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满贯挠挠头,又道:“对了,进了都督府后,她嫌名字不好听,又给自己起了另一个名。”

“是什么名字?”

“我也记不太清,好像和柳树有关系。”

“可是…林扶柳?”

老满贯拍着脑门,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林扶柳,怪拗口的,还是招弟叫的顺口。”

眼中含泪,白盈玉万没想到能在此地遇见亲人,盈盈拜下:“舅舅!”

老满贯有些惊住,抖声问道:“你,你是招弟的孩子?”

“是,我娘闺名就唤作林扶柳。”

“快起来,快起来…”老满贯手忙脚乱地扶起她,“你娘呢,她现在在哪里?”

“我娘,在八年前就已撒手人寰。”

老满贯呆了半晌,口中喃喃低道:“死了…原来她早就死了…我还念叨了她这么些年…原来她早就死了…”他的一双老眼愈发混浊起来,“那你爹爹又是谁?”

“我爹爹…”白盈玉犹豫一瞬,“他是个做绸缎生意的…”

“哦,生意大不大?”老满贯的声音透着惊喜,迫不及待地问道。

白盈玉自他眼中看见了与姨娘们相似的光芒,神色黯淡了下,答道:“只是小本生意,而且他也已经离世。”

“哦,这么说,你这孩子现在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可许了人了?”老满贯的眼睛往李栩身上一溜。李栩出手大方得很,他寻思着她若与李栩在一块,也算是佳配。

“不、不、不…”白盈玉知他想岔了,可又不能将白宝震的事情告诉他,求助地看向李栩。

可惜李栩立在一旁,双手抱胸,皱眉望着房粱,犹在神游太虚,压根看不见她的示意。他怎么也想不到老满贯竟然会是白盈玉的舅舅,如此说来,白盈玉的娘当年也在都督府中,是个丫鬟…实在想不明白,只觉得这叫一个乱,又叫一个巧,还是应该先告诉二哥去。他刚一转身,便看见萧辰。

“二哥!”

听见李栩的唤声,白盈玉回过头去,也看见了萧辰…

此处是客栈大堂,又是晌午时分,客人来来往往,加上店小二殷勤地招待声,显得甚是热闹。在这其中,萧辰愈发地显得格格不入,他在距离他们约一丈远的地方静静而立,似乎并没有要近前的意思。

“二公子!二公子!”

老满贯随着他们转头,看见他便热情嚷嚷,恨不能上前握了他的手说话。他不知道萧辰姓名,只听见李栩喊他“二哥”,便只喊他二公子。

酒臭扑鼻而来,萧辰不着痕迹地让开一步,有礼道:“老伯,今日来可是有事?”

“我就是特地来问问两位公子,还有什么事想问,或是还想听我说些什么。我昨夜里酒喝多了,说话不清不楚,两位公子若是有听不清的,也尽管说。我是真没想到啊,来这里还能碰上我侄女,你们说说,这可不就是老话常说的缘分么。我合该与二位公子有缘,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尽管问,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千万别和我客气。”

他语气中的期盼渗于言表,让萧辰无法置若罔闻。

“此处不便,到我房中再谈吧。”恐老满贯的大嗓门,嚷嚷得整家客栈都听见,萧辰只得往里让去,让他上楼到房中细谈。

“好好好。”

老满贯见有机可趁,很是暗喜,又假模三道地让李栩白盈玉先行,倒弄得他象主人一般。

李栩见萧辰让老满贯上楼,既然明知老满贯是来混吃骗喝的,思量萧辰的心境,并不阻拦。

白盈玉垂着头走在最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舅舅这般腆着脸顺杆爬,就为了从萧、李二人身上多捞些好处。萧辰不会察觉不到这点,她本以为他会出言讥讽,然后将舅舅打发了,却未料到他竟然会请他们上楼详谈。

““二哥,买了件上好的罗衫,只怕是有些大了。待会你试试,不合适的地方阿猫说她会改。”进了房门,李栩朝萧辰道。

萧辰才简单“嗯”了一声,脸准确无误地转向刚跟进来的白盈玉,漆黑如墨的眼珠仿佛真的能看见她一般,道:“阿猫,那就麻烦你了。”

白盈玉被他这么一“看”,怔了怔,半晌才回过神来轻声客套道:“不麻烦,我恰好会点针线活而已。”

萧辰没再与她客套,转过脸,窗外的光线透进来,能看见他侧面微微拧起的眉峰。她立刻后悔自己所说的话,尽管那话丝毫挑不出毛病,可她明白萧辰绝对不是一个喜欢客套的人。

第十六章 清瘦如竹

“原来你叫阿猫?”老满贯故作熟络地朝她笑道:“这名字有意思。”

白盈玉淡淡一笑,并不多做解释。

“你娘以前就喜欢猫,见了路上的小猫,就想抱回家去养…”顾着说话,老满贯差点被门槛又绊了一跤,幸而李栩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是么?”

听见他说起娘亲以前的事,白盈玉便忍不住很想听。

“可不是么,大冬天的捡了小猫带回来,在家里叫得瘆人,结果还是被我丢了出去,为这事,她可没少哭鼻子。”

“大冬天!那猫肯定冻死了!”李栩听了直咂舌,“何苦呢,留家里还能抓耗子…”

“小五,你买的衣衫呢?”

显然不欲再听这些闲聊,萧辰打断他的话,问道。

“在我这里。”白盈玉拿着罗衫手足无措地站着他面前,她想让萧辰试穿下衣衫,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不会惹他生厌。

萧辰的手却已触到她拿着的罗衫,明白她的意思:“让我试试。”不待她回答,他便已将丝袍抽走,走到屏风后头,换上了这袭罗衫。

衣衫确是大了些,却愈发显得他的清瘦如竹,袅袅淡青,如烟如雾,似有淡淡的光芒笼罩在他周身…

触及肌肤处,凉意浅浅、光滑细腻,一摸之下便知道这罗衫确是上品,穿去卫府也勉强可以应付场面,他立了半晌,不见白盈玉上来量衣,自行在腰间拉扯了下,出声道:“衣衫腰这儿太宽,须得改改。”

“嗯嗯…嗯…”

白盈玉如梦初醒,上前去替他量了量,腰间大约宽出了半个手掌,他竟是这般瘦削…她情不自禁地有些心疼,幸而只是一瞬,随即便回过神来,脸已有些红了,忙转到他身后,低声道:“肩部恐怕也得改一改…萧大侠,你把手平举起下,我看看袖子是否得改?”

萧辰依言举起手来,她按着他的胳膊整理好衣袖:“袖子虽稍长些,但有流水之姿,正是特地这般做的,我想就不必改了。”

萧辰淡淡“嗯”了一声:“改衣服会很麻烦么?”

“不会。”白盈玉微垂了头在细看下摆。

“我明日便要穿,可来得及?”

“…来得及。”

他开了口,白盈玉未想太多便应承下来。其实她以前也只给自己做过一件女衫,从未改过衣衫,更别提是件男衫。

默默记好要修改的地方和尺寸,萧辰也已换下了衣衫,她接了过来,仍旧微垂着头,却掩不住微微泛红的脸。

“我先回去改衣衫了,舅舅…”

“你去,尽管忙去,二公子的事情要紧,咱们既然认下了,以后的日子可就长远着,将来我把你娘小时候淘气的事统统告诉你。”老满贯笑道,反而催促着她快走。

白盈玉颔首,与众人告辞,方才离去。

见她走了,萧辰又让李栩去请店小二送一壶茶与几碟茶果过来。老满贯暗暗欢喜,庆幸早起还未吃过东西。

李栩吩咐完店小二,便返身回来,刚进屋却又被萧辰撵了出去:

“你去歇着吧,我想单独和老伯聊聊。”

“哦…我就在隔壁,二哥你有事就叫我。”李栩不敢不依,只得退了出来。

萧辰让老满贯也坐下,也不急着说话,等着店小二将茶水点心都上齐了,才掩好房门。

“老伯,我确是还有一事想问。”

“公子尽管问便是。”

萧辰顿了顿,艰涩问道:“传言之中,萧逸有断袖之好,这话可是真的?”

“这个…”老满贯有些为难,实在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我也不大清楚,至少在府里头的时候,没见萧都督养什么兔儿爷。”

“那和他来往的那些人中,可有…”

问这话时,萧辰把自己恨得牙根痒痒的,却又没法不让自己去问。

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想证实所有加诸在爹爹身上的恶言都是假的吗?他知道这不可能,无风不起浪,从那些清一色的秽言看来,爹爹定然不会是什么两袖清风洁身自好的人。

那么,如果是真的,他为何还要追问,他不由得暗自气恼自己。

老满贯并未查觉到萧辰的异样,想了想便道:“说起有那好儿的,可能是卫大人,听说以前他家中养过些十二、三岁男娃儿,不过这些都是旧话了。以前萧都督倒是与他关系不错,两人常有往来,可至于是不是…我就真的不好说。”

卫大人,是那个太监,爹爹竟然与个太监往来密切,萧辰压抑住心中反感,提醒自己:幸好卫近贤还活着,而且就在顺德城内,对于自己来说,厌恶不厌恶暂且搁在一旁,此人对当年之事定然知道不少,他愈与爹爹往来亲密,愈是重要线索。

“不过萧都督天人一般的,平常又是眼高于顶,卫大人长得平常得很,我猜想,他便是真有那好儿,应该也看不上卫大人吧。”老满贯得意地臆断了下。

听了这话,萧辰表情古怪,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半晌才淡淡问道:“萧都督平常都是眼高于顶的样子么?”

“嗯…”老满贯连连点头,他对此印象极深,“萧都督那眼神,好像就没什么人、没什么事能让他往心里去的。”

“瞧不起?”

“也不是瞧不起?”老满贯挠挠头,费劲地想找出个词来,无奈他就是个粗人,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就是、就是…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身上有什么地方让他不耐烦,又让他觉得既可笑还看不上眼那味道。”

似乎那种目光此时此刻就出现在自己眼前,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萧辰静静地出神…

“公子!公子!”

萧辰被老满贯唤得回过神来,抿了口茶,接着问道:“他…对谁都这样?也包括卫近贤、司马扬他们这些当官的么?”

“可不是么,对谁都这样。”老满贯顿了顿,“…我只见过一次,他冲易大人发火的时候才不这样。”

“易经略?”

“嗯,我记得有一回易大人来府里,萧都督送他出来的时候,脸上怒气冲冲,说话也很不客气,直愣愣的,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样呢。”

萧辰微微一怔:“我记得你昨夜说过,司马扬来都督府里,走的时候也常常发脾气?”

“司马将军那不一样,不管他怎么发火,萧都督都是老样子,不急不火的,多半还笑嘻嘻的。可司马将军照样老往府上跑,倒像是都督府有绳子拴着他似的。说起来也怪,除了那次对易大人发脾气,我还真没见过萧都督发火的模样。”

“他与易大人常有往来么?”

老满贯摇头:“少得很,几乎是不来往的。”

易尚文,易经略——萧辰暗自心道:如此这么说起来,爹爹与他的关系应该是最疏远的,也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会让爹爹当众发脾气。

茶水已凉,老满贯吃了几块茶果,见萧辰一径出神,似乎再无事要问,便自心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他虽然不很明白白盈玉与萧、李二人的关系,但姑娘家能随着两个大男人到处跑,想来一定不一般。加上之前见为萧辰量衣时,白盈玉害羞的模样,他的心里莫约也有些数了。

他在此地无亲无故无所依靠,乍然从天下掉下个侄女来,若能借她攀上个好靠山,自己那些个赌债就不怕没人替他换了。

正自想着,便听见萧辰开口道:

“多谢老伯,我已无事相询,你若惦记着阿猫,她就在隔壁,你可自去探她。”

“不不,她正在给二公子改衣衫,我现下就不去了。说起来,我那侄女孤苦伶仃,真是多亏你们的照顾了,我这作舅舅的,得替她爹娘谢谢你们才是!”

“言重。”

“你们和她,是原本就认得?”老满贯就是想套出他们之间究竟是何关系。

萧辰沉默一瞬,而后道:“我们两家是故交,她家遭难之后,便将她接了来。”他已知白盈玉的母亲亦曾经在都督府中做事,也认得爹爹,说是故交,倒也不能算是撒谎。

“原来如此。”老满贯心中欣喜,暗想:如此说来,她与这两位公子关系甚厚,说不定还是青梅竹马,难怪能只身与他们同行而毫不忌讳。

“阿猫就住在隔壁,您若还想找她叙叙,尽管去便是,我就不耽误了。”萧辰起身让道。

“不了,她现下正在改您的衣衫,这可是细致活,我就不打扰她。既然认下了,以后日子长呢,也不在乎这么一时半会儿,呵呵…那,我明日再来。”老满贯笑呵呵地起身。

萧辰微微颔首:“慢走。”

“成成…不送不送…”

老满贯口中客套着,见萧辰立在原地,并无丝毫相送之意,讪笑着掩饰尴尬,终是掩门而去。

听见他的脚步声踏踏往右,接着是下楼梯的声响,渐远渐小…萧辰尚立在原地,思量片刻,也循着门口的方向走去,出门左拐,前行约七八步才停住,手摸到木门,轻叩了几声。

“是谁?”

软侬的声音自内传出来,他听出了掩饰在声音之下的紧张,微颦起了眉,她简直象小兽一般容易受到惊吓。

“我是萧辰。”

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又听见里面传来声被极力压抑的倒吸气声,不由地眉头又拧紧几分。自己又不是洪水猛兽,她不至于要如此惊慌失措吧。

很快,白盈玉拉开了门,飞快地看了眼萧辰,又微垂下头,方才被针扎破的手指藏在衣袖中。她不自觉地总把萧辰当明眼人待。

“萧大侠,请进。”一路行来,萧辰从未主动来找她,她实在有些不安。

萧辰进门,立着。

白盈玉手足无措地跟着立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地拉了一下桌边椅子,发出声响,同时道:“请坐。”

萧辰这才循声坐下,道:“你舅舅已经回去了。”

“嗯。”白盈玉在他对面坐下,手犹豫着伸向茶壶,却又不知他喝不喝茶,在倒茶与不倒茶之间天人交战。

第十七章 乍见师父

“他曾问起我们之间的关系…”萧辰听见茶杯响声,即道,“我不喝茶,不用麻烦。”

果然,白盈玉只好再缩回手来。

“我说,我们两家是世交,你家遭难之后,便把你接了来。”萧辰道,“来日,他若问起,你别说岔了。”

“世交…嗯,我知道了。”原来是为了此事,白盈玉微松口气。

萧辰微抿了下唇,又道:“我还有一事,想冒昧相询。”

“嗯?”

“你娘是林老伯的妹妹,当年曾经是顺德都督府的一名丫鬟,你可知道?”

娘以前是丫鬟?——白盈玉茫茫然地摇头:“我娘只告诉过我,她的老家在顺德。”

“你爹是如何遇见你娘的,你可知道?”

“不知道,他们没告诉过我。”

“那么你爹娘与你提起顺德的时候,都说什么呢?”

白盈玉堕入到更深的茫然中,她不明白萧辰怎么会对自己爹娘感兴趣起来:“好像没说过什么…”

“真的没有?你能再好好想想么?你爹是在顺德认识得你娘么?”

白盈玉的娘是都督府的丫鬟,二十年前都督府大乱之后下落不明,而后嫁给白宝震,而白宝震当了官。白宝震会和此事有关系吗?萧辰不知道,只觉得此事应该不会如此巧合。

不知他心中所想,白盈玉极力在心中回忆着过往的记忆:“我只听他们提过当年一位大哥,说他怎生怎生的好,现在想来,应该说的就是我舅舅吧。”

“你舅舅?”

萧辰心中一凛,心道:如此说来,白宝震定然也在顺德呆过,否则如何能认得老满贯。

自白盈玉房间回来后,这一整日,萧辰都在想着那几个人与爹爹的关系。

司马扬司马副将,他是爹爹的副将,常在府中出入,并不掩饰情绪,显然是与爹爹关系不错才会这般。

卫近贤卫都监,听起来爹爹与他常来常往,应该是与爹爹关系很近的人。

咸王,爹爹常与他一起打猎,关系应该也不错,只可惜此人已经故去。

易尚文易经略,几乎没有往来,可爹爹却冲他当众发过脾气。

最后是白宝震,他当时在顺德定是个无名小卒,可后来却与林扶柳离开了顺德,而且当上了官。

在二十年前的那场风波里,他们各自又究竟是唱的什么戏呢?

对了,还有书童大志,他对爹爹的事情一定知之甚详,只可惜人海茫茫,当年的书童却又到哪里去找。

萧辰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原本一片黑暗的眼前迸出几点金星,这是头疼将起的预兆。

他颦眉起身开窗,让风吹进,等待着让人痛苦不堪的疼痛袭来。自七岁那年中毒,双目失明之后,便落下了这病根子,头疼说来就来,毫无缘由,也没有任何的良方可解,唯一的办法就是强制忍耐,硬捱过去。

“咚咚咚。”有人在叩房门,声音很轻,带着拘谨,显然不会是李栩。

双手手指正在额上太阳穴按捏,萧辰紧抿着唇,他知道外面站着是谁,可他不想理,此时此刻也实在没有精神去理会。

那人又敲了几声,“咚咚”的声音仿佛一把钝斧直接叩在萧辰脑中,萧辰紧咬住牙根,忍受着由这声音所带来的痛苦。

“萧大侠,你在么?”