赶紧睡觉,睡着了就不觉得饿,她如是所想,动作却有些发软,腹中亦传来叽叽咕咕的声响。

外间有人敲门:“阿猫姑娘,是我。”

听出是李栩,还道是有什么事,白盈玉忙开了门,问道:“李大侠有事?”

“我二哥让我来问问你,你可用过饭了?”李栩笑问道。

“我…”

若是说没吃过,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更麻烦;可若是说吃过,今夜着实难熬。白盈玉还拿不定主意应该点头还是摇头的时候,腹中不合时宜地叽咕了一声。

李栩显然是听见了,笑道:“还真让我二哥说对了,你还真是没吃。你想吃什么?要不我让厨房下碗面送上来。”

白盈玉歉疚地道:“我总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会。”李栩安慰她道,“你还想着给我们送伞,我们还没谢过你呢。”

没想到让他们知道了,白盈玉更不好意思:“是我太笨了,连地方都没找到,还好你们没有淋到雨。”

李栩笑道:“是我们去了酒楼,难怪你找不到。我二哥说那些话是无心的,你别往心里去。对了…”他掏出了银两放到桌上,“他让我给你些银两摆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

既然是萧辰的意思,那还是不要拒绝的好。白盈玉似乎已经能隔着墙看见他不耐烦的神情,只得点头收下:“替我谢谢萧大侠。”

见李栩欲走,她迟疑了一下,又道:“那个…”

“嗯?什么?”

“我…看见萧大侠的衣衫好像有处地方破了,我勉强会些针线活,他若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替他补补。”她鼓足勇气道。

李栩倒是一点也不见外,喜道:“你会针线活,太好了。那我待会就拿过来。对了,我有两件衣衫,也有处地方开了线,你能补么?”他与萧辰都不擅长这等缝缝补补之事,若再满大街找裁缝店着实也是个麻烦事,眼下白盈玉会针线,自然再好不过。

“当然。”

李栩的不客气,让白盈玉放松了许多,她点头笑道。

待白盈玉吃过汤面,李栩果然抱了一堆衣衫过来,看上去绝不象他之前所说的两件衣衫而已。

“这个…我仔细翻了下衣衫,又发现好几件都有破损。”李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会不会嫌太多了?”

“怎么会。”

白盈玉笑道,她倒是很喜欢李栩不见外的举动,和莫研很相似,无形间便给人于暖意,似乎也亲近了许多。

李栩把衣衫一件一件挑出来给她看:“这两件是我二哥的,除了下摆,袖口的线也有些松了,另外…他大略地把需要修补的地方指出来。

白盈玉看了下,都是些小处,几针便能缝好,只是这些衣衫颜色各有不同。萧辰衣衫仅有青灰二色,而李栩的衣衫则鲜艳得多,宝蓝、葱黄、豆绿,甚至还有他身上穿的海棠红。

“补起来都不难,只是线还得到街上配去。你们急着穿么?”

“不急不急…你慢慢补便是,反正我们还得在顺德呆上几日。”

“那便好,我明日便去买些线来,日后路上也方便些。”白盈玉顿了下,终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他…这衣衫…他知道么?会不会生气?”

“当然不会,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李栩打着哈哈,没敢说自己是趁着萧辰睡着后才把衣袍拿出来,萧辰压根就不知道。他笑嘻嘻地挥下手以示无碍,往门外退去:“你早点歇着,我就不打扰了。”

“哦…”

看来萧辰果然不知道,白盈玉忐忑地应了,看着桌上的那堆衣袍咬咬嘴唇。

罢了,想那么多作什么,自己是好意替他缝补衣衫,又不是做什么坏事,何必这般不安。她取过桌上的一件半旧青衫,很普通的料子,手肘处被磨的微微有些发白,自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

可说来也怪,为何这袭青衫穿在他身上,无端地楞是让人有飘逸出尘,不敢近前的感觉。她拿着衣衫,脑子仿佛看见萧辰穿它时的模样,怔怔地盯了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来,发觉脸红得烫手。

未敢再深想下去,她放下衣衫,跳起来吹熄了灯,自上床歇息去。

次日清早,李栩来叩门喊白盈玉下楼用早食。

白盈玉梳洗后赶忙下楼来,却见桌边只有李栩一人,并不见萧辰,奇道:“萧大侠呢?他不吃么?”

“我二哥头疼,怕人多吵,就不下来了。”

“他不舒服?”白盈玉立时想到他昨夜面色微微发白的模样,关切道,“病了?”

“应该是昨夜里酒喝多了,我二哥酒量不好。”李栩笑道,“你不用担心,不打紧的。我已经让厨房煮了醒酒汤,待会就端上去给他。”

白盈玉方放下心里,取了个馍馍,垂头吃粥。

“待会我陪你去买针线,方才问过小二哥,附近不远便有绣坊和裁缝店。”李栩三口两口啃完一个馍馍。

“其实,我可以自己去。”

白盈玉不想被人看成是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人。

李栩端起碗把粥喝尽,才道:“没事,我正好也要去替我二哥买几件衣衫。”

买衣衫?白盈玉一呆,直觉的反应便是萧辰得知自己替他补了衣衫后,干脆连衣衫都不要了,所以要买新的。如此想虽然有失厚道,可萧辰性情实在太过古怪,她着实捉摸不透,只觉得此种可能甚大。当下她也没好意思问,默然埋头啃馍馍,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李栩给萧辰送过醒酒汤后再下楼来,白盈玉也正好吃完,两人遂出了客栈,往街这边过来。在绣坊挑了几色丝线,又买了针线包,她再随着李栩到衣袍铺挑选衣衫。

“要最好的,最好的!”李栩一进铺子就朝店家朗声道,“不是最好的,就别拿出来给小爷我碍眼了。”

第十五章 他是舅舅

“客官,您是要…给这位小姐买衣衫?”光听见他说要最好的,却不说要什么衣衫,店家一时摸不着头脑,“还是您自己穿?”

“都不是,我给我二哥买,他比我略高些,也略瘦些。”

“行行行…”店家忙不迭地绕到里面,不一会便拿了好几款衣袍出来,“这些都是上等的料子,特地从江南运过来的货,您瞧瞧。”

李栩买起自己的衣衫来,素来只挑色彩中意的。他对古玩甚是精通,可对面料却是一窍不通,随手挑挑拣拣,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盈玉在旁,伸手摸了摸料子,轻轻摇摇头,如实道:“这料子有点绡,在江南可不算是上品,老板,还有别的么?”

“你还懂这些?”李栩正发着愁,听她如此道,顿时惊喜。

白盈玉涩然一笑:“你莫忘了我以前住在什么地方,别的都不会,衣料还是略懂一二。”李栩这才想起白盈玉她爹爹原是姑苏织造,这面料的事情,她耳濡目染,自然是懂得比他多。

那店家听出白盈玉的江南口音,知是遇上行家了,不敢再打马虎眼,便领着他们进了里间去挑选。

李栩反正不懂,有白盈玉在,乐得双手抱胸闲在一旁。

“这件,你觉得萧大侠会中意么?”白盈玉挑选半晌,最后从含烟罗中挑出了一件玉色的,“虽不算极好的,但也称得上是上品了。”

李栩尚未开口,那店家已挑起大拇指,称赞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确是小店里最好的货了。不敢说顺德城内里面再没有,但绝找不到比它更好的。”

李栩拿过衣衫,摸了摸,他没有萧辰那般敏锐的触感,也摸不出究竟好在何处。但既然白盈玉和店家都说好,那应该就错不了了。拿在身上一比划,这衣衫显然是大了一圈,他扭头问道:“可有小一些的,这件可有些大。”

“唉呀!不巧了,这色就做了这么一件。不过也不妨,料子倒还多着,要不您再做一件便是了。”

“再做一件?那得等多久?”

“快的话,三、四天光景也就好了。”

“这么久。”李栩连连摇头,萧辰定然不耐烦等那么久,挠头想了想,望向白盈玉:“你会针线,要不你替二哥把衣衫改一改?”在他的认知中,改衣衫也是针线活,对于白盈玉来说,应该不难。

“…”女红之中,白盈玉当然也学过裁剪,只是用之甚少,此时只得点了点头,“我可以试试。”

“行!那我们就买这件,改改就成了!包起来吧。”

李栩拎着店家到外间讨价还价,唇枪舌战之后,店家败下阵来。他这才付了银子,同白盈玉一起回客栈。

两人刚进客栈,突有一人自身后赶过来,看见李栩喜得大声嚷嚷道:“李公子!李公子!”

李栩回首,见是老满贯,相较昨日,老满贯全身上下都收拾了一番,光鲜了许多,也没有那么邋遢了,只是那股子酒臭味依旧,仿佛长在他身上一般。

“哈哈,你这模样是要去相亲不成?”李栩打趣他。

“李公子说笑了。”老满贯谄媚地凑上前来,尽量文绉绉道:“昨夜后来我喝多了,萧公子问的话都没听清楚,也没说清楚,真是惭愧。所以我今日特地前来,看两位还有什么想问的,老头子我一定竹筒倒豆子,统统告诉你们。”

李栩只是笑,心里知道这老满贯被昨日的银子养馋了,所以来看看能不能再赚一点。

老满贯见李栩笑而不答,不知他何意,也跟着嘿嘿地笑,不经意间瞥见旁边的白盈玉,笑声立止,不可思议地盯住她…

白盈玉见他目光唐突,心中不禁惶惶,往后面挪了一步。

“这位姑娘长得、长得…”老满贯仍盯着她,竟然还跨了一步上前。

李栩不解其意,打趣道:“老爷子,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瞧着大姑娘就走不动道。”

“不是不是,我是觉得这姑娘长得着实像我妹子,特别是那眼睛和鼻子,简直活脱脱和我妹子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白盈玉微微一怔,迟疑问道:“老人家,请问您贵姓?”

“我姓林。”

“姓林!”李栩反应甚快,先大叫起来,指着白盈玉道:“阿猫,你上回说过你娘家也姓林!”

嘴唇微微颤抖着,白盈玉焦切地盯着老满贯问道:“请问,你妹子唤作什么?”

“她叫招弟,因为我爹娘本来还盼着再生个男娃。”

不对,娘的名字并不是招弟,白盈玉失望地垂下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